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性子……”這一瞬他是真的生了懊悔,畢竟有這麽層皇子的身份束縛着自己,一些事兒并不是想做就可以毫無顧慮的去做的。
眼見帛清在這當口一點點牽回清明神緒,江炎略把心放了一放,擡手搭了搭帛清的肩膀,微向前探首、語氣放低:“王爺是性情中人,只是這當口……王爺莫要忘了上面兒還有兩位嫡出的兄長!”這是江炎心中最為憂怖的。身在皇家,自出生入世起這宿命格局就已經被镌寫了好,那一份明争暗鬥的權勢謀劃自然如影随形。即便楚皇心裏是如何重視這位榮錦王,說白了也都是虛的,歸根結底還是那獨一無二的太子大位方是日後立命安身之本吶!
感知着肩膀自掌心傳來的暖意,兄弟間這份親昵的默契多少化解了帛清心中覆着的一些冰霜。他擡目颔首:“我有分寸。”如是沉澱。
江炎那份心思帛清亦明白,他也一向都識得其中這份利害關系,但性子上來每每就由不得自己了!
帛清最重與父皇之間這份難能可貴的父子親情,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有奪嫡争位成為太子的那份野心……怎麽可以稱作野心呢!這是身為皇子所該有的引以鞭策的動力源泉!
即便父皇對他的重視他可以感受的深切,但這世上之事從來輾轉難測、變幻無常。即便父皇對他的重視可以保持不變,即便父皇打心眼兒裏認定他會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很多時候即便是身為帝王也不能夠事事都順應了自己的心意!也得需要帛清争氣不是?
“這件事兒是我錯了。”或許那一通悶悶心緒已經發洩的差不多,帛清此時重又回歸到持着的一痕冷睿中,推開酒壇斂息一肅,“明日早朝之後,本王便進宮去向皇後娘娘賠禮道歉。”語氣裏并無多少不甘,他如此言話時情态與心性都是認真的。
江炎颔首:“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随形。一切自有天道,對皇後娘娘王爺如此執着又是何苦呢!”并起一嘆。
“天道當真是公平的麽?”帛清不知出乎怎樣一種感情,心下一個隐痛,不由勾唇讪笑,“我從來都相信天道公正,但不公平。”這話說的奧義彌深,他一聲輕嘆之後搖了搖首,“因果不歇,但只要身在萬丈紅塵,自苦的就唯有衆生!因因果果的,說白了還得是靠衆生自己去做個歸結罷!”
這席話不重不輕,借了夜風的迂回被渙散的有些稀薄了,卻生一種淡淡淺淺的惆悵味道,潛入耳廓不勝凄涼。
江炎再一次與帛清起了莫名的共鳴之感,卻眼睑一垂,只是開解:“既是衆生都要走過的路,王爺這麽累心也是徒然,倒不如水到渠成的順着走,放空了自己什麽都不要去想。”
帛清一笑,并未作何言語,起身徑自往東廂房的方向走回去。
江炎下意識望了一眼那負手于後、有些孤潔的背影,心下散了一懷波瀾。默坐片刻,喚了個侍婢将小桌收整,理了把玄袍被天風吹撩淩亂的襟領,亦回了房間安歇。
。
帛睿将這一天的公務處理完後,已是極晚的樣子了。他是一位勵精圖治的好君王,又拼着一副好身子,熬夜理政算來也如家常便飯一般。
身邊的內侍見皇上又拿起了未讀完的古人先賢所著典冊、絲毫沒有熄燈就寝的意思,便大着膽子輕輕勸說:“陛下,夜深了,您……”
“不妨事。”帛睿沒過心,順口回了去。他時今已是将近不惑的年紀,但這個年紀的男**抵都正值精力的旺盛期,即便連日的熬夜會對身體有所虧損,一時半會子也是看不出來的。
內侍只好緘默,但又念着皇上白日的吩咐,輾轉一陣後也不好不再開言提醒:“那陛下,今兒還去皇後娘娘那裏麽?”
铮地一下,帛睿執卷的手指起了個僵硬,後擡指緊按了把太陽穴,這才想起自己今晚上是叫人去告知了皇後,要在她宮裏安寝的……還不是為了帛清的事兒!那小子他不肯去低頭告罪,做父親的在教導之餘也總得為他圓這個場。畢竟帛清若是因了這事兒叫誰人拿着“孝道”說事,則委實夠鬧一陣子的心了!
但現在又哪裏不是在鬧心了?
念及此,帛睿就又免不得一陣頭皮發緊的疼!沒擡目的對那內侍點了點頭,頗為不耐煩,卻還是合了宗卷信手置在案頭,命擺駕往了皇後那裏去。
第六回 帝後齊眉
夜色昏沉發死,一重重濃稠的顏色将這天地包裹進了滾滾玄青黛色裏。而夜裏的風明顯是比白晝時又大了許多,雖已是朗春時節,但周圍缪缪兜轉着的那層薄涼依舊是料峭的,因這氣候大抵還不是大熱的時候。
帛睿不曾乘坐禦辇,而是徒步自乾坤殿往皇後所居宮殿裏一路行過去。相隔本就不算十分遙遠難覓,遠遠兒便見鳳儀宮一排排琉璃殿瓦在夜光中粼粼生波。但這條路,帛睿卻當真是不曾常走的。因他委實是不大招幸這位澹臺皇後。
不過這并非是因他不喜皇後,而是源于他這麽份恣意的風流态度,他從不會只對一位女人專一,也不會在同一個女人那裏流連忘返、夜夜挂心。當年的夏嫔委實是個意外,若非那夏嫔誕下了這位甚合皇上心意的四皇子,又怎麽能夠在那樣久的一段日子裏獨霸聖寵?
順鳳儀宮前一段由窄至寬的宮道不斷行步,那宮房之間亮着的一盞盞燭燈所散發出的溶溶光暈則越顯得刺目灼人。這個時候委實不早了,而皇後這裏的宮燭卻還亮着未熄,誠然這皇後是在等着帛睿、未曾将歇的。
念及此,帛睿原本無甚感覺的心口忽地貼燙過一痕暖意,遙想起自己險些就忘記了同皇後許的這茬,不由就又起一些斑駁的負罪感。其實何止是皇後,這後宮森森、深涼露重的後宮妃嫔間,每一宮每一苑的,他又在不經意間辜負了多少妃嫔的殷殷祈盼、心心苦求呢!
這是為皇為帝者的薄情,也是後宮裏女人們不可逃脫的一份畢生夙劫……
值夜宮人在甫一入目帛睿的同時,登地就給吓出一個激靈!慌地對着帛睿行禮拜會,又試探着轉身向裏面的皇後報備。帛睿喚住了那個折步去告知皇後的宮娥,将雙手負後,就這麽不聲不響的輕輕走進去。
鵝黃色墜着大串流蘇的簾幕被他擡臂勾起,剛巧瞧見澹臺皇後正在對着一只景泰藍茶具凝了雙眸靜心賞看。她着了件開肩卻也保留的好處恰當、不失鳳儀的淺紫鑲白海棠襦裙,挑花的袖擺因了柔荑緩擡、抿去斜月髻旁散下的一縷碎發的頻率而和風打恍,一雙眸子被燭影溶溶金波所填充,顯得越發清亮明媚、又娴雅靜美。
這般的好态度,看得帛睿甚是得心,得心的很!
他側目遞了眼神遣退了跟着進來的一幹下人,輕着呼吸蹑手蹑腳的悄然走過去。
這位娴美的皇後顯然太過自顧自的沉溺心事,分毫都沒有察覺到身邊有人正“不懷好意”的一點點靠近。待她終于“登”地一失驚、赫然有所察的時候,自個這麽副軟軟的身子已經是被帛睿給匡在了懷抱裏!
側目餘光最先瞥見的是一道縷金挑銀的龍紋圖騰,這般彰顯身份的昭著象征從來都是最搶眼的。她在目觸圖騰的這一瞬就明白了來人是皇上,心下憋着積着的那懷情念頓然有若洪水滔天攪湧的厲害!
“方才那麽專注,是在看什麽呢?”果然耳畔跟着就是帛睿這句雖熟悉、卻又因已經久不曾如眼下這麽貼己過的聲息,而做弄的澹臺皇後心下嬌羞、陌生之感陳雜。她抿唇颔首柔柔低低,“在看皇上您呢。”
“哦?”帛睿挑眉,順勢往她如雲似墨的青絲烏發間深嗅了一口氣,“這麽晚了不睡,不覺得疲憊麽。”已經不是問句了,他一把打橫抱起澹臺皇後便往寝宮內室裏走。
顯然帛睿時今主動的有些過了頭了!這般殷切熱烈的主動突然這麽發出來,讓澹臺皇後怎麽都覺得不是很自在:“因為皇上還沒有來,臣妾不敢一人歇息。”她抿笑嬌羞,眉目溫良如故。
這話說的真真假假各自摻半,她确實是在等帛睿,之所以盯着茶具凝心靜神的細細欣賞,其實是百無聊賴之下為了穩住心緒、至使自己不焦不亂而刻意的強持。她原以為今兒個又是空歡喜一場,原以為帛睿是不會再來了,但上天卻在這時候給了她如此大的一個驚喜!
銀鈎粉帳和風缪轉,惝恍了夢境也醉媚了浮生。這一帝一後在簾帳中于軟榻之上落座下來,有宮娥識眼色的為室內燃起更勝一重的根根紅燭,後又如故合心意的淺淺退下。
氛圍一時變得靜好,但不知怎的,還有一層或多或少的尴尬氣息在四周游游弋弋、驅散不得。
帛睿心下有些莫名的別扭,握拳抵唇看似無波無瀾的低低咳嗽了一聲。
澹臺皇後惝恍的思緒被牽的回了幾回,側身擡手攀附上了帛睿的衣襟、又順着滑脫到胸口處:“臣妾伺候陛下寬衣可好?”
帛睿颔首。
得了首肯之後,皇後便解了他束腰上纏着的一根玉絲縧,又将他身上繡着圖騰的衣袍逐一褪下,最後只剩一件打底的天青色底衣。
至此衣衫半解的當口,帛睿才發現委實是累了,就勢将身子平躺了下去。
皇後莞爾,也除了肩頭那寬舒的外披,輕輕在帛睿枕邊躺下。
簾幕曳曳、燭影幽幽、夜光綽約,這一時倒是帶出一種溫存惬意的撩撥感。帛睿心境一缱,翻身擡手摟住了皇後的柳腰,阖目微微:“朕素日忙于政務,倒是冷落了你,你莫要怪罪朕呢。”半含湊趣,又松松弛弛的顯得極随心。
溫軟的音聲順着耳廓一路灌溉,澹臺皇後心弦一動,複一笑盈唇,悠悠徐回:“陛下哪裏話兒。陛下對妾身,一向都很好。”半真半假。
阖了雙目的帛睿甫聞此言後含笑搖首:“你若當真是個如此便覺‘很好’的,朕這心裏邊兒便越是覺得自個愧對了你!”于此忽而睜開眼睛,目光迎着自己皇後的清涼眸色直抵抵的看過去,定格之時那雙眼睛已是神飛顧盼,含着笑、也帶着不明所以的肅穆。
這或許就是口頭常道着的天子威儀吧!
帛睿現年三十有九,這般年景的男子、還是一國之君的天子,皆是占全了一生當中最為魅惑的年景、與最為鼎盛的身份。自這般男子口中緩緩吐出的漫漫情話,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就拒絕的幹淨!
澹臺皇後柔心的跳動頻率就這樣被帛睿一點點牽着、引着,忽快忽慢忽上忽下,半點兒都由不得自個的拿捏了。她一時又不知該以怎般的說辭去回複帛睿,輾轉經久,忽然覺得還是什麽都不說、靜心守護這一份難得的安谧之感最是好的。
“榮錦王日前壽宴之上那一番無禮舉止,委屈你了!”揣摩着這個時候提起這事兒當是恰當好,帛睿啓口把話引到了這上面來,依舊是家常的語調。
“臣妾當是什麽事兒……”澹臺皇後似是細細回憶了一陣,做了個恍然明白的姿态啓口漫不經心,“四皇子到底是一個孩子,臣妾是他的嫡母,做母親的又怎麽會因自己孩子的偶有沖撞,就覺得委屈呢!”聲息字句皆是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她口中所言當真發乎着的是心中所想。
柔柔的話語把帛睿周身那通疲憊感澆滅了不少,這一時只覺的雙目眼皮濯了鉛樣的打沉,困意如約而至:“皇後果然有着人母風範、帝後儀态。”順勢擡手握了澹臺皇後的玉手在掌心裏,摩挲一陣後松開,後又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似在鼓舞。
自然明白天子口中的話是摻雜了太多水分的,褒獎之話通常都沒什麽實在價值,一二句也就如風般過去了。但即便是留不住,也不妨礙澹臺皇後對此時此刻這少有的同塌而眠起了沉溺的心思。
她在心裏當然不會記恨帛清,誠如她所說的,畢竟是孩子啊。但這不排除有些時候,她也會吃醋……楚皇對這個兒子,當真是好到了溺愛的程度。
“臣妾不過是順應心意感由神發罷了。”皇後如是回複。
而良久良久都不聞帛睿做出任何回應。
有風拂面,皇後心下微癢,擡眸探首悄悄然望過去……見一身天青勾龍底衣的楚皇已然雙目閉合,沉沉然熟睡過去。
心中依稀含雜着的那些期許,在這一刻铮然幻滅,猶如滿地細碎的琉璃水晶。她一黯然,但終又無奈,臨了也只得是幽幽一嘆,徑自退去繡着五彩線振翅扶搖鳳凰的外披,在帛睿身邊輕輕的躺了下來。
夜風微微緩緩,唆然一下,撩撥的燭煙柔然,“噼啪”一打結,幽光幻滅。
一夜無夢。
。
次日晨曦時分,一米陽光耀面,帛睿便醒了過來。
他是個勤謹的帝王,一向都沒有嗜睡的毛病,哪怕是再累。而今個,不知是不是昨晚上連夜趕路趕得太急、又因了朗春多風而睡的灌了涼氣的緣故,他竟覺得身子骨十分的困倦疲乏。
側目一瞥一旁的澹臺皇後,見她雙眸閉合、氣息均勻,似是好夢正酣。便不忍心擾了發妻這一份恬然,帛睿擡手比着唇對着請安服侍的宮人做了個噤聲的姿态,後輕手輕腳輕輕的下了軟榻,也不曾梳洗,徑自整好一身的衣冠,就這樣輕着腳步離開。
而就在帛睿邁出內室行過進深,在宮人打開兩扇雕花月形殿門後,他卻生生的震了一下!
第七回 把榮錦王拉下去,脊杖二十!
光影被裹挾進一大片蒙蒙帶水汽的晨霧裏,隔過一層花卉草木的闌珊疏影,将大理石淨白雕镂圖騰的宮道襯托的愈發颀長,也将直挺挺跪在中間的這道身影活脫似了臨風的玉樹。
那是榮錦王帛清……
此時此刻他着一襲紫色鑲金邊的寬褶皺松袍,墨發高挽了一個整齊的冠子,兩撮流蘇于面頰兩側時而伏貼時而和風飛揚,加之這樣一張精雕細琢的面孔、點漆般精光溢彩的絕樣眉目,整個人從上到下俊美無匹、又帶着魅惑衆生的妖妖桃色。
帛清就直挺挺跪在宮道中間、正對着皇後寝殿的大門口。
“清兒?”在看清了眼前的人兒之後,帛睿平複了下陡震的心河,摻雜着一種說不出的十分不好的預感,快步行下臺階,邊不輕不重的喚了他一聲。
帛清并沒有急着應答,反倒颔了颔首,感知到近前被一片黑色的暗影阻住了明媚的晨曦春光後,方才甫一仰起臉,牽扯唇兮,笑的悲喜莫辨:“父皇。”
幾縷陽光在帛清美好的面頰上鋪陳開來,打出幾許離合的恍惚感。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他的出現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合時宜,但帛睿又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麽。
帛睿皺眉:“你怎麽在這兒?”依然是低低的語氣,複忽起心念、微一側目,“你跪了多久?”展顏又皺,問的探尋,“一夜?”他不禁開始心疼這個跪在殿前的兒子,這樣早的時辰、這樣沁涼的地磚,這個孩子他究竟是想做什麽?他是看面前這個父皇不順眼,還是看他自己不順眼啊?這個折騰自己的,極盡糟蹋之能事,為得是讴誰的心、牽誰的神!何苦來哉!
父親會有什麽反應,自然是不會出乎帛清意料的。他神色沒有大變,勾唇仍笑,聲息亦輕、又發着薄挑:“兒臣沖撞了母後,來給母後賠罪啊。”偏生字句又覺得很是那麽順理成章,叫人無法辯駁。
帛睿心口一揪,還不待過多緩神呢,又見帛清低頭壓低了些聲音:“沒有一夜,晨時才來。”這一句倒像是父子兩個之間的貼己話,可是帛清很快又一擡頭,微挑眉彎,聲腔恢複如常,滿是戲谑再補一句,“不過父皇若是願意為兒臣圓這個謊,說兒臣是跪了一夜……那麽母後一定會感動的原諒兒臣的孟Lang的。”語盡就這麽含笑微微的注視着眉宇越來越糾葛的帛睿,無論語氣還是神情都顯得很是無辜,不過又因了薄唇邊兒挂着的那縷紋絲的笑而昭著着他的故意。
這一時,帛睿只覺胸口有兩股氣在游走,其中一道是愠怒、另一道是心疼。因了心疼的緣故,他的惱怒始終都發作不出;又因了惱怒的緣故,他的心疼也始終都流露不得。
帛清不動不言的持着姿态默看帛睿一張臉漸青又紫,心河極是平靜,似乎很滿意這般達成的效果:“真是不孝啊……”他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卻偏又帶着薄薄的譏諷。
帛睿就這麽當地裏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糾結良久,終到底恢複到了如常神色,只憋出一句:“快起來。”不怒自威。
對這個兒子,他堂堂大楚皇者、一國之君,還當真是一丁點兒奈何的辦法都沒有!
這句“快起來”分明将周匝緊張又尴尬的空氣渙散的見了些許平和,但帛清并沒有如蒙大赦的那種慶幸,他依舊不動身子,只是應聲低頭:“父皇果然是來了皇後娘娘這裏。”口吻不含什麽感情,似是最單純的陳述,又偏生像是含雜了太多故意不言明的欲蓋彌彰。
“清兒!”帛睿臨着兒子的話尾喝叱了一句,他的脾氣是有限的,即便急脾氣的他在四皇子面前一向很能按捺,但并不是沒有底線。帛清此舉,已經有了太多逾越,帛睿控制了這麽久都沒有發作已委實不容易,此刻心Lang被勾了起來,他還沒有溺愛帛清到可以令他沒大沒小、罔顧禮數與舉止、無法無天的地步!
帛清雙肩在帛睿那一喝叱的當口沒控制住的抖了兩下,他心知自己已經多有逾越,他一早趕到皇後這鳳儀宮來原本當真是想告個罪的,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控制不住這股莫名的性子:“兒臣知道父皇會在這兒,所以兒臣來了。”性子起來,人便更加橫沖直撞沒個管顧,帛清擡目。
這一句倒把已染怒氣的帛睿給做弄糊塗:“什麽?”下意識發問。
穿堂風掠過大地,帶起一陣離了枝頭的無名花卉的葉片、花瓣,在這一瞬齊齊的呈落在帛清開闊的紫色衣領上,一眼過去猶如刻意裝點一般的撩人心魄。俊顏配落花,加之跪身直背的姿态,又顯一種別樣凄美,這意境令人心碎,無法臨摹。
帛清斂笑,語氣卻沒了方才那些輕佻與譏诮,是正色了許多、又顯微微的肅穆:“我不想跪她,我是跪給父皇看的。”他側一仰首,登地又帶起了有意無意的挑釁,“父皇不是叫我來告罪麽?我來了。”
“你!”帛睿登地擡手,掌心又在半空握成了拳。他被這個兒子讴的一口氣哽在喉嚨咽不下去又發作不出,這般情境極是做弄!
帛清喉結動了動,這一瞬心裏有一瞬的發毛,畢竟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皇,他不可能一丁點兒都不怵怕父皇的威儀。但很快他又硬着頭皮死磕到底:“父皇是想再給兒臣一個耳光麽?”語氣波瀾不驚。即便心口抖了幾抖。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父皇過不去,為什麽但有牽扯澹臺皇後他就會總也這麽的不鎮定……
忽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伴随心口一個鈍痛!帛清神智一恍,他被帛睿一腳掀翻在地上。
“你就是這麽跟父皇說話的!”雙眼發黑時又聽帛睿怒不可遏的一句。帛清擡手下意識捂住心口,側首去看,見帛睿擡起的右臂正泛着細微的顫抖:“你這逆子!”這一句話聲腔倒是壓低了,但低且狠。
又是因為那個女人,那個複姓“澹臺”的女人!帛清騁着意氣在心裏固執的這麽想着。澹臺皇後于他已不只是心頭一根芒刺那樣輕描淡寫、隐隐不适,而是猶如利刃在喉不去則死!這種固執的任性也不知是因了什麽緣由,似乎帛清一出生起就深深根植在了心裏。
一任帛清心下裏如何忿忿又委屈,面對着已有青筋暴起的帛睿,事已至此,帛清面上卻是物極必反的平和鎮定了:“父皇今年三十有九了吧!”複一笑開,眉彎淺挑、口吻薄讪如一陣風,“今年歲數裏帶着九,諸事莫太盡,當心給折了……”他到底有保留,還不至于敢大刺刺的說出“折了福”、更不敢也不能說出“折了壽”這類的話兒。
帛清雖性子随了父皇不羁了些,但還從不至于不加收斂、不知進退、毫無眼色、任性胡為到現下這等地步過!帛睿不知他今兒到底是抽了什麽瘋有了什麽魔障,但這樣的帛清只會令他更加盛怒:“清兒。”須臾無言,沉着一張臉冷着一雙眼的帛睿突然開口,怒極反笑,“咱父子倆上輩子是不是認識?”
顯然沒料到父皇在這當口會突然來了這麽一句:“怎麽?”帛清一個詫異。
帛睿盯着兒子的一雙眼睛此刻似乎神光噴火,牙關森森然,是從齒縫裏一字一句擠出的寒冷:“要不是父皇上輩子欠了你的,何至于這輩子你這麽讴朕!”甫一拂袖負手在後。
“……”帛清頭腦跟着一懵,登地無言。
一陣衣袂裙擺“簌簌”磨着地表的聲音漸輕而變重,極不合時宜的在這當口憑空傳來。
父子兩個下意識擡目,見是已然裝容齊整的澹臺皇後邁了門檻兒行步出來。
皇後原是不知鳳儀宮外發生了些什麽的,醒來時瞧見楚皇不在,便知他是先一步離開了。梳洗時有宮娥進來傳話這才知道皇上就在殿外,還有榮錦王。
她一眼瞧見父子兩個這等陣仗,心下頓地有了七八分的了然,秀眉微蹙、面靥忙牽了一急,複斂眸笑盈盈的啓口打圓場:“爺倆這是怎麽了!”碎步冶冶的下了臺階過去,對帛睿匆促行了個禮後,便微曲身去扶地上的帛清,“來,四皇子快起來,地上涼……”
話不及吐完便被帛清一把甩開。
澹臺皇後受了這猝不及防的一個力道,身子失了重心,足下不穩的驟地一下跟着向後摔倒了去!幸在帛睿并着宮人眼疾手快的去扶才不至于磕碰到脆弱的後腦勺,但整個人還是半摔到了地上,腰身一抵又磕到了凸起的一塊兒假山石……
這一下帛睿是真正的暴怒了!
“孝”之一字是亘古不變的永恒的推崇,也是人之處世最基本的操守。即便帛清與澹臺皇後之間再有着怎般凝古不化的隔閡,皇後都是這諸多皇子公主的嫡母,更是國母!帛清他沖撞皇後,更有甚者他居然把皇後給一把推到了地上!如此不知禮數,豈是一句年少孟Lang就能遮掩過去的?若說年幼不懂事兒,他都二十二的年紀了、都有一雙兩歲的兒子了他還不懂事兒麽?
他此般種種,為人子就是不孝!為人臣更是不忠!
“來人!”帛睿霍地燎過一陣心頭火,怒從心生,看也沒看帛清的甫地轉身沖內侍發命,“把榮錦王拉下去,脊杖二十!”
第八回 求情者同罪……
這話一出便滕地一下驚了這聲腔波及處的一衆人!便連堪堪将身子起了一半的澹臺皇後都霍然僵停住,就那麽定格在當地裏,由宮人攙着扶着忘記了起來!
帛清雙耳一陣轟鳴,猶如放空樣的蕭音陣陣,百端亂緒糾葛并起,在他腦裏心裏扯得颀長。有這麽一瞬間,他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是陷入到了一個不願回憶、不願再想起再觸及的渾噩萎頓的惡夢裏!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都是不真切的是假的!
但脖頸僵僵硬硬的慢慢轉動,目光觸及父皇一雙似在噴火、又似沉澱了森冷堅冰的龍眸時,這般真切的情與景又偏将現下一切一切都昭著的如此直白、如此真實……父皇動怒了!父皇他,他要打自己,為了皇後,為了那個可惡的女人!
思緒惝恍時已有乾坤殿貼身服侍的公公行至楚皇身側,但見他微擡首環顧了四周一圈兒,見這一幹內侍沒一個敢動榮錦王的。這公公亦明白皇上對榮錦王的心,父父子子之間哪裏還能沒點兒不時的摩擦?皇上現下裏命人杖責四皇子,轉臉心疼了那一把火氣還不是會燒到他們這些個下人身上去?這等事情自然是得勸着哄着小事化了總是沒錯的!
“皇上,王爺他性子沖,也非有心失禮,您就擔待他這一次吧!”公公曲身作禮,邊苦着臉如此求情。
這空擋,一旁的澹臺皇後也跟着緩過了神兒,忙穩住身子匆匆整了一把淩亂的宮裙褶皺,亦蓮步逶迤的急急行至帛睿身前跟着一斂襟:“陛下,四皇子還年輕,行事難免剛烈了些,您莫要同孩子生氣不是?”說着抿了昙唇定了定心,再一次至帛清身邊擡手去扶,“原是本宮自己沒有站穩,四皇子快起來,跟你父皇陪個不是也就過去了!”
這一次帛清倒是沒有再甩開皇後,就這麽由她扶着心不甘情不願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位皇後現下可謂是拿捏準了拿捏極了國母風範、慈母架子,越是這般倒越顯得帛清他自己魯莽失儀不知好歹了!即便澹臺皇後她原是一片将幹戈化為玉帛的好意,到了帛清這裏也都變得成了彌深的惡意!他越來越恨死了如此架勢的皇後!
父子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氛圍原是僵在了這裏,但現下經了皇後的開解而重把氣氛緩和開來,帛睿定了定神,方才心口陡然燎起的那口怒火也跟着依稀平複了些。他颔首一默,做了個長長的吐納,複重新看向不言不語的帛清,口吻依舊是嚴厲的:“你知錯麽?”
帛清也不是個一根筋梗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魯莽性子,更何況他心裏也明白的很,畢竟是自己不敬父皇與這位皇後在先,于情于理怎麽都是自己不對。如此,父皇問他是否知錯,若說他心裏一丁點兒都不曾知錯也委實不可能:“兒臣不該沖撞父皇,惹了父皇不快,牽了父皇怒氣。”須臾緘默,帛清終是颔了颔首,對着帛睿跪身下去,低低告了這個罪。
這也是帛清的真心話。
見這性子極倔的兒子終于還是服了軟,帛睿胸口那股急氣又渙散了大半去,也實不忍再為難他:“單單是不該沖撞父皇麽?”又近了帛清幾步,邊這般引導,“父皇又是為什麽生氣、方才為什麽要罰你?”心裏想着帛清向澹臺皇後認個錯告個罪也就算了!
父皇是什麽意思,帛清自然明白,他此次過來為的也就是向皇後就壽宴沖撞一事認錯的,誰曾想舊錯沒認、又有了新的沖撞?這麽久了還看不明白麽!他帛清就是與這澹臺氏命裏犯沖啊……
即便确實是帛清錯了,即便帛清對皇後的沖撞與隔閡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道理,此刻這一個“錯”字,對着皇後他偏生還是怎麽都吐口不得!
于是這好容易才舒緩下來的氣氛因了帛清經久的沉默,在潛移默化間重又見了繃緊的勢頭,空氣裏漸趨彌漫起愈來愈濃的一股逼仄與壓迫感……
似乎父子間激烈的矛盾沖突就要一觸即發,澹臺皇後心裏一糾,她也委實奇怪這事态怎麽就衍變成了這般樣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走向惡化的趨勢?分明是因她而起,怎麽這爺倆卻陪着莫名其妙就是要死磕!
“皇……”
“朕問你話呢!”
就在澹臺皇後勉強牽笑對帛睿啓口欲喚時,兀被帛睿這厲冷的一嗓子給堵了回去、唬得一震。她只好重又緘默,退至一旁不由蹙眉。
帛清颔首複擡起,好看的桃花目裏有流光微轉:“兒臣……委實是錯了。”終于還是啓口開言。
一語落地,澹臺皇後揪緊的心也在瞬間跟着一舒!還好,這孩子沒有繼續梗脖子死磕到底。
但念頭才起,帛清接連着的一句吐口,卻又把皇後未及完全放下的心再一次陡懸起來!
帛清語氣一沉:“但兒臣只向父皇認錯,不會同那害死兒臣生母的人吐半個錯字!”
這豈止是懸心,這是大駭大震!這等深宮裏頭捕風捉影的宮闱秘事被帛清如此公然擺在明面兒,先不論其真實性,只就這麽一遭便足可見他是觸了怎般的禁忌!
“放肆!”帛睿将熄未熄的心頭火再次被成功的勾起,定神片刻,一痕冷笑浮于唇畔,連神帶心都是冷峻,“朕是不是對你太好了!平素裏太過縱着你、寵着你,至使你變成了今天這麽一副放Lang形骸甚至不忠不孝的荒誕模樣!”
這話說的委實嚴重,斥責一個人極大程度的狠戾,便是說這個人不忠不孝。
帛睿氣急之下吐口的話,字句都猶如刀刃生生刮刺過帛清的心,只是他一時又偏生無言以對,只好抿緊了薄唇不發一言,就那麽橫心跪在帛睿面前。須臾忖量,複低低徐徐極輕的一句:“父皇何曾對于母妃的死,有過多一分的顧念……兒臣時今重提舊事,究竟是不孝還是太孝。”
雖然如過樹的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