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去冬來,乾坤頂上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那種白雪皚皚的樣子,越發像鹽幫北苑的後山,終年白雪覆蓋,空氣裏有北方常有的寒徹味道。

蜿蜒漫長得仿佛看不到邊際的石階上,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正在緩緩前行,披風是暗紅色的,襯得那一張絕色臉龐雪一樣地蒼白。明日就是音律比賽,乾坤頂上已然戒嚴,很少有人選擇在這個時候上山,四周靜得出奇,偶爾有幾簇枝頭上的雪落下來,發出簌簌的聲響。

這時,一個身穿異族服飾的女子從山上跑來,跌跌撞撞的,看起來十分驚慌,迎面望見她,怔了一怔,驚道,“花飛雪!”

随即忽然間仿佛看到了希望,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握住她的手臂,說:“花飛雪,你還記不記得你答應我哥哥的事?我需要你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花飛雪一愣,擡眼看向連佩沙妮,她手上有血,蹭在花飛雪的白衣上,好像一朵朵血色的梅花。不等她回答,連佩沙妮已經拉着她往雪地裏跑去,聲音有些顫抖,她指着遠處,慌張而茫然地說:“我……我好像殺了紀一言。”

花飛雪一驚,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紀一言正躺在血泊裏,身上有幾處刀傷,傷口看起來并不深,但是都在不停地流血。花飛雪奔過去扶起她,伸手到她鼻下探了探,發現還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忙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粒朱砂丹塞到她嘴裏,對愣在一旁地連佩沙妮說:“你哥哥呢?”

“他前天就回連家寨了。”連佩沙妮的皮膚很白,但與花飛雪這種中原女子的白皙不同,是一種與牛乳類似的顏色,此刻兩頰泛起倉惶的潮紅,喃喃說道,“他早說過我不适合來跟這些女人争……我真該跟他一同回去。”

這時,她顫顫地走向花飛雪,忽然曲起雙膝跪到地上,說,“你記不記得答應過我哥哥,你會幫我三次?我現在也不再想争什麽武林太子妃,我只想好好回家跟父親和哥哥團聚……我只要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她是真的害怕了,攥緊花飛雪的手,說,“你幫我扛下這件事,就說紀一言的死與我無關,我……我會一輩子感激你的。”

連佩沙妮從小被她哥哥保護得太好,平時驕縱蠻橫,一遇到事情就驚慌失措,再無平時那種連家寨三小姐的氣概。

花飛雪嘆一口氣,此刻她自己心中有多疲憊無人知曉,也沒精力再說什麽,只道:“你現在去找洛千秋,讓他趕快到這裏來。”

連佩沙妮已經徹底沒了主意,聽了這話,趕忙從地上站起來,轉身就要往山上去,跑出兩步回過頭來,說:“……為了避嫌,我們這些待選的女眷都還沒有見過洛千秋。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應該去哪裏找?”

“去素蝶谷,那裏有間草廬。”她說,“如果在文武商禮四府中都找不到他,那麽他一定在那裏。”

2.

洛千秋趕來的時候,也許是朱砂丹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回光返照,紀一言竟然悠悠轉醒,望見自己心愛的男子正朝自己奔來,暗淡的眼睛裏瞬間劃過一簇火焰,百感交集,倏忽一亮。

花飛雪把紀一言交到洛千秋懷裏,緩緩站起身來。……許久沒有見過他了吧。短短的幾個月,卻好像半生半世那樣長久。寒氣四溢的雪地中,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望見他眸子裏有一道陌生的寒意。

紀一言唇角還沾着血,伸手攥住洛千秋的衣襟,那表情看起來不舍卻滿足,這一刻她的聲音出奇地動聽,她說:“瞬之哥哥,這一次,我恐怕熬不過去了……能再見你一面,我真的很欣慰。”她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說,“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我沒能讓你喜歡上我,沒能多陪你走一段路……瞬之哥哥,我好恨。恨自己命苦。”她有些語無倫次,可是那種幸福交織着痛苦的表情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動容。她擡起頭來看他,伸手捧住那張日日夜夜記挂在心的臉龐,說:“瞬之哥哥,我死了以後……你……你會忘記我嗎?”

洛千秋已經許多年未曾落淚,此刻眼眶也濕潤了,愈加襯得臉龐如玉,輕輕回握住她的手,說,“別說傻話,你不會有事的。薛神醫跟父親一起下山,我已經派人去尋他回來了……萬語,你撐住。”

萬語,他竟叫他萬語。多少年了,他一直不曾再這樣叫她。

紀一言聽了這話,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淚珠子卻越發滾落得急了,她說:“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是不是不會對我這麽好了?瞬之哥哥,你這樣……會讓我舍不得死的。”她感覺越來越累,卻掙紮着不肯閉上眼睛,側頭靠在他懷裏,說,“我死了以後……你要好好的知道嗎?不要再跟門主作對,不要去招惹那些禍水……”這時她擡頭望向靜立在一旁的花飛雪,眸光一閃,忽然奮力擡起手來指着她,說:“瞬之哥哥……是她……是她害我變成這樣的……”

這句斷斷續續的說話,讓花飛雪陡然一驚。洛千秋此時看起來卻很平靜,表情裏并無太多的驚訝,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本事久別重逢,可是那種眼神那麽陌生,讓花飛雪心底一瞬間憑生涼意。

“不過,你不需要為我報仇。因為我知道你喜歡她……我不願看到你為難……”她無限眷戀地環住他的脖頸,把頭埋在他胸口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個凄陰的笑容,說,“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找一個簡單的可以為你死的女人過一輩子,就,就像我一樣……”她甜甜地笑了,手卻再沒有力氣,緩緩松開,緩緩滑落……拼着最後一絲力氣,她抱住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說,“歐陽嬷嬷是我的親生母親……因為舊時恩怨,迫不得已隐姓埋名……這個秘密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瞬之哥哥,現在我将它告之于你,求你幫我照顧她。……我,我能再看你一眼,也便走的心安了……”

這時,有一滴淚水落在她逐漸冰冷的手背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四散在白雪皚皚的冬天。洛千秋垂首抱着她,緩緩閉上的雙眼。

那一刻,花飛雪在洛千秋臉上看到了一種很深痛楚。她知道,感情越深,那種痛就會越劇烈。那麽絕望,那麽寒冷……

那種痛楚叫做失去。

他從未愛過她,甚至未曾動對她動過一絲男女之情……可是那些單薄稚嫩的歲月,是她陪在他身邊的。

多少年來不曾落淚,可是此時,他竟不想控制自己,仿佛唯有這樣,心中對她的愧疚才能減弱一點。

……原來那張冷靜自持的外表下,藏着一個血性情深的靈魂。也便是此時,花飛雪才有些真正地明白他了。

然而,卻已經晚了罷。

不知道過了多久,洛千秋抱着逐漸冷卻的紀一言站起身來,路過花飛雪身邊的時候他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沒有正眼看她,聲音裏充滿了如履薄冰的平靜,像深夜暗湧上一望無際的海面。

花飛雪側頭看他,良久無言。洛千秋直視着前方,眼眸裏并沒有她。

原來他們的重逢,就是這樣的。胸口處傳來一陣淺淺的刺痛,這種感覺早就應該已經麻木,她忽然想笑。

這一個月以來,她在冥月宮的離恨海裏受了那麽多苦,錐心之痛,颠覆一切,無人能懂。身心疲憊地回到乾坤頂,等待她的,卻是這些。于是她真的笑了,淡淡問他,“你真的相信,是我殺了紀一言?”

“她臨死前所說的話,我有什麽理由不信?”洛千秋終于擡頭看她,眼神冰冷而陌生,一瞬間讓她覺得,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從前發生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場夢。而她現在,到底是從夢境回到了現實,還是從現實走回了夢境?花飛雪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其實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否則怎會讓連佩沙妮來素蝶谷找我。”他以為她默認了,胸口一痛,原來心中所有的不确定此刻都落井下石,他說:“你早知道我就是洛千秋,卻一直佯裝不知,口口聲聲叫我秋公子,将我騙得好苦。”他垂頭看一眼懷中雙目緊閉的紀一言,說,“看來萬語說的沒錯。像你這種又美又有心機的女人,根本就是不值得相信的。沾上了就是禍水。”

天空忽然飄起雪來。白雪紛飛的視線裏,眼前這個男人俊美如畫,陌生而遙遠。花飛雪耳邊嗡嗡作響,終于靜寂一片,一切的聲音離她遠去。終于,她一字一頓地說:“洛千秋,原來你就是這麽看我的。”

連佩沙妮瞠目結舌地站在一旁,已經被眼前一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是有對洛千秋說是花飛雪派她去素蝶谷找她的,慌亂中也有對他說是花飛雪殺了紀一言。可是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那麽輕易地就相信了這一切。

花飛雪忽然轉頭望向連佩沙妮,淡淡地對她笑了,那笑容絕美而疲憊,說:“下次見到你哥哥,記得告訴他,答應他的我已經做到,欠他的我也已經還了。感謝他曾為我所做的一切。……這世上真正對我好的人,原來真的只有這麽少。”

她轉頭淡淡地望着洛千秋,眸子如冰冷的湖水,她說,“是的,我早就知道你是乾坤頂少主洛千秋,卻假裝不知,一直叫你秋公子,叫你瞬之……我就是想取得你的信任,想做當今武林的太子妃。”雪花漫天,像極了離恨海中粉白色的落英,她說:“你可以把紀一言的死算在我頭上,也可以相信我從來不曾對你有情。……你可以殺了我,或者把我關起來……怎麽處置,悉聽尊便。”

關于這個情字,其實她自己也很迷惑。

若說對洛千秋有情,怎會又在離恨海中對殷若月動心?初遇之時不知身份,雪頂簫聲,是真的知音相惜。後來重逢,她知道秋公子便是洛千秋。對他所做的一切也的确是處心積慮……可是若說對他無情,為何會在經歷天翻地覆的變故之後,滿心疲憊,卻只想回到他身邊?

或許對她來說,殷若月就像火,來得突然,焚燒一切,燃盡了她生命中所有的激情,煙花絢爛卻不能長久。一地灰燼之中,有她此生都無法回避的痛楚。

而洛千秋,他就像海。平和,寬廣,包容一切。她能聽懂他的簫聲,站在他身邊總是覺得很安心……是知音,是師,是友……她甚至曾經以為他是她的歸宿,是她受盡了傷最後的退路。

而他,也曾在山花爛漫的景色中對她說,你是我親自看中的女人,定不會是池中之物,如果在這一點艱險中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會選你做我的妻。

他說花飛雪,如果你此番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我便認定你是我此生的妻子,以後再無猶豫,再無二心,從此只對你一個人好了。

可是在她歷盡劫難重回乾坤頂,他就是這樣對待她的。過去那一切,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夕陽西下,雪花飛舞,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洛千秋,你可以對我再狠一點。我希望我也能恨你,從此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什麽都沒有了,真的什麽都沒有了。所以反而不怕了。

洛千秋一怔,擡頭望向花飛雪,忽然發覺她的眼睛充滿了倦意和冷清,與上次分離的時候大不相同。

她變得不一樣了。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容顏依舊絕美鮮亮,可是眼神卻仿佛蒼老了十年。忽然間,無法遏制地,一種憐惜湧向洛千秋的胸口。可是懷裏紀一言的屍首還未冷卻,他想起與她共度的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想起她撐着傘站在素蝶谷時單薄凄楚的身影……強壓下內心深處的動搖,洛千秋冷冷地說:“此時正值多事之秋,這件事我會先壓下來,等盟主回來再做處置。從現在開始,我會派人監視你,沒我的允許,不許離開乾坤頂半步。”

3.

武府府司陳西口忽然失蹤,乾坤頂上人手不夠,外界又不斷傳來各大門派對武林盟主不滿的聲音,選秀又剛進行到一半,确實是個多事之秋。

所以洛千秋會把這件事情壓下來,花飛雪也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覺得,他是因為對她餘情未了才這樣做的。——因為他把她軟禁在商府。

那裏是歐陽嬷嬷的管轄範圍。紀一言還活着的時候,歐陽嬷嬷都曾為了她去暗殺花飛雪。現在她死了,這一切就成了血海深仇。

商府財大氣粗,是文武商禮四府之中最有財力的一個,在院中引了溫泉水,園林花木四季如春。洛千秋把花飛雪安頓在中庭的一間客房。路過天井時發現梨花都敗了,樹枝上挂着一簇一簇的雪,倒也似舊時繁花,只是無香。

他将她送到商府,轉身要走。花飛雪一路上只是沉默,此刻更是順從,緩緩坐到中庭的石凳上,怔怔地望着遠處。

月落烏啼,清霜滿天。他背對着她,卻并沒有邁開步子,忽然問了一句,“救出洛千夏了麽?”

“沒有。”她說,“我還以為,你真是想等門主回來之後再處置我。”

一輪明月照得四周如沐白霜,洛千秋的背影被拉得老長,一襲青衫之外披着黑貂披風,像極了他們初見那日的裝束。

月光漸漸模糊,天空忽然飄起雪來。四周依舊很暖,只是有種涼意覆蓋下來……覆蓋了他和她的影子,覆蓋了二人之間所有的當初。

“你放我在這裏,就等于放羊入虎口。不如幹脆親手殺了我。”花飛雪淡淡地說,“上一次歐陽嬷嬷追殺我的時候,你還曾救過我的。現在紀一言死了,你覺得她會放過我嗎?”

他緩緩轉過身來,雪色月光下身長玉立,映得一張面龐蒼白俊秀,不似凡人,洛千秋揚起唇角,說:“你花飛雪是什麽人?豈是區區歐陽嬷嬷對付得了的?”他望向她,伊人獨立風中,說不出的柔弱單薄,內心深處忽然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嘴上卻繼續說道:“你能從冥月宮禁地活着歸來,毫發無傷,又豈會是池中之物。”他頓了頓,垂頭望着地上的枝枝蔓蔓的花影,聲音低了一些,說,“過去,是我小看了你。”

“你不是小看了我。”花飛雪說,“你是看錯了我。——我是紅顏禍水,蛇蠍美人,害死了你最疼愛的萬語妹妹。”她聲色平靜,只是眼眶忽然發紅,說,“你在江湖上那些的眼線還告訴你什麽?我與殷若月一同在冥月宮禁地失蹤,他為了我不惜與大祭司軒轅離兒為敵,沖冠一怒為紅顏,是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說,“是的,這些都是真的。只是他們有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麽一個人回來?我為什麽是花飛雪?”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垂眸間有一串晶亮的淚水落下來,她說,“洛千秋,我太累了,我沒有力氣再跟命運鬥下去。如果你想讓我死,就痛痛快快殺了我,不要再兜圈子了。”

望着花飛雪逐漸泛紅的眼眶,白玉面龐看起來如雪雕一般脆弱易碎。洛千秋怔住片刻,生平從未如此刻一般心亂如麻,可是轉念想到在自己懷中死去的紀一言,又想到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殷若月……是不是如果沒有她,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硬起心腸,他說,“你這種楚楚可憐的樣子,能令天下無數男子為你心折。可是我,已經不會再被你所蒙蔽了。——紀一言身上的傷口是被東君劍所創,外傷極重,失血過多,你又給她服了朱砂丹。”

花飛雪一怔,心中疑惑油起,紀一言到底是被誰打傷的?那人又怎麽會使東君劍?

“朱砂丹能加速氣息運行,是治療內傷的良藥。可是紀一言受的是極重的外傷,這個藥只會讓她更快失血,耗散元氣……你冰雪聰明,見多識廣,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洛千秋直直望她,冷冷地說。

花飛雪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絲苦笑來,原來在害死紀一言這件事上,自己竟然真的有份。——冰雪聰明,見多識廣,蛇蠍美人,紅顏禍水……或許作為一個女人,尤其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生來就是這麽無奈的。會被世人貼上許許多多想當然的标簽。

“……呵,你們都說我冰雪聰明,豔絕天下,可是那又怎麽樣?今時今日還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花飛雪冷笑一聲。知道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別忘了,那些朱砂丹還是你給我的。可是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花飛雪站起來背過身去,再也不想看見的眼睛,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她說,“你以為我壞,奸詐心狠,又會騙人,就真的沒有心了嗎?——即使我真是心如蛇蠍……這顆心也是肉長的,它就不會痛嗎?”

月光映着雪色,照得周遭一切仿若虛幻。他心頭陡然一陣痛,像被什麽刺了一下。她轉身離去,背影柔弱而渺小,仿佛下一秒就會憑空消失在暗夜裏……可是她再也沒有回頭。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着,最後隐沒在重重花影之後。

洛千秋站在那裏,良久良久,最後面對着空無一人的月照中庭,他說,“如果紀一言還活着,也許我現在就會娶她。——花飛雪,我很後悔遇見了你。”

也是現在才明白,愛上一個随時會令你傷透心的女人有多辛苦。每一句刺痛她的話,其實最後都會成倍地加諸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依然無法原諒。

4.

洛千秋走了之後,花飛雪伏在房間裏的紅木桌案上,分明倦極,卻難以入眠。除了呼吸,什麽都不想去想,可是腦海中總有些事一件一件地跳出來,紛至沓來,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過去的十幾年裏,就算外表再冷漠也好,到底也是個普通的姑娘家,會顧影自憐,會奢望有一日得遇良人,與他一起退到世界盡頭。遇到邪魅俊美的男子,也會動搖,會迷醉,不知身在何處……

可是現在,卻覺得這一切,這一生,是真的沒有指望了。

恍恍惚惚中,好像又做了那個在腦海中盤桓許多年的夢……那個久遠的春日,風兒很輕,一地的彤鳶花随風搖曳,紅花藍葉,團團簇簇,晃動起來十分好看,日光之下,金光清淺,猶如一片明媚的海洋……

小女孩在樹下沉睡,時有蝴蝶落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臉龐上,她覺得癢,伸手一揮,惹得蝶兒翩翩飛起……她睜開眼睛,看見母親美麗的臉,臉上的笑容如日光般潋滟溫煦……那樣無可挑剔的容顏,将紛飛的彩蝶都比得失掉了顏色……

“娘……”花飛雪喃喃一聲,伸出手去,抓到的卻是一片虛空……這時忽然一條銀色巨蛟憑空出現,銅盆大的眼睛裏流着血,張開血盆大口發出尖利的嘶叫聲……

花飛雪猛的坐起身來,額頭上滲滿了汗珠,臉色愈加蒼白了些。這時忽聽紅木房門響了一聲,一個人影蹿将進來,一言不發,雙刀如風,迎面便劈了過來。

她閃身避過,只見身旁那張紅木四角桌,咔嚓一聲斷成了兩半,歐陽嬷嬷雙眼血紅,望着她道,“還我命來!”說罷雙刀齊揮,招招致命,花飛雪仰身避過,袖中飛針射出,淩空繞了幾圈,用紅線縛住她的手腕,只道,“你找錯人了。”

歐陽嬷嬷哪裏肯聽,雙刀一劃,便割破了紅線。花飛雪的太阿劍落在了離恨海,手邊并無兵器,眼見歐陽嬷嬷又攻了過來,只好回身閃避,左臂上卻忽然一痛,被刀鋒劃出一道半尺來長的口子,殷紅的血珠子湧了出來,浸濕了大片衣襟……疼痛之下,又見歐陽嬷嬷雙刀齊下,一左一右劈在她的肩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窗外飛來兩粒石子,叮叮兩聲打在歐陽嬷嬷的雙刀之上。一個有些熟悉的男聲從窗外傳來,卻不似以往那般輕佻,似有幾分關切“花飛雪,你沒事吧?”

歐陽嬷嬷見有人來,也不多話,右手一松,飛刀脫手,狠狠擲向花飛雪,她勉力避過,再轉頭的時候,歐陽嬷嬷已經破門而出,“你受傷了。”一個聲音自半空傳來,花飛雪擡頭望向窗外,只見紅木镂花對扇窗被人自外打開,雪亮一片的夜色裏,露出久違了的杜良辰的臉。

他斜坐在窗框上,一拂衣襟,赭色長袍搭在膝上,嘶地一聲扯下來一根布條,輕輕扯過她的手臂,替她包紮好傷口,說,“幾日不見,怎麽武功退步了呢?”

她坐直了身子,已然收起眼眸裏的脆弱,看起來平靜無波,她說,“地旗旗主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杜良辰只是望着她,良久,說,“花飛雪,你……怎麽會變成這樣?”那依舊是無可挑剔的一張臉,可是卻好像有一種疲憊,滲透了她表情中的每一寸紋理。雖然從前她就是少年老成,不動聲色的性子,可是現在的眼神卻真的蒼老了,看起來飽經風霜。

花飛雪沒有回答,垂下眼眸,只是無聲望着桌上搖曳的紅燭。

“你的處境我很清楚。……是宮主派我來接你回去的。”他從窗框上跳下來,走向端坐在桌旁的她,“你願意跟我走麽?”

花飛雪臉色一變,想起殷若月,只覺一切都恍若隔世。頓住良久,她搖搖頭,淡淡地說,“你回去告訴他,請他忘了我這個人吧。這一生,永遠不要再見面了。”

“在離恨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導致你們今天走到這個地步?”杜良辰在她對面坐下,這一刻容顏憔悴的花飛雪,引起了他探究的欲望,他說,“後來是離兒親自去禁地尋宮主,才把他從離恨海中救出來。宮主當時卻不肯走,癡癡呆在斷崖下……說是要等你。可是那時,冥月宮的眼線已經收到消息,說你已經在回乾坤頂的路上……你到底是怎麽從離恨海逃出來的?又為什麽要對宮主不辭而別?”

花飛雪用手捏着太陽穴,頭真的有些痛。……跟這種痛比起來,仿佛手臂上的傷,也算不得什麽了。

……為什麽有些事情,分明不想要再想起,結果卻是避無可避,總會有人在你耳邊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聲音裏甚至有一絲哀求,她對杜良辰說,“你走吧,我不想看見冥月宮的人,也不想再聽到跟他有關的事。”

“我走了你怎麽辦?”杜良辰循循善誘地說,“以你現在在乾坤頂的處境……也許還是同我一起回冥月宮好些。宮主雖然風流,可是對你的心意看起來倒是真的……畢竟我們都沒見過他這麽認真地對待一個人。……你看離兒那麽想要置你于死地,也應該明白了。”說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随即又說,“不得不說,宮主本身就是智計無雙,再加上神機妙算的祭司離兒,天下間真是鮮有對手。乾坤頂,他們早就志在必得。……冥月宮已經有很多人滲透進來了,比如假扮成陳西口的我,還有假扮成歐陽嬷嬷手下小僮的段夜華……”花飛雪猛然想起那個曾在樹叢裏追殺她的武功極高的小僮,想必就是段夜華了。過去的一些謎團緩緩散去,可是此時那些對她已經不再重要。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

這時杜良辰又說,“所以,在這乾坤頂上,想要你命的可不只歐陽嬷嬷一個。還有段夜華,以及冥月宮滲透進來的所有離兒手下的親信……”他規勸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回冥月宮。宮主這一次真是被你折磨得很慘……所以我想,他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花飛雪還未及回答,這時身後忽然傳來洛千秋近乎冰冷的聲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們當乾坤頂是什麽地方?”

洛千秋倚着門框站着,身後是一望無際的雪色,說,“原來陳西口是你假扮的。難怪那麽反常。”

杜良辰也不回答,反倒走近了兩步,端詳洛千秋片刻,眼中沒有笑意,可是唇邊的微笑輕佻不羁,說,“你看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然為了紀一言的死而把她關起來,這麽一個美人兒的心你都舍得傷。”洛千秋一怔,說時遲那時快,杜良辰忽然拉起花飛雪破窗而出,飛身往雪夜中的黑暗之處跑去……花飛雪被他扯到窗外,奮力掙紮,卻拗不過他,情急之下右手一掌劈了過去,杜良辰只好松手,花飛雪在慣性之下失去平衡,卻正好跌到從後面追來的洛千秋懷裏。

這個懷抱,散發着一種獨特的味道,其實是很陌生的。花飛雪身子一僵,因為縱使陌生,卻也還是有溫暖。

他嗅到她發間的清香,只覺懷中伊人柔弱無骨,瘦削了許多,好像稍一使力,就随時可能會碎掉。眼角瞥見她手臂上的殷紅傷口,不由一愣。

杜良辰怔了一怔,飛身上前奪她,雪光中只見赭影一閃,轉瞬已經欺到了花飛雪身邊。洛千秋原旋轉一周,已将花飛雪安置到身後,動作也是極快,轉身間已經抽出腰間玉簫,往杜良辰頭頂擊去……

雪夜靜寂,唯有二人的打鬥聲在中庭回響,轉眼間已經過了數百招,二人算是旗鼓相當,只是杜良辰未用兵器,微微落了下風。他擅用石子做暗器,本不适合近身戰,此時卻是好勝心油起,一心想贏過這位盟主之子的武功。花飛雪見二人鬥得正酣,也不言語,只轉身往屋裏走去。杜良辰忙抽身出來,移形換影般地攔在她面前,說,“你走了,我們還打什麽?趁現在還有機會走,快跟我回冥月宮吧。”說罷便來拉扯她的右肩。

洛千秋冷哼一聲,道,“恐怕今日你自己也走不了!”說着又攻過來,月光下青色身影快如蝶舞。花飛雪連日來長途跋涉,剛上山又遭此大劫,已是憔悴不堪,此時被雪光一晃,不由一陣頭暈,險些站立不住。杜良辰避開洛千秋的攻擊,閃過去扶住花飛雪,關切問道,“你怎麽了?”一邊瞪了一眼洛千秋,說:“你好好看看你身邊的這個女人,她都已經變成什麽樣子?你怎麽忍心再冤枉她?”

洛千秋一怔,眼見杜良辰将她攬在懷裏,心頭一簇怒火油起。為何她總是有本事讓他失控,心頭愈加浮躁,剛要再攻過去,這時杜良辰瞥他一眼,說,“紀一言算計了你,你知道嗎?”

洛千秋愣住,動作也僵在了半空。花飛雪也驚訝地擡頭望他。杜良辰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屋裏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說,“有什麽話,到裏頭說去吧。”

杜良辰把花飛雪安頓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到桌上,翹腿望着剛走進門口的洛千秋,說,“前些日子我扮成那個呆子陳西口,自然要做他該做的事,作為武府府司去素蝶谷找你主持大局,卻被她識破了身份。原來她早知道陳西口是我假扮的,也知道段夜華扮成歐陽嬷嬷身邊的小僮,潛藏在乾坤頂。”

洛千秋靜靜聽着,一邊思索他的話的可信性,聽到這裏心想,紀一言曾在冥月宮呆過,又與歐陽嬷嬷關系很好,的确很有可能發現他們二人的真實身份。可是她從小到大她很少有事瞞着他。卻又為什麽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這時杜良辰又說:“紀一言在那個時候揭破我的身份,是為了要挾我幫她做一件事。”他看一眼花飛雪,她此時斜倚在榻上,垂眸望着床頭小案上的燭火,靜靜聽着,波瀾不驚。“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偷學過幾招花飛雪的東君劍。”洛千秋一怔,忽然有些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大致輪廓,擡頭望向花飛雪,只見她動也未動,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是你殺了她?”洛千秋雙目灼灼地看向杜良辰,只是心裏也知道,此時此刻他既然能坐在這裏面不改色地講這些,應該不會是兇手。

“她跟我無冤無仇,長得又水靈,我殺她幹嘛?”杜良辰白了他一眼,說,“她讓我在适當的時間用東君劍傷她,然後嫁禍給花飛雪,從而挑撥你們的關系。……可是我還沒動手呢,她竟然就死了,還是死在東君劍下,你說奇怪不奇怪?”

“難道是連佩沙妮?”洛千秋擡起眸子,皺眉說道,随即又很快否定了這個揣測,說,“可是她不會東君劍,武功也在紀一言之下,怎麽會是她。”

杜良辰望一眼花飛雪,又說,“連家寨那小妮子是個草包,遇到點事就完全不會動腦子了,真是個絕好的替罪羊。”說完有些歉疚似的,眨了眨眼睛,說,“其實連佩沙妮是吃了我的虧。那天早晨紀一言約我見面,好像是收到了風聲得知花飛雪會在今日上山,可是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深受重創,昏死過去,我過去查看,發現她竟是被東君劍所傷……紀一言這女人很會下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又一個詭計,正想着該如何應對,這時連佩沙妮正好經過,我就撿起紀一言落在一旁的披風,閃出去跟她過了幾招,引得她砍了我幾刀……”杜良辰笑笑,說,“那小妮子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被人移花接木了,還以為是她自己把紀一言砍成那樣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武功……”

如果兇手不是連佩沙妮,也不是杜良辰,又不是自己,那麽會是誰呢?花飛雪忽然擡頭望向洛千秋,他也正好望向她,四目相對,她忽然笑了,眼中半點笑意也無,如雪花般蒼白輕薄,她說,“其實紀一言的死怨不得別人,只能怪我拿了朱砂丹給她吃,落井下石。”

洛千秋只是望她,一時也是無言。

這時東方現出魚肚白,天色漸漸亮了,杜良辰看一眼窗外,對花飛雪說,“我親眼看見你把事情扛下來,那個連佩沙妮對你感恩戴德,現在想必已經跑回家去了。說起來,這四位大熱門的武林閨秀之中,已經有兩個退出比賽了。現在就只剩下你跟水域靜齋的江弄玉了……”杜良辰眼角瞥向洛千秋,說,“可是他這麽對你,你還有什麽可留戀的?乾坤門已然根基不穩,要我看,這個武林太子妃也沒什麽好做的。”說罷赭影一閃,動作極快,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只是他的聲音盤桓在半空,他說:“真正愛你的男人,總有一天會來親自帶你走的……”

洛千秋上前一步,将木桌踢至窗邊,上頭的燭臺飛了出去,悶悶地砰一聲,聽聲音像是打中了什麽。

花飛雪淡淡一笑,說,“沒想到你跟杜良辰還很合拍的,湊到一起,兩個都像小孩子一樣。”

“像他說的,乾坤頂的處境岌岌可危。父親啓程前去營救洛千夏,也快有半個月了。……不知現在進展如何。”洛千秋凝眉望着窗外,轉過頭來,說,“明日就是音律比賽,你照常參加吧。”

花飛雪沒有回答,房間裏一地白霜,是窗外映進來的雪光。燭臺被他踢了出去,房間裏失去了唯一的一點暖色,更顯得冷清。

他站在陰影裏,神色仿佛暧昧不明,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他說,“你怪我嗎?”

花飛雪還是沒有回答。他緩緩關上窗子,房間裏暗了下來,镂花窗的影子投在他身上,蒙昧而幽詭。仿佛只有在這樣的黑暗裏,他才能說心裏話。

洛千秋走到床頭,單膝跪在她面前,握住那雙冰涼的柔若無骨的手,輕輕貼在臉上,說,“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受委屈的。”

他的溫度,滲透皮膚的紋理,在暗夜中仿佛有種獨特的香氣,讓人心安,亦讓人心痛。那一刻,以她驕傲的性格,應該抽回自己的手,說些傷人傷己的話,可是她沒有,她真的太累了,不想再做無謂的掙紮。她只是繼續沉默地坐在那裏,什麽話也不想說。

原本深深靜谧的夜,此刻因為天邊漸亮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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