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的調子,但這句話還是灌進了帛睿的耳廓。
他心頭瞬間溢出絲絲縷縷低回的苦澀……
不顧念?若是不顧念,他堂堂楚皇當年又何需同一班大臣據理力争的非要把老四帶在身邊親自撫養,又何須在帛清十五歲理當賜府時又生生在自己身邊多留了兩年半……更不必說素日裏他帛睿對這個兒子的百般千般疼惜寵愛!如此如此,都随着帛清一句“不顧念”而全部都煙雲消散具歸虛無了麽!
帛睿方才那話是傷到了帛清的心,但帛清此般這一番話又何嘗不是使得帛睿痛苦寸寸、有若淩遲?
面着父子兩個愈演愈烈、完全脫離了事态本身的這一通糾結,澹臺皇後跟着着急卻也無濟于事!那乾坤殿裏貼身伺候楚皇的公公想開言勸勸,又不知道該怎麽勸、該從何勸。
一衆人都是局外人,都只能是報之以奈若何的态度屏息凝神懸心看着,半點兒法子都不能有!
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只有一個轉瞬,又似乎已經蒼老緩沉的漫溯到了時光的盡頭,但聽帛睿一陣大笑,半晌後笑斂,颔首凝了目光刺刺的定格在眉目壓低的帛清身上,啓口時語氣是沉澱且森然的:“你說朕不曾對你們母子兩個多加顧念,你怪朕疏忽了你……好,朕今天就好好盡盡這為人父的責任!”擡首轉目對侍立兩旁的宮人,霍一揚聲凜氣,“沒聽到朕的話麽!都聾了!還不快動手,把這不知禮數的東西拖下去杖二十!”拂袖背身不再看帛清一眼。分明做出了嫌厭的态度,但任誰都知道楚皇他是不忍心再面。
澹臺皇後心口一個震撼,颦眉疾聲:“皇上……”
“求情者同罪!”帛睿叱聲。
澹臺皇後複一僵定,心緒散漫,只得沒法的緘口。
楚皇對着皇後都叱出這“求情者同罪”,那麽這一幹宮人內侍又有哪個敢站出來再試着去觸觸這真龍天子的黴頭?停滞須臾,只見那主事兒的乾坤殿公公皺着眉心萬分無奈的打了個手勢。衆人會意,便有兩個小太監上前去扶尚還跪着的帛清。
這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是一向甚得聖寵的榮錦王,該怎麽對待,這些個下人們心裏頭自然有着一番譜子。
帛清在這一刻反倒沒了太多感觸,由身至心由裏到外都是冷的。他原想趕在小太監攙扶之前自己起來,無奈因為久跪的緣故,此刻他雙腿竟是使不得太多力氣,嘗試着運一運力便是一陣軟綿綿好似踏雲。
此刻心底沉着五味,不止是委屈、憤恨、以及失望……還有在皇後面前丢了這個大面子的彌深屈辱感!這諸般感觸對于帛清有如皮鞭驅馳,做弄的他額頭有青筋依稀顯了開來,他只恨此刻不能有個地縫兒共自己一頭猛紮進去遁在裏邊兒再也不出來!
匆促裏無意識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父皇,見他仍舊背身相對不曾回頭注目一眼。那種決絕與狠戾有意無意的烘托出高偉的帝王之氣,此時此刻的父皇距離自己是前所未有過的那樣的陌生高遠、尖厲逼人、遙不可及……
卷六[ 第二世·東走西顧 ]誰,可助我臂,縱橫萬載無雙。
第九回 兩處具無眠
一簾幽幕斜斜垂下,有穿堂風梭巡過去,撩撥起一室薄薄的淡玉色的恍惚。
伽楠香袅袅飄然,沁脾的清幽帶起一份空靈與高遠。這等香氣最是能夠喚起惬意,也是療傷的極好物什,可使人精神松弛,從而身心得到一個徹底的舒緩。
嗅着此等徐徐清香,帛清後背杖傷所帶起的疼痛感覺不再那麽火辣熱烈,他阖了雙目緩神小憩,任由江炎拿捏着力道為他敷藥療傷。
心念卻如潮水紛沓……
帛清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麽受完了那整二十下杖刑的!那種一擊一擊的鈍痛感着實濃郁難熬,初時緊咬牙關還尚可忍耐,但越往後便越是出乎了他可以忍耐的範圍,板子每落一下都震得他整個人跟着一顫,似乎要把他這身子骨活脫脫撕碎打爛!
執杖的太監雖然有眼色的保留了力道沒敢使全力,但帛清自小到大養尊處優慣了,何等受過這般的苦楚?這整二十杖于他來說委實難過,到了最後他到底是沒能受完就不争氣的昏了過去,醒來時人就已經是回到了自己的榮錦王府。
“王爺,你是疼還是不疼?”江炎邊拿捏着力道為帛清敷藥,邊皺眉有些無奈也有些戲谑,“你能不能給個聲兒,出個氣兒?”他眼見帛清昏厥時眉心緊皺,好容易徐徐蘇醒後又不語不言,夢裏醒裏都是拼力忍耐,心裏不免起了諸多擔心,當真怕這麽下去再把身子憋壞。
聞言入耳,帛清一陣無語!心道你也去領二十背花兒嘗嘗不就知道是何等樣的滋味?
但他現下這般的心境委實提不起與江炎鬥嘴的興致,須臾默聲之後輕輕回了句:“活着呢,沒死。”聽來氣息微弱。
江炎聞了這回複,見帛清多少還有說話的力氣,也就放了放心,起身取過浸在金盆裏的綿帕擰淨,複折步回來為帛清擦拭淤血:“王爺你忍耐一下。”不溫不火安撫了句。
帛清心中微動:“本王暈厥的這段時間,一直都是你在親自照顧麽?”
江炎颔首:“我知道你不喜人碰觸身體,便退了從宮裏跟着一并過來的禦醫,只按着他的藥親自為王爺敷背。”複湊趣一笑,“我這管家做的,都快成府裏的老媽子了!”
“宮裏有禦醫過來?”帛清的心思騰地跟着起來,江炎前邊兒的話吸引了他極重的注意力。看來父皇他也不是完全絕了父子之情,到底還是派了禦醫跟着出來為他療傷診治……念及此,心頭蒙了一酸一痛,又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麽,終歸是不成滋味。
江炎沒有接言,算是默認。忽聽帛清似是微微噤了一噤,便又小心的将手裏的力道放輕了些:“昨夜裏王爺分明是想明白了,怎麽一個月落日升的轉臉便又糊塗了?”微搖頭一嘆,“晨曦王爺進宮去,分明是向皇後請罪的。誰知這罪沒請成,便又添了新的絆子!”下意識又打量了眼帛清這一背的杖痕,雖然相比起來傷的不算很重,但也委實是夠觸目驚心,也委實夠他帛清受一陣子苦楚的了!
自家王爺什麽性子,江炎還是清楚的,但帛清那些極好的自持與良好的性情只要一涉及到澹臺皇後,江炎也會變得極不确定……命裏就犯着沖,當真是改不了的啊!
“江炎,本王現在好難受。”帛清淡淡輕輕的聲音忽又響起來。
江炎頗為安撫性的觸了觸他的肩胛,示意他別動也別多想。
而帛清言的自顧自,又因身體正虛脫的緣故而有些斷斷續續:“你無法知曉我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那一刻,我忽然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實的,不信他是那個予我溫暖、贈我以百般呵護的、疼我寵我的父皇……可他偏偏就是。我不敢去回想,不敢去觸及。”心念兜轉,眼前不由複綿展起當時鳳儀宮前的畫面,帛睿冷聲斷情的那一道命令。
江炎默默聽着,心思随着帛清字句轉動,自然明白他說的是哪一檔子事兒:“你這是活該!”且嘆且玩笑。
帛清便緘默不語。很多時候這個管家不懷柔的告誡,于他來說同樣也很受用。
江炎搖頭嘆息,有些無奈、也有些事情過後歇下一口氣的釋然感:“王爺,幾個時辰以前我見你被人從轎子裏擡了出來,一身淋漓血痕,還當你是在宮裏頭出了什麽攸關生死的大事情!”持綿帕的手沒防的力道一重,“揪心之餘見王妃也聞訊匆匆的奔出屋子。她瞧着你那般,整個人幾乎給吓的一并昏厥過去。”
帛清後背一個刺痛,又聽江炎說起榮錦王妃,這才後知後覺的恍悟到自己疏忽了妻子!心念并起,跟着一急就要起身:“暖辭現在怎樣了?”
幸在被江炎眼疾手快一把按回去:“別動!”一厲複緩,起了嗔怪,“你歇歇吧!自己都這樣了,還有心力為人家擔心!”瞥他一眼,心裏憋着的無名火欲斂還起,終究礙于身份的局限不好發作,“總歸是比你好!”只得咬牙忿忿的這一狠聲。
自這口吻就能聽出江炎是動了氣。也是,便連帛清自己都是恨自己的!
分明可以化小化無的等閑事情,卻因了這一時的意氣行事而給生生做弄到了這麽糾葛、這麽複雜的地步來!榮錦王在鳳儀宮前跪身請罪不成,反又觸怒龍顏被自己的父皇教訓,這事兒必定會在皇城與民間街坊傳的沸沸揚揚,那一個個心思不一的人指不定會怎般作想他呢!
這一茬事端真可謂是橫生事端,說白了也是他帛清自讨苦吃沒事兒找事兒,怪不得江炎叱他一句“活該”!
但人在很多時候,行起事來往往都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帛清與那位澹臺皇後之間的隔閡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一點誰都看得明明白白啊……
。
一盞盞蒙了紅绫子的宮燈在這幽幽楚國皇宮裏次第亮起,是夜,楚皇帛睿一如平素一轍的端坐禦書房裏,正勤勤謹謹的批閱奏疏。
但心門裏總有一股氣韻隐隐流動,做弄的他一顆心時澀時揪的總也批閱不到心上!且這心念越來越重,到了後來帛睿忽起燥亂,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強迫自己定神靜心,又自奉茶的宮人手中取過清茶呷了一口。
适才再度伏案處理政務,但胳膊肘才堪堪碰觸到幾案邊沿,先前那才淺淡少許的燥亂感便又一次勢如潮水襲擊猛烈,直直沖着天門而去!
帛睿心口一堵,再也不願壓制這悶郁煩躁不堪的脾氣,憋足了勁兒猛地一拂袖掃亂了案頭的奏折。
“刷拉拉——”
一封封規整有序的奏章、案牍經了這猝不及防的勢頭,瞬間紛紛揚揚撒亂了一地去。
這一個發洩之後,帛睿才覺心口堵着的地方敞寬了些許,然而他更加不想繼續伏案處理政務,他俨然已經處理不到了心上去。
煩!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什麽由頭什麽道理的就算燥燥的煩!
又或者說他分明知道自己為何煩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為什麽而挂心,但他不願去承認、也不願去碰觸那思緒……四皇子,四皇子,這個兒子當真是跟他帛睿有着宿世凝古不化的恩怨情仇!但有涉及到這個兒子,他這為君為父者就除了頭疼還是頭疼,當真是一丁點兒的辦法都沒有!
朗春本是個多風的季節,但今夜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穿堂風起的居然是那樣的吝啬,一絲一縷都不肯多灌入這悶人的禦書房一點兒去!
帛睿颔首深深一嘆,離了太陽穴的手指再一次擡起欲撫。
這時眼前兀地一亮,一點明媚鮮豔的水紅色猶如深夜昏惑燭影裏躍動而起的火苗,就這樣猝不及防闖入了帛睿昏沉的視野。
那是一雙添香的紅袖,随姿态搖曳而袖口微滑,漸露出一段雪白泛微玉色的柔荑。
帛睿一詫,沒過心的下意識擡首順着一看,見是澹臺皇後不知何時立在了自己近前,正持着盈盈眸光噙笑曼曼的溫和顧他。
按理兒後宮妃嫔未經傳召是不得擅入禦書房的,但皇後乃是正妻,偶有逾越也是出自一個為妻者在關心自己的丈夫,因了這一層關系,也就不能算是逾越了吧!況且依帛睿眼下這等心境,也委實沒有了發脾氣的那份心力。
“你怎麽來了。”在看清眼前人後,帛睿錯開目光又是一嘆,宣洩般的,口吻不溫不火。
澹臺氏将挑亮的宮燭往其旁稍側了側,盈盈啓口,是一貫的主母和煦:“臣妾知道皇上現下裏正煩着心,亦是不能釋然,便過來看看。”是真心話。畢竟她已是這楚國的皇後,地位又穩固,平素裏便也沒了什麽可求的了。自然一心一意系在了楚皇的身上,本着嫡妻的寬和之心,盼着皇上好、盼着父子和睦。總的歸結起來,這位澹臺皇後委實算得上是一位極好的皇後,一國之母所該有的“母天下之儀”、“賢良淑德之恭順”,她都委實擔得起。
和煦的調子猶如春風灌濯入扶蘇的柳林,帛睿将身向金椅後靠去,微微定了定神,眼簾閉合,卻不言語了。
心知自己這話戳中了皇上的心坎兒,澹臺皇後抿唇一柔然,複擡步逶迤的繞行到帛睿身側,擡手小心為他按摩上了雙肩:“陛下心裏有事兒,終歸是要放下了、把這個結打開了,才可得一個并不是自欺欺人的舒緩吶!”溫盈如故。委實夫妻間平等而處的開解之态,齊眉舉案莫過如是。
第十回 燥心與驚夢
肩頭不輕不重的力道把持的恰到好處,這一下下不緩不急的按摩讓帛睿很是受用,周身疲乏漸次得到了緩解,心境也跟着一舒:“若想釋懷、若要舒緩,也委實不是那麽容易的!”依舊阖着雙目似嘆非嘆,帛睿啓口接言。
既然皇上接了自己的話,那就證明他此時此刻還是願意同人敞開心扉、一訴心結的。澹臺皇後緩神一柔,暗地裏松了口氣,而吐口的字句則變得愈發小心翼翼:“皇上得空……還是去榮錦王府,看看四皇子吧!”語盡微默,并未聽到帛睿的回複,她方一颔首斂眸淺淺補充,“畢竟是金枝玉葉的皇子,這一遭苦楚受了,也是可憐,叫人揪心的緊。”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身為妻子,從來懂得該在如何樣的境地裏、事态上尋一個與丈夫齊眉舉案的高度委婉勸慰;身為國母,也從來明白自己該持着何等樣的姿态、何等樣的言辭去應對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兒;而身為楚皇後宮裏的後妃,她也更是深深洞悉着天子的所思所想、心之所系!
楚皇對四皇子的疼惜寵愛與百般優待,但凡長了雙眼招子的人都是真切看在眼裏的,這遭雖怒極之下杖責了四皇子,但皇上心裏必定還是起了心疼、動了更甚的憐惜,倒也就忽略掉了四皇子是否該責、是否有錯了。
澹臺皇後在這個時候勸帛睿去看榮錦王,自然是十分得着帛睿的心。歸根結底,楚皇他心煩意亂的根本緣由無外乎就是榮錦王一事,此刻雖人在這裏,心早便飛到了那個兒子的身上去了!只是為君為父的身份束縛了他的行事,他在前去探傷與不去探傷之間百般糾葛折磨,才這般意亂心煩靜不得心!
“提那逆子做什麽!”即便發妻這話說的其實甚得帛逸的心,但他還是把目光一側,口不對心如此一句。
皇後會意,也并不急于繼續先前的話題,而是轉了字句或多或少偏了偏話鋒:“這孩子對臣妾的誤解……怕是一時半會兒消磨不得的。”沒有怨怪,沒有委屈,是平淡無奇的陳述,家常話的調子。她纖眉一斂,又低了低首,“這本就是件急不得之事,我們也都是心知的,又何苦跟孩子較勁兒呢……也是怪我自己不好。”複止了手中按摩的動作,側了身子轉過面去兀自呢喃低語,“當年夏嫔妹妹痨疾突發,為什麽當日偏偏就叫我給撞了見……早不去、晚也不去的,偏生要在那一日裏嘗着茯苓桂花餅,便想着要去給夏嫔妹妹送一些去!”于此一嘆彌深,面色茕然之态不達眼底兒。
帛睿心下一急:“這怎麽能怪你?”霍地轉身擡手拉了澹臺皇後重至身邊來,穩穩聲息,有些動容,“你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清兒這個孩子太不懂事!”牽了皇後的手,與她五指相扣,“你能如此擔待他,朕心甚慰,也甚是覺得對不住你。”
“陛下這話兒叫臣妾如何擔得起?”皇後娥眉微垂,任由丈夫扣着自己的手心,貼燙着掌心裏脈脈傳出的溫度,心河忽開,“這些年來臣妾所願唯是念着一個皇上好!父子之間仁孝禮悌,我大楚國豐登五谷民安康泰,便是臣妾這畢生的大福澤之事了,又端得會覺得什麽對不住?”
這話是半真半假的,宮裏的女人們大抵都是這樣,帛睿心知,卻也不願太過較真,畢竟這樣的皇後甚令他得心。他舒了一口氣,起身将發妻往懷抱裏半擁了擁,聲息溫良曼曼:“四皇子平素裏也不是那般的禮數不知,說到底也就是徒徒的針對一個你!”面上全是奈若何,複轉了口吻,“日後朕會悉心教化他,一點點日積月累,他與你之間這道頑固又偏執的心結,終歸是會開解的。”
他胸腔間薄薄的溫暖使皇後莫名安然,心口拂去一痕熱Lang,她阖了一下眸子,複重睜開:“謝皇上這般體恤。臣妾意感君憐,理當滿足,但有一事卻不知道該不該向皇上開口。”于此淺停,蹙了柳眉言語躊躇,“開口總歸不合時宜,可不開口又總欲言又止……這通輾轉折磨,真真是叫臣妾好不萎頓煩心、好不折磨難受。”
“什麽事兒?但說無妨。”帛睿了然着皇後的委婉有度,沒走心順口一句。
澹臺皇後微默須臾,踱步與帛睿直面,擡了靈秀盈眸凝了水潤華彩:“請皇上答應臣妾……臣妾要的不多,只求皇上日後給予宸兒,該給他的東西。”
帛睿震!口唇微微張弛了一條縫。
澹臺皇後的語氣淡淡微微,口吻是波瀾不驚的平和樣子。但內裏包藏着什麽樣的實質,二人心裏誰都清楚,根本無需過多言明。
帛宸,澹臺皇後所出的嫡子,亦是皇長子。身為嫡長子,該給的東西,自然就是儲君之位了!
窗外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微響,次第連貫、漸綿漸繁,是落了雨。
夜半微雨,攪的心境也起郁意。
帛睿沒有想到澹臺皇後會突然同他提起這一茬事兒,會把這日後太子之位的定奪堂而皇之的擺在明面,冒了大不韪的主動跟他為長子要保障。
這麽些年了,他的心思不消言喻,但也并不是就打定了主意鐵定了心,他同樣是遲疑的……澹臺氏拿捏着火候的變幻,時今不敢再隐而不發,便主動開口推一把力,使帛睿不能再将那立儲之事免不得的一通糾葛繼續自欺欺人的按捺下去。
他勾唇薄一呵笑,狀似無意的掃了眼燃了半宿的宮燭,單手拂袖于後,口氣淡泊随意:“宸兒長大了,朕也老了吧!”
皇後一驚,慌得曲身斂襟謙然作禮:“皇上正值壯年,哪裏便是老了!”她提起那事兒本就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原也就是提着一口氣吊着一身膽的小心靜待帛睿的反應,聽得帛睿淡着語氣有意不提前話,便知道他是不會輕易便應下自己這請求的。生怕他誤會了自己的心意,忙順着皇上的字句往回裏說,“原是臣妾唐突,是臣妾多慮了。”她到底是皇後,自然不需與其餘後妃一般唯唯諾諾。複擡眸定定,“皇上心裏,必然是一早便打算好的。”
澹臺皇後這話聽來好似是恭順退避,實則逼仄無形。言外之意,皇上是必定會把太子之位留給皇長子的,故而誠不需要她這個皇後多慮多想,因為都是沒有必要的擔心與憂怖。這等同于給了帛睿一個無形的壓迫……
呵!
帛睿心下一哂,才舒緩下來的心境因了這茬事兒複又起了諸多不悅:“夜深了,你回宮休息吧。”重落身坐好,取了早被有眼色的公公收整好的奏折,展開審看。
澹臺皇後見楚皇如此,自然也不好再做滞留,了然一斂襟,對帛睿行了禮後兀自退了出去。
空寂的禦書房因了皇後的離開而更加冷淡,幽清的夜光灌進來,周遭景深蒙塵蒙暗,宛若跌入到了另外一重空間格局裏,壓抑的令人窘息。
人生在世,煩心事做弄之幾多呵!
耳聞皇後步韻漸行漸遠,帛睿複“啪”地一聲重将手裏才展的奏折合住,重又起了身子,在禦案前漫無目的的踱步。心頭一懷情念缭繞不散,關心的很、亦做弄的很!
又良久,他擡頭下意識瞧了眼窗外濃稠的夜,寡寡淡淡不見一絲生趣。心懷也是疏朗,更攪擾的一早便沒了伏案處理公務的勤謹心思,便至了禦書房後的小間歇下,一夜睡的淺淺。
。
帛清因身上帶着傷的緣故,夜裏睡得并不踏實。從兩肩到後腰具數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痕,雖初時有若撕裂的痛楚難耐,但疼的久了也就漸漸變得麻木,只要不過心的去想,便不會覺得太過不能忍耐。他就這樣輾轉折磨着,不知何時也就睡了過去。
整個人陷入到一陣昏天沉地的黑暗裏,他舉目四望,除了濃稠若死的黑暗之外便不辨他物。但很快這黑暗便煙雲消散,萬頃陽光大刺刺兜頭刺穿這一通蝕骨的黑,起初是一色的慘白,接連便并起了溶溶輝輝的暖橘色波瀾。
一黑又一亮輪轉的十分沒防備,帛清下意識的想要擡手去擋視線,雙手卻不能動,甚至他下意識想要閉上眼睛都是閉合不得。這個身體好像絲毫都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了!似乎他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形體了……
但預料之中的刺目灼人卻并未襲來,帛清這副身體沒有了紋絲的可感可觸。又不知道是身體已經麻木,還是此刻這一處外界景深委實就是不可感、不可觸的!
他的視野如漸次退去水波漣漪的湖面一樣,由扭曲而到澄澈。接連是一大片粉紅色又夾素白的灼灼桃林。又風起,爛漫綻于枝頭的燦燦桃花于清風中搖曳,似乎帶起“簌簌”的、又“戚戚”的發澀的微響,那音聲清脆可喜一如破了冰殼的水面碎冰。
帛清惝恍,而視野又在這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見一位絕美女子懷抱白兔,倚着屏風擡首篩望過那緊閉的窗子,姝麗的眉目間一抹茕色流轉的并着她那舉世風華一轍的回風動雪:“來世,再也不為女人了……”
又一錯落,見另一位女子手握鸩酒含笑入喉,清麗面孔被碎陽也不知是月華的金波襯的嬈嬈的……
他們,呵……他們居然連雲離都不放過!
心底莫地起了一記狠戾的嘲諷,并着森森忿忿、意難平歇的冰冷。
“不……不!”
帛清想喊,想沖上前去阻止那女子飲鸩的動作,而這身子卻沉如濯鉛終不能夠驅馳半分!
第十一回 錦王府探傷
越是不得動彈他便越是心急如焚似火若灼!感覺有一股凝聚的氣魄沖着他胸腔透體而出……
“不要——”
歇斯底裏的一聲呼喊終于爆破出了口唇,帛清與此同時雙目一頓,映入眼簾的是榮錦王府廂房熟悉的目之所及。他從夢靥中驚醒。
意識并氣血一并複蘇,帛清頓覺周身肌體一陣發涼,原是被不知何時沁出的涔涔冷汗浸濕的通透。
他十分心有餘悸,又一陣幾欲撕裂的頭痛直逼天門!他下意識擡手死死的去扣太陽穴,而那針刺錐鑿的抽痛感依然一揪一揪的萬分濃重、緩解不得!相比之下後背上的那些杖傷就顯得很是不足挂齒了。
“清兒,清兒!”
渾噩無力并着欲裂頭痛中,帛清忽聞了父皇那道熟悉的音色,帶着急切與昭著的心疼。
“父皇……”他來不及多想,惝恍中下意識應了這喚,尋着聲音的源頭向着父皇靠了過去,視野又是一片陸離光怪很不真切了。
可這身子卻在一瞬跌入一陣溫熱中,後腰被一個力道猛地一收,似被人匡在懷裏。
帛清有些怔,那些失落在天外的意識昙然回籠在身!帛清定目,見自己是側身伏在一襲月白繡五爪金龍的懷抱裏……不需再看,只這圖騰便知道了來人是誰。
他神色并着心緒腦海都僵了一僵,旋即重新閉合了雙目,不動不言,似是沉睡。
帛睿方才見帛清高喊着“不要”,後滕地一下驚醒。知他是陷入到一重渾噩難纏的惡夢裏,攬過他的腰身把他匡入懷心小心撫慰,現下又見帛清阖目睡去,心裏也不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賭氣裝睡、還是一開始就沒有完全醒轉。心急之态遮掩不得,眉宇緊攏,臂彎不覺又摟得緊了一緊。
适時婢女托着雕花盤呈了湯藥進來,帛睿便喚婢女近前放下了湯藥,複端在手裏以木勺舀了藥湯去喂帛清:“來,喝藥了。”雖然知道帛清給他回應的可能性不大,還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
果然懷裏靠着的人沒有反應。
帛睿無奈,只得把藥碗往榻頭小幾放好,側目示意婢女退出去。
有風穿堂,足步的錯落帶起了徐飛簾幕間愈甚的疏風,晌午快至,四周有溫潮熱氣或多或少氤氲漫溯。
帛睿是一早下了朝便換了輕便裝束趕到榮錦王府的,但自他過來直到現在都不見帛清進一口食、飲一滴水。這也是他方才為何不強求帛清飲下湯藥的緣故,不飲不食直接灌藥胃裏怎麽擔待得住?
“清兒,醒醒,嗯?”心中焦急,眉心聚攏更甚,“睡了這樣久,不累不乏?”似乎知道帛清是在裝睡,他微嘆一聲又道。
父皇抱着自己守在這裏,帛清又哪裏能夠再有半分的睡意?這麽繼續裝下去也是一種折磨!他略想了想,穩住心神緩緩睜開眼睛,卻沒有去看父親,這目光混沌而慵乏的不知是落在了哪裏去。
見帛清果然是在裝睡,帛睿并沒有怪罪的心思,反倒是松了口氣。他并不急着再去叫帛清喝藥,只垂目溫了聲色:“想吃點兒什麽?至少用些羹湯養養身子吧!”
耳聞這脈脈溫和疼惜、關切有加的聲Lang順着漫溯在心,帛清心口抽了幾抽,泛起了漸濃的酸楚。現下這個口吻寵溺、字句關切的用心呵護自己的人,當真是日前鳳儀宮冷聲冷面叱責自己不忠不孝、并決絕的命人責了自己二十脊杖的人麽?他們當真是同一個人麽?
或許這就是血緣的天然本性,即便帛清當時對父皇有着多麽彌深難扼、積蓄而不可化的忿恨,此時此刻沉浸在父皇所給予的絲絲溫情關懷中便都做了煙雲消散。只是他心裏還是有着一口氣,有那一重釋懷不得的委屈,即便似乎歸根結底那錯其實都在他自己。
意料之中的沉默。
帛睿又是無奈一嘆,放低了姿态啓口帶笑:“非要父皇跟你道歉才肯理會父皇?”有些像在哄慰一個孩子。他把被角為帛清往緊裏掖掖,口吻沉澱,“是父皇不好,不生氣了,好麽?”
帛清心口又是抽絲剝繭的疼痛,這疼痛隐隐的,微妙的很。那些郁結和委屈就在父皇聲息一落時頓然齊齊湧堵心口,化作莫名的傷心與慰藉充斥着有了漫溯眼眶的勢頭。帛清忽覺面上一涼,沒禁住擡手拂了一把,竟是挂了薄淚。
帛睿将懷抱松松,換了個姿勢重又小心翼翼把帛清攬進懷裏,他後背有傷,只能小心側擁。帛睿喚了婢子去為帛清準備清粥,定神間耳邊不覺又回旋起昨個夜裏澹臺皇後的那些話……
澹臺皇後求他保留嫡長子日後承大統的權利,求他将原本就該留給嫡子的東西不要吝惜的給予。
只是帛睿尚在遲疑,他左右輾轉而拿不定主意……他是寵愛帛清的,但長子帛宸也是他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父親的、又是做父皇的,在大事兒的拿捏上自然不能過度偏向誰。
但是……
他亦開始漸覺腦仁兒疼。颔首低目下意識看向懷裏重又阖目睡去、神色漸變安然的兒子,有什麽異樣難化的情感突忽在這一刻漸次驅馳。
這一瞬息,那飄忽輾轉了若許年之久、因猶豫躊躇無法拿定主意而一直都不敢去碰觸的關乎儲位的大問題,忽地就有了沉澱……心猛地橫下,帛睿一字一句慢慢吐口,堅韌肅穆全然都是帝王動辄不移的磐石篤定:“你是父皇視作唯一的兒子,父皇一定會傾盡我的一切好好對你,并給你獨一無二的唯一的愛和疼惜,要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只有你不想要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漸陷夢鄉的帛清兀聞這話,跟着纖心甫震!
飄飄渺渺的,這話是何等的熟悉……又是想不出緣故的,如此,如此的熟悉。
複一轉念,不禁奇怪父皇怎會好端端的說出這樣一句話?父皇是遇到了什麽事情、陷入了什麽兩難的境地麽?這境地,是否同自己有着剪不斷的絲縷關聯?
這時婢女備了清粥小菜送進了廂房裏來。父子兩個的思緒被斬斷了。
“來。”帛睿起身墊高了軟枕,讓帛清把身子側靠起來,親自舀了清粥喂到他嘴邊去,“多少用些東西,別跟自己過不去……身體恢複了才能有心力繼續跟父皇較勁兒不是麽?”戲谑一句。
帛清不習慣的飲下了這送到嘴邊的一勺粥。因他昨晚上多少也用了些羹湯,此刻雖然口腔裏還是泛了酸澀刺灼,但胃口沒有太多的不适:“兒臣想先飲口清茶潤潤喉嚨。”這麽想着便道。
帛睿方後覺是自己疏忽了,轉念又一想:“清茶啊……茶易傷胃,還是以清水漱漱口吧!”邊自有眼色的婢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