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幾日天暖,可是素蝶谷中依舊白雪皚皚。洛千秋的貼身小僮樊素正忙着往草廬四周擺銅爐,生怕花飛雪會着涼。
此時已是正午,花飛雪推門走出來,有些睡眼惺忪,但是依舊清麗絕美,容色比之前幾日已經好了許多,蒼白面龐上已能見到血色,透着一抹清透的胭脂紅。
樊素見了她,忙賠笑說,“都怪小的不好,打擾姑娘休息了。”說罷把放在石桌上的籃子提在手上,說,“這是少主教我親手做的紅棗蓮子粥,既然醒了,姑娘就趁熱喝了吧。”
花飛雪接過來,說,“辛苦你了,這幾日總往我這兒跑。”
樊素以為她這話裏有抱怨的意思,忙說:“少主這幾日事忙,本來這些事他也想親自來做,只是實在脫不開身。……昨天音律比賽剛剛結束,後天就是最後的決賽……”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什麽,說,“說到決賽,比的是劍術,姑娘您應該很有把握吧?不然要是再讓那個水域靜齋的江弄玉獲勝,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昨天的音律比賽,花飛雪抱病沒有參加,最後由江弄玉獲勝。正如杜良辰所說,前來乾坤頂選秀的武林閨秀已經七零八落,最熱門的四位姑娘已經走了兩位,就剩下江弄玉與花飛雪。洛千秋喜歡花飛雪,知情人有目共睹,可是這畢竟是公開的比賽,最後的結果就必須要服衆。因為新置了幾盞銅爐,四周暖和了許多,花飛雪就近坐到院中的小桌前,打開籃子準備喝粥,輕嘆一聲,說,“都怪我,輸了那場音律比賽。”
樊素忙說,“姑娘冰雪聰明,剛開始學簫就能學得那樣好,已經很是不易了。您吹的那首《念奴嬌》很得我們少主的神韻了……您沒看見他當時看您的眼神,就好像在看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那真是無比的珍惜和欣賞啊……”樊素向來會說話,這時更是吐沫橫飛,說,“姑娘您知道嗎,這幾日乾坤頂上事務繁多,少主忙得焦頭爛額,卻能想起來囑咐我給您煮紅棗粥……說這是補血的。這麽多年來,我從未見過他對誰這麽上心過。”
花飛雪從小在鹽幫北苑長大,不似江弄玉,從小就有名師教她彈琴。她是在比試之前臨時抱佛腳,讓洛千秋教會了她那首《念奴嬌》,現學現賣地上去比賽,竟然吹得還不錯,惹得洛千秋和樊素連連誇她有天分。可是她畢竟身上有傷,又要防着明裏暗裏算計她的那些人,後來洛千秋斟酌一下,還是決定先不讓她出去抛頭露面了。
此時陽光正好,心情許久未曾這樣輕松,花飛雪道,“我母親曾經號稱‘針神曲聖’,在江湖也算一號人物,驚才絕豔,美貌無雙……想來,我多少也是有些天分的。”說到這裏,她忽然住了口,一瞬間有無盡的悲傷和凄楚爬滿她的雙眼,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說,“樊素,我多話了。”
“……姑娘多慮了。”樊素看她這個樣子,心下驚疑不定,卻也不敢再說什麽。原本想問下去的話也吞回了肚子裏。反正她的身世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他想多問幾句,也只是想到主子那裏賣個乖罷了。很長一段時間,花飛雪卻沒有再說話,仿佛沉浸在隐秘而久遠的回憶裏,怔怔失了神。
粥還是熱的。
樊素的手藝不錯,紅棗的酸甜絲絲入味,吃在嘴裏,暖在心裏。如果可以,倒真希望日子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無憂無慮躲在這裏,做他身後的女人。可是她是花飛雪,像被世人傳頌的那樣,天姿國色,才貌雙全。有些事,她不能假裝不知道。用青花瓷勺沿着碗邊盛了一口粥,拈在手裏,忽然漫不經心地問,“歐陽嬷嬷被他關起來了?”
樊素一怔,不知她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當下也不敢騙她,只好照實回答:“是啊。……可惜被那個段夜華跑掉了。不過少主已經徹查乾坤頂,掃清了一些冥月宮的奸細,抓住一部分了,剩下的已經逃下山去了。”
“歐陽嬷嬷是商府府司,德高望重,現在把她關起來,恐怕會引人口舌。”這幾日花飛雪夜夜獨居在素蝶谷,洛千秋竟然也不擔心,可見他一定已經為她掃清了危險。花飛雪何等聰明,當然猜到他會如何做。可是現在,乾坤頂上籠罩着一種大敵當前的詭異氣氛,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種平靜格外讓人感到壓抑。她說,“現在正值多事之秋,乾坤頂上人手凋零,本就正是用人之際,他這樣做,恐怕會動搖軍心。”仔細想來,她第一次與洛千秋相遇的時候就見過樊素,比之旁人,多少是要更加親近些的,此時嘆了一聲,說,“我能力有限,不知道該怎麽幫他……此時只是不想拖累他。”
意亂情迷的時候,他對她說過那樣的情話,可是他的身份,不容許他只為自己。……忽然又想起了殷若月……然而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是她狠狠控制着自己,不容許自己再想。
其實這些天來,與洛千秋之間,她已經想的很清楚。洛千秋是武林盟主之子,以後要執掌乾坤門,肩上挑着是權勢,是榮光,也是與生俱來的責任。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放下。現在想來,她最初接近他時,其實就是為了這個身份……錦鳳夫人的威逼,飛上枝頭的夢想……然而現在,經歷了這許許多多之後,她只想過平靜的生活,他的身份又成了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障礙。
樊素安慰道:“姑娘別多想了,您的身子這幾日好容易才調養過來,現在又想那些費神的事……少主所做的一切,都自有他的道理,我們只要相信他就好。”
這時,忽有一個淩厲的女聲從背後傳來,一陣劍風掃将過來,那人冷冷罵道:“花飛雪,你好不要臉。”
2.
樊素回過頭,只見江弄玉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裏,一襲豔麗的深粉色羅裙,雖然也是無可挑剔的美人,與花飛雪比起來,卻少了某些渾然天成的東西,高下立見。樊素心中有氣,強壓說道:“江姑娘有話好好說嘛,何必出口傷人?”
江弄玉冷冷瞥過來一眼,說,“當初我把雪冬居讓給你,要你跟我打賭,輸了音律比賽的人自動退下乾坤頂。你不記得了嗎?還是你根本就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人,不能指望你言而有信!”
“啊……”花飛雪恍然,似乎還真有這回事,只是最近經歷了這麽多,那些細枝末節她是真的沒想起來,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真的忘了。”
“一句忘了就完了?你是多有心計的女人,你當我不知道嗎?”江弄玉冷哼一聲,說,“你賴在乾坤頂不肯走,有恃無恐,無非是仗着洛千秋對你有情,是不是?”
之前為了避嫌,前來選秀的女眷們都沒有見過洛千秋。可是在近些天來,他卻屢屢在人前現身,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花飛雪。江弄玉是何等驕傲好勝的人物,身為水域靜齋大弟子,原本以為勝券在握。對于這個武林太子妃之位,她原本就是志在必得,更何況洛千秋又是那樣出色的一個男人,溫潤俊雅,風華絕代。
“可是有情又有什麽用?如今錦鳳夫人下落不明,洛千夏又被冥月宮擄走,鹽幫人才凋零,有什麽資格再與我水域靜齋相提并論?”江弄玉斜着下巴看她,說,“現在乾坤門的地位岌岌可危,倘若能得我水域靜齋相助,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而你這種紅顏禍水,只會拖累他而已。洛千秋要是聰明,就應知道怎麽選。”
花飛雪心頭微微一震。其實江弄玉的話不無道理,她也曾在心裏反複思量過……可是如今走到這一步,她怎麽能放開,怎麽能再傷害一個深愛自己的人。
江弄玉看着她波瀾四起的眼眸,說,“過去的事,我可以不再計較。不過你欠我的,你要還給我。”
這時樊素插嘴道:“江姑娘,大家平起平坐,不過經過一些小事,說得上什麽欠不欠的?明天就是比劍的決賽了,這個時候,你這樣找上門來可是不妥。雖然你贏了音律比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是我們都是江湖中人,武功還是最重要的,明日之戰,那才是勝負之戰。”
江弄玉不屑地瞥了樊素一眼,根本不去答他的話,只對花飛雪說,“我不光想一戰定勝負,還想一戰定生死。——明日我們到沉劍冢上的靈虛臺比劍,你敢不敢?”
花飛雪一怔。樊素也怔了怔,忙說,“沉劍冢上的靈虛臺?那怎麽可以……”江弄玉不耐煩地打斷他,逼問道,“你敢不敢?”
靈虛臺是沉劍冢上的一處高臺,不過百尺見方,淩空懸着,四周是斷崖峭壁。沉劍冢中插着成千上萬的斷劍,有的屬于前來乾坤頂挑戰過的武林高手,有的屬于被門內子弟擒獲的江洋大盜,有的屬于金盆洗手的歷代高人……裏面有名劍,也有殘劍,每一根斷劍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見證着乾坤頂幾百年來的興衰榮辱,也充滿了血腥與殺戮。
一旦從靈虛臺上失足掉下,必定萬箭穿心,萬劫不複。
花飛雪頓住良久,淡淡地說,“好。”
樊素一驚,一張嘴開開合合地想要阻攔,卻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根本改變不了什麽。江弄玉滿意地看她一眼,眼睛裏都是殺氣,道,“一言為定。”
“你為什麽要答應她?”樊素垂頭喪氣地站在花飛雪身後,望着她優雅動人的背影,忍不住說,“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姑娘您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粥有些涼了,但也還是溫的,花飛雪輕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你明知道這樣做會讓少主擔心,為什麽還……”樊素知道這些話輪不到他說,可是還是忍不住說,“沉劍冢上的靈虛臺是歷代絕頂高手過招的地方,不知下面埋葬着多少冤魂,戾氣很重的。你們倆個姑娘家,為什麽非要在那上面争個你死我活?”
“為什麽你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樣,什麽事等跟少主商量過了之後再做決定?”樊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明明不敢說,卻又很想說的樣子,“為什麽少主那麽在乎你,你卻連一個保護你的機會,都不給他。”
……因為我是花飛雪,天生不祥,紅顏禍水。注定不能如尋常女子,渾渾噩噩卻又幸福地度過一生。我自己的事,注定要由我自己去面對。
聽到他的承諾,我很開心,可是我不想看見這個男人為我付出更多。
鴛鴦易成雙,情卻難兩全。破鏡難圓,覆水難收。
因為我已經沒有勇氣去愛一個人。
——這些話,我沒有辦法講。
他也不必知道。
3.
洛千秋趕到素蝶谷的時候,天色已是黃昏。瑰麗的晚霞籠罩着蒼白的雪域,折射出一種光怪陸離的顏色。
那時她正伏在案上寫字,草廬四周的銅爐将屋內熏得一片香暖,紙上的墨香仿佛沾染到她發間的味道,彌漫在橘色的暖洋洋的空氣裏。他不由分說地拉起她,轉身往門外走去,說,“我陪你去練劍。”
花飛雪怔了怔,随即順從地跟在他身後。洛千秋回手抽出她腰間新配的長劍,刺到地上,劍尖一挑,一撮白雪紛揚而起,他迎着雪花舞劍,一招一式精妙絕倫,遠遠看去,真真美不勝收,風神俊朗。
舞畢,他收起劍勢,說,“看會了嗎?”
花飛雪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
他看她這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憐愛之心油起,走過去把劍插回她腰間的劍鞘,順勢抱住她,說,“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懷中伊人略微豐腴了些,不似前幾日般形削骨立,可是依然瘦弱溫軟,細腰不盈一握,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說,“為什麽要答應江弄玉在靈虛臺比劍?腳下就是萬丈深淵的沉劍冢,你不害怕嗎?”
花飛雪把頭埋在他懷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見她說,“誰讓我音律比賽輸給她了呢,有什麽辦法?之前我答應過,如果輸了就離開乾坤頂……現在卻死賴在這裏不走,當然要付出些代價了。”
洛千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輕輕從自己懷裏剝離出來,垂頭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有繼續愛憐,說,“為什麽你就不能乖乖站在我身後,讓我為你解決這所有的難題?”
花飛雪怔了怔,随即有一簇溫暖熱浪泛了上來。不是那種剎那間的心跳加速,而是溫軟如水,一漾一漾地漫過心間。
側頭避開他的眼睛,原地旋轉一周,拉着他往素蝶谷深處走去,說,“你累了一天,我們說些開心的事不好嗎?”洛千秋還想再說什麽,她忽然回頭吻住他,這個舉動讓他猝不及防,卻又無限心動……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吻他,也是她第一次這樣明顯地取悅于他。洛千秋伸手攬住她的腰,輕輕回應着她……當彼此的喘息越來越劇烈的時候,花飛雪松開他,小兔子一般後退一步,清淺一笑,說,“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天色漸漸暗了,最後一絲殘陽褪去,一彎新月升起,夜色漸彌。
銀裝素裹的花木此時看來另有一番美感,深處掩映着一座水晶似的冰雕。原是一汪泉水結成了冰,一節一節凍起來,璀璨而晶瑩。四周有螢色蝴蝶盤旋飛舞,乍一看去,就像龍王住的水晶宮,夢幻如仙境。
花飛雪轉過身來看他,歪着頭說,“怎麽樣?很美吧。”她踮起腳來雙手一揮,說,“這裏的蝴蝶不怕冬天,又像螢火蟲一樣能在夜裏發光,真是美極了。”說完,她把手伸到洛千秋面前,緩緩張開手掌,一只螢色蝴蝶飛了出來,暗夜裏有如花團一般。
螢光之下,他仔細端詳着她的臉,忽然覺得她與往日有些不同,又說不出來是為什麽,只能貪婪地看着她,眼中有幾分寵溺,說,“或許只有這麽美的地方,才配得上你。”
她今日的确是與平時不同,活潑了些,話也很多,拉着他飛身一躍,并肩坐到半空中一根橫亘出來的樹枝上,四周結着一串串的冰淩,說,“小時候,我可去過比這更美的地方呢。”洛千秋也來了興致,怕她冷,便捧住她的手,說,“哦?你小時候都去過哪裏?”
花飛雪頓了頓,明豔臉龐浮現悠遠而複雜的神情,有些話,今日不說,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了吧。她深吸一口氣,說,“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在冥月宮禁地中長大的。”
洛千秋一愣,這句話着實讓他始料未及。
“我的父母,也都不是一般人。”她的眼神很輕很輕,像雪地裏近乎透明的塵埃,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娓娓道來:“我父親是很偉大的工匠,冥月宮那些符合奇門遁甲的建築,都是他一手設計的。離恨海,浣玄亭……他很會取名字的,他說越是美麗的景色,越該取些暗色調的名字,否着疊加起來,倒失去韻味了。”
萬沒想到,紀一言的猜測竟然是真的。花飛雪竟然真與冥月宮有很深的淵源。洛千秋側頭看她,只見伊人臉龐映着月光,妩媚得不可方物。她繼續說道,“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就是憑着飛針攀上懸崖,摘到冰鏡雪蓮的?從而引出了那麽多的恩怨糾葛……”回想起那些過往,只覺遙遠得恍若隔世,她幽幽地說,“這是因為,我的母親號稱‘針神曲聖’,這些天分,是與生俱來的……血緣這東西,是一輩子無法斬斷的。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你也還是你,永遠無法變成別人。”
她頓住,冰雪剔透,螢火飛舞,大片大片的沉默也變得美好。洛千秋撫摸着懷中伊人的發絲,直覺她所說的話已經越來越接近她心底最隐秘的心事,可是說到這裏,卻又不肯再說下去。
“這一切,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小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多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好像某一天我忽然睜開雙眼,就發現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當年她那麽小的一個女孩,又是個美人胚子,獨自流落江湖的艱險可想而知,若不是她天生早慧,智計無雙,如何能生存到現在。
“如果沒有遇到秦叔叔,我就不會到鹽幫北苑,也不會遇見洛千夏和錦鳳夫人……也許現在,我也不會跟你坐在一起,看這冰雪世界的螢飛蝶舞。”她有些冷,往他懷裏靠了靠,說,“可是我做過對不起秦叔叔的事……總是辜負真心疼愛我的人。”她的淚水忽然汩汩而出,在寒冷的冬夜格外溫熱,甚至有些灼傷了他,讓他心底破了個洞,無盡的憐惜湧出來,他将她抱到腿上,緊緊抱着,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沒有錯。以後也不會再有人那樣對你。——就算你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你還可以相信我。”他的吻輕柔地落在她耳邊,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這一刻她那樣柔順,像只乖巧的小貓。無聲地伏在他胸口,任淚水決堤一般洶湧而出。
太多歲月,太多秘密,太多往事,太多無言。
母親年輕時是不是也曾聽到過……那許多美輪美奂的承諾,以及永不分開的誓言?
長夜靜谧,花飛雪伏在他懷裏緩緩睡去,朦胧中仿佛又做了那個夢……
迎風搖曳的彤鳶花,冰雪覆蓋的彤鳶雪廬。母親的容顏那麽那麽地美,她說雪兒,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你一定可以。
如果不曾遇見殷若月,如果不曾被他擾亂心弦……
如果不曾逃開,不曾經歷離別……
她也許就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男人就像是毒,已經滲透進身體裏的每一寸骨骼。不知不覺,沒有緣由,卻已經是積毀銷骨。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孽緣。
“洛千秋,你相不相信,喜歡一個人,其實是很玄妙的一件事。”花飛雪低聲地說:“有些人,從你見到他的第一眼,你就知道逃不掉了。……你可以忘了他,忘了愛,也忘了恨……可是你忘不了跟他在一起的感覺。”
他忽然覺得心中酸楚。
此時蜷縮着的花飛雪那麽脆弱,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可她說出來的話卻那麽傷人:“我知道我應該跟你在一起……這樣不但可以不辱使命,也可以平平穩穩地在衆人豔羨的眼光中過一輩子……我喜歡你,欣賞你,敬你,畏你……
可是我對那個人的愛……卻是沒有辦法終止的。”
4.
靈虛臺上覆蓋着白雪,遠遠看去一片虛渺,四面懸空,仿佛滄海中浮着的一葉飄萍。其下是萬丈懸崖般的沉劍冢,成千上萬的白刃寒光四射,空隙中布滿了森森白骨。
花飛雪一襲白衣勝雪,江弄玉身穿豔粉色的長袍,兩種顏色迎風而立,遠遠看去有種說不出的美感。此刻乾坤頂上所有人都聚集此處觀戰,殺氣四溢之下,衆人紛紛屏住了呼吸。
東君劍磊落飄逸,招招致命,然而江弄玉師出名門,也很不好對付。二人實力本就旗鼓相當,此刻性命攸關,雙方都不敢懈怠,動作身法都是極快,遠遠望去只見一白一粉兩道影子纏鬥在一起,長劍不時反射了日光,晃花了衆人的眼睛。花飛雪奮力将東君劍舞得極美,一招一式,都想着秦叔叔的教導……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撰餘辔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最後這三式,她總是用不好,現在卻唰唰幾下将江弄玉逼退,二人的劍架在一起,她壓住江弄玉,這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號角,波濤一般的戰鼓之聲忽然間回蕩了整座山谷,花飛雪心頭一驚,這時江弄玉趁機回手一劍,又挑破了她左臂的舊傷。
這時只見樊素慌慌張張從山下跑來,跌倒在洛千秋面前,慌張道,“少主……不好了,冥月宮四旗已經攻上了乾坤頂……領頭的段夜華壓着……壓着門主放話出來……說……說……”樊素急得幾欲要哭出來了,道,“說我們要是膽敢抵抗,就殺了門主祭旗……”
雖然相距甚遠,花飛雪卻已聽出了大概,心頭不由一驚……冥月宮,冥月宮……這三個字盤旋在腦海裏,眼花缭亂……這些天來一直躲避,仿佛躲了半生半世……結果卻是避無可避……靈虛臺上的風很大,吹得她長發翻飛,掠在臉上,眼見洛千秋轉身往山下去了,她下意識地想要随他而去,這時江弄玉卻揮劍而來,封住了她的去路,冷笑一聲,道,“勝負沒分,你休想走!”
她一路後退,此時直至靈虛臺邊緣。身後就是殺氣四溢的沉劍冢,萬丈懸崖下豎着無數殘劍。花飛雪情急之下使出一招八卦掌,右手手掌直劈過去,比起方才,已然亂了陣腳……江弄玉身子一側,将花飛雪的力道卸去,回身一劍刺向她的心窩,恨恨說道:“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你活着,洛千秋就不可能屬于第二個女人……”花飛雪無心戀戰,忽然張開雙手向後疾退,像一只雪白的蝴蝶,随風飄零,迅速急退,江弄玉飛身而起,不由分說地又刺向她左臂的舊傷,說,“你走!我看你往哪裏走!”說罷使出畢生絕學,又與她纏鬥在一起。這時遠處忽然降下一片紅光,銀鈴之聲泠然而起,由遠及近,如夢似幻……江弄玉這才不得不收住了劍招,驚道,“七赤冥音網!”
花飛雪望着天邊那一抹詭豔的紅色,一瞬間,往事紛至沓來……一直以來壓制着不敢回想,如今這一刻,卻仿佛風起雲湧一般全翻了上來,那個聲音,那個容顏……那種魅惑詭麗的氣息,以及沉甸甸的那些誓言……
正在這時,江弄玉斜剌剌一劍刺了過來,這一招彙集了她生平劍術之精妙,花飛雪回過神來,慌忙一擋,這時卻見江弄玉袖口裏翻出一把小匕首,快速絕倫地刺向她的心窩……花飛雪急忙伸手去擋,江弄玉見她中計,疾起一掌痛下殺招,不偏不倚打在她胸口上……
花飛雪一口鮮血湧了出來,不堪受力,直如一朵白蝶從靈虛臺上墜落下來……風吹亂了她的黑色長發,覆蓋了白衣如雪。兩種最簡單的顏色纏繞在一起,奪目而動人……
她從來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可是如今這一刻,忽然之間,卻有一種類似于解脫了的心緒……是的,她對洛千秋有情,也願意在他身邊度過餘生,可那并不是愛……他越是愛她,越是對她好,越是肯為她放棄一切,她心中越是有愧……好像這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忘不了殷若月的這個事實……
半空中她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那夜溫泉,萬籁靜寂,冷月無聲,溟色山岚,水氣彌漫。那雙絕美黑眸,一瞬間看起來那麽寂寞。望着自己的時候,卻又仿佛生出了些許溫暖的光輝,直直照入到心底來……他的聲音響在耳邊,他說,“擇個吉日,我們成親吧。”他的聲音那麽淡,仿佛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他說,拜過天地,我一生不再負你……
殷若月。一想到這個名字,就會頭痛欲裂。可卻像是在針尖上跳舞,即使痛也有美感。
花飛雪閉上眼睛,張開雙臂緩緩下墜,美麗面龐上浮現一絲詭豔的表情,幽幽笑了,如履薄冰,又如釋重負,一切的聲音離她遠去,心中終于得到了久違的平靜。
可是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淩空攬住她的腰肢,然後踏着石壁,疾速向上奔去。半空中傳來熟悉的鶴鳴,她睜開眼睛,那抹紅影如此耀眼。
迅速向上的風景中,她看見他的眼睛。那麽美,那麽傷,瞳仁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碎掉了,紮破了他的心,鮮血湧出來,化作他此時此刻的這個眼神。他抱得她那樣緊,狠狠的,恨恨的,一字一頓地說出三個字,“為什麽?”
為什麽。這是他們重逢之後,他對她所說的第一句話。
可是又怎會有答案。
殷若月抱着花飛雪踏上靈虛臺,洛千秋轉頭看見,剛要上前,卻被一串淩空擲來的石子逼退。杜良辰輕佻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小太子,你老子現在在我們手上,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這時四周鈴聲大作,仙樂飄飄,倏忽間紅紗籠罩了半面天空,冥月宮的七尺冥音網鋪天蓋地籠罩過來,這時一位黃衣女子落到靈虛臺的另一角,身姿婀娜,面帶黃紗,正是黃旗旗主段夜華。抱着肩膀,不耐煩地四處看看,說,“小杜你跟他費什麽話?快點擒了他好走人。”
洛千秋冷眼看着,說,“乾坤頂何德何能,倒值得你們冥月宮傾巢而出。”
殷若月的眸子一瞬間也沒有離開過花飛雪,他眼中只有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所說的話。花飛雪垂着頭,面色蒼白得看不見一絲血色。
杜良辰在靈虛臺上踱着方步,擋在洛千秋面前,說,“中肯的說,你這少主也算是很有才華,短短幾天裏,清除了不少我們的人。只可惜,你父親老了,落在了我們手上,你現在做什麽都是徒勞的了,還是束手就擒吧。”他有些憐憫的樣子,瞥一眼花飛雪,說,“我說過,真正愛她的人會來帶她走的……很明顯,那個人不是你。”
花飛雪站起身,想要掙開他走到洛千秋身邊去,可是他抱得她那樣緊,雙手好像鐵鉗一樣,冷厲得近乎殘暴。
這許久未見,于他來說似萬年長……曾經那樣擔心她,在斷崖之下站成一尊石像……可是如今,她卻安安然然就站在這裏,仿佛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樣……從沒有過的暴怒湧上心頭,深處是一抹難以言說地恐慌。這樣的一個重逢,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可是他不管不顧,只是狠狠扳過她的臉龐,讓她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沉沉問道,“為什麽?花飛雪,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那一個月,是殷若月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自從銀色巨蛟把花飛雪虜走,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片斷崖,他也日複一日地試圖攀援上去,只是饒是他武功絕世,但那的确是人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他繞着斷崖四周兜了許多圈子,可是依然找不到出路。絕壁上的白玉小樓日複一日的傳來蒼老而凄哀的歌聲,他守在崖下,怕她會有危險,心急如焚。
可是當軒轅離兒歷經千辛萬苦将他救出去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花飛雪早就離開了離恨海。扔下他一個人,像個傻瓜一樣,在那裏癡癡地守望着她。
一生之中,殷若月從未受過這樣的挫折,也從未遇到過一個女人,像她這樣不把他放在眼裏。可是不久後他便發現,氣憤之後,是刻骨的思念,他想見到她,想讓她再也離不開他的視線……這個念頭折磨着他,她的不辭而別也折磨着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讨厭你,就是這麽簡單。”花飛雪終于沉沉望着他的眼睛,瞳仁深處黯淡無光,她說,“我讓你等我了嗎?我對你說過什麽承諾嗎?就像方才,我讓你救我了嗎?——為什麽你總是這麽自說自話,從來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殷若月一怔,極美瞳仁中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良久良久,仿佛千萬年長,他咬牙說道:“花飛雪,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他猛地松開她,将她擲到地上,靈虛臺是白玉所制,冷硬寒涼,她卻不覺得痛,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裏,疲憊地閉上雙眼。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錦鳳夫人的聲音,她站在人群裏,容顏有些憔悴,率先喊道:“鹽幫從今日起歸順冥月宮,并将天下最美麗的女子花飛雪進獻給宮主。惟願宮主一統江湖,保我鹽幫安好,萬事昌順。”
乾坤頂上亂作一團,這時其他被冥月宮收服了的門派紛紛響應。這時半空中管弦聲起,梵音陣陣,軒轅離兒駕着卿羽落至靈虛臺,長袍被風灌起,獵獵作響,她說,“花飛雪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也是天底下最不詳的人,我以冥月宮祭司之名,在此昭告天下,一年之後将她生祭,祈求月神賜我千秋萬代,世世興隆。”
說罷輕瞥一眼錦鳳夫人,淡淡道,“她從小便是個不祥之人。你說是不是?”
此刻洛千夏此時就在軒轅離兒手裏,她用他來要挾錦鳳夫人,将這個一幫之主玩弄于鼓掌。錦鳳夫人一敗塗地,咬牙又道,“是。——秦慕陽的眼睛就是被她親手刺瞎的,當年在旺水客棧,這一切我親眼所見。——什麽是毒?一個六歲孩童能有那樣的心機,真真心若蛇蠍!花飛雪果然不祥,并且死不足惜,一年以後,我們鹽幫也不會為她收屍!”
聽了這話,衆皆嘩然。人群中又是一陣騷亂。段夜華見殷若月厭棄花飛雪,唇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上前扯起她,剛要說什麽,這時半空中忽然飛來一柄長劍,好像與殷若月腰間的太阿劍産生共鳴,發出嗡嗡的聲音。來者唰唰幾下逼退了段夜華,使得是極精純的東君劍,他側耳聽着風聲,動作一招快過一招,關切說道,“雪兒,你還好吧?”
“秦叔叔!”花飛雪一愣,一時間百感交集,只見秦慕陽雙眼緊閉的臉上露出慈愛而堅毅的神情,他說,“雪兒你不要怕,有秦叔叔在,誰也不能把你生祭。”
這時段夜華一掌從他身後劈來,不耐煩地罵道:“死瞎子,跑出來多管閑事。”花飛雪二話不說,揮劍刺向段夜華,秦叔叔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寶劍,與太阿劍交相輝映,二人使得又都是東君劍,配合起來十分默契,段夜華很快落了下風,狠狠瞪了一眼杜良辰,說,“這時候你還在一邊看,還不快點來幫我!”
杜良辰有些不情願地加入戰局,處處掣肘花飛雪,卻不下殺手,見縫插針地說,“你剛才墜下靈虛臺,是我們宮主救了你,為何你卻不領情,反而句句傷人?”
秦慕陽眼盲,作戰全靠聽聲,這時被杜良辰的說話聲擾亂聽覺,再加上年歲大了,體力終是虛弱,便在此刻,段夜華痛下殺招,抽出腰間匕首猛地刺向秦慕陽的胸口……殷若月原本在一旁冷眼觀戰,此時卻不願讓秦慕陽受傷,情急之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內力急催之下,段夜華手中的匕首飛了出去,當真內力深厚。哪知這時,秦慕陽借力一轉,回身一劍刺向他的心窩。
嗤的一聲,那一劍刺中了殷若月的肩膀。
秦慕陽怔了怔,問,“你為什麽不躲開?”他原本是報着兩敗俱傷的想法刺下這一劍的,哪知殷若月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撤回內力,寧可自傷也不願傷他。
因為你是花飛雪在意的人。……可是這樣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殷若月自封胸前兩處穴道,端端站在那裏,不再說話。
看見宮主殷若月挂彩,軒轅離兒大怒,不假思索地用手杖擊向秦慕陽的頭顱,這時段夜華也從背後刺出一劍……
花飛雪急道:“秦叔叔,小心!”秦慕陽聽聲辯位,側身躲開離兒的攻擊,卻正好被段夜華刺中,搖搖晃晃地墜下了靈虛臺……
花飛雪心中一急,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垂頭只見秦叔叔蒼老的面龐上漸漸浮現欣慰溫暖的笑容,他說,“我不放心你和千夏,就跑來乾坤頂看看……結果碰到紀一言那小妮子……她用當年的事來挑撥我們的關系,我怕她日後對你不利,也不願再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情急之下就殺了她……想想還真是對不住。”
花飛雪奮力想将他拉上來,這時背後忽有一把長劍飛将過來,離兒遠遠望着她,雙指一點,道,“刺!”那柄飛劍仿佛會聽話一般,竟就直直刺向花飛雪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