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從汴梁出發到大同府的列車在鐵道上疾馳,距離終點已經不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車窗外的起伏的山巒染上了濃重的暮色。殷梨亭和上看了一路的“抑郁躁狂綜合症的治療綜述”,側頭看着窗外,路邊的山,樹,與零星的民房倏忽而來,在眼前一閃,複又飛快地向身後退去。車廂裏那個坐不住的七,八歲大的男孩,一會兒要吃橘子,一會兒要從行李裏面找畫報,一會兒又打翻了一整杯的汽水,引得旁邊衣着講究的女乘客不滿地抱怨,和他媽媽不住地道歉。那男孩子卻掙脫了他媽媽的手,從座位裏面擠出來,穿過過道,竄到殷梨亭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把手裏分別成了三部分的飛機模型舉到他跟前,說道,“叔叔,你剛才教給我拚上了,可是我再把它拆開,還是不會拚。”
殷梨亭微微笑了一下,接過模塊,一一地拆下來,一邊說着,“你中間插錯了兩塊,要細心一點,耐心一點。”然後慢慢地,一塊一塊地組合着示意給他看,一會兒的工夫,拚起了一個一尺長的銀色載客飛機,遞給他。
他偏着頭問,“叔叔,你是做什麽的?工程師麽?做大船汽車飛機的那種?”
殷梨亭搖搖頭,“不是,叔叔是大夫。”
“噢~~~”他失望地拉長了聲音,“醫院裏的白大褂,給人打針,沒意思。我以後一定要做建大船汽車飛機的工程師。”
殷梨亭微笑了笑,沒有言語。
那男孩子才要說話,他媽媽已經收拾好了他方才留下的殘局,走過來拉住他的胳膊,一面跟殷梨亭抱歉地說着“打擾”,一面數落着那男孩子,把他拉回了對面的座位。
殷梨亭靠在座椅的背上,眯起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開始逐漸地變得淡了,模糊起來,久遠以前的零碎的畫面,卻一點點地在眼前清晰地浮現。
。。。。。。那也是靠窗的一個座位,一個父親,帶着兩個兒子。
“我明年一定要報考汴梁大學的核物理系,以後給大宋研究更棒的武器,再也不怕什麽金國西域,再過幾年就收複臺灣。”17歲的哥哥氣勢如虹地揮着拳頭說,臉上的神氣,洋溢着年輕的自信。
“小弟呢?”父親微笑地問安靜地坐在一邊11歲的小兒子,“小弟功課也好,今年還跳了級進了省重點。以後是不是跟大哥一樣,考汴大,或者,宋朝大學?”
瘦小的男孩子擡頭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繼續擺弄着手裏的刻刀。
20年前,從汴梁到大同的列車,走的和今天是一樣的路線。被今日有着自己模糊而強烈的夢想的小男孩叫着“叔叔”,已經是一個“沒意思”的“白大褂”的殷梨亭,在那時候,正一下一下地,用雕刀,在有着不同紋理的根材上,刻畫着自己的夢。他的夢想裏或者是有宋朝大學和汴梁大學的,但是牌匾上的字跡,并沒有那麽清晰。清晰的是那彌漫着書卷氣又糅合着浪漫的校園,校園裏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的,既青春洋溢而又寧靜典雅的氣息。他想要在這樣的地方,抱着他的工具箱,拿一把刻刀,一塊根材,用刻刀記錄下來家鄉起伏的山巒,山南壯闊的高原,煤窯日落返家的工人,在煤渣堆上玩耍打鬧的同伴。。。。。。似乎如此,就能夠融合他兩個極的渴望。
少年時代的,夢想。
殷梨亭閉上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些年來,他盡力地做一個好大夫,并且作得不錯。從前的一切已經抛卻得過于遙遠,只剩下了一些散淡的痕跡,就如同那一套曾經寶愛的雕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染上了斑駁的鐵鏽。如今,他知道身邊的人用“寡淡”兩個字來概括他的所有屬性,或者,還有“有才華,負責任”,那彌漫着浪漫氣息的雕塑藝術,無論如何不會再被跟他聯系在一起。
他不願意回頭去想從前的事情,去想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或者不這樣發生,那麽今天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這麽多年以來,他盡量心平氣和地接受一切突然來到的變故,并且努力地去适應。很多時候,他會覺得,生活中那些已經發生的悲劇和它們所帶來的痛楚,就如同一條已經發炎化膿的闌尾,或者是長了結石,時常會絞痛的膽囊給患者所帶來的疼痛,想要正常地繼續生活下去的話,就只能做外科手術割掉它,別無選擇。
他曾經在講外科總論的時候随口說過,病人到了做外科手術的地步,總是要去掉本來屬于自己的一部分,而在手術之後,也就不可避免地缺乏了這部分器官的功能。很多病人總是會為了這部分功能的缺失而耿耿于懷,長時間甚至永遠地不開心。比如因為膽結石而切除了膽囊,降低了對油脂的消化能力,要嚴格控制油脂飲食,于是失去了膽囊的的病人,長籲短嘆地認為每天早上吃炸油餅晚上吃東坡肘子才是人生最大的樂事,而忽略了水果蔬菜谷類也自有它們的清甜,溜冰游泳登山也可以給人帶來很多的快樂;再比如脾破裂摘除了脾髒,免疫功能會受到影響,易于受到感染要細加注意防護,自此,那些摘除了脾髒的傷者,固執地覺得,在流感風行肝炎肆虐的時候滿街亂竄蹲在馬路邊上就着汽車揚起的灰塵吃麻辣燙和羊肉串才是潇灑的人生,而日常的工作生活,就成了日複一日讓人煩躁的折磨。。。。。。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下面一片哄笑,在這些20左右的孩子眼裏,老師在略帶刻薄地嘲諷病人,沒有人知道,說這番話的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母親和大哥心中,父親的悲劇帶來的永遠的陰影,由此而對于周遭所有人和事的怨恨;自己為了努力地掙脫這層陰影的掙紮,以及最後的妥協和放棄;與本來是最親近的人,感情的日漸疏離。。。。。。他看着那些學生開心地笑的時候,心中微微嘆息,或者之後他們會知道,這種病人的看似可笑的想法,其實是人人都多多少少會有的一種本性。
那天在笑聲中,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女孩嘟囔了一句,“沒有麻辣燙和羊肉串的日子确實不完整啊。保護脾髒很重要。”另一個男生立刻接口,“別人好說,你可難保,老那麽橫沖直撞,脾不定哪天就給撞破了。”那女孩子狠狠地拿胳膊肘撞了男生一下,同時周圍的人再次笑了起來。臨床課的氣氛從來并不太嚴肅,韋一笑周颠等外科大夫更加大大地培養了學生課堂中插話開玩笑的習慣。
他微微搖頭,拿板擦輕敲講臺,下意識地看向那個說話的女孩子,她正巧擡頭,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不再說話;他怔了一下,那雙眼睛曾經見過,某一天他值夜班三線,下來看完一個腸梗阻的病人從急診室出來,見她被很多人圍着,尴尬地抓着一根模型艦艇的桅杆,傻呆呆地對着不滿地斥責她“當大夫走路還不小心”的中年婦女;她的身邊,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抱着摔散了架的模型嚎啕大哭。他并沒有看見她跟拿模型的小孩如何遭遇,但是這時把“橫沖直撞”這四字評語跟當時他所見的場面聯将起來,真的很形象生動。
下課之後,他抱着講義推着幻燈機往外走着,這女孩子幾步跑到他身邊,拿着書問了幾個問題。之後往左右看看,然後低聲飛快地說,“殷老師,多謝你那天在急診給我仗義解圍,多謝!多謝!”說罷轉身跑開了,跑了幾步,又停住,刷地回頭,馬尾辮子一甩,發梢染上了太陽灑下的金色的光澤。她揚着下巴對他笑着,“對了,殷老師你手真巧,組模型快得都神了,怪不得連韋一笑誇贊你手術做得漂亮。你倒是應該去做藝術家,拿畫筆雕刀是不是要比拿手術刀有意思?”不等他說話,她又接着說,“不過外科醫生做手術,把不好的拿掉,把已經不能夠工作的部分恢複功能。。。。”這,楊不悔抓抓腦袋,想了想說,“是不是也算藝術啊。。。就算。。。生命的藝術吧?”
”這時候,下一節講課的老師已經從遠處走過來,她沖他揮了揮手,徑直地往教室跑去,沒有再回頭,也就沒有看到當時他震動的表情。她并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說中了他一個在心裏藏了很久的秘密。
之後,他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再見到過她,直到她輪轉進了普通外科,抽簽進了他主管的十四病區。她進科的那天,他作為外科主管教學的主任,一如任何一次接新實習生一樣平淡地講着在普通外科實習的各種規矩,可是不自覺地多看了她幾眼,想起她無意中的話,心中有着一種如逢知己的親近。
列車駛進大同站的前半個小時,列車員開始提醒乘客收拾随身物品和行李,車廂裏逐漸喧鬧起來;殷梨亭才幫鄰近的兩個上了年紀的大嬸把行李拿下來,手機就響了起來,是在大宋醫學雜志社做副主編的張松溪。他的聲音帶着興奮,說我又把汴大那個學生令狐沖的稿子好好地看了一下,實在是挺有意義。大法是不能那麽提了,我正琢磨着能不能把主題定為醫藥在老少邊窮地區醫藥的匮乏,在一定程度給神棍騙子帶來了土壤。可以開個專欄好好讨論讨論。。。。。。
殷梨亭聽着這個自己的至交好友講着令胡沖稿子的事情,想着當年對“完善大宋醫療制度”有着無比熱誠的理想的宿舍老大,現在早就變成愛老婆疼孩子,一心經營自己的小家的好男人。也許,令狐沖的熱情,再次地讓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激揚和熱情?殷梨亭沒怎麽插話,直到張松溪問道,“對了,令狐沖跟我說你突然回大同了,那天中午還沒提起,怎麽了,不是家裏有事吧?”
殷梨亭含糊地應了一聲,只說母親生病,不過已經沒什麽大事了,自己不放心,所以回來看看。
車已經完全在站臺停穩,一聲汽笛劃破了車站的沉靜,完全暗淡下來的天幕之下,越來越多的提着行李的,牽着孩子的,對站臺揚着手臂的人們,從不同的車門陸續地下來,迅速地彙合在了一起。如同潮水般地,朝着出站口湧動。站臺兩邊高高聳立的照明燈,把亮白色的光線投射在人們的臉上,把那些黑暗掩藏不住的,各自不同的疲憊或者急躁或者與接站親人朋友小別重聚的歡喜,顯現出來。旅館拉客人的小夥子,很游刃有餘地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站臺的小販帶着唱腔叫賣着,“茶葉蛋。。。。毛雞蛋。。。。。”的吆喝聲,飄蕩在站臺的上空,比所有呼喊親人名字的接站的人的喊聲加起來,似乎還要清晰。
殷梨亭一手提着輕便的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機對張松溪說,我到站了,待會兒要出站臺,不能跟你說了,等我回汴梁再去找你。令狐沖還是個學生,沒有分寸,你對他的事兒多費點心,別鬧得太過火兒。聽張松溪應了,他便收了線,跟在四個一路都在歡快地叽叽喳喳地讨論着到了大同,究竟要玩那些地方的女孩子身後,走下了火車,彙入了人流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