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1

亨通快餐店裏,一如既往地客人爆滿。韋一笑坐在大桌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百吃不厭的亨通招牌鮮肉大包。長條桌另一側的幾個人,吃得已經差不多了,人手一份報紙,義憤填膺地在讨論着最近沸沸揚揚的僞劣藥事件,談論着幾個受害者在這次事件之前,原本已經很悲慘的境遇—-比如一個老太太去年剛剛死了兒子,比如一個吏部的小官員三個月前被朝廷精簡官吏的舉措牽累,丢掉了俸祿,比如一個21歲,參加了三次高考,終于如願考上了汴大,但是已經有點神經兮兮了的女孩。。。。。

韋一笑皺了皺眉頭,想起前天去消化科會診,看見兩個記者,在那個女孩床前,一個拿着話筒,滿面悲戚地引導她講自己“從來就不順”的經歷,當她講着講着,忍不住淚如泉湧,哽咽着說,“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的時候,另一個飛快地按動了快門,搶下了這可以更加生動地诠釋文字的一幕。韋一笑當時瞥了消化科副主任宗維俠一眼,沒好氣兒地說,“你們科住院病房想進就進?這麽着不幹涉病人情緒,不影響治療啊?”說罷也沒等他回答,塞上聽診器繼續給叫會診的病人做檢查。他知道宗維俠一定會痛苦而心虛地咽下被搶白的惱火,腹诽着自己,卻并不敢說出來。這家夥跟自己科的唐文亮頗像兄弟兩個,專業是濫七八糟,自然沒有什麽把自己的名字和觀點變成鉛字亮相于公衆眼前的機會,卻對此有着極為炙熱的渴望;韋一笑敢以一個星期不吃肉來跟任何人打賭,之前那兩位記者,一定先恭聽了宗副主任的種種感慨。

韋一笑捏起最後兩個包子一口咬下去。汁多肉嫩,鮮美無比,他含糊地啧啧稱贊了一句。旁邊交換着各自從報上看到的悲慘人生的客人,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能夠聽着這樣讓人義憤填膺的事情,還能毫無心肝地吃得滿嘴流油,仿佛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目的,就只是吃肉包子而已。

消滅了六個大肉包子一小鍋酸菜湯,韋一笑志得意滿地拍拍肚子,身邊的食客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話題已經轉到了完顏鴻烈的身上,一個50多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伸着食指和中指指點着報紙上頗為醒目的大字,“白馱山藥業質量總監—完顏鴻烈其人”,講着他從醫生到副書記,院長的步步高升,又醫又研又藥又有領導權的志得意滿,以及。。。。。。他的夫人,哀愁而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從她的文字中,毫不掩飾的對前夫的思念與隐隐透出來的對完顏鴻烈其人的不滿,對這個婚姻的無奈。。。。。韋一笑撇了撇嘴,提着準備作為值班時候夜宵的另外6個包子站了起來。

韋一笑大步流星地才走到醫院門口,正看見楊不悔和朱九兒從另一邊走進來,楊不悔正在跟朱九兒說着,“那家店,不遠,就夜月河邊上。。。。。。”

“夜月河?”朱九兒重複了一句,“這名字讓我想起‘冷浸溶溶月’。。。。。。”

楊不悔還沒說話,一聲大笑從身後爆發出來,她們倆一起回頭,看見韋一笑滿臉揶揄地看着朱九兒。朱九兒臉上有點挂不住,很不高興,但畢竟還是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韋老師;楊不悔卻哼了一聲,瞥了他一眼道,“幹嘛呀,您至于笑成這樣兒麽?”

“我怒極反笑成麽?”他從她們身邊超過去,也不回頭,邊走邊說,“我他媽每天經過夜月河邊兒回家時候都想把起名兒的那個騙子,揪出來掐死。”

楊不悔跟朱九兒對望一眼,再朝韋一笑看過去,他已經走出了老遠。楊不悔看見九兒一臉惱火的尴尬,知道從小沒人說過半句重話的九兒自然受不了韋一笑似的肆無忌憚,聽見她依然在旁邊低聲唠叨,“夜月,那麽好聽的名字,讓韋一笑這個痞子。。。。。。”

楊不悔拽了拽辮子,說道,“這個倒也不能完全怪他。這條夜月河名字跟實際的差距,就像廬山瀑布跟李白‘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句之間的差距差不多。當年我們一群沒讀過幾句詩的人,好容易記住了這篇小學課文背誦篇目,巴巴地去看,差點沒氣死,跟朝廷限量供水地區的自來水管流出來的似的。。。。。。”

朱九兒聽了,呆了一陣,興味索然地“怎麽。。。。。。什麽,都跟想象的,不那麽一樣呢?”

有着浪漫名字的“夜月”,就在離汴醫三院兩站地的地方。不過在這些年,這條河最偉大的貢獻,是遏制了某個對現實不滿痛恨周身環境的龌龊而跑去投河的女孩自殺的念頭,她在那兒站了一陣子,看着河面,跟聽見名字時候,湧上腦海的冷洌清幽差得實在太遠,沒有勇氣跳下去,正猶豫着,家裏人就找去了。

如今,在這條河邊,一條掉了漆背兒上還少了根木條的椅子上,令狐沖仰面朝天地躺着,偶爾伸手從地下檢起一塊石頭或者碎瓦片,抛進河裏去,發出一聲悶響,讓死寂着的河面動蕩一陣,那些漂浮着的水草,綠白色的泡沫,以及零星的一兩個壓扁的可樂罐,跟着一起上下地微微震動。

很安靜。“夜月”雖然名不副實,卻給了令狐沖一個絕對安靜的空間—他躺在這兒,想要琢磨清楚一些事情,然而腦子裏時而雜亂地湧上無窮多的思維的片斷互相糾纏,時而又變得異常空曠。令狐沖并沒有考慮過現在自己是怎樣的神情,他也并沒有聽見,那兩個背着書包經過的女中學生的竊竊私語。

“你看那個男生,穿着汴大的T恤。。。。。。嘿嘿,你不是報了汴大嘛,這是你未來的師兄。。。。。。”

“切,得了吧。你看他皺搓得好像個鹹菜嘎瘩似的。汴大的學生向來以心憂天下事聞名,我未來的師兄,就算長得困難些,怎麽也得有幾分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吧?”

“也。。。。。。是。這個,可能是百年校慶時候搶購了紀念品穿上的冒牌貨。。。。。。或者是汴大建新樓的民工呢。”

即将參加高考的女中學生交換着對令狐沖的不屑逐漸走遠,填報志願時候,“汴梁大學”四個字煥發着璀璨的光彩,尚且站在門外伸着脖子往裏仰望的孩子,對裏面一切物事的想像,完全來自大宋的各個報紙雜志,制作精致的宣傳材料,百年校慶時候,電視裏作為大宋“兩院院士”,“大宋學人”的傑出校友的慷慨激昂的演講,這也就是支持他們對那扇門即将發起全力沖鋒的力量。

在一個本該在自習室中埋頭苦讀,或者在社團活動中積極奔走,或者,對社會問題揮毫寫下自己的見解的下午4點半鐘,躺在一條既不清澈也不奔流的河溝邊兒狀如白癡的令狐沖,縱然穿着印了校名的T恤,卻跟那種應該屬于“汴大”的氣息完全不符,于是被還沒進去的師妹,在自己的腦袋裏,踢出了校門。

這女孩子,不知道她進入汴大之後,是否感受到了現實與理想巨大的落差,還是慚愧了自己年少時候的膚淺—–被她鄙夷不已的令狐沖,非但是如假包換的汴大學生,甚至,是這些天來,被不少的記者在文章中贊為“真正地承襲了汴大的精神”的人。

令狐沖的稿子在《大宋醫學雜志》“衆說紛纭”欄目發表的那一天,數家媒體的攝像頭同時關注了一起覆蓋面不小的劣質藥副反應事件,大宋醫學雜志也在其中。劣質藥居然出自大宋響當當的名牌—白駝山,衆人震驚之餘,一面紛紛聯系總裁歐陽鋒要個說法,一面,把目光投向小半年前出任了白駝山藥物集團質量監測主席的完顏鴻烈。身兼汴大生物學院院長與汴總副書記的完顏鴻烈,讓各個媒體,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最近幾年喊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結合的醫藥何時能分開”。于是令狐沖恰恰在此時發表的論述大宋底層民衆醫療的嚴重問題以及醫藥一家的體制在這種問題中的作用的文章,立刻吸引了衆多媒體的目光。

一時間,宿舍的電話,樓下的傳呼,郵箱裏的信件,出現頻率最高的,都是令狐沖的名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爾可以聽見有細碎的議論,—“那個,就是寫‘大宋的醫藥走向何方’的國政系令狐沖。”那些用來形容他的詞語,包括了“真知灼見”,“鞭辟入裏”,“心懷天下”。。。。。

上周,這幾年以“說真話,新視角”而成為大宋新聞界一面旗幟的汴梁電視臺熱點導播節目組作了一個“大宋醫藥大家談”的節目,作為嘉賓的有汴醫幾個附屬醫院的院長,大宋藥物控制司的司長,和,汴梁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令狐沖。

甚至,在節目做完之後,主播拉着令狐沖走在最後,問起他以後的打算,實習的單位有沒有定,最後說,不如考慮一下來我們節目組實習。。。。。

令狐沖生命中的一個小小的巅峰,突然間到來了。那些從前小時候躺在漁船上胡思亂想卻不太清楚地畫面,中學時代拿着年級前三名想向着“汴大”以及“汴大”意味着的那種激昂與責任,拿到了錄取通知時候,走進了古色古香的校園的時候,那種,澎拜在身體裏的激情。。。。。。融會而成的,就應該是這些吧?

令狐沖理應該意氣風發的。然而本應該意氣風發的他,心中卻有一部分填不上的虛空。是因為這一場偏偏巧地把他烘托上來的事件背後,有無數的人正在輾轉□,讓他隐隐然地覺得他們的痛苦,造就了他的“成績”麽?是因為這場事件,最終查明跟“醫藥結合”的關鍵人物完顏鴻烈其實扯不上什麽關系,而是邊區藥廠總監跟地方官的公子狼狽為奸,從中牟利的産物,然而完顏鴻烈卻因此被推上了輿論的中心,最終沒能夠在生化學院的選舉中連任麽?是因為他發現有不少采訪他的記者,對大宋的醫藥制度,并不熟悉,臉上只有純粹的痛心疾首,以及連痛心疾首都壓不住的興奮的獵奇和炙熱麽?是因為,那天,在汴醫三院門口,他正在低頭開自行車的鎖,聽見兩個女記者讨論着主治大夫醜得像驢漂亮護士的大胸到底是不是墊的從他身邊經過,他擡頭望去,正正是方才為貧苦老太太的遭遇,淚水盈然地說出“悲慘世界”的人麽?或者,是因為。。。。。。那一天,在食堂裏,聽見從身邊走過的兩個學生的議論?那兩個人,一個說“老完顏算是讓篇文章害慘了,寫文章的小子,就跟完顏鴻烈兒子住一個屋,或許知道什麽□,故意趕在這個時候寫的。要不一個國政系的學生,怎麽想起寫什麽醫藥的事兒?”另一個說,“這件事兒倆得意的。一個是寫文章的這小子,可是出了名兒;二一個,雲中鶴,上面兩個一個趴了一個倒了,他接了老郝的項目,老完顏的官職,爽啊!”

。。。。。。。

這件事到了現在,跟他曾經的激昂,不一樣,跟他曾經的心灰意冷,更不一樣。。。。。。這些日子以來,那種感覺。。。。。仿佛坐着輛底盤不夠重的車子在坑窪不平的山路上行進。他跟着車子一起丁裏咣當地颠簸,忽上忽下,路上的一個大坑或者一個鼓包會在他完全措不及防的情況下出現,每當車子一個劇晃的瞬間他就會被一下子甩起來一下,這時候他很驚慌害怕,那一秒鐘似乎立刻要被抛出去了,掉到山澗裏摔死,可是無數次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上,雖然磕得屁股生疼,颠得五髒六腑好像掉了個個兒,但是,畢竟還是安全地坐在車上。只是這不斷的搖搖晃晃上上下下,讓他腦袋時不時地發暈,一陣子一陣子的,好像已經搞不清車子行進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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