第62章 布告
“嘭。”因為跑得太急, 顏鳶一頭撞到了一柄長劍前。
持劍的兵卒未料到有人撞來,正在嘶吼的聲音頓了頓,壓着眉頭狠狠刀了顏鳶一眼, 叱問:“沒頭沒眼的東西,要不是着急捉顏旭元和他的兒孫妻妾, 我定現在就捆了你們這幫無頭蒼蠅。”
“官爺饒命。”顏鳶“撲通”一聲跪地,擋住持劍兵卒的前路:“奴婢…想立功…”
“求官爺給個機會,奴婢只想為自己求一條生路。”
持劍兵卒聞言眯了眯眼, 斜傾了下巴問:“怎麽, 你知道顏旭元在哪?”
“顏旭元未見過,但是奴婢剛剛見到了顏旭元的正室夫人王氏。”
持劍士兵沉吟略思片刻, 點頭:“好, 那你帶路。”
面對執槍的兵士,王氏幾乎毫無招架之力,被枷鎖夾了個結結實實, 顏鳶立在樹下注視着這一幕,通身舒暢極了,她從未料到自己還能絕處逢生, 親眼見到王氏這樣不堪的衣容的一面。
坤定二十七年四月初二, 先皇崩逝,四皇子趙煌臨危登基, 統攜百官朝政, 平複三皇子內亂。
…
從刑部黑牢裏出來的時候, 顏鳶覺得柳梢邊的空氣都是清新的, 她腳步輕快地踱過重重靜喧的街巷, 一邊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一邊又覺得自己無比幸運。
四皇子登基後, 首件事便是肅清三皇子的黨羽餘孽,丞相府所有男丁處斬,女眷罰沒掖庭,世代不得更改奴籍。
不知為什麽,刑部的人并沒有嚴格審問她們這些丞相府的下人,只是簡單地盤查了身份與籍貫,與丞相府瓜葛不深的直接放走。
顏鳶是正月後才被丞相府選中聘為廚娘,只在丞相府短短待了兩月,所以被列在放走的名單裏。
顏鳶熟稔地摸到樊樓,從側門進入的時候,剛巧碰到許平之正捧着算盤一臉心痛不已。
“許掌櫃,這是怎麽了?”顏鳶也不着急換下身上的破爛衣裳,尋了一個花壇旁的石頭坐下,眼神好奇。
許平之原名許之澤,是當時陸宸在花娘案放走的那個青年,顏鳶在那次死裏逃生後碰到他,他好心将她帶到自己生活的村子,幫她開茶肆,照顧小飯館,一點點盈積,直到現在在京城開了一家小有名氣的樊樓。
顏鳶知道許平之肯這樣盡心盡職幫她多少是因陸宸當年放他的恩情,對此,她也不說破,只每月多分他半份工錢,算感激他幫她分走樊樓大半的糟心事。
“哎呀呀,東家,你可算回來了。”許平之看到她像看到一個可以用來吐苦水的瓦罐,滿臉都是想要傾訴的欲望:“東家,你在丞相府是不知道,兩個皇子争權的這段時間咱們樊樓被無故搜查了兩回,損壞不少桌椅雕粱,我今天總和了一下修繕的費用,得有一千兩銀子之多。”
顏鳶還以為是什麽別的事情,聞言起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一千兩而已,花得又不是你的錢,你傷心個什麽,比起這個,我這裏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找人跑腿。”
“什麽事?”許平之問。
“我打算到我小娘的墳前看看,需要買些香燭紙錢回來,我這邊收拾妥當直接就去,時間有些不及。”
雖然過幾日才是清明,但王氏晚年淪為奴婢,顏鳶想早些将這個好消息告訴小娘。
循着記憶趕到白水泊旁的小山上時,日晡剛過半。
令顏鳶沒想到的是小娘的墳前有人。
她提着竹簍蹲在叢林的灌木中,盡管離得很遠,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立在墳前的人是誰。
是小杏,她曾經的貼身婢女。
再次見到故人,顏鳶禁不住熱淚盈眶,重回京城,她不是沒有打聽過小杏的下落,但是一切音信皆都斷在她“跳湖自盡”之後。
仿佛小杏也跳湖自盡了一樣。
顏鳶萬分珍惜地凝望着,她其實很想一個箭步沖出去,拍拍小杏的肩,告訴她自己還活着。
可是顏鳶早已經死了,沉在冰涼的湖底,消失在許多人的記憶裏,而小杏還活着,也許是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美滿安馨,她不該出現打擾到她的生活。
在灌木叢中微微擡身,目光下移,顏鳶果然發現小杏的手裏還牽着一個十分安靜的小男孩,半紮着頭發,約有兩三歲大,一本正經的樣子很可愛。
這可能是小杏的孩子吧,顏鳶在心中暗忖。
墳前香燭燃半的時候,小杏最後又拜了三拜,才帶着孩子走了,顏鳶見小杏要回身,忙矮頭一動不動,直到腳步聲遠去很久,才敲着蹲酸的腿緩緩站起。
天邊霞色似錦,将頭頂的楊絮都鍍上了一層金光,顏鳶望着毫無人煙的小徑,阖眸淺笑。
小杏,但願你我以後有緣再見。
踩着往秋的落葉至墳前,顏鳶肅穆地将眸光投望過去。
墳頭上的枯枝雜草已經被小杏拾掇幹淨,側面又攏上許多新土,石碑前擺滿了供果和鮮花,給這蕭瑟的墳茔多填了一層煙火氣。
看得人心裏暖洋洋。
“小娘,三年過去了,丞相府裏的那幫人終于自作孽不可活。”
顏鳶站在風向的上方用火折子将紙錢點燃,随後撩衣在旁邊拾了根長樹枝,一邊翻攪烈燃的火堆,一邊在心中默默低喃。
“那個嫌棄你容貌病羸的顏旭元血抛黃土,那個害你病情加重的王氏丢了自己高貴的身份,終生擺脫不了奴籍,天道不争,活該罪有應得是他們的下場。”
将最後一串紙錢丢進灼動的火舌中,顏鳶對着墓碑沉沉跪下,雙手揖在胸前,俯身下拜,紮紮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小娘,你在泉下可以安息了。”
顏鳶在搖曳的暮風中又哭了好一陣,酹酒一杯後,才将自己來過的痕跡清理幹淨,挎好提籃,趕着最後一絲霞光踏進京城的城門。
“未料到當朝陛下竟是個如此仁德之人,登基後的第一件事竟是尋找當年落難時的救命恩人。”
“是啊,早聽說陛下還是皇子的時候就以良善著稱,如此看,陛下以後定是位有德明君。”
顏鳶本一心在趕路,正打算向斜方的街巷拐去,忽聞身邊的喧嘩中有贊美之大言,便忍不住側頭去看。
只見在白晃晃的天光之下,一群人正圍着張貼在城門旁的告示互相言語讨論,顏鳶推了推挂在臂彎上的籃子,走進幾步,蜷目向人群中的告示看去。
告示的左上方畫着張秀麗的女子像,簡單的盤髻後插着根雲木簪,女子眉眼帶水,彎彎如夜天中的勾月,杏腮溫婉,容色翩然,正是三年前的她。
新帝的尋人告示上怎麽畫着她的臉?!還是她看錯了,這女子只是恰巧同她面容相似!
顏鳶深吸一口涼氣,往人群中擠了幾步,終于看清書在畫像邊的字。
“李氏晏娘,敬州人,夫黃氏,早亡,有幼女一名,稚齡三歲…”
李晏,正是她剛逃到敬州時的改名。
顏鳶瞳孔一縮,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地怔在原地,她死死咬住唇瓣,不可置信地又将告示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
“予朕衣食針藥,傷愈,恐行蹤有失,因倉皇離去,只餘一枚雕蘭玉佩留謝…”
雕蘭玉佩,顏鳶垂頭嘲弄地冷笑。
那玉佩哪裏是他留下來謝她的,分明是她在逼至崖邊落崖時胡亂掙紮不小心扯下來的。
當時她以為自己救下來的不過是位貴胄家的公子,沒想到竟然是現任新皇 。
“晏娘,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也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但這世間好人未必有好報,滴水之恩未必會得湧泉相報,你要怪,就怪上天罷,救了我,只有死人才不知道我流喪敬州之事…”
好在蒼天憐她,讓她摔進崖下水潭活下一命,遇到許平之收留她,替她遮蓋身份和蹤跡才得以存活至今。
此後三年,每每在午夜夢回這件事,她在帳中驚坐而起,都想不明白那人推她下崖的緣由為何是不想讓自己的行蹤暴露…
而今天她終于明白了。
四周仍傳着贊頌皇帝仁厚的言論,顏鳶聽着刺耳得很,她不着痕跡地擦幹手中冷汗,默默地退出人群。
李晏已“死”,如今被滿城挂出尋找報恩,不知道那位新皇又是揣了怎樣心思,反正她在樊樓深居簡出,輕易不于大衆前露面,也不會自投羅網地摘了告示到皇城內領賞。
她倒想看看這件事的終末會有什麽結果。
回到樊樓,一樓的堂廳還有大半客人未散,因當初她害怕京中兵禍會波及到自己的女兒笙笙,便緊着城門封鎖前叫了身邊可信的人把笙笙帶了出去,如今新皇登基,京中回歸太平,顏鳶心中惦記女兒,便打算找許平之問問是否收有什麽消息。
圍着樊樓上下尋個大半,顏鳶也沒有找見許平之半絲人影,重新踱回大堂時反倒碰到一個前來尋她的人。
“敢問該樊樓的東家錢娘子可在?”問話的人着一身整潔褐衣,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顏鳶沒有見過,而那人口中的錢娘子源于她對外的化名,錢媛。
顏鳶眨了眨眼,沒有當即暴露自己東家的身份,反而提問道:“不知閣下找我們東家做什麽。”
那人沒有多想,呵呵地笑着表明了自己的來意:“這位娘子,在下是宰執府的管家王軒,過幾日我們家大人大婚,想請貴樓的廚娘進府幫忙掌廚。”
“我們家大人發話了,只想請錢娘子和錢娘子手下的廚娘,錢娘子若肯帶人去,價錢什麽的都好相商。”
“哦?”顏鳶疑惑地瞅了一眼面前的王管家,陳述事實:“其他的廚娘都好說,但是我們東家不會出樊樓到外面掌廚。”
因為害怕自己的臉多少會被有心人認出來,任何需要去樊樓外的單子顏鳶一律不接。
“這…”王管家聞顏鳶如此說,面上露出犯難的神情,嘴角原本和煦的微笑變得有些牽強,他默了默,再次誠懇地請道:“多少價錢都可以,只要錢娘子肯去。”
顏鳶有意以此刁難,便信口胡說出一個數:“一千兩銀子也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