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恨相逢

王媽媽走了之後,段氏就讓人來叫奶娘抱墨紫幽過去,墨紫幽記得段氏把小小的她放在身側,眼神溫柔慈愛,這是一個母親才會有的眼神。

她聽見段氏叨叨絮絮在說,她的幽兒長大了一定是個豔冠天下的大美女,一定會嫁給一個疼愛她的好夫婿,幸福地過一輩子。

然後,奶娘端了那碗雞湯過來,墨紫幽猜到了,那碗雞湯裏一定是下了毒的,她拼盡全力地大哭想要引起段氏的警戒,哪怕能耽擱段氏喝下那碗雞湯也好。奶娘卻是讓段氏先喝湯,自己抱着墨紫幽走到門外哄着。

不過片刻屋子裏就傳來瓷碗摔在地上破裂的聲音,那一瞬間墨紫幽不哭了,後來的十四年裏,她再也沒有哭過。

那天,她用還泛着嬰兒藍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奶娘,看着奶娘和後來趕來的王媽媽是如何掩飾一切。

不過一百兩銀子,就能讓奶娘要了她母親的命。

之後,王媽媽把她父親墨越川的靈柩帶回金陵,把她留了下來,而那個眼神溫柔慈愛的女子,只被草草葬在月華庵的後山上,連墨家的祖墳的都入不得。

有時候墨紫幽在想,也許老天爺讓她回來,就是要讓她發現她母親死的真相,讓她替生母報仇。

所以,她才會明知道墨家人不懷好意,卻仍然同意回金陵,前世她與楚烈之間種種既然還未發生,她可以不計。但是殺母之仇,身為子女者卻是不能不報,她一定要回金陵墨家去找封氏,親口問一問她到底為什麽非得要段氏的命!

“不,不可能,你那時候還那麽小!你怎麽可能會記得!”奶娘難以置信地大叫,就是因為當年墨紫幽不過是個襁褓之中的嬰兒,她和王媽媽才會絲毫不避忌墨紫幽。

墨紫幽不回答,她那雙眸子越發黑如稠墨,她只是緩緩道,“知道麽,我等了十四年,一直在等這一天。”

因為這一天,奶娘命中注定要死在這裏。

墨紫幽松開了手,看着奶娘驚恐地慘叫着摔下馬車,又被之後追來的山賊的馬蹄踐踏而過,奶娘凄厲的哀嚎響徹山谷,襯着這寒風大雪,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山賊都忍不住回頭去看一眼奶娘被馬蹄踏得顱骨碎裂的屍體,她身下的白雪被她的鮮血染紅成刺目的一片,又全都再轉回頭去看墨紫幽,心中暗驚墨紫幽的狠辣。

墨紫幽坐回車門處,抓緊了門框,她看着奶娘越來越遠的屍體,忽然問飛螢,“飛螢,我太狠了麽?”

“不,小姐是我見過最好的人。”飛螢回答她,從她五歲被墨紫幽撿回來時起,她就視墨紫幽為主子,她相信墨紫幽做任何事,都一定有理由。

墨紫幽一下笑了,雖然是奶娘先要害她,雖然奶娘前世也是死在今天,死在這裏,但她的手到底是不幹淨了。

不幹淨,就不幹淨吧。

“停下!”那群山賊策馬大喊,“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就在此時,馬車沖過了前世她遇上山賊的那條三岔口,從另一條岔路上,一隊官差騎着高頭大馬猛地跟追着墨紫幽馬車的山賊們撞在了一起,頓時亂作一團,墨紫幽的馬車趁機拉開了與山賊的距離。

有人怒聲大喊,“何人如此大膽,敢擋秦王殿下的道!”

墨紫幽心頭一震,擡眼看去,就見馬隊當先一匹黑鬃駿馬上坐着一位相貌極為英俊的男子,劍眉修鼻,眼神如蛇一般冷銳。他着一身深紫色雲雷暗紋織錦大氅,衣衽兩邊各繡了一條玄蛇紋樣,衣領處的黑色風毛襯得他神色冷肅,顯然極為生氣。

眼前情形,誰都看得出來這是山賊在打劫路過的旅人,只是偏生擋了他們的路!

男子皺着眉頭向着那輛被山賊追逐的破舊馬車望去,失去後壁的車廂裏,一名女子扶門而坐,她雖一身素淨襖裙,烏發間不過點綴一支素銀簪,卻是生得雪膚花貌,仙姿玉色,萬千世界似乎都比不上她眉眼間那點清冷的風流。

明明在這颠簸逃亡中該是狼狽不堪的時刻,她卻是滿臉鎮定,分毫不見驚慌,雙眼亮若皎月,審視着眼前的一切。

在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兩人都是一怔——

楚烈。

墨紫幽抓着門框的手指驀地繃緊,終究還是遇上了。

前世,她就是在這裏遇上山賊,又被楚烈所救,自此糾纏一世。

墨紫幽望着楚烈那張比起記憶裏年輕許多的臉,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除了一開始的心驚,剩下的只有平靜。她終于确定,十四年過去,她對這個男人無論是愛還是怨,都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唯一念頭,就是遠離他,遠離前世所有的一切。

楚烈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驚訝又有些複雜,一如前世他初見她時。

片刻後,他忽然揚手一鞭卷住面前一個山賊的脖子,狠狠将那山賊拽下馬去,冷冷下令,“殺了他們!救人!”

他的手下聽到命令立即拔刀,縱馬上前毫不留情地開始斬殺山賊。

那些山賊吃了一驚,紛紛放棄繼續追逐墨紫幽,轉而與楚烈的手下對抗起來。

“姑娘,你們別再往前,向我這邊靠過來,我們會保護你的!”楚烈向着墨紫幽高聲喊。

墨紫幽緊抿着雙唇,沒有回應,她知道現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向楚烈他們尋求保護。山賊數量太多,楚烈也不可能全部牽制住,若是她們繼續逃,一定會有山賊追來。

只是,她心中就是湧動着一種直覺,告訴她不要停,若是停下,她此生一定又會走上前世的老路。

“飛螢,不要停,繼續往前!”墨紫幽命令道,重生之時,她就已決定,此生一定要錯開她和楚烈的所有交集。

“是。”飛螢揚起馬鞭抽在兩匹馬的馬臀上,馬車不停反而加速前行。

果然有四個不死心的山賊見墨紫幽要跑遠了,就立刻扔下同伴不管,追着墨紫幽所乘的馬車而來。畢竟墨紫幽這樣的絕色世間少有,若是這次不得手,以後只怕沒這麽好的豔遇。

在發覺墨紫幽的馬車沒有停下的意思時,楚烈皺了皺眉,手中的鞭子疾舞,将面前的山賊一個個擊落,催馬要追過來,卻又因山賊人數太多,一時脫不了身。

“姑娘!”楚烈有些急切地大喊。

墨紫幽看過去,就見楚烈正直直地看着她,她忽然就想起前世,她因為流産而昏迷,醒來時,楚烈正端着一碗補藥坐在她的床邊,溫情脈脈地看着她,柔聲細語地哄她喝藥。

她還記得他那時的雙眼,眼中的情意沒有絲毫作僞,仿佛之前種種都沒有發生過,他們之間的猜疑,對峙,還有那個孩子。

她忽然就覺得楚烈好可怕,他怎麽可以這樣若無其事,還認為她也應該同他一樣若無其事?好像無論他如何傷害她,她都不會對他心生芥蒂,他們之間都不會有裂痕?

她受了傷,她會痛,她并非人偶,弄破了用溫情補補就好。

楚烈也許真的愛她,但那種愛,不是她想要的。

她開口催促,“飛螢,再快點!”

“駕!”飛螢又給兩匹馬加了一鞭。

馬車越跑越遠,終于在一個轉彎後,脫離了楚烈的視線,墨紫幽頓時松了一口氣。她安慰自己,此生也許會有所不同,楚烈未必會再次對她一見鐘情。

無論如何,她只要強行錯開前世他們之間的所有交集就可以了。

她又看了一眼緊追在馬車之後的四個山賊,垂眸思索,若她半途遇到山賊打劫之事傳回金陵,除非有人作證她未受山賊侮辱,否則她的名聲就全毀了。

若非有前生之事,楚烈自然是為她作證的最好人選。

但是現在,她可不敢賭。

萬一楚烈今生還是對她動了心思,回到金陵後告訴他人,他在救她的時候,已經與她肢體相親,無論這是否屬實,她都無從辯解。到最後,她只能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青燈古佛了此殘生,要麽,就是同前世一般入秦王府為妾。

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她都不想選。

只是單看這輛馬車的情狀,遇到山賊之事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了的,她必須另外找一個證人,證明她的清白。

可這寒冬大雪,古道深山的,哪裏就那麽容易就讓她遇到人。

忽然,前路風雪中,不知是誰,吚吚呀呀唱着悲涼的戲詞——

“……将軍怒氣沖霄漢,所以天垂暗,雷轟號令嚴,風擁群鴉,一似得勝還軍轉。主人,你死為中原,那朱仙鎮上父老呵,空把旌旗盼……”【注1】

墨紫幽一怔,這是《東窗記》裏的一出《告奠》,講得是岳飛被秦桧陷害,全家慘死,他的下屬施全到墳上告奠,欲刺殺秦桧報仇。【注2】

“小姐!前面有人!”飛螢大喜道。

墨紫幽向前方看去,就見這大雪天的古道邊上,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一大堆的馬車,圍在前路左邊的一座雙亭并聯式的十裏長亭外。墨紫幽看見那些馬車裏坐着的都是女子,全都不怕冷地開着車簾,抱着手爐倚着車門,滿眼癡迷地盯着那長亭看,生怕看漏一眼似的。【注3】

而那長亭四周守着八名身佩唐刀,侍衛打扮的精壯男子,正面露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環境。其中一亭裏,站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手執一只酒杯,正唱着一支《折桂令》——

“……獻牲肴拜吿臺前,少保靈魂少住雲軿,生不能請功受賞,推輪捧毂,拜将登壇。你也曾馳單騎入虜塞,殺得金酋喪膽……”【注4】

字字悲哀,句句憤懑,竟是勾起人無限戚凄感慨之情。

作者有話要說: 注1、2、4:《東窗記》講的是岳飛的故事,1、4都是戲文。

注3:秦漢時每隔十裏設一亭子,供行人休息或親友遠行送別的地方,成為長亭。後五裏就有亭,稱為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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