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1

從第一分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殷梨亭把各種各樣要交給不同的人的材料,分門別類地放在一個個夾子裏,貼上了标簽,寫上了備注,一一地平放在辦公桌上。然後,他坐下來,把頭靠在了椅背上。手頭沒有了迫在眉睫要做的事情,心中突然空落了起來,是一種沒着沒落的感覺,隐隐地透着莫名的惶恐。

他随手拉開抽屜,灰馐兜匕岩恍┬∥锛悶鹄從址嘔厝—訂書機,便條本,裝曲別針的盒子。。。。。在拿起一個白色的信封的時候,他沒有立刻放回去,猶豫了一下,慢慢地從中抽出一張字條。

統統斜向右上方的字跡,沒有留名字,右下角是一個鉛筆勾畫的卡通的笑臉,寥寥幾筆,卻很生動,生動得如同要從字條上跳出來,走到他面前。

他專注地看着那張笑臉,心裏湧上一種抑制不住的沖動。他打開最大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紙盒子。裏面是一排已經有了斑斑鏽跡的刻刀,一些小的木雕物件,一些尚未動過的材料。這些東西他一直帶着,從大同到汴梁,從學校到醫院,從實習醫生做到病區主管,不斷地搬宿舍,搬辦公室,這個盒子一直跟着他。這裏面藏了很多他心裏,不為人知的東西,比如中斷了的小時候的夢想,比如怎麽也不能留住的初戀,比如。。。。。。他隐藏着的,自己從來不敢去認真挖掘的渴望,那種與他習慣了的生活迥然不同的,充滿了透明的,活潑的,亮麗的色彩的渴望。

這種渴望很奇怪地,在這個時候,突然間變得異常鮮明而強烈。他抽出一把刻刀,拿起一塊根材,一刀一刀削下去,木屑紛紛地落下來,仿佛帶走了他一些紛亂的情緒;他的手有點抖,久遠之前熟稔的技藝,已經生疏;他握着手術刀的手由顫抖到穩定,由穩定而靈巧,而再握雕刀,卻已經笨拙。他一刀一刀地削下去,一個有着馬尾辮子的女孩子頭像漸出輪廓;然而,他越刻越緩慢,注視着這個輪廓,鮮明的渴望漸漸地變淡,而那些陳年的往事,卻在此時,不能控制地,浮上了心頭。

二十年前,他得到了這一套在當時最好的雕刀—-木雕藝術大獎賽山西府少年組特等獎的獎品的時候,心中那個做雕塑家的願望,異常地膨脹。然而這套雕刀卻幾乎沒有用上。大獎賽評獎揭曉三個月後,他父親因為闌尾手術的失誤—-現在已經不能說清是醫生的疏忽在手術中碰了神經,抑或他父親本身髒器走形或者神經走形異位,還是麻醉過程失當—–而永遠地癱在了床上;他從此不再有時間和心情拿起這套雕刀,他們安靜地躺在家裏的一個角落;十年前,父親已經去世,破碎了他長久的一個渴望,他在一段時間裏,質疑了自己放棄最初的理想做了醫生的選擇,甚至,一度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但是一次公車對撞的急救,分分秒秒之間不容喘息的與死和傷的拼搏,争分奪秒中的那種緊張的充實,手術室外面那些得知親人脫離險境之後,一家人的相擁而泣,帶着淚水的發自內心的笑容;他的被握住的手,從手上感受到的溫暖。。。。。。。那是他頭一次嘗試到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一些事,可以扭轉一些無奈的悲劇。那是一種從所謂有的充實,讓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

在那一場急救之後,他長舒了一口氣,摘下口罩帽子偶一轉身之間,恰好她也正在把帽子摘下來,如瀑布的長發倏然間披瀉,她一擡眼,沖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她再次把夢想帶進了他的生活,而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最珍貴的恩賜,格外的呵護,與珍惜,也從那開始,又再拿起了雕刀,把他的最誠摯的感情,刻下去,刻進她的一颦一笑裏;然而六年前,她帶着一身的傷痛地跟他說,“你幫不了我,就讓我走吧。”他只能選擇放手,看着她離開,看着自己生活中最美最珍愛的東西,離開。他沒有能力照顧她,又怎麽能留住她?這套雕刀随着她的離開,再次被他收進了工具箱裏。

四年前,他通過了主治醫的考試,拿了年假回家,卻發現,無論他能夠用他的雙手,讓多少被輪床推進來,痛苦□着的病人輕松地笑着走出去,卻怎麽也無法喚回母親的安寧,平靜,正常的生活。他無力改變,于是用許許多多的理由安慰自己,找到不去面對的借口。從那時起,除了在講臺上,診室裏,和手術臺上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麽。

這辮子飛揚的女孩子,讓他不經意地又有了某種渴望,然而。。。。。

如同以前每一次那樣,他幾乎以為就要觸及那個叫做“幸福”的東西了,在最關鍵的時候,還是差了那麽一點點。那一通家裏的電話,就在他已經習慣了冷清的心開始渴望亮麗的色彩和活潑的笑臉的時候,再次不容分說地,把他拽回了無可奈何的圈子裏來。

他的眉頭跳動一下,手一抖,刻刀沖着女孩頭像飛揚的馬尾辮削了下去,他慌忙地一避,刀從木材上滑開,戳到了自己的手掌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口子。鮮血湧出來,彌漫了手掌。他把雕刀頭像都放下,看了一眼不斷流血的傷口,太深太長,常備的創可貼遮蔽不住,況且又是鐵鏽又是木屑,需要消消毒,其實按創傷處理的原則還需要縫兩三針;他嘆了口氣,先找到一塊紗布蓋上傷口,往病區的治療室走了出去。

楊不悔坐在範遙面前乖乖地喝了他爹送來的鲢魚湯,聽範遙說了幾遍類似“你爹跟別處就沒低過頭,今兒我算看見他為了你威風盡失”等等的話,唯唯地應承着,心裏也有一番感動,一邊喝湯一邊琢磨着這件事過去之後好好哄哄老爹,幹脆找個時間陪他打球爬山或者豁出來陪他去去金國滑雪。

從範遙辦公室出來,她一邊走一邊看呼機留言,居然有好幾十條,先頭都是楊先生,後面又全是郭小姐;間差着幾條令狐先生。她琢磨着他們找她不是打球就是吃飯,如今她哪裏有這個閑情逸致?把呼機揣在兜裏,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剛才,在産科的時候,她打聽清楚了,阌柔是昨天做的手術,剖腹産取出了一對男嬰,之後外科接臺,做了直腸下段全切造漏的手術。她現在住在外科第三分區的病房。

楊不悔轉回身,往第三分區快步走過去,經過中廳,才要拐進三分區,她下意識地擡頭往對面的二分區看過去,卻正正見到殷梨亭往治療室走。

她驀然想起昨天被父親抱走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他,是去治療室看望自己的吧?她的心裏,偷偷地甜了一下,一時間忘記了要去探望阌柔和她的孩子,遠遠地揚起手喊了聲“殷老師”,大步沖着他跑了過去。及到跑到他跟前,才見他平托着自己的左手—-上面蓋着一層紗布,卻已經被血浸透了。

楊不悔啊了一聲,抓住他的手掌,“這是怎麽了?”

殷梨亭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手卻給她抓住了,沒有抽出來;他避開她的眼光,淡淡地說,“不小心劃破了,不礙事。我去治療室清洗一下。”

“我幫你清吧。”她低頭看着透過紗布的鮮紅的血跡,“挺深的口子吧?這麽多血,啊,要縫麽?”又想了想道,“治療室沒有縫合包吧?我幫你到急診要一個去?”

她的注意力完全地放在他流血的手掌上,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躲避,自顧自地接着說道,“不知道急診人是不是還那麽多。”她小心地揭開紗布一角看過去,随即皺着眉頭說,“挺深啊,真的要縫兩針吧,在手上,老活動,不縫不容易愈合。。。。。。”猛然意識到這些基本常識正是他給他們講的,心裏有幾分尴尬,更是覺得好笑,于是擡頭笑着說,“是不是啊,殷老師?”

面對着他的一瞬間,她猛然發現,他的臉上并沒有從前面對着她的時候那種溫和的,縱容的微笑,而是皺眉盯着遠處;而他的手雖然被她拉着,身子卻離了老遠,胳膊便伸得筆直。她愕然地瞪着他,手不由自主地松開。

他又往回退了兩步,勉強笑了一下,“是啊,說得不錯,當年在外科急診看來幹得不錯。”

楊不悔呆了一呆,說道,“我去拿個縫合包,幫你清創縫合吧?”

他立刻搖頭,“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好了。”

楊不悔呆愣地瞪着他,半晌,才讷讷地問,“可是,你就是功夫再過硬,一只手怎麽縫呢?”

殷梨亭的眉毛皺得更緊,說道,“我自己清清傷口就好了。”他看看她,停了停,平淡地說,“你現在不是在婦産科專科實習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實習生沒事兒的話還是不要串科找人,讓病人看着也不好。”

楊不悔驚怔地望着他,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眼淚幾欲奪眶而出的一瞬,她背轉身去,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背對着他說,“我幫你找你們科的人幫你。”說罷,不停步地跑了出去。

他呆望着她越跑越遠的背影,幾次沖到了口邊的“不悔回來”都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她方才的受傷的目光讓他心裏如同被針刺似的,真想撫摸着她的頭發,輕聲地安慰;他甚至不由得對自己說,也許他在她的心中,有着了比想象的要重的分量,或者,已經是是不可舍棄的部分。。。。。。。然而他還是在沖口而出的瞬時間說服了自己。她還是個小姑娘,而且,比其它的小姑娘還更加沒受過挫折。

她跟自己,完全不屬于同一個世界,所以,帶着那種他所渴望的,純淨的明亮的活潑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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