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2

殷梨亭靠在手術室樓道的牆上,後背濕了一片。這臺肝移植手術,做了8個小時,雖然一切都按預想的順利進行,然而他還是覺得頗有些疲累了。張無忌站在他身邊活動着胳膊腿,打了個哈欠說,“餓扁了,待會兒出去大吃一頓吧。”

殷梨亭點點頭。

張無忌扭動着脖子,“對了,楊不悔前幾天還磨着我說要來看這臺手術呢,怎麽今天沒影了?”

殷梨亭心裏一動,愣了一愣,“她該是輪轉到婦産科了吧?還來看外科手術?”

張無忌心裏暗笑,本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哪裏是看手術,是看人。”終于還是想起楊不悔兇蠻的臉咽回了肚子裏,想了想說“肝移植手術很少見啊。而且,這臺手術,你跟泰鬥意見不同,可不就有點萬衆矚目了。”

殷梨亭無奈地笑笑,“真是孩子。”

關于這個病人,确實曾經引起過一點不大不小的風波。每周的例行的外科大會診上,三個病區的主管各自彙報自己病區病人的情況;那一天是月初,北城醫院的金字招牌―――大宋外科協會主席渡難坐鎮。老頭不時中指當當地敲着桌子提一點建議意見,通常他的意見就是最後的決定,後生們只會唯唯地點頭稱是。雖然有一次,韋一笑私下裏跟範遙嘀咕,說,“我怎麽覺得泰鬥他老人家提的那個建議不太适合這個病人,我回去又查了病人各項指标覺得還是我們原來的方案好。”範遙哼了一聲:“我看他老八成是想了當然,他又沒天天守着病人。”韋一笑搖了搖頭“不過沒有十足的把握誰敢跟他老争。管床的小大夫經驗不足不敢說話,咱們也沒天天盯着床。”範遙點了點頭,“是,你不把病人所有情況指标幾個星期內的變化連帶其他相關病例記得爛熟于胸,去碰釘子萬一錯了弄一鼻子灰不是自讨沒趣?”

反對渡難的權威性建議的事,在這個肝移植病人的的讨論中終于發生,當渡難提出了手術方案的建議之後,殷梨亭擡起頭說,我有不同的想法。大家互相看看都有點驚訝,不太能相信地看着平時最少言寡語,時常安靜得似乎不存在于衆人之中的殷梨亭。

他沒有看周圍,只是一條條地解釋不同意渡難的手術方案的原因,然後說出自己的意見。渡難有一陣子愣怔,随即說,你的建議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汴大第一醫院剛剛有一個類似的病人,用了你所說的方案,在手術後4小時死亡。殷梨亭點點頭,“那個病例我仔細地研究過了,确實有一定的問題,可是,個體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站起來走到前面,背對着大家在黑板上寫着一組一組的數字,當時很安靜。其實以往,外科大會診的氣氛經常很诙諧,從來不像內科婦産科那麽嚴肅,然而這一天卻安靜得只聽得見殷梨亭寫字的聲音。

那天殷梨亭靠在黑板邊上,一個一個地回答渡難以及範遙,韋一笑,以及幾乎所有副主任以上大夫提出的一個一個的問題,從這個病人又扯到了一些他病區裏的其他病人,他一條一條地給出用這種治療計劃而不用那種的原因;從手術指征,病竈特點,禁忌症和藥物過敏歷史,家族遺傳性疾病甚至到了病人的經濟狀況,受教育程度,精神狀況。。。。。。

當他解釋到為什麽同樣位置同樣組織分型的直腸癌患者,之前給一個50歲的病退女工進行的是直腸下段全切造瘘糞袋代替肛門的手術,而今要給一個23歲的女碩士生,進行保留下段直腸和肛門的手術方案的時候,提到了在複發的可能性和術後生活質量之間艱難的選擇。他說到年輕的病人面對更多就業的問題,戀愛的問題,生育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他們會和年紀更大一點的病人,最看重的東西有所不同,而我們應該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并且,盡可能地,為他們的選擇,想到最好的辦法。。。。。。他的語氣如任何時候一樣地平淡,可是卻讓韋一笑的心裏驀然一跳。

他忽然想起5,6年前,他在做主治醫而殷梨亭是同一病區的住院總大夫,曾經有一個患了中期直腸癌的病人,是個電視臺的女主持人。她聽了手術方案之後,淚流滿面地懇求他們再想想其他的方法,她不能夠帶着一個糞袋生活。他并非不理解直腸造漏病人面對的心理壓力,但是當時的汴梁外科學界一邊倒的認為防止複發才最重要,那時候甚至還很少有人提到在這種情況下保留下段直腸的理論。。。。。。最終他給這個女人做了全切的手術,殷梨亭正是他的第一助手。

本來手術完他們已經忘了她,然而兩年後的一天,他值班三線on call,在值班室睡得迷迷糊糊地被叫醒,披着白大衣下來,說是有人向着馬路中間對着飛馳的汽車跑了過去,被撞得飛了出去。。。。。。那臺手術他是主刀,因為情況太複雜太危急,他覺得手下的二線不能應付,所以急調值小夜班的殷梨亭過來做助手;上了臺開了肚子之後滿腹腔的血,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出血點,連他都緊張得手有些發顫。那臺手術他們竭盡全力地做了4個小時,而病人還是在手術後一天發生了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屍體被白布單子蓋着擡出病房的時候,他們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病人的媽媽邊哭邊喊,說早知道就不逼着你做直腸的手術,反正是中期,你還能好好地活一兩年,你這樣生不如死,苦苦挨了兩年之後還是要走這一條路,又是何必遭這個罪呢。。。。。。

當時他和殷梨亭就站在病房門外,殷梨亭低聲說,上臺子時候,我就發現了,這是我們兩年前做的病人。其實我那時候也想過,西域對這種情況就有保留肛門的手術選擇,但是我們一貫認為造漏是個最簡單的措施,也就沒再多琢磨。假如。。。。。。他搖了搖頭,走開了。而從那之後,他的臨床研究課題中,就有過多篇論述直腸惡性腫瘤手術方法之保留肛門的可能情況。

韋一笑略微出神地看着殷梨亭依然站在黑板旁邊,現在的問題又轉回了肝移植的病人,他和渡難在就一些細節一一讨論,渡難的臉上居然有了久已消失的興奮的神色。他看看範遙,他已經加入到了讨論中去。韋一笑心中不由自主地在想,殷梨亭的平淡之下,究竟有着怎麽樣的心思?他的悉心鑽研真的純是因為對學術的熱愛,并不帶半點的感情色彩,所以冷靜,所以平淡?還是說,他的平靜之下是經年豐沛的蓄積,過于厚重,以至于讓人看不出些微的的波瀾呢?

楊不悔是過了幾天才聽張無忌說起這件事的。她卻并沒有他想象的驚訝和激動,她只是點點頭說,殷大夫他就是這樣的人啊。然後,她拉着張無忌,耍賴地說,“幫個忙,我要觀摩這臺手術。站在門口也行。反正我要參加。”

張無忌沒法子,只好勸自己手下—-應該參加這臺手術的實習生去上另一臺胃癌的手術,空出了一個位置給她,而她居然一直沒來。張無忌心裏奇怪丫頭到底哪兒去了,難道犯在了婦科惡名昭著的滅絕師太手裏?這時候看見儀琳走了過來,張無忌拉住她問,“見楊不悔了沒有今天?”

儀琳居然有點結巴地說,“我,我也找她呢,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

儀琳的語調很是惶急,殷梨亭心裏猛地一跳,皺眉問道“她怎麽了?”

儀琳張了張嘴,看見張無忌跟殷梨亭都瞪着自己,終于說出了一句讓兩個人幾乎咣當倒地的話,“她,她,她把病人家屬,打了。”

。。。。。。

此時楊不悔不知道自己會得到怎樣的處分,身為大夫主動打病人家屬,恐怕在北城醫院還真是開天辟地地第一遭。冷靜下來之後,說完全不擔心不害怕,也是不可能。事情似乎在若幹個小時之內已經傳遍了整個醫院,楊不悔覺得迎面而來的眼光都帶着驚詫。

至今上面還沒有來人找她談,她當時憤怒地沖了出去,狂暴地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想到胡青羊還在醫院裏,她逐漸地冷靜下來,緩緩地走回去。鮮于通已經不在了,她也不知道上面對這件事知道了多少,會怎麽處理。她打疊起精神走進病房看了胡青羊,确定她暫時一切沒有問題,又安慰了她一會兒。

病房外發生的事情,顯然裏面一無所知,胡青羊低聲問她,“你給他打了電話,他不肯來,是嗎?”

楊不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個謊話,可能躺在床上的胡青羊太過脆弱,讓她覺得她不再能承受一絲半點的重量。。。。。。于是她說,“我沒有打通電話,他可能再做要緊事,關機了。”

胡青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沒有說話,楊不悔很懷疑她是否真地相信自己所說的。

兩個都沉默了一會兒,胡青羊從被單中伸出手,拍了拍楊不悔的手臂,“不悔,謝謝你。”

楊不悔心裏一酸,臉上卻擺出一幅不耐煩的表情,“咱們六年同桌,這麽多年的朋友,你說這個找我扁你呢吧?”

胡青羊微微一笑,楊不悔站起身來,“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明天一切沒事兒的話,送你回家。”

楊不悔低着頭走出去,關上門之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她覺得心裏很沉,壓在心上的,并不只是對即将的懲戒的恐懼,更多的是失望和憤慨,以及無能為力的抑郁。她的生活從來很透亮,

她身邊的東西從來很明媚,她一直相信,“愛情”這種東西,是所有的美麗最璀璨的結晶。她依然記得一年前他們幾個好朋友起哄讓青羊講他們相識相愛過程時候她羞澀而又幸福的臉,以及當時,她們,還沒有男朋友的另外幾個女孩,聽她敘說時候,心中的那種期待。她也可以想象愛情會有着哀傷的結局,誤會,猜疑或者緣分的消失,造成一個無奈的分開。然而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收場。

她閉着眼睛站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剛剛擡腿要走,突然看見殷梨亭站在她的對面。他目光中有着擔憂的神色,這同他平時一成不變的平靜是那樣的不同。

她看着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殷梨亭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無論怎麽樣,打都打了,這麽威猛,就別發愁了吧?”極少開玩笑的殷梨亭,這時候臉上居然帶這個有點捉狹的笑容。

楊不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直以來,她的目光追尋着他的身影,她有時候能夠走進他的視線,有時候僅僅是站在遠處觀望,抑或是聽人說起他,這些讓都能夠讓她無比地快樂。

但是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注意到她,是否在意她的目光,是否會偶然捕捉她的影子,是否在心裏對她有半分的關心。她并不敢去奢望,生怕知道事實之後的失落。然而她此時突然地發現,他總是在某個時刻出現,這個時刻,總是她并不那麽開心,甚或是無比頹喪的時候,這時候他對她溫和地微笑,讓她在他的微笑中安定。她忽然地明白了她對他的渴望,正如同被夏日的驕陽曬得焦躁得下一分鐘就要哭喊的孩子,渴望那一望無際的浩瀚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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