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末秋初相交的時節,錦繡鎮裏依舊萬紫千紅,花團錦簇。這鎮上有種很獨特的花,紅花藍葉,香氣逼人,名叫錦繡花。
錦繡鎮也因此得名。
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如今卻能如此繁華,就是因為小鎮背靠着一座人傑地靈的山脈,山峰高千尺,頂上坐落着當今武林聲勢最大的門派——乾坤門。
乾坤門門主洛乾坤是武林盟主,威震武林,說一不二,是江湖的九五至尊。
錦繡鎮相當于在皇城腳下,想不繁華也難。
此時正是三月初七,開滿錦繡花的小巷裏,一個小酒肆裏正是熱鬧非凡,莺歌燕舞。
這裏的舞娘百裏聞名,場場爆滿,仿佛也沾染了些乾坤頂的靈氣,招徕了四面八方的江湖草莽。不過,其實這裏有一樣東西比舞娘更出名。也更讓人不得不來。
那就是說書人柳惜春的嘴。
上下古今,五湖四海,仿佛就沒有他柳惜春不知道的事。任何門派的最新動向,來龍去脈,婚喪嫁娶,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而現在,江湖上所有人最想聽他侃侃而談的,莫過于武林盟主洛乾坤為子選妻這件大事。
最後一輪歌舞表演完畢。舞娘退場的銀鈴聲中,一個身穿綠衣的年輕公子笑吟吟的走出內堂。人未至,聲先到,“乾坤門門主洛乾坤為長子洛千秋選妻,召集了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一百零八派的後人,欲從中選出一位武功,容貌,人品,家世都适合的女子為兒媳,排場堪比皇帝選秀。——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吧?”
此人聲音潤澤,聽起來十分動聽。白皮嫩肉,一副書生模樣,手裏揮着一把折扇,上頭龍飛鳳舞地寫着,“柳暗花明又一春。”
衆人見他出來,紛紛露出興致勃勃之色,齊齊答道,“知道!”
“喂,柳公子……”一個大漢早已等得不耐煩,“快給我們說說那個……”
“哎!”柳惜春轉過身,用折扇一指那人鼻尖,說,“我知道這位兄臺要問什麽。”說着甩手展開折扇,大搖大擺地攀到屋內正中的一把高腳竹椅上坐好,居高臨下,娓娓道來,“依在下看來,當今武林的名門千金中,最有競争力的乃是以下四位——”
衆人見他說到了點子上,紛紛翹首以待。
“第一位,自然是水域靜齋大弟子,江弄玉。——此女出身名門正派,年輕貌美,并且得到掌門靜玄師太的真傳,日後有望繼承她的衣缽,武功最好,聲望也高。另外,水域靜齋歷史悠久,武學淵源,可以說是當今武林僅次于乾坤門的中流砥柱。與盟主之子洛千秋門當戶對,勝算最大。”
柳惜春清了清嗓子,又說,“這第二位嘛,我不說大家也應該猜到了。此女從小長在乾坤門,與洛千秋青梅竹馬,感情最好。——便是洛掌門的師弟之女,紀一言。其父紀雲來早年是洛乾坤的同門師弟,武功自是不弱。如今做了閑雲野鶴,把女兒托付給師兄,自己雲游四海去了。較之別人,她與洛千秋的感情自然要深厚些,論出身,也不輸給江弄玉許多的。”
衆人聽得津津有味,紛紛點頭稱是。
“其實以上這兩位姑娘不分伯仲,實力都很強。”柳惜春頓了頓,補了一句說,“不過嘛,這第三位也是不可小觑呀。”
之前那兩位名頭較響,很多人也都猜到了。這第三位大家不知道是誰,紛紛伸長了脖子等着聽。
“近幾年來聲名鵲起的連家寨,大家都聽說過的吧?他們的祖先來自西域,是一支擅用毒和暗器的外族人。傳說他們還會一些很厲害的秘術,譬如蠱術和瞳術,其中又各細分很多種,在此就不多提了。……此任連家寨寨主的女兒名叫連佩沙妮,不但生得好看,天分也不錯,将她父親的絕技學了去大半。若是她嫁到洛家,也正好能彌補乾坤門在用毒和暗器方面的薄弱之處。”
衆人紛紛點頭,心想這三個女子各有各的優點,誰勝誰負還真是不好說。然而這樣強大的陣容,也更引起了大家對那第四位候選者的好奇心。
先前那漢子催問道,“柳公子,這第四位是誰,你倒是快點說啊!”
柳惜春神色間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怔忡,但也是一閃即逝。揚唇露出個笑容,輕輕搖了搖折扇,道,“各位兄臺想知道?——想知道就得在這酒肆裏買酒請我喝。不然我小柳講了一晚上,豈不是白說了?”
衆人被吊了胃口,也顧不上跟他貧嘴,紛紛傾囊出來買酒,不消片刻,已有十幾壇子酒堆到了柳惜春腳邊。先前那漢子提起兩壇送到他面前,憨聲道,“柳公子,別賣關子了,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柳惜春單手接過一壇,仰頭飲了一口,咂了咂嘴唇,慢條斯理地說,“這第四位姑娘的名字,大家可能都未曾聽說過。可是,這個名字,聽說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衆人一聽,紛紛豎起耳朵,生怕錯漏過去。
柳惜春放下酒壇,翻身躍下高腳竹椅,合起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掌,來回踱着步,說,“大家都知道,鹽幫是不同于武林其他門派的一個幫派,他們以販運私鹽為主,并不太參與江湖中的事務。雖然風生水起,卻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武功。可是因為涉及民生,所以影響重大,不可忽視。十年前洛乾坤剛坐上盟主之位的時候,曾與鹽幫立下十年之約,并将一個側室所生的兒子送往鹽幫當質子,為的是換取鹽幫的信任以及在經濟上的支持。……算算年紀,那位質子如今也該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了。”
柳惜春作勢掰着手指頭算,垂下的眼簾掩蓋住神色的微變,回到正題說,“此女是鹽幫幫主的義女,從小在別院長大,不曾涉足武林。可是花容月貌,勢不可擋,縱使養在深閨,她的美人之名還是已經傳遍了江南。”
這時底下有人接口道,“先前三個女子也都年輕貌美,又各自出身名門。這一位只是義女,在武林上又無聲望,憑什麽跟前三位鬥啊?”
柳惜春轉身看着那人,緩緩答道,“這位姑娘的容貌,是不能單單用‘美’字來形容的。在下許多年前有幸見過她一次,那時年少,揮筆做了這樣一首拙作——純澈比芙蓉,妖嬈勝牡丹。金屋不忍貯,玉露化瓊瑤。”
衆人聽了,面上紛紛露出神往之色,心想到底是如何的絕色,能被閱人無數的柳惜春這樣形容。
柳惜春頓了頓,清了清嗓子,說,“此女武功如何,暫不可定論。家世方面,雖是義女,但是鹽幫富可敵國,也不遜于人的。所以說勝算也還是不少。而且這一次,正直十年之約期滿,當年那位質子将與這個女子一同前往乾坤門……再過幾日,我們這錦繡鎮可就要熱鬧喽!”
底下一陣沸騰,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片刻卻有聽得認真的人問道,“柳公子,你還沒說,這第四位鹽幫義女叫什麽名字?”
“這位姑娘有個極美的名字。花—飛—雪。”柳惜春一字一頓答道,眸子裏飛快閃過一抹恍惚,喃喃地說,“……人如其名。那樣的女子,得見一次,此生無憾矣。”
原本嘈雜喧鬧的酒肆,聽了他夢呓般的這句說話,底下一瞬間鴉雀無聲。
那夜之後,錦繡鎮流傳出這樣的詩句——“傾國傾城花飛雪,扶搖直上入乾坤。”
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漸漸不再做第二人想。
2.
北地苦寒,此時已是蕭索時節。天陰了一整天,傍晚時分終于下起雪來。雪珠子簌簌砸在青磚瓦頂,不消片刻便塗了一層白。透過窗子縫望去,半空裏白花花的落雪有如扯絮一般,映襯着昏黃低沉的一片天,微有些壓抑之感。
外頭天昏地暗,桃花塢裏卻是一片明亮熏暖。
香籠裏點着百合香,床榻側面擱着一座紅泥小爐,呼呼的熱氣熏化了窗花,模模糊糊的宛似一幅暈開了的水墨畫。
花飛雪斜倚在榻上,正在穿針引線縫補着什麽,微低着頭,神色極是認真的。一縷烏黑碎發散落在額前,更襯得一張粉面白皙似玉。洛千夏推門進來,她也未擡頭,只道,“這大雪天還往這兒跑,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洛千夏脫下天青色羽緞,彈了彈上頭的雪珠,随手擱在一旁,笑道,“你看都沒看我一眼,卻怎知是我?”
花飛雪剛縫完一條邊,皓腕輕轉在半空中打個結,俯身輕輕咬斷了線頭,說,“鹽幫北苑這季節裏本來就沒什麽人,我這桃花塢也不是尋常人能來的地方。這個時辰閑着沒事做的,也非你洛大少爺莫屬了。”
鹽幫北苑是鹽幫集中訓練幫衆武功的一處別院,教官是個姓秦的盲人,以嚴苛出名的。學生一年一屆,春來秋走,這個季節剛走了一撥人,正是比較閑的時候。
洛千夏拿起銅爐上的青花瓷茶壺,斟了兩杯熱茶,遞一杯給花飛雪,輕輕嘆了一聲,道,“只怕我們走了以後,這桃花塢就再無人來了。……秦叔叔,也要寂寞一陣子了。”說完他擡眼瞧她,只見她美麗面龐表情如常,并無太多惆悵之色,兩頰因熏了暖氣而微微泛紅,着了胭脂一般,一雙秀目低垂,舉起手中剛縫好的寒衣,細細疊了,淡淡地說,“這幾件棉衣是縫了給秦叔叔禦寒的,希望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就能回來了。”
洛千夏放下手中的茶杯,叩在案上,鈍鈍的一聲輕響,他直直看着她,說,“花飛雪,你真的以為,我們這次出了鹽幫北苑,還可以再全身而退嗎?”
花飛雪将手邊的繡花針一一收好,淡淡道,“洛千夏,不進則退,這句話你聽說過吧?”她擡起頭來看他,一雙眸子極美,凝水生輝,深處卻是冷淡的,說,“你以為,像我們這樣的人,真可以在這桃花塢裏躲一輩子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有什麽不可以?如果我們自己不想,誰又能逼我們離開這裏?”洛千夏反問道。其實心底裏,他真是不想離開北苑的。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随時都有可能讓他們二人分散。
花飛雪微揚唇角,說,“你本是乾坤門的三少爺,卻作為質子在鹽幫北苑住了十年。這是你自己可以選擇的嗎?”
洛千夏一怔,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被刺痛了的心緒。
“你我從小長在鹽幫,幫主夫人一向待我們不薄,撇去這些情分不說,她是主,我們是仆,難道她的話,我們可以不聽麽?何況,如果我們違背了她的意思,又将置秦叔叔于何地?——其實人活着就是這樣,進退生死,總是由不得自己的。”花飛雪拽了拽他的袖子,放輕了聲音,言語中頗有安慰之意。
洛千夏望着眼前這個有如從畫裏走出來的女子,有片刻的怔忡。
十年了,他們相依為命,一起習武,吟詩,作畫,跟秦叔叔學各種用得上的技能。可是他好像從來就看不懂她。那張絕色容顏背後,似乎有個極深極深的靈魂,好像什麽都不在乎,又什麽都在乎。
他低了頭,忽然有些歉疚,說,“其實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年幫主夫人來北苑瞧我,她就不會發現你。——如今認了你做義女,還要把你當做鹽幫的籌碼,秀女似的送上乾坤頂……是我連累了你。如今你花飛雪芳名遠播,以後想再過平凡人的日子,怕是很難了。”
那件寒衣針腳密而整齊,棉花壓得密密實實,手工用料都屬上品。領口處用銀線繡着兩只蝙蝠,取雙福之意,精巧細致,栩栩如生。花飛雪沒有再接茬,只舉起疊好的寒衣遞給洛千夏,說,“一會回去你幫我這個帶給秦叔叔吧。我沒什麽本事,就是繡花針使得好,希望他老人家能喜歡。”
洛千夏只得收了,問,“你怎麽不親自送過去?”
花飛雪沒有回答,走過去打開窗子,一陣冷風吹進來,稀釋了屋子裏濃濃的暖氣。此時雪已經停了,夜幕高遠,天色反倒不似傍晚時昏暗,滿院積雪映得半空明亮一片。她仰頭長舒一口冷冽的空氣,問道,“你在北苑住了這麽久,一定聽說過‘冰鏡雪蓮’吧?”
洛千夏微微一怔,也是心思敏捷的人,只這一句就猜出了她的意圖,驚道,“你想去尋冰鏡雪蓮來給秦叔叔治眼睛?”
冰鏡雪蓮是生長在冰浴崖上的一種奇花,除去底下的葉片,花盤上頭共有九片大花瓣,剔透如玉。據說每十年的時間才能長成一片花瓣,因此開出整朵花就需要将近一百年的時間。冰鏡雪蓮是吸收了崖頂冰雪寒氣的靈物,對治療眼疾有奇效,據說可以使盲了許多年的眼睛複明。
不過這種雪蓮深藏在峭壁的石縫中,傳說只在每年的初雪之夜探出頭來。因此,人們一年只有一次機會能找到它,機會微乎其微。
而且雪後的冰浴崖上奇寒無比,峭壁光滑如鏡,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他們二人從小在北苑長大,本該最清楚早年時曾經有多少人為了尋找冰鏡雪蓮而送命。後來漸漸不再有這樣的事端,是因為冰浴崖屬于鹽幫的管轄範圍,屢出人命總是影響不好,于是前幾年鹽幫下令封山,索性将北苑擴建。如今整座山都被圈成了鹽幫北苑的訓練場地,非鹽幫的人不可以再踏入山中一步了。
花飛雪沒有答他,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吧。再過幾日我們就要啓程前往鹽幫總部,到時候奔波勞碌,就不知何時能再睡個好覺了。”
洛千夏哪裏肯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花飛雪,我知道你知道的心思!秦叔叔教導我們這麽多年,如今老了,雙眼又盲,我們卻要走了,不能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了,你覺得對不起他,所以要為他尋冰鏡雪蓮去,是不是?”
花飛雪無奈,只得揚眸看他。眼前這男子一襲青衣,眉目英挺,雙目中有昭然的關切,到底是個少年郎,半點兒沉不住氣的,晃着她的手腕,說,“使不得的!萬萬使不得!以你現在的武功去攀冰浴崖,實在是太危險了!”頓了頓,洛千夏又補一句說,“就算秦叔叔不盲,以他的武功都未必能上得到崖頂,何況是我們呢!”
花飛雪拍了拍他的手背,輕輕拂開他的手,柔聲道,“洛千夏,你不必這麽緊張,我只是随口說說的。原本想探探你的口風,心想如果你也有興趣,我們可以結伴去崖上找找。但既然你這麽說,我也就此作罷了。——我花飛雪膽小如鼠,絕不會去做自不量力的事。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你知道的。”
洛千夏想了想,心道,這句倒是真話。從小她就很膽小,從不冒險,也從不勉強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什麽好勝心。雖然懶散,卻又規行矩步,從不行差踏錯的。想到這裏,他略微放了心,又囑咐兩句,這才拿起擱在地上的天青色羽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桃花塢。
3.
天邊挂着一鈎殘月,映着漫山積雪,散出明亮而冷感的光輝。
冰浴崖底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也可算是北地的一道奇景,仿佛一根通天冰柱平地裏陡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雪峰之上,無遮無擋,滑不溜手,縱使是猿猴也決計不能攀援而上。此時初雪剛霁,一層白色細沫堆在崖腳。
花飛雪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松樹枝,掃開了地面上的雪,俯身細細看去,果見地上露出一團紅色的線頭,拾起來握在手裏,雖然凍透了,卻還是軟的。用力扯了扯,抖落了這些紅線上的浮雪,紛紛揚揚地自半空而落,猶似下了一場小雪。
這紅線,是她将數股藤條和蠶絲擰在一起,又在古方藥水中浸泡了一年的時間特制而成的。方能在冰寒之中久凍不脆,韌性十足,雖然纖細,卻能承擔起千斤重量。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崖壁每一年都在逐步變厚,于是初春時才刺入冰壁的繡花針,此時已經深深埋在其中,猶如長在了裏頭一般。
冰壁光滑,想攀上去根本無從下手,任誰輕功再好,也必須有着力點才行。花飛雪初時将繡花針刺入堅硬的冰壁,以她的功力,費盡氣力也只能将繡花針刺入一寸,根本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好在後來她發現冰壁逐年在加厚,如植物般也在生長,初時只刺到冰裏一寸去的繡花針,不消一個月就能再埋進冰壁裏半寸。一年來,花飛雪算準了時間,一根一根将針埋進崖裏。——借着上一根針上紅線的力,蕩到半空再将下一根繡針飛出,如此這般,現已将最後一根繡針釘入崖頂,只等初雪之夜來尋冰鏡雪蓮了。
握着一把長短不齊的紅色線頭,花飛雪深吸一口氣,心想一年多的部署,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了。說着飛身躍上,借着紅線的力,一下一下橫踩在冰壁上,身法快而輕盈,猶如蜻蜓戲水般飄逸靈動。
轉眼已到了崖頂,一陣冷風迎面吹來,直凍得她臉頰生疼。地上卻無半點碎雪,地面結着厚厚的一層冰,猶如打磨過的大理石一般,光滑如鏡。花飛雪稍微動了動,整個人就滑出去半尺,強自控制着平衡才沒有滑倒。此刻一身輕功根本半點兒用不上,因為地面太滑,沒有摩擦,人根本無法在此行走。崖頂并不大,稍有不慎,就會滑落到崖底去,粉身碎骨。
花飛雪再不敢妄動,小心翼翼站在原地,四下張望,果見不遠處有一朵九瓣蓮花綻開在冰縫之中,通體透明,玲珑剔透,仿佛是一件巧奪天工的琉璃冰雕,月光之下綻放着幽白的寒光。花飛雪心中一喜,眼角卻忽然瞥見冰鏡雪蓮的花底盤踞着一團黑物。仔細看去,竟是一條手臂粗的小蟒,看樣子尚未長成,可是周身紫黑的花紋已經十分可怖。果然天下萬物相生相克,能解毒的靈物旁邊總有至毒之物跟着。
花飛雪心道,雖未算到這一步,可是也不至于就因為它而前功盡廢了。伸手從袖袋中取出一支寸尺來長的銀笛,輕輕一吹,笛音低回婉轉,十分動聽,片刻後只見懸崖的另一端飛出一只通體潔白的雪鹫,直朝花飛雪飛來,唧唧叫着,神态十分親昵。花飛雪一指冰鏡雪蓮,将一早準備好的一袋肉脯抛給它,道,“小針,去把冰鏡雪蓮拿過來。那小蟒一動不動,想是睡着了,當心些,莫要驚動了它。”
被她喚作小針的雪鹫“吱”了一聲,繞着她飛了一圈,盤旋過去用爪将冰鏡雪蓮摘了下來,剛要往這邊飛,卻只見那小蟒忽地探起頭,嗤一聲朝小針撲去,眼看就要竄起咬住雪鹫的翅膀。花飛雪心中一急,揚手揮出幾根繡花針往小蟒七寸刺去,整個人卻向前使了力而往後疾速退去。眼看就要掉落下崖去,卻見小針已經飛回過來,将冰鏡雪蓮放到她懷中,雙爪輕輕拽住她的肩膀,借力讓她停在了原地。
花飛雪心中歡喜,拍了拍雪鹫的頭,柔聲道,“謝了,小針,你先回去吧,過陣子我再來瞧你。”雪鹫聽懂了一般,眼中雖有不舍之色,卻也很聽話地撲棱撲棱飛回去了。花飛雪轉過身去,眼前瞬間閃過一道紅光,此刻也無暇顧及,只握緊了手中的冰鏡雪蓮,依照原路攀下崖去。
崖底此時起了霧,四下寂靜無聲,一切看似都與來時一般無異,卻讓她覺哪裏不對勁。
這時,背心忽然傳來一陣寒意,花飛雪直覺身後有人,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位紅衣公子飄然立于半空,玉樹臨風姿态娴雅,那樣輕佻的顏色,穿在那人身上卻不覺不妥。霧氣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臉,正待凝目望去,卻見半空裏那人輪廓猶如水中的倒影般粼粼起皺,竟似鏡花水月般,憑空消失掉了。
花飛雪一怔,這時只聽背後幾聲風響,幾支飛镖簌簌而來,她一一閃身避開,卻不忘将冰鏡雪蓮護在手裏,閃躲間衣袂翻飛,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亮男聲,“姑娘好俊的身手!”
回過一看,只見一個陌生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到身後,身穿藍色布衣,身量很高,頭上盤着一方藍布,上頭嵌着銀飾,高鼻梁大眼睛,輪廓像是外族人,見到花飛雪的正臉,不由愣住了,半晌才自語一般說道,“天下間竟有這般貌美的姑娘……”
花飛雪無聲地打量着他,沒有說話,眼角瞥見那人身後的松林裏有十幾個同樣服飾的男女,正在暗處虎視眈眈地看着自己,想是藏在那林子裏許久了。花飛雪想了想,依照江湖規矩拱了拱手道,“鹽幫花飛雪,未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那男子卻未回禮,只怔怔地看向花飛雪,臉上微有由衷的贊賞,說,“花飛雪,好名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說着繞她一周,前後左右端詳一番,眼中有奇色,道,“如果你不跟我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從那畫兒裏出來的人物,不食人間煙火的!”
花飛雪到底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別過頭去。手卻背在身後,細細摩梭着方才躲閃間接在手中的飛镖,分量不輕,觸手寒涼,像是寒鐵做的,镖把後頭刻着一個“連”字。花飛雪想了想,說,“連公子謬贊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道,“你過去識得我的?”
花飛雪長袖一揮,将手中鐵镖釘到前方的樹幹上,說,“連家寨寒鐵镖,別家可做不出來。”
那男子心道,這女子當真不簡單。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不但能躲過數十支鐵镖,還能趁亂扣下一支,以此忖度他的身份。不由用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她,月光下花飛雪面龐如玉,即使面無表情,依然明豔動人。
“在下連佩沙朗,見過花姑娘。”藍衣男子抱拳道,“世人都說,長得太好看的女人總容易是草包,可是姑娘你似乎是例外呢。”贊賞之色溢于言表,忽又露出些為難之色,道,“我是來拿冰鏡雪蓮的,可是又實在不想與你動手。不如我們打個商量,你開個價,把它賣給我好不好?”
花飛雪還未來得及回答,這時那男子身後忽然沖出來一位姑娘,與他相似的衣着打扮,臉孔也很像,同樣是高鼻梁白皮膚,眼睛裏有淺淺的藍色,不耐煩道,“哥,你怎麽見人家長得好看就沒完沒了的?沒聽說過什麽叫紅顏禍水嗎?”說着飛快地擲出數支飛镖,較之方才那些勁力重了許多。花飛雪一躍而起閃身躲過,雙腳還沒落地,又有幾支镖緊接着打過來,一瞬間避不過,只好從袖中飛出幾根繡花針,繞住镖身往旁邊一拉,将其噼裏啪啦地沖落到地上。身手極是利落漂亮,連佩沙朗在一旁看着,面上又露出欣賞之色。
那女子正待要再投出幾支鐵镖去,卻被連佩沙朗一把揪住,輕聲斥道,“連佩沙妮,你怎麽這麽沒有禮貌?”表情上卻并無過多苛責之意,說,“你忘了阿爹教過你什麽嗎?要先談判,談不攏了再動手,你怎麽這麽沒記性?”
連佩沙妮?豈不就是要與她一起去乾坤頂“選秀”的武林名門千金之一?花飛雪冷眼看着這對言語直白的兄妹,将懷中的冰鏡雪蓮握得更緊了些,心中暗自忖度着如何才能帶着冰鏡雪蓮全身而退。
南側一片雪松的暗影中,一雙剔透幽深的黑眸中透着淺淺的碧色,正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一切,像是一個随時可以操控戲子的看官,在看一場由他安排結局的戲。
月亮又忘西移了一寸,四周起了霧,一陣冷風吹來,卷起地上的碎雪。
連佩沙朗轉過頭來,看向花飛雪,正色道,“花姑娘,時候不早了,我再問你一次,冰鏡雪蓮,你可不可以讓給我?”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為難,可還是繼續說道,“……不肯的話,我也只好硬奪了。”說着一揮手,身後數十名族人走上前來,手上執着各色兵器,有箭,有弩,有彈弓,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字來的機關,虎視眈眈地對準了花飛雪。
果然連家的暗器天下聞名。花飛雪想了想,将冰鏡雪蓮拿在手裏,說,“原來連家寨最拿手的不只是暗器和用毒,以多欺少的能耐也是一流。”
“你……哼!這個時候你還敢嘴硬?到時候萬箭齊發,任你輕功再好,也決計躲不過的!”連佩沙妮被激怒,這個時候遠沒有她哥哥冷靜。連佩沙朗也不生氣,解釋一般娓娓說道,“我們連家寨不像你們中原人這麽多繁文缛節,非要什麽單打獨鬥的。我們的目的是得到冰鏡雪蓮,又不是打贏你。——當然,姑娘你武功的确是不錯,但也還不是我的對手。”
花飛雪見他不為所動,想來自己今日是逃不過被圍攻的陣勢,右手作勢扯住冰鏡雪蓮的一片花瓣,說,“你們若是動手,我就毀了這冰鏡雪蓮,到時候玉石俱焚,看你們拿什麽回去交差。”
連佩沙妮心中一急,一股火竄上來,怒道,“憑你也敢威脅我?當我們連家寨是吃素的嗎?那就比比看到底誰的手快!”說着一揮手,立時有成千上萬的暗器朝花飛雪身上打去,連佩沙朗想要去攔,卻是也晚了。
花飛雪将冰鏡雪蓮護在懷中,縱身躍起避開迎面而來的數十枚鐵镖,整個人懸在半空,卻無力再躲過從其角度射來的各色暗器。這一刻萬箭齊發,當真是插翅難逃,正在她無路可退之際,半空裏忽然騰出一抹彤色身影,在月夜裏暗紅如血……他将她攬在懷裏,腳踏着重重暗器飛旋到半空,一手揮劍擋開躲不過的暗器,身法極快,旁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見道道銀光閃爍,半空裏火花四射……
花飛雪猛地被人攔腰抱起,還來不及驚異,整個人就已陷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中,臉頰貼在那人的胸口,聞見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這錦衣用的是上好的衣料,貼在臉上十分滑膩,她本能地攥緊了他的衣襟,擡起頭來想看清他的臉,卻只看見一截白皙似玉的脖頸……這時霧氣忽然大了,濃得讓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依稀中只瞧見他的輪廓,水墨畫裏一般的美人臉,此刻就如霧裏花,水中月,朦朦胧胧的讓人仿佛身在夢境……可是他掌心的溫度,灼熱滾燙,呼吸如絨毛一樣輕微,卻也在提醒着她,這些都是真的……
一陣陣金屬的碰撞聲中,他抱着她飄然落地,一襲紅色錦衣在暗夜裏如同一朵綻開的紅蓮。連佩沙朗和連佩沙妮雙雙看得驚住,不敢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快的身手,似影似電,竟然能在連家萬箭齊發的暗器網下生還。這時一團濃霧從前方彌漫過來,模糊了他們的眼睛,霧氣中有異樣的香味,連佩沙朗驚道,“不好!快閉氣!”說着忙用手去掩連佩沙妮的口鼻,可是卻已經晚了,她內力不深,只吸入一小口就已經全身酸軟,整個人失去意識,軟泥一般癱倒在他身上。連佩沙朗忙從腰裏取出一個小瓷瓶,裏頭裝着連家寨特制的解毒丸,取出兩顆分別給自己和妹妹服了,這才敢再稍作呼吸。片刻之後,霧氣緩緩散去了些,連佩沙朗回過頭,只見身後的數十名族人早已紛紛倒下,橫七豎八地躺倒在霧氣籠罩的雪地上。
再看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上空曠一片,花飛雪和那神秘的紅衣男子早已經不知去向了。
4.
那像是個春日……風兒很輕,一地的彤鳶花随風搖曳,紅花藍葉,團團簇簇,晃動起來十分好看,日光之下,金光清淺,猶如一片明媚的海洋……
小女孩在樹下沉睡,時有蝴蝶落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臉龐上,她覺得癢,伸手一揮,惹得蝶兒翩翩飛起……她睜開眼睛,看見母親美麗的臉,臉上的笑容如日光般潋滟溫煦……那樣無可挑剔的容顏,将紛飛的彩蝶都比得失掉了顏色……
“娘……”她嘻嘻笑着朝母親奔去,卻忽然跌了一跤,再擡頭的時候,四周光線暗了下去,母親也已經不在那裏……
小女孩嚎啕大哭,一直哭得天昏地暗,轉眼到了夜裏,深藍的天幕下懸着一輪紅月,照得四周景物詭異而輝煌。
一個身穿紅色錦衣的小男孩走過來,小臉純美如玉,居高臨下地站在她眼前,挂着一絲倨傲的神情,說:“喂,你不許在這裏哭。快點給我走開!”
小女孩收住哭聲,仰頭盯着他的臉,片刻之後“哇”的一聲,哭得比方才更兇。
“喂……叫你不要哭,你怎麽還敢哭!”小男孩有些手足無措,煩躁地動了動步子,終于還是俯身将她扶起,沒好氣地說:“這裏是離岸,一到晚上就很安靜,你這樣哭,會打擾到祭司煉丹的!到時候把你扔到丹爐裏去,看你還敢吵!”
小女孩霎時收住了哭聲。一張笑臉沾染了淚痕,月光下愈發晶瑩剔透,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歪着頭說:“你是誰?怎麽這麽兇?”
他望着她梨花帶雨的小臉,怔了怔,忽然間笑了,揚手指天,望着天幕上的一彎月牙,說:“你記住了,那就是我的名字。”
月牙是紅色的,仿佛由血液浸染,美豔迫人……
天幕空曠,夜風中忽然回蕩起母親的召喚聲:“花飛雪,你在哪裏?”
“娘,我在這兒!”小女孩四下張望着尋找自己的母親,卻發現自己是獨自置身在一片荒野之中……
小男孩不見了……
一切都都消失了。
花飛雪往前伸出手去,抓到的卻是一片虛空,整個人倏忽坐起來,只見四下昏暗,一燈如豆,哪裏有什麽彤鳶花,原來只是個夢。
逼真得仿佛就是剛剛發生的事。
這個夢伴随她多年,其實已經算不上陌生了。這些年來,她不斷地重複這個夢,有時候連自己也分不清那就是夢,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一段記憶。
擦了擦額角的汗,心緒漸漸平靜下來,花飛雪這才仔細回想方才在懸崖下發生的一切:她被那人抱在懷裏,他衣衫上有清淡的熏香……如雲的霧氣中,她全身酸軟,漸漸覺得頭昏,再後來就失去了知覺……
這時只聽“吱呀”一聲,門被自外推開,兩排藍衣侍女魚貫而入,手上各提一盞八角琉璃燈,将原本昏暗的房間照得燈火通明。
花飛雪坐起身,明亮光線中,只見一個黃衣女子迎面走來,料子是上好的绫羅,裙擺繡着團團簇簇的金絲菊。頭上插着一只鳳形珠釵,斜後方配着同色步搖,耳墜是兩枚黃玉圓環,底下綴着金色流蘇。這樣華麗講究的衣飾之下,女子臉上卻蒙着一層紗,只露出一雙略帶妩媚的眼睛。
這間房的擺設很簡單,床的正前方擺着一張木桌,桌子後頭有一扇窗,縫隙中透出窗外一片蒼白的雪色,有絲絲縷縷的寒意滲透進來。花飛雪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随着黃衣女子的走近,眼光一轉便落到她身上。
略一打量,花飛雪心道,這女子身上首飾每件都是上品,搭在一起卻未免太過繁複,再配上绫羅金絲裙,滿身都是重點,倒顯得多餘了。
早有侍女将凳子擺好在床頭。黃衣女子款款坐下,近距離看見花飛雪白玉無瑕的面容,微微一怔,眼中閃現一抹莫名的怒意,冷冷問道,“你是什麽人?”
花飛雪見來者不善,雙手在袖中暗扣了幾根銀針,緩緩道,“附近的民女,上山采藥來的。”腦海中閃過那個月夜裏暗紅如血的身影,救她的男子香氣猶在鼻息,可是為何卻如一夢,醒來之後杳無蹤影了。
黃衣女子冷笑一聲,說,“普通民女能采得到冰鏡雪蓮?——不過,你是什麽人我不關心,也不想與你浪費唇舌。”黃衣女子側過頭,不再去看花飛雪的臉,“想活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