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墨紫幽是在濕冷粘膩的感覺中醒來,有木頭燃燒炸裂時的哔剝之聲傳入耳中。她緩緩睜開眼,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陰冷潮濕的山洞之中。她身旁幾步之處正燃着一堆火, 火旁坐着一個人, 姬淵。

他臉上的血跡已洗淨, 額上貼近發際線的傷口已被水沖得發白。他身上很髒, 一身短褐沾滿了沙土, 上衣的右袖整個被撕掉,先前貫穿他右上臂的那根樹枝已被拔去,傷口用撕下的袖子扯成的布條緊緊地包紮着, 只是傷口滲出的鮮血卻仍是染紅了布條。

他正用另一只沒受傷的左手,拿着一根長棍子在撥着火堆。他那雙總是含情帶笑的鳳眼,此刻難得清清淡淡不帶笑意地凝視着眼前的火焰。

墨紫幽看着姬淵被火光照亮的側臉,怔怔出神。她記得自己撲向被洪水卷走的他時,腦中那剎那的空白。那一瞬間,她什麽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就只是要拉住他的手。

今生,她從未有過要和誰生死與共的想法, 可那生死攸關的瞬間她卻下意識做出那樣的選擇。

墨紫幽的唇邊隐隐露出一絲苦笑,她想,也許她明白自己為何從十裏長亭相遇時起,就對這個人如此不安。他就如她所想的那般,美麗而危險,全身都染滿了讓人無法自拔的□□。

她想,也許冥冥之中她早有預感, 他注定是那根紮入她身體裏的刺,讓她疼痛不安,卻始終不忍拔除,她此生注定要受他影響。

意識完全清醒的瞬間,随之而來的就是全身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痛,墨紫幽不由得就悶哼出聲。

“你醒了。”姬淵轉頭向她看來。

“想不到,我們還能活下來。”墨紫幽勉強撐着地坐了起來,卻又立刻捂住左肋皺起了眉頭。

“我替你檢查過,你的肋骨斷了一根,幸而斷骨并未移位刺傷髒腑。”姬淵看着她,淡淡道,“情非得已,我也顧不得男女大防,望你見諒。”

“一向肆意而為的姬班主何時也這般拘泥起來?”墨紫幽笑了笑,生死關頭哪裏還顧得上男女大防。

再則,他們在水中早已是擁抱糾纏,認真來說,她已算是失節。不過,她并不認為姬淵會拿這等事來要挾于她。

姬淵淡淡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道,“我們在被洪水沖下那懸崖之前,被岸邊倒下的大樹給挂住,然後我就想辦法帶你離開水中,找到了這處山洞。幸而是在這山裏,樹多,我們也算是運氣好。”

他說得輕描淡寫,墨紫幽卻明白個中艱難,他自己都身受重傷,卻還要帶着昏迷的她離開洪水。這種山洞也并非随處可見,真不知他帶着她找了多久,才能找到這一處。

而他今日帶她來這處山谷,原本是要殺她的,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過對她的殺意。

墨紫幽靠在洞壁上,靜靜看着姬淵,姬淵也正靜靜地看着她,他那總是如染霧一般水汽氤氲的雙眼,難得如此清明。他眼中那冷寂複雜之色,就如那終年雲遮霧繞的山巅終于現出峥嵘。

他們就這樣在沉默中注視着彼此許久,終是姬淵先開了口,“我找到了一些無毒野果,你吃一些吧。”

他拿起手邊一張大葉子包着的一些野果,起身走過來遞給她,又對她道,“外面現在雨小了,我再去多撿些木柴回來,這些木頭太濕,要晾好久才勉強能燒。”

“你去吧。”墨紫幽接過野果,對他點點頭。

姬淵深深看着她,她現在的樣子比起他也好不到哪去,一身大紅嫁衣早因泥水變了顏色,發髻被洪水沖散,烏黑淩亂的長發披落在身上,蒼白的臉上和如玉的頸上有被水中的樹枝亂石刮出的細小傷口。她捧着野果的手,原本染着丹蔻的十指指甲全都斷去,有幾根還外翻出血,真是相當狼狽凄慘。

可她那雙正仰視他的眼睛,如長空皎月一般剔透清冷,平靜無波,似是輕易就接受了自己如今的處境,既無委屈也無怨言。那般淡然,就如那空谷幽草,任是風吹雨打,都坦然無畏。

他終是一語不發地轉身向着山洞外走去。走到洞口時,墨紫幽忽然在他身後說,“姬淵,我很擔心我的丫環。”

他怔了怔,才回答她,“我知道了。”

然後,他就步入山洞外的雨幕中,踩着山地上的落葉泥水,漸漸走遠。

墨紫幽放下手中的野果,靠在洞壁上靜靜聽着姬淵的腳步聲夾雜在雨聲中越來越遠,最終再也聽不見。

整個山洞裏,頓時就只剩下火堆燃燒的哔剝炸裂聲和洞外那綿延不休的雨聲。

她獨自一人枯坐了許久,感覺自己身體因濕冷而僵硬,便稍稍動了動,想移到火堆邊。突然卻聽到她腰帶上挂着的什麽東西在她一動之下,敲在地上,發出輕脆的叩擊聲。

她低頭看去,卻是那把紫竹簫。紫竹簫尾那長長的流蘇不知何時同她的腰帶糾纏在了一起,在洪水的沖擊下居然沒有丢。她伸手費力地将那結在一起的流蘇解開,又用袖子将紫竹簫上的水拭幹淨,然後,靜靜看着那把紫竹簫出神。

山洞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姬淵已經走遠。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換作是她也不會回來。

他本就是要殺她的,如今不過是留下她一人在這山洞裏靜靜等死。

在濤天的洪水前,在死生關頭前,他們能夠忘卻了彼此之間的矛盾與忌憚,只憑着本能緊握着彼此的手不肯放開。

可當這一切危機退去之後,那些種種利益沖突,矛盾糾葛卻又再度浮出水面,梗在他們心中。

那是他們之間,始終未曾跨過去的鴻溝。

她輕輕笑了笑,執簫于唇邊,輕輕吹奏起不甘又孤獨的曲調,簫聲滄桑凄清,夾雜在山洞外的雨聲中頗覺滄涼。

她很少吹這曲《籠雀》,可《籠雀》的曲調卻始終爛熟于心,刻骨難忘。

她知道自己身受重傷,是絕對走不這山谷。

她想,她此生,在烈火中起始,在大雨中終結,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

至少,她還有這《籠雀》之曲,再次陪伴她面對死亡,總也不算是太過凄涼。

***

姬淵在雨中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他對楚玄有過承諾,定會将他送上九五之尊之位,定會為他掃清前路的一切障礙,定會替他除去墨紫幽這個變數。

他已給過她機會,她卻不願抓住。

他不明白,她分明早知他身份,為何一直不肯與他相認,為何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就是前世與他攜手共死的女子。

只要她承認,只要她與他相認,他就會——

就會心軟麽?

姬淵想,他一定會心軟,但也會失望。

那個初遇見時,清清冷冷淡淡然然的女子若是為了求生而與他相認,他想,他一定會失望的。

因為,她是墨紫幽,那個傲骨分明的女子。

姬淵輕輕笑起來,他終是沒有看錯她的傲骨,她怎會為了求生而向他折腰。

原來,前世那人是這般的女子,她果然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美好,美麗,聰慧,一身傲骨。

可他卻必須要她的命。

只是,他終究是對她下不手,所以他只能選擇留下她一人在那裏。

她受了重傷,沒有食物,孤立無援,根本無法走出這個洪水泛濫的山谷。更何況,這山野間,夜裏不知有多少猛獸出沒。

他知道他留下她,她就必死無疑。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姬淵越走越快,越走越疾,他感覺自己曾與墨紫幽相握的那只手的掌心漸漸發熱,那熱度越來越強烈,強烈到灼熱無比,似像火燒。他猛地用那只手抓緊了心口的衣料,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陣陣發緊。

他聽見她說——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一個人孤獨死去。

他聽見楚玄說——我要那個位子。

他聽見她說——放手,姬淵。

他聽見楚玄說——姬淵,她是變數。

他聽見她說——姬淵,我很擔心我的丫環。

姬淵猛地停住腳,他知道,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打算,所以最後拜托他去找那個不知下落的丫環。

她真的太聰明,總能輕易看穿他,也因了如此,她才顯得那樣危險,那樣令人不安。

越是欣賞的人,往往越是會去忌憚。就如楚玄所說她事事出人意料,屢屢窺破他的計謀,凡事先他一步,卻與他們不同道。

但他終究是不能讓她死。

他咬牙回轉身,向着山洞的方向奔跑,他奔跑的腳步聲在這夜晚山林冷雨中分外清晰。

跑到半路時,他忽然就聽見一陣簫聲從山洞的方向傳來,那簫聲冷冷清清,凄凄切切,不甘孤寂地回蕩在夜雨裏。那曲調,那般熟悉,是他前世今生日夜所彈,纏繞于心的孤曲——《籠雀》。

他停下腳步,怔在原地,靜靜聽着那簫聲,忽然就覺得自己的眼眶莫名開始隐隐溫熱,冰涼的雨水落進他的眼中和着那溫熱一同劃下他的臉頰。

他舉步,緩緩向着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簫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看見山洞在黑夜裏亮着明顯的火光,他看見墨紫幽仍是那狼狽的模樣孤坐在火堆旁靜靜執簫吹奏這一曲《籠雀》。她被火光映照下的側影很美,美得如同他想像中的模樣。

他站在那裏,靜靜看了她許久,感覺到自己先前構築起來的鐵石心腸再次土崩瓦解。

簫聲突然停了下來,她感覺到他的注視,詫異地轉頭看他。夜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問,“為何回來?”

他一步一步走進山洞,他發上身上的雨水落在地上,将地弄濕了一片。他居高臨下地看她片刻,卻是啞聲道,“你要找什麽?”

墨紫幽一怔,她在姬淵眼中看見認輸一般的挫敗,仿佛他在這雨幕中的一來一回間,輸去了什麽。

她沉默許久,終于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一個人孤獨死去。”

姬淵淡淡回答,“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着你。”

這是他們前世最刻骨銘心的對話。

他們又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中靜靜凝視彼此。

許久之後,姬淵嘆息一般地道,“我是真的對你起了殺心。”

“我也曾對你動過殺意。”墨紫幽仰視着他,輕輕笑,“兩次。”

一次是她設計于他,一次是秦王、府那夜。

“但我終是無法讓你死。”

“但我終是不能看着你死去。”

他們二人同時道,又在彼此怔愣間,從對方眼中看見一片了然。

他們忽然都笑了,那笑裏有一種欣慰,還有一種無奈。無論前世今生,他們之間那無法同外人道來的羁絆終究是無法輕易斬斷。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段不好寫,只有這麽細小,別嫌棄。。。。每次寫男女主對手戲,心都好累。。。想想接下來他們一堆對手戲。。。。好想死。。。。

不過,他們這一次糾結完,就不會再糾結了。。。。剩下就是慢慢敞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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