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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說的方圓百裏真是誠不欺我。
從白天一直走到黑,走到星子都暗淡了,才終于看到一座廟。
妹妹哼哼兩聲:“可算是找到一個有牆的建築類,不然今晚就真睡地裏了。”
我接過她的行李,幹糧,還有小販硬是送的那對鳳羽,輕飄飄的,可惜這鳳羽有脾氣,飛不起來。妹妹冷臉拿着它扇風。
借着月光看不清是什麽廟,牌匾處空蕩蕩,還帶着裂痕,四壁斑駁,紅漆掉落,年代已許久。
“真的有人嗎?”
進了堂,灰塵爛木遍地,蜘蛛網覆蓋角落。
最可怖的是正殿雕像,不知道是被打砸的,還是遭到什麽別的破壞,頭掉了,軀幹坑坑窪窪,看不出供的是哪路神仙。
正殿供桌後,隐隐有燭光。還有詭異的攪拌聲。
“打擾了。”我喊了一聲。
攪拌聲一停,繼而有磨磨蹭蹭衣衫蹭地的聲音。
妹妹舉着燭火就要上前,我忙将她護到身後。
這個廟,今晚還不一定能不能住。
“遇到危險你都會把我護到身後。”妹妹突然開口,語調卻有些埋怨。
“怎麽了,妹妹?”我不懂為什麽妹妹突然在這個時候發出诘問。這是我妹妹,我當然護着。
後面的人這樣慢吞吞露了面。
是個長臉圓下巴的大和尚,兩條眉毛連在一起,笑起來慈眉善目。他身材矮胖,穿了件大了許多的僧袍。
大和尚笑眯眯的一合手:“阿彌陀佛,兩位是住宿吧?請随我到偏院。”
他又拖着蹭地的僧袍,艱難挺着大肚子,引着我們去偏院。
我緊緊牽着妹妹的手,我聞到老和尚身上有一股怪味,一股熟悉的,不妙的怪味。
偏院卻是異乎尋常的幹淨,雖然也談不上多新,但是絲毫沒有主殿那般燒砸破敗之感。收拾收拾灰塵,就能住人。
大和尚帶我們安頓好了,依舊笑眯眯,肥乎乎的手反插上了門,叮囑:“半夜不要出來。”
“你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嗎?”和尚走遠,我問妹妹。
這股味道讓我想到很多意象,沙場,馬槽,還有,死屍。
妹妹已經趴在床上,懶懶擡眸:“肮髒味?看這條件不能洗澡。”
她翻了一個身,居然沉沉就打算睡去。
我走過去想搖醒她,這樣的奇怪廟裏,毫無防備地睡過去不是個好主意。可我看着妹妹的睡顏,說出口的卻是:“你安心睡,我守着。”
又過了半個時辰,院子裏突然飄來肉香味,從主殿一路飄進偏院窗縫。
剛剛大和尚就似在攪拌湯鍋,現在應該是炖熟了。
妹妹蹭的睜開眼,爬起來:“肉!”
我尴尬:“也不好去叨擾人家。”那和尚袍子都找不到合身的,想來吃頓好的也不容易。
妹妹悶悶不樂坐回去。我從幹糧袋裏掏出餅:“吃塊餅好不好?”
妹妹沒接,托着腮走神。
“我想念你做的水煮牛肉了,還有宮廷鴨舌,啊,那個肉啊,入口即化,啊還有棗泥酥,你特意為我學的,居然也做的像模像樣,還把瓜子仁磨碎細細的加進餡料,甜膩生香啊。”妹妹手輕敲着下巴。
我哭笑不得,這些我都沒做過,住在農家,雖然銀兩尚足,但三餐簡單,我也不會做飯。
我突然想,她怕不是說自己的愛人,或者是那些追求過她的王孫公子。
這麽一想,我心情就沉悶起來,像是胸口堵塊壘。
我默默啃口餅,想着實在不成去腆着臉讨口肉湯。
妹妹陷在回憶中好一會,突然回過神直起身:“哥!”她目光驚恐,“這是寺廟啊!吃什麽肉!”
我咽下餅,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是我覺得可能是條件艱苦,好不容易打到只兔子什麽的,有吃的總比餓死好。
“不對勁!”妹妹堅定起身,走到門口,“這事不對勁。”
妹妹看着門,對我說:“劈開它,用暗勁,別出聲。”
我思索着怎麽才能不讓妹妹失望,畢竟這門栓也不是柴,況且我也沒斧子。
意外的是,我一掌下去,門栓居然真的悄無聲息劈斷了。
我看着手掌,意外哪來的神力。妹妹拍拍裙子,含糊其辭:“嗚,門果然腐朽了。”
妹妹提着裙子順着牆貼着走,沒有一點聲音。
我們躲到主殿後門,透過門縫張望。
一口大鍋熬着湯,大和尚邊攪拌邊舀起砸吧砸吧嘴嘗嘗味道。
我又聞到了奇怪味道,肉湯也遮蓋不住。
那味道太熟悉了,好像陪伴了我半輩子。但我又細想不出來。
妹妹伸長頭,眯着眼。
大和尚歡歡喜喜,沒有拿碗,就着破了口的大鍋,拿長柄勺子喝湯。
“炖個肉搞這麽大鍋,馬肉嗎?”妹妹靠緊門縫,摸摸肚子憤憤不平。
勺子終于舀出一塊肉。
大和尚歡樂地吹氣吹涼。
我和妹妹僵住了。
那是一塊人手。
炖的爛爛的,但能識別出形狀的人手。
我才終于想起來關于地名的傳說。
惡人谷的由來,就是有人吃人肉,吃不完還晾曬,到了谷外都能聞到肉腥味。
妹妹牽過我的手,默默往回走。
她打個手勢:翻牆出去。
主殿大和尚叫喚起來:“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月光終于從層層雲中散落。
我突然發現這是一座月老廟。
四周破舊,但可見庭院間有紅線裝飾,結成緣結。
妹妹踩着我的肩膀,趴到矮牆上面。
主殿的門卻突然開了。
“好好吃啊!”大和尚啃着人手,沖到院子裏,愉快地在月下轉圈。
我們愣住,大和尚看到我,也瞬間停了動作。
我瞬間戒備,妹妹趴在牆頭,提醒我:“護身符!”
大和尚卻沒有攻擊,他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扔了手上的人手,哭了起來。
“我不是怪物啊!”他嚎啕大哭,“我為什麽會吃這個呢。”
他突然嘔吐出來,捶着腹部,大口嘔吐。
我退後一步。
“我好冤啊我好冤啊!”那和尚哭着撲向我,“我嫂嫂貪圖幾升米,把我推到井裏。”
他擦擦眼淚:“你不要把我當怪物,你就當沒看見。作為報答,我幫你解開詛咒。”
牆頭的妹妹瞬間跳下來。一把扯過大和尚衣領:“你說什麽,你看到了什麽!”
大和尚驚慌瞪着妹妹,又打量我,猶猶豫豫伸出只手指,遲疑道:“他身上,不是有幾個封印,還有個,童謠詛咒嗎?”
我見他似乎神志清醒好說話,攬過妹妹,問他:“你先說你自己?你為什麽冤?為何害人?”
和尚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我是一個秀才,上面有個哥哥,哥哥瘸了腿,我就到這座月老廟求姻緣,求給哥哥一個妻子。我去請過願沒兩天,哥哥果然娶進門一個女子。我很敬佩嫂嫂,但嫂嫂厭惡我,連帶挑撥着哥哥也要趕我走,嫂嫂嫌棄我屢試不第,對我沒有好氣色。有一年,遇上了旱年。”
大和尚抽抽搭搭:“糧食不夠吃,國庫發救濟糧,家裏按人頭領了我的份,嫂嫂又貪圖這幾升米,月黑風高把我推井裏了。”
我唏噓不已。妹妹湊到跟前:“有老鼠味道。”
我看過去,大和尚僧袍下确實生出了一只細細長長的尾巴。
我在書中看到過,人在将要變鬼時,屍身被鼠仙黃鼠狼仙啃食,會産生同化。有人的意識,鼠仙的習性,成了地域一靈,人鼠鬼仙的結合。
我嘆口氣,想來是他被親嫂嫂害了,又被老鼠啃食,成了這般模樣:“所以你毀了別人月老廟,吃人。”
那主殿裏,被啃食的就是月老像了。
大和尚又嘤嘤嘤哭起來:“我嫂嫂之後還說我,冤我偷着糧食跑了,一個莊子都罵我背信棄義。月老怎麽能給我哥哥找這樣的人呢?我怎麽能不怨恨呢?”
他掩着袖子:“我還恨,我又餓,我只能抓了人來吃。”
我想想:“你算冤死,我幫你洗去罵名,你莫再吃人?”
大和尚擡起頭:“可以洗脫嗎?”
我點點頭,表示可以修書付銀兩給客棧老板,讓他在方圓十裏村莊解釋。
我還說等我找過月老回來,再幫你去舊村子修個好墓碑。
我說回來時,妹妹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悲傷不明。
大和尚想了想,點了頭,很高興:“原來可以這樣解決,我也不吃人了。”
他便蹭過來,細細看我的詛咒。
我急切:“可以解開嗎?我怎麽一直聽到童謠,最近越來越大聲了,到底有什麽玄妙?”
和尚嗅嗅我,我再次聞到怪味,我能确定,這是死屍的味道。不知為何,我覺得熟悉。
“你被封印了記憶,是很純淨的法力,我解不開。”大和尚老老實實,“但是童謠是個詛咒,你身上的罪孽成了詛咒。”
他遞給我一截紅線,說這是這座月老廟裏月老像體內的紅線。應該是第二件信物。
大和尚叮囑:“你的童謠會越來越強,你拿着這個,可以借神力避一避。你往東走,大荒之東找到月老,讓他幫幫忙。”
大和尚認真道:“也幫我問問月老,為什麽要給我配一個惡嫂嫂。”
妹妹看眼殘破的月老廟,自始至終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