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30)

接過盛了溫水的小瓷碗遞到帛清唇邊。

帛清擡手接過:“父皇這忽冷忽熱的态度,還真是叫兒臣好生的是誠惶誠恐的不适應啊!”心興起來,随口湊趣回來。

帛睿搖頭無奈,再一次退了服侍的下人,獨留下父子兩個倚在一起說些貼己話:“還疼的厲害麽?”心心關切,卻又勾唇一薄笑,“呵,你說你這不還是自找的?明明看着父皇已經被你做弄的動了氣,還故意讴朕生氣勾朕的火!”展顏奈若何依舊,“你是怎麽想的,不讴朕、不苦着自己便覺活的不舒服是麽?”颔首一沉聲,“到了頭還不是你自己遭罪!身上疼可沒人能替着你!”

雖是責備的話,但語氣剛柔适度,聽來只覺關切殷殷。帛清心裏多少是存着愧的,此刻已不再同父皇負氣,只把目光一側:“兒臣……也不是有心要惹父皇不快的。”只言到這裏,旁的話倒是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了。

見他如此,帛睿心中早已不忍苛責他什麽,畢竟澹臺皇後有幾句話說得極對,這孩子同她之間的隔閡都這麽些年過來了,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子就能消磨掉的,本也就是一件急不得的事,似這般硬磨硬強求下來得到的也只能是一個苦果。

“你王妃也被吓得不小。”帛睿搖首,“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不懂事兒的!”這一回的口吻帶着苛責,有些嚴父對于愛子的架勢。

帛清跟着慚愧:“兒臣昨晚上,安撫過暖辭了。”颔首斂目,也是愧疚。

到底還是個孩子啊……帛睿面着帛清如此,心裏滑過一嘆,反觀自己跟這孩子較勁兒又覺好不可笑!

提到了榮錦王妃,帛睿忽地心思一牽,半是湊趣半是後覺的啓口穩聲:“哦……朕時今才恍然明白,就是因為皇後的母家‘澹臺’與‘上官’局勢對立,故你當年放着那麽多名門世族淑媛小姐的不要,才偏要娶上官二小姐為正妃!”且言且思,念及此,話也就到了嘴邊,皺眉又道,“你是專門要跟父皇對着幹!”念随心轉,帛睿不知自己是該喜該怒還是該平靜如常了!心道都這麽些年過來了,怎麽自個時今才反應過來帛清是動着什麽樣的心思!

鎏金香爐裏燃着的茉莉香幽幽袅袅十分醉人,因了驟起的春風撩撥渙散,又把視野更添夢魇,帶入到一段自古漫溯、光陰久遠的有些迷離撲朔的纏連舊事裏……

第十二回 父子終交心

說起這澹臺與上官兩家,因祖上都經過大遷徙,并非一直都駐在兆京,故交集并不多,初時那局勢具是非交好也非對立的。且因這兩大世家并無矛盾沖突,久而久之走動下來,便還隐隐的都有些交好的意向。

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在兩朝之前,那時楚皇淑妃澹臺氏的兒子遼王,一心癡戀上官家身為族長的三小姐,卻因種種情境紛沓,而終究是未能求得一世好姻緣。

那三小姐割腕自盡于府;遼王聞訊而悔不當初,亦由了一股纏綿不絕的癡意而以身殉情,一身素服前來悼念,終竟一頭撞死在三小姐靈柩之前……

這在當時的大楚舉國帶起一陣沸揚熱議,褒貶之聲不一而足。

淑妃澹臺氏痛失愛子,便遷怒于上官,唆動楚皇下旨,命上官一族流徙出京都退守晉陽,喝令永不得再回兆京!且自此後,澹臺世家與上官世家就此對立,再無交好,往昔情誼具數枉矣,自此後一切恩德互助雲散煙硝,族人再見便是仇敵!

……

耳聞父皇這麽句喜怒不辨的話,帛清頓地啞口無言!他不明白父皇怎麽竟突然起了這麽個心思?

他當年之所以起了執念的一心要娶上官暖辭,确實是因她複姓上官。上官這個姓氏總是帶給帛清一種莫名的好感,這感覺使他看到暖辭便覺倍感親切,如此而已,倒是未曾想到了上官與澹臺局勢對立、暖辭姓上官皇後姓澹臺這麽一層上!現下若不是父皇提起,他還依舊不走心的半點兒都沒反應過來呢!

不過帛清委實不喜歡澹臺皇後倒是真的。即便沒有已逝的母妃夏嫔的緣故,他也委實不喜歡這個人,甚至委實憎惡這個姓!

有些時候帛清靜下心來細細梳理,他自己也會突然分不清他對皇後的厭惡究竟是因為皇後的人、還是因了皇後的“澹臺”複姓?

無論是哪一種,橫豎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是帛清只要一見皇後便總是忍不住的失了分寸、沒了自持,周身氣血都頓然沸騰,全身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所有的力氣,都在一瞬跟了心頭驟起的一股熱血争相湧上,他總也雙手緊緊聚攏成了硬拳,似是拼力壓制一股深不可測的沖動,恨不得扼其喉、啖其肉、噬其骨!說是貓見了老鼠也絲毫不誇張!那時的帛清感覺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俨然似是與澹臺皇後有着隔世之仇一般!

且還很沒有道理的,帛清一直都對一件事耿耿于懷,他極愠憤兩朝之前澹臺家迫使上官一脈退居晉陽、還将上官世家為官者盡削其職、喝令上官族人永不得回兆京一事。因了這削官免職與不得回京,生生打壓遏制了上官家在大楚國整整兩朝之久、幾十年上百年的不得發展!

這種獨特的感情早不僅是停留在對一歷史事件單純的感觸、蹉嘆、不喜、垂憐之上,甚至已成一種可感可觸感同身受的真實的經歷一般!

可這不過是丹青史書上澹臺與上官兩家煙雲飄渺的隔世過節,又與他當今四皇子帛清有着什麽關系呢?若說是他王妃的母家乃是上官而令他代入感情,可那時帛清還不曾迎娶王妃呢,又何來代入感情?

“原來父皇就是這麽做想兒臣的。”帛清收回起了飄渺勢頭的思潮,垂了雙目輕輕苦笑了一下,且嘆且言如是一句,淡淡的,有些失落,“原來兒臣在父皇心裏,竟已經成為了這樣一副工于心計、狡詐虛僞的面貌!”喉嚨微動,不知是苦還是酸。

父子之間從來靈犀暗牽,帛睿忽一心疼,也知自己是錯想了帛清,安撫樣的伸手撫了一把他垂在側頰的微亂的發:“清兒。”低低一嘆,“你為什麽就‘這麽’恨皇後、這麽恨澹臺呢!”雖問卻嘆,重音落在“這麽”兩個字眼上。

是啊,為什麽居然就會這麽恨呢!帛清心下一哂,卻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因為這股不可磨滅的恨意實在尋不到一個真切的道理,他才總在心裏頭百般千般的告訴自己,是因澹臺皇後害死了母妃夏嫔,故而他恨皇後,從而一根藤牽帶上了澹臺!

這般的告誡言的多了,帛清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當真就如此信了。但水有源、樹有根,雖然一時尋不出道理,終歸也是有道理的,只是一時不能知道。

“因為母親。”帛清接口。

帛睿無奈,果然不能指望從這個兒子嘴裏言出些什麽新鮮的花樣:“你明知這是誤會!”無奈苦笑,皺眉暗嘆,“你母妃不是皇後害死的!即便皇後當真動了害她之心,她本就已經久病纏身,皇後還巴巴的等不及的再去害她,那不是吃飽撐的多此一舉是什麽!”他實在是無奈,實在是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去做才能打消掉帛清這等可怕的執念,這麽多年一轍不變的走過來,他甚至都要懷疑這個兒子是不是有了什麽偏執病症了!

帛清撐着身子靠住榻前牆壁,竭力穩住心緒,轉目正視向父皇:“兒臣不管是不是誤會總之……”他一停,喉結動動,向左側首,“我不想跪她,所以我避免見她。”

這話聽來是孩子氣了,但因這樣的話帛睿已從帛清口中聽了二十來年,便明知這話誠然是真心話,自然是丁點兒都不孩子氣的。他頓首,眉心愈皺:“清兒,你為什麽就不能夠嘗試着放下呢?”苦口苦心的一句話,“放過你自己,打消掉你心裏裝着的那些固執而荒唐的恨意!”尾音一重,也是宣洩。

“荒唐?”帛清斜勾薄唇。不知道為什麽,父皇這句話撩撥的他霍地就覺得很是好笑。沉目一頓,擡首時神色帶了幾許黯然,甚至是含殇的,“父皇,到底跟澹臺是一心的,不是麽?”甫一擡目再去迎向了帛睿,似乎話裏有話。

這一瞬至使帛睿有些發怔,他從帛清的神情裏窺出了些許恍若隔世的陳年錯覺感,這副神情态度十分像是換做了另外一個人,帶出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靈魂共振的異樣感。

“傻孩子!”帛睿錯開這驟起的無端心緒,擡手撫上帛清肩膀,注目正色,“朕是‘大楚’的皇上,朕跟天下人‘都’是一心的!”特別着重“大楚”、“都”這幾個字眼,否定帛清話裏自己心向皇後這一篤定。

父皇這話應當是真的,帛清明白,但他也明白父皇是有意避開了關乎“心向澹臺皇後”這類話題,他是希望帛清與皇後消除隔閡不再過節的。

帛清自然懂得父皇歡喜“家和萬事興”的這一份心境,身為兒子也沒有權利幹涉父皇對皇後是否喜愛,可他就是不願這個女人成為皇後,不願看到這個女人以嫡妻的身份堂而皇之的并肩站在父皇身邊,那一份光明正大的正統感總令他無緣故的心下不适。

“呵……”帛清笑嘆,不再多發一語。

這神情看得帛睿心口亦堵,他不願繼續這個沒有痛癢的話題:“好了,我們不說這些。”展顏溫和的笑笑,“咱父子倆沒有必要為這些事兒總也徒徒的傷了和氣!”

“也對。”帛清挑眉,“傻事只會做一次,兒臣日後定不會再行出那些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荒唐行事!”他見父皇轉移了話題,放任性子戲谑了一把。

帛睿再皺了一下眉,怎麽都覺得帛清是把自己歸納到了“仇者快”的行列裏來,心道這小子才好一些便逞着精神頭讴自己!也只有他有這個膽子來讴自己!真是做弄,父父子子的,自己莫不是上輩子當真做了什麽虧他彌深、欠他良多的荒誕事兒?

“哦?”帛睿也起了心興,順着兒子這戲谑聲腔繼續插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便要謹記,可莫令父皇有一日再這麽心覺快意!”

“父皇安心。”帛清擡目,“兒臣深谙孝悌之道,絕不辜負父皇厚望,自然是會令父皇再感更甚的……某者快的!”尾音帶了玩味。

帛睿點點頭:“看來你是好的差不多了,又有了這等子閑心賣弄嘴皮?”複颔首,如炬目光定格在帛清面目上,斂住娛趣性子,變得頗為語重心長,“清兒,你也該懂事兒了。要知道很多事情即便父皇想要怎樣,也需得你自己争氣。”他只能點到為止,他是一國之君,很多事情行起來卻并不能夠随心所欲,亦不能吐口的太明白。不過他知道,自己什麽意思,兒子是會理解的。

他有心将儲位傳于帛清,不僅因為他偏愛帛清,也因這個兒子是他放在身邊一手栽培出來的,這個兒子身上所擁有着的治國之能、傲世之才,帛睿比誰都明白。

榮錦王,當真是極适合繼承大楚統治,與公與私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只是若他再不知收斂性情的與澹臺皇後死磕下去,日後免不得會為這立儲之事招來很多有意無意的麻煩。

“父皇……”帛清一震。

父皇的意思他自然可解,也就在這瞬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此遭的縱性失禮,會招來父皇這樣大的火氣。

父皇是在着急,為自己着急,如斯嚴厲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彌深的告誡,他是一位苦心的父親……這一瞬,帛清忽然十分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究竟有多不懂事兒!

立儲之事原是大棋,這其中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錯。如履薄冰尚恐被人無中生有,又怎麽能自己做出些失儀之事去叫旁人拿了把柄?

“好了,你安心養傷,父皇都明白。”帛睿拍拍帛清的後背安撫他,見他已有了後覺的悔意,多少也放了放心。

帛睿會給這個兒子最好的東西,自然包括他能給的起的大楚的江山……這是動辄不移的決絕,這是君無戲言的許諾,沒有人能夠改變,也不會有所改變!

第十三回 楚皇遇管家

帛睿是去自己兒子這裏,出宮的時候自然就沒有帶着多少人,正因了身邊只跟着乾坤殿的公公和兩個內侍,沒有太多人擾,故漫步在榮錦王府時那份心境便顯得很是舒懷。

他安頓好了帛清,又親自囑咐婢子每日什麽時候去為兒子準備什麽樣的、合胃口的清淡吃食。複出了廂房,便在榮錦王府裏信步,心下想着去看看自己的那一對雙胞胎孫兒。

他這個做爺爺的說來委實慚愧,因了竟日裏政務的忙碌,大抵是很少去哪個兒子府裏坐坐的,連帛清都是多在進宮的時候才能面見到自己的父皇,那兩個孫兒自一出生起見自己皇爺爺的次數便是少之又少的。

成陣柳蔭和風舞動,嫩綠絲縧簌簌飛曳,當頭拂來一抹陰涼。帛睿心境漸好,行下小廊踏在接連西處廂房的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不想卻在這時兀地瞧見不遠長廊後行出一抹玉白身影。

因距離相隔尚遠,帛睿這時并沒有看清那人是何等樣的面貌,但就這麽遠遠隔着花影柳蔭的看過去,最先便被那人通身的氣韻所震了一震!

那是一位姿态雍雅的公子,長身如玉、墨發半披,周身好似流轉着一層天幕深處的淺淡雲岚,甫一入目卻似是迎面掠過一陣沁人心脾的杏花風……看這般的姿容氣韻,怎麽都不該是侍從亦或下人之流的。這榮錦王府裏何時竟是有了這般一個人物?莫不是兒子安置于府的門客、亦或某位文人雅士?

帛睿這麽想着。

而那人已遠遠瞧見了柳蔭這一處的帛睿,足步定住,似是遲疑了一下,旋即迎着帛睿向這邊走了過來。

随着距離的由遠及近,帛睿漸漸看清了來人面貌,見他生就一張瑩潤剔透非冠玉而不可比的玉面,又斜飛鳳眼、并着刀裁劍眉一齊入鬓,誠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雖然細看起來比不得帛清生就的刀雕斧琢造化精細,但帛清的秀美更偏于一個“秀”字,有些時候看在眼裏是妖孽了;而眼前人則更偏一種春日陌上沐浴在朗朗陽光下的亭亭迎風的玉蘭,自是朝氣蓬勃、恣意卓絕,自有一番別樣好處。他與帛清比對一處,二人皆是皎潔燦爛如明月朝陽,大有公子如玉、雙驕絕代之感!

“榮錦王府管家江炎,給楚皇陛下請安!”帛睿正打量着,便見這少年對着自己掀袍跪身一禮,聲息不卑不亢、全然自然之态。

原來是榮錦王府裏的管家……帛睿聞言後了然,心道這管家倒是個清秀俊逸的悅眼人,也不知清兒是自哪裏尋來的。再打量一眼,年歲似與帛清不相上下,大也大不過兩三歲去。這樣一個姿容秀逸、又年歲清淺的人,當真可以擔得起這泱泱榮錦王府管家一職?

“起來吧!”帛睿颔首告免了他的禮,“你怎知是朕?”複側目含笑。他對這個少年管家的映像并不壞。

江炎斂了一下雙目:“謝皇上。”複起身揚眉,聲息明快清朗,“皇上這一襲青袍之上勾了金線,在下方才遠遠便瞧見了狀似龍騰之姿的紋絡,極近一瞧果見是金龍盤踞其上。那麽不是皇上,又會是誰人?”亦回一微笑,“況且我們家王爺素不喜生人來府,這府內上下一幹人我都是有着譜的。您今兒親臨在此,又是這等龍鳳姿态、這等相匹年歲,即便不曾有這彰顯身份的龍紋圖騰,在下也是猜得出的。”

“嗬……好一個思緒缜密且處變不驚的大管家!”帛睿玩心忽起,免不得湊趣一句,“也不枉清兒會放心把這偌大王府交予你管着!”他見江炎舉止從容、處事有度、又有心的深知這王府上下由主到仆一幹衆人,方才那些對于其人可能擔當管家的顧慮便都跟着雲散煙硝。

“皇上過譽了。”江炎颔首一謙然,“王爺厚待在下,在下自然是要盡心盡力幫扶王爺打理王府,萬不能愧對了王爺的賞識與看重。”

這般回複亦是禮儀周成、進退有度:“嗯。”帛睿點頭贊許,這少年與他委實投緣,他複雙手抱臂就這麽随性的倚着一棵柳樹與他攀談起來,“你來榮錦王府多少日子了?”

江炎無心隐瞞什麽:“回皇上,在下十九歲時與王爺在京郊結實,那時王爺時年十七,剛剛出宮賜府……”

他将自己與帛清之間自一見如故的相識、到結緣歸府,初見時如何自受驚的馬蹄之下救了帛清、相邀回府後是如何徹夜相談的知己恨晚……這一段過往簡明扼要的對帛睿講了清楚。

帛睿蹙眉又展,聽罷之後好奇心起:“這麽說來,你跟在清兒身邊已有五年之久了……”複揚眉道,“朕倒是時今才知道有一個你!”

江炎一笑:“在下不過王府一管家,皇上貴為天子,視線怎能牽到區區一個在下身上呢。”

倒是這個理兒。帛睿心中感慨緣分之微妙,遇到什麽人、陷進什麽事兒,時辰未到橫豎都是不得如法的:“你名喚‘姜炎’?”方聽他如是自稱,帛睿順口确認。

“是。”江炎斂襟,“在下名喚江炎。非江西富甲、兩大名門之一的‘姜’家,而是江河湖海的‘江’;字意閑。”

帛睿會意:“‘江’這個姓氏在我大楚好像并不多見。”不走心的閑侃。橫豎也是無事兒,他現下起了這好心興的同這管家一來二去的談起了天兒。

“‘江’并不是在下的姓氏。”

“哦?”帛睿微詫。

江炎噙笑微颔首:“‘江炎’二字無關姓氏,不過是個寓意衍化。”自知帛睿必然會問是個如何衍化,江炎幹脆一并的言了出來,“江山也上,攬人間世态炎涼。江炎。”

“原是如此。這倒很是有趣。”帛睿眉心不覺微聚,經不住投了目光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只有二十四歲的孩子,心中牽了一動,“這麽解來,這個名字則是偏着凄清悲涼了,于你這個年景來看……多少有些消極。可是有着一段怎樣不堪回首的負重往事,才叫你小小年紀便徒生了這如許的心事?”他這一刻是當真關心起了江炎,不知道為什麽,他初見江炎第一眼起便覺十分合緣,所謂一見如故大抵如此,卻又不能涵蓋,因為其中似又有着一種無法揣摩明白、莫名的親昵感游走四周。

聞言入耳,江炎只是淺淺搖首微笑:“娑婆世間、遺憾世界,身處其中的性靈,卻又哪個沒有一段悲涼往事、感懷之思呢!”複薄嘆定神,“江炎不過是以古人先賢的陳年感觸,不識愁滋味的強自言愁罷了!皇上見笑了。”他面上依然雲淡風輕,但吐口如許詞句時,心底深處一道半是結痂、半是糜爛的幽深傷口還是不及防的狠狠一疼,但他斂住。

面着他如此情态,帛睿反倒更覺一種莫名心疼。但他看得出江炎有意保留、似乎不願與人提起自己的如風往事,他便也就不再強人所難:“那‘意閑’兩字,又是出乎如何的衍化?”偏開話題含笑複道。

江炎展顏:“莫道君子意猶淺,相思不曾閑!”

誰說君子不癡情?可知君子相思百轉、愁腸繞指、熬骨銷魂不得排遣而難消散……

如此如此,所道并不局限于世上人間男女之情,而是涵蓋世間萬種情事義氣,更昭著一種高潔而灑脫、不羁又專注、粗犷卻也細膩的生活态度、處事之情!

這位管家雖只長了帛清兩歲,卻當真是比帛清成熟了太多太多!有他陪在帛清身邊,帛睿忽然便很放心,希望這位管家可在潛移默化間使自己這四皇子有所成長。

“既然榮錦王如此看重你,那你便自然有着可得他另眼相待的地方、值得他器重的擔當。”帛睿點頭,“朕不曾笑你,朕很賞識你,所言也全是真心。”複又近了江炎些許,側首向着東廂帛清的小院示意了下,“現下榮錦王有傷在身,又有一些心結似解非解,你雖名為管家,但實為清兒難得願意示為知己相處的朋友。但有契機,多開解開解他。”投向江炎的目光微沉了沉,近似貼己的意味。

初次見面便得了楚皇帛睿如此信任,江炎心中微動,當真是……當真是那冥冥之中的天性牽扯,方能如斯不熟自熟麽!他念頭一緊,不知是嘲是諷:“陛下放心吧!”颔首一禮。

江炎那一段漫漫往事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夠提起。面着眼前之人,他委實不知該報以何等樣的态度;而又因了與帛清這一段頗為意外的相識,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秘密是否會就如此的糜爛腐朽下去,一直一直,消失在冥冥清虛裏……

“嗯。”帛睿點頭,身子忽覺起了一陣疲憊,也全無了去看孫兒的好興致,便原路折步向着榮錦王府大門的方向一路回去。

江炎曲身斂襟,默然恭送。

就在帛睿回身行了幾步的當口,他心裏頭忽地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噬咬了一口,有些做弄。帛睿不由皺眉,又不由得注目再去掃了眼身後的江炎,也不知是被什麽牽引的,只覺江炎一張面孔隐有熟悉之感,似乎是在哪裏見過,卻又誠然沒有見過……

好生是奇怪的很!

帛睿重回首,下意識皺眉微微,又一時心緒蕪雜,須臾惝恍後忽地好笑自己這莫名其妙,自嘲的搖了搖首,重又擡步一路出了榮錦王府,往大楚皇宮裏徑自回去了。

第十四回 山雨暗欲來

江炎進了東廂房去。見帛清已經起了身子,落座一道淡煙水墨屏風之前,擡手拈了果木小勺舀了茶葉倒入翡翠小壺。

聞了足步聲,帛清不消擡頭便感覺出了來人是江炎,依舊自顧自的繼續着手頭的動作不曾看他:“來的正好,快去幫本王傳個話,或者勞大管家你親自走一趟也行,取熱水進來,本王要泡茶!”

江炎兩眉抽了一抽,也不再往裏走,就這麽倚着門邊兒抱臂而立:“王爺,你倒是有了這等好興致……前一刻還那麽哀哀凄凄的感慨什麽親情涼薄,現下便又恢複了如此好的情調,想一出是一出的泡起了茶來?”也是無奈,卻在此刻心思兜轉,思量着看來楚皇這一遭來的十分有必要,王爺現下的心情還是不錯的。

果然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帛清心底郁結難消說白了就是因為帛睿那一日的決絕,現下父皇親自來榮錦王府看了他,父子之間那一時的隔閡自然就消解了許多去。他們之間這父子情本就親厚,豈能因了一時之氣就真的瓦解煙消?

“哪兒來這麽多廢話,你去還是不去!”帛清同江炎之間随性慣了,順嘴便玩味了句。

江炎擡步行進來:“可喝茶容易傷胃,王爺你現下這身子還委實虛弱,進食本就少,胃口擔待得了濃茶刺激?”

“怎麽你今兒跟我父皇說話一個調子!”帛清擡首打斷他,“我就飲口清茶你們都着緊成這樣?不去算了,支使不動你,本王自己喊人去添熱水總行了吧!”無奈的搖搖頭,便起身往窗邊走。

“王爺你真是多此一舉,不對着門窗喊人他們就聽不見麽?”江炎繼續無奈,不知道哪兒來的好興致同帛清饒舌。

帛清止了行步的動作,身上也是疼的打緊,幹脆回身撐着桌面順口又道:“那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去去……”江炎堵住他的話,見他止聲,便白他一眼,“行了吧!”

“行了。”帛清沒禁住一個好笑,心滿意足的落身下去繼續擺弄茶具。

江炎扭頭沖着門口喊了婢子進來,囑咐她去燒了熱水送來為王爺泡茶,順勢又命她告知小廚房備一道雞蛋羹給王爺用。

這時又一婢女端了溫好的藥湯進來,江炎接過在手,将她二人退下去。

帛清擡頭掃了眼:“放那兒便好,你也早些去休息吧!昨個至今陪着我照顧了這樣久,回頭莫再把你的身子也累了垮!”誠是關切。

江炎聳聳肩:“我身體好的很,誠不需要王爺記挂!”說罷掃他一眼,“王爺現下還是顧好自己的身子,旁的事兒都別去想。”邊将藥碗往帛清前一遞,“把藥喝了,我這就走了。”

帛清忽覺這江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的心煩?頗為不耐的端起藥碗憋一口氣将藥湯一飲而盡:“行了,現在可放心?”

江炎沒說什麽,收拾好了藥碗颔了颔首兀自離開。

帛清覺得身子還是有些發虛,越到晌午過後、黃昏将近的這段時間便越是難耐,背後的杖傷雖然已經擦了藥,但畢竟才只過了一日,淤血不能全退、腫痕也不得全消,他每一牽動身子都覺的着實疼痛,便不敢再多動,一時幹脆倚着小桌面兒邊等婢女送進熱水沏茶、邊百無聊眼的四下轉目看屋內的物什。

忽地被地上一抹亮色吸引了視線!帛清一個好奇,凝神定目細細去看,見那臨着門邊兒一段距離的地方赫然躺一塊兒白玉環。

想來是江炎方才走時不慎掉了的吧!

帛清這麽想着,小心的起了身子一步步行至門邊,彎腰撿起那玉環,拈在手裏翻了一下,湊近了去看。

玉環下懸墜了長長的五彩絲縧穗子、挽了吉祥結,通身象牙色的玉餅、右側邊緣處泛着少許溶溶淺褐色,是扁平的滿月形态,中通镂空,玉身上刻畫着一龍一鳳起舞翩然的紋絡……這時帛清心口兀地一撼!

父皇走時門邊誠然是沒有這玉環的;後兩個婢子離開時雖沒注意,但這玉環如此藏不住的顯眼,若是掉了,他不會沒有發覺,江炎離開時也不可能沒有發覺;那這玉環決計是江炎身上的物件這是沒有疑問的。

只是江炎乃是區區一個王府管家,若是佩戴普通玉環也就罷了,這玉身上竟刻繪着一龍一鳳就……龍鳳乃是皇家獨有的象征,特別是龍,那是天子的象征,莫說江炎,即便是他一個親王都斷不能佩龍飾龍!那麽此等物件只能是皇上的東西,皇上的東西又怎麽就到了江炎的手裏?

帛清霍地一下忽覺頭腦發懵發空,江炎是他的管家,更是他的兄弟,他所深深信賴的人……信人不疑疑人不用,這麽些年來他從不曾深問起江炎是何等樣的身世,他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都經歷了些什麽、有着怎樣複雜糾葛的過往?這些都是帛清所不知道的!

他向門外探首擡目,江炎俨然已經走遠。

這件事情……還是應該向他問個明白,至少該支會一聲。

帛清如是想着,握着白玉環的手指漸使力道,心念漸橫。

他與江炎之間,從來不需要無謂的去動腦子、使心思。隔閡就是在看似平淡的每一次小糾結間日益加深、到了最終已成深壑難以跨越,他與江炎不可以有這樣的一天,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天。

懷着不知是錯愕還是隐憂的心境,帛清擡步出了廂房正門,往江炎所住的西廂小屋一路走去。

晌午過後,陽光慵慵的略顯刺灼。還好榮錦王府的長廊可貫通各處廂房,大抵是不需要在日頭底下行太久的。

至了西處院落那邊兒,帛清在江炎房門口止步,擡袖往前額遮了一遮那豔陽,擡目前凝,見廂房的門并沒有閉合。便穩了穩心,将那玉環往袖子裏收好,方重擡步一路進去。

江炎正專注的往一香爐裏添置香片,并沒有察覺到帛清的到來。

帛清擡指微曲,才欲輕扣一扣門板,忽地聽到背對着他的江炎突然啓口朗吟:“茕茕白兔,東走西顧。”

驀地一下,莫名的,帛清心下一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啓口接過,很不走心。

江炎手中擒着的香餅驟地具數跌入爐中!他身子一定,铮然轉身。

一層光波平鋪在他有些慌亂的面孔上,但那慌亂很快不見,俊逸眉眼被溶光襯托的像是鍍了一層金:“王爺來了?”一詫又穩。

這一瞬帛清竟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把心思全全然撲在了方才江炎所吟那兩句詩上:“你怎麽會吟出這樣兩句詩?”這句詩原沒有什麽問題,帛清之所以驚震,是因方才江炎口中所吟的那兩句,乃是他方才立在門外時心中忽地靈光一閃,落在心裏、未吟出口的。何等就有如此巧合,轉身就被江炎吟的字句分毫不差?莫非他二人之間當真是有“他心通”?

江炎并不能知帛清心下所想,其實他心裏亦起了一層訝然,一時有些發木:“我也不知道,順口就吟了出來。”如是不走心。

當真是這等樣的巧合,叫他二人連所思所想都能碰到了一處去?帛清心中驚震更甚,只覺這事兒當真是越來越離奇詭異的很!他不得不壓制住一通亂想胡思,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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