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37)

心有些發跳,他方才誠然就是順口那麽道了一句,也沒在意被帛清聽在耳朵裏會變成了怎樣一種味道。見帛清反倒不急着回房,自己也抱臂把身子往後靠靠:“王爺随意啊。”湊趣如故。

“啧啧。”帛清皺眉搖首,“江大管家的性子,素是最難揣摩的,本王可不想憑白的起了誤解,還是勞您親自說出來的好!”順勢反娛趣回去。

江炎倒沒了好耐性同帛清做這無謂的口舌兜轉,颔首一嘆,起身走到帛清身邊擡手把他扶了一扶:“好了,這麽晚了王爺你就不困麽?我們一起回去吧!”

帛清借着他這一扶也起了身來,邊不緊不慢回應:“怎麽,你也不在這亭子裏吹風賞月了?你那份好心情都被本王這不解風情的給破壞了是麽……”

話沒說完就覺後腰一悶,被江炎狠推了一把推出了亭子逼着往前走:“行了行了,王爺你快走吧!你不累我還累呢,哪兒那麽多話的!”緊接着就是江炎半點耐心全無、又帶着氣場的奈若何的聲音。

帛清一個好笑,也就緘默住。同江炎一并下了小亭,踏上長廊往東西兩方的廂房處各自回去。

因了夜裏回房已經貼着淩晨光景的樣子了,物極必反,熬了這麽久,帛清那通困倦與睡意早跟着散了幹淨,人反倒是越來越精神。

他便點了盞燭燈,讓屋子充斥進一痕星點的暖意裏,後坐在燈前靜下心來細細作想白日裏在楚宮暖閣裏時,父皇所教授自己的一通通朝綱要記、大體框架等。

就這麽如數回憶如數作想了也不知多久,就于這不知不覺間只見天色已然透亮。

一抹魚肚挂于天邊,刺目的晨陽以萬頃金波聒碎了一夜死寂如水,跟着有鳥鳴蟲唱鱗次栉比一LangLang有度而起、漸低至高,熱鬧了這一個帶着朦胧美态的早晨。

有風盈窗,裹挾着草木露珠的沁脾芬芳一并潮席,帛清阖目深深嗅了口清氣,方伸了個懶腰動動僵硬的腰身,起身出門,于晨曦的明媚浮光裏散心觀景。

想起這幾日沒見過王妃了,便又上了回廊往東邊兒轉角處暖辭的廂房。

門口的婢子一見王爺過來,慌得起身便要行禮,被帛清止住:“王妃還在休息麽?”側首小聲的問。

“可是王爺來了?”沒待那侍女回話兒,便聽廂房內室啭啭的傳來一聲明媚的女腔,似水波如流雲般柔順軟款,正是上官暖辭的聲音。

帛清心性大好,見王妃起得這樣早,也就沒顧慮的徑自推了門進去。

暖辭在這一刻已經逶迤足步冶冶的往門口進深這邊兒走,正挑了綽約紗簾兒欲要出去,不期然跟帛清撞了個滿懷。

帛清順勢攬過暖辭的腰,把愛妃整個人半打橫的往懷裏一罩,微曲了身子颔首脈脈的去看她,薄唇勾起一灣淺淺的微暖笑。

暖辭着一件寬褶子雪白色疏裙,邊邊角角勾勒一圈嫩粉并着輕紅又點碎天青的蘇繡花瓣。因堪堪晨起的緣故,她素面朝天脂粉未施,一頭青絲如瀑散在纖纖的肩,亦噙笑抿唇軟軟兒的回顧向帛清,五官很是柔媚幹淨、如水浮桃花的鮮嫩芬香。

帛清看得歡喜對心,悅眼之餘順勢在她額前落下一吻:“才什麽時辰,這便起了身?”聲音輕輕的很是溫柔,生怕稍一着重就融化了懷抱中的佳人一樣。

暖辭展顏一嫣然,流盼明眸漾秋水,亦是輕輕軟軟的徐音:“羽兒和翼兒那般能鬧騰,我哪裏還有睡覺歇息的心思呢?”尾音略挑,很是勾人。

這位榮錦王妃當真是個上乘絕佳的絕代佳人,分明不是天成媚骨,卻那氣韻、那徐媚、那純美……滴滴點點樁樁件件的皆都是帛清可心的類型。也真不枉她姓了上官,與帛清締結的這一段好姻緣!

“下人們照拂不周全,倒是叫你親自勞累?”說話時帛清把暖辭往地上扶好身子,又一挑簾子擁着她往內裏小間走。

暖辭搖了搖頭,依是抿笑柔柔:“為人母的,大抵都是這麽副合該受累的心境。”複回目顧向帛清,蹙蹙黛眉,“孩子那麽小,交由下人看護照拂,妾不能安心吶。”這是雖有自嘲,卻又偏帶着不可掩蓋的幸福的語調,可見暖辭其實有多願意親自照顧兩個孩子。

帛羽帛翼便是她與帛清的兩個雙胞胎兒子,這名兒取得考究,合起來就是羽翼,帶着它日可以振翅扶搖的期許之外,還有着兄弟同心、不棄不離的美好隐喻。

這兩個孩子時年兩歲,雖是雙胞胎,眉眼卻也并不是完全相像,且那性子也不一。羽兒偏鬧,一刻不見便叫人牽心難安;翼兒則好靜,小小年紀連話都還說不全呢,就已養成了對着窗子滴溜溜轉眼睛看景、一看就是好些個時辰,且唇畔漸有笑意浮噙的小癖好。

就此,帛清總也打趣暖辭,問她是怎麽懷的這兩個孩子,怎的就叫他們打從娘胎裏便養成了這些個似已定了型的一通性子!

“你這不是自累!”帛清有意嗔怪的皺皺眉心。

暖辭再搖首:“值得呢。”

此情此景俨然一副夫妻恩愛、鹣鲽齊眉的好樣子。面着暖辭柔柔淡淡的舉止神韻,帛清只覺淘巧,擡手愛憐的輕捏了捏她的鼻尖。

二人會心一笑,說話間已走到內間榻前。

兩個兒子就睡在軟榻上、靠着裏邊兒的位置,是與暖辭睡在一起的。這也是為什麽帛清有陣子沒來暖辭這裏休息的一大原因,孩子們睡在妻子身邊,他這個做父王的又要往哪兒擠,打地鋪不成?

看着榻上睡意正酣的兩個孩子,帛清原本就因了晨曦微光而甚為明朗的心境,在這一時則更是明媚歡快了。

一米陽光拂在孩子的睡臉上,那小小的身形也被篩篩襯托的似是成了瓷白玉器鍛造而出的。

暖辭落身,擡手輕輕拍着入睡的孩子的小背脊,那份非為人母者是決計不會有的安詳神态撩的人極是順心。

帛清一懷慈父心理跟着被勾起來,亦擡手去捏孩子軟軟的小耳朵。

被暖辭輕拍掉。

帛清好笑的轉目,見她蹙眉卻含着好笑的輕輕嗔怪:“你慢些,這是孩子不是玩物,別再給捏傷了!”

聞言入耳,帛清只覺心下有了似小貓抓撓的一通叫嚣,越發的起了興致偏生跟暖辭玩味到底:“哪裏能傷着?本王就是要捏他的小耳朵,王妃你還能怎麽的!”當然,沒忘記放輕了言語,恐吵擾到熟睡正酣的兒子。說着便又擡手向着兩個孩子招呼過去。

暖辭知他的玩心,也起了娛趣的擋着非不讓碰!

一鬧騰起來就難免忘記了适宜場合,到底還是作弄的響動給大了一些,便聽榻裏睡着的帛羽鼻息長長發了一哼,小身子不自覺起了想要轉身的動靜。帶的緊貼着他睡在一旁的帛翼也跟着起了哼哼。

這對正歡脫的夫妻兀似觸雷般的不約而同猝時止息!二人悄悄然轉身,暖辭忙又依次撫上了兩個孩子的背,幫着他們各自翻了個身換了個睡姿。兩個孩子小嘴癟癟,又睡了過去。

“睡得真熟啊……”帛清安安心,又不由感慨,“像小豬一樣!”

暖辭惱不得又起了一個不知哭笑:“王爺!”媚了調子蹙眉沉沉。

帛清卻笑了開:“本王開玩笑的。”亦落身于榻将暖辭擁好,“辭兒,都這麽大了,他們還不能自己翻身麽?怎麽是你在幫他們。”皺眉不解。

“哦。”暖辭展顏,“畢竟還這麽小,我怕他們自己翻身的話,對脊椎的發育不是很好。就偶爾幫幫。”

“嗯……”帛清且思量着,拖着話音一個了然。

這一刻,夫妻和美、父子阖和睦,當真家得和樂、萬事待興!

第三十四回 夜夢因果事

帛清自王妃那裏回了廂房之後,雖天已經大亮,但畢竟這一晚上都拖着身子輾轉未眠,他這時才覺肌體上下那股子困倦之意回籠而來,眼皮發澀發沉,是後知後覺的有些困倦。

召了婢子備了水草草洗漱了一把,也就睡了下。

……

這是一條細細彎彎的小路,這條路被籠罩在一大片一大片散不盡的青煙迷霧裏,森冷的氣息迎面襲來,帛清每踏一步都覺脊背發森發冷。這條路是那麽的崎岖,細碎的石子鋪陳地面只覺鉻腳的很。

他慢慢複蘇了有些渙散的意識,人卻依舊是朦胧的。如斯惝恍的定住身子向後望了一眼……那是一大片更加迷離如織的煙霧缭繞,根本看不到回去的來路;複定神又轉身回來向着前方舉目眺望,目之所及處卻是一大片如身後一轍的霧光風影,如斯荒涼、又如此潦草,頓于此之中升騰一種別樣的凄美!

此情此景,竟叫帛清铮地就有一種猶如步在黃泉路、步上奈何橋,就要去轉世投胎的錯覺感!

這莫非是自己已經死了?

心念叫嚣,他頭腦兀浮一念,忙下意識擡手撫撫心口,果然……果然是感覺不到心髒在跳動!

劇烈的恐慌瞬間潮席!帛清被震得一激靈!又正心思惶然舉步無措間,于前方不遠一圈圈、一層層流竄不歇不間斷的水汽霧霭裏,漸次顯出兩位女子娟秀的身形!

這般境地這般猝然出現的女子呵!即便不是鬼神,那也決計不會是人!

帛清一個下意識回身便跑,卻又只覺自個這足下的步子怎麽的都邁不開,一瞬竟像是铮地就被釘死了定在當地一樣!

他又驚又懼,即便這身子不能動彈、即便這步子已然僵定,還是竭力掙紮着意欲就近尋個遮擋物好做遮掩。

卻舉目除了望不穿也沒個盡頭的這一條不知通往地獄、還是天堂、還是人間的漫漫陰森小路之外,并着的就是流轉的層疊深厚雲層、與陰潮水汽了!又哪裏能有半點隐蔽處亦或遮擋物?

又不知是不是受到的驚吓太不一而足了,帛清在輾轉心焦一陣之後兀地定了定神,卻好像不似方才那般的害怕、也沒那麽迫切十分的想要趕緊離開。

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複睜目定神,見前方那二位女子還在,卻并不挪步一二,似乎并沒什麽惡意。

“或許是這幻境裏的神仙桂子……也未可知不是麽?”帛清這麽想着,也就又渙散了幾分懼怕,穩了心神大着膽子往前探探,意外一邁步發現自己又可以走動了。

這時恍然驚覺,原來只要自己心性平和,就不會被禁锢;相反越是急躁與難安,則就越會不遂願的定在當地裏、越急越離不開。這當真是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呵!

他便又近幾步,隔着輕紗般綽約朦胧的霧氣遮迷,凝神定目看向那二位女子。

這兩位女子似是沒有看見他一般對他不予理會,又好似與他并不處在同一個時間與空間。

但帛清卻随着距離的及近,而把她二人看了個真切。

這是二位頗為娟秀美麗的女子。特別是左邊那位着粉裙曳地、裹鵝黃流蘇并天青穗子外披的女子。

這女子生就一雙迷離的桃花眸,一點玲珑婢,兩葉花瓣唇,與身邊另一位女子一樣都是烏漆漆披肩散亂的發。并着流雲霧霭穿梭迂回,發絲跟着輕揚漫舞好不唯麗。只是因為不知是鏡像還是真,帛清也不好判斷,她不知是左還是右的手腕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猩紅色刀痕。這刀痕極是猙獰,又為她絕美嬈麗的嬌嬌傾國之姿添了些許別樣,好似美玉之上恰到好處點着的一點瑕疵。

這一瞬心念微動,帛清下意識擡起自己的左手,撩開袖擺細看。

自己的左手腕有一道天生的胎記,那是一圈紅痕,這些年雖退得淡了些卻還依舊清晰。幼時聽父皇說過,說自己還沒長開的時候這胎記尤其色彩深濃,就好像是被刀刃劃出來的傷口一樣……

帛清十分清楚的記得父皇在同自己說起這些時,眉宇間不由露出的一懷心疼,還小心的捧起自己的手腕小心翼翼的慢慢撫摸,就如同在為一道舊傷拂去疼痛般的。那個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拿捏,帛清竟當真感覺到自這胎記之中滲出的絲絲縷縷澀澀的疼……

他心念又是一動,入目眼前這二位女子只覺一種天成的熟悉感、甚至是親昵感牽着引着。

這麽看着除了比常人美麗太多之外,也看不出這二位女子還有什麽異于常人的地方。但是她們的面上沒有絲毫血色,昭著着二人的了無生氣、幻鬼似靈。

正這時,柔柔輕輕的一嗓女音好似風霧,那粉裙的絕美女子對一旁女伴幽幽啓口,桃花眸不含潋滟、卻是空空洞洞到有幾分猙獰的可怖:“雲離姐,你且慢行。”她吐口極慢,一字一字間隔不長,但尾音拖得極長,真切切的鬼靈之音。

帛清條件反射的一陣顫抖,旋即也就跟着平複。

又聽那女子徐幽幽道:“前生都是你在照拂我。往日已矣,萬般不可追,來世……便讓我來傾我所能,護佑你一世周全穩妥吧!”

“我不甘心。”另一個雙眸亦是空洞,吐口一轍的音腔幽長,徐徐的,“我突然好不甘心!”這一刻,原本沒有感觸、沒有悲喜的鬼靈般的女子驟地一下好似浸染全部的、所有的戾氣,吐口發狠發沉,帶着呼之欲出的嗜血的恐怖,似乎即刻便會于當地裏變化出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鬼态!

怨氣之重,素來驅馳不得呵……只有因果,無盡的因果,只得以此慢慢清算、慢慢償還。

她繼續幽幽忿忿道:“我要把我們一朝失去的全部情思與權勢,那些全部的辜負與欺騙,全部的……全部都奪回來!”即便沒有那麽真切,但帛清在這一刻還是兀地就覺察這女子一口貝齒銀牙必定是咬得死死的、咯咯作響着的。

先前那一個與現下這個卻明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悲憤較少、近趨于無,只有無盡的不知是釋然還是根本就看明白了、看清了之後滋生出的無力與無感無觸:“随緣吧……”幽幽一嘆,帶着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唉”,比那迂回不歇的迷津幽風還要輕徐。

這一個卻好似未聞:“殊兒,你且先行,往那皇權帝胄之家尋去!我随後便到,我去做你兒子,為你穩固地位、争奪權勢!”她那一腔恨意不知是起于何處,卻是明明顯顯十分難遏難消。

這絕色的女子勾了勾薄唇,喃喃苦笑、眼神空洞更勝:“我不需以子嗣穩固地位……因我不會再做女人。”旋一搖首長嘆,緩緩的,“因為女人太苦,實在是太苦了。”

這時忽地自她身後顯出一團白色的清氣,一圈圈纏聯裹挾、似蓋如團。有風起,漸次這一團白霧也跟着疏幽一個渙散,霧氣散盡時于那當地顯出一只通體純白發透明、玉雪可人長毛盈盈的白玉兔。

這兔子十分親昵的蹦跳幾步,上前去蹭蹭女子嫩粉衣裙,一雙空洞的眼眶子在這時憑空生就出紅寶石般璀璨奪目的瞳孔。旋即默默然不支聲的蹦跳于前,徑自做了引路者般的。

“看來時辰,是到了……”那女子幽幽一嘆,也就不再與另一個多話,轉身如一抹輕恍游雲一樣飄墜身子,随那引路的白兔一路幽幽然飄轉而去,逶逶迤迤很快便消失在了望不見盡頭的前路青冥裏。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這一瞬帛清心底攪湧情絲萬縷,那種不知起于何處、也不知端得會起來、更辯駁不出是何情态的複雜感觸只在頃刻便“嘩”地一下把他潮襲!

剩下那一個女子留在當地徐徐嘆了口氣,空洞眸色愈發的幾近失神。

是時又一女子自那女子身後緩而飄出,分明沒有踏着一絲雲霧,但裙擺之下分明長裙飄飄、分明是虧空無物:“就是她,都是她!”這是一個着了一襲鮮紅色嫁衣的女子,她望着方才那絕色女子消失的方向發着狠的重重一吐口,仿佛在将胸腔裏驅不散的、積壓彌深的郁結一股腦全然抛出,“我本是太子妃,但太子心儀的一直都是她!新婚之夜太子便棄我而去要我那般凄艾艾獨守了一宿空房……太子因她之故從不曾待我好過,更害我時今心力交瘁、積郁成疾,韶華正盛便含恨而逝!”于此一轉聲波,那聲波也與先前那個一般一轍的狠戾,隐隐然咬得極重、似有嗜血,“這是她欠我的,我要朝她讨回來!投胎去做她的兒子,要她管顧一世、拂照一世……”

泠淙水波聲自不知何處的悠遠之方拂來一脈清幽,又似帶着自天而下一籃暗香。

湮遠梵音層疊浮湧,漸淺而深于四周幽幽響起,一瞬好似瑤臺落鏡、鼓點如雷、仙樂如潮、蓮池将傾。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第三十五回 戲谑江管家

帛清“騰”地一下一個大驚,醒了過來!

原本懸浮于虛空間的身子跟着一落實,一切杳遠飄渺的感觸在這一刻全全然回籠在身。他順勢舉目四顧,入在眼裏的依舊是這一懷分外熟悉的景致,那簾幕、那東瓶西鏡的好格局、那雕花的案與雕花的窗并着蓮花座裏纏枝的燭盞、那一冊冊累放穩妥的書卷、那靜如水的夜、那明如鏡的月……

分外的熟悉感漫溯并起,帛清跟着緩緩平氣斂息,心知自己好端端的在廂房寝室裏。複定定渙散的神,方念及方才一切原是一場月夜清夢。

這一覺睡得委實是長了,直接就從白晝給過度到了漸深的夜。

聞了廂房內似有響動,候在外邊兒伺候的婢女屈指輕輕叩門,隔着門板對帛清行了個禮。

帛清側目,順口叫那婢子進來。待她端着盛了溫水的金盆與錦帕步入之後,帛清邊起身洗臉,邊問了她自己這一日就這麽睡到現在?

小婢女低首垂目,回得軟糯:“是,王爺許是乏的厲害,睡得很沉。其間奴婢們來喚王爺用膳,卻喚不起,江管家見了,便吩咐說不要打擾王爺,待王爺醒了再去準備膳食。”于此複擡目輕聲,“王爺想用些什麽?”

帛清了然,現下睡了飽便也不覺得腹中怎般饑餓,也就沒說什麽,擺擺手叫她退下。

婢女領了命,臨退出前将那蓮形燭盞裏的宮燭點了燃。

室內燭煙袅袅,合缪轉穿堂風幽幽渙散,倏倏然、靜靜然,很是帶起一重妩媚暗動的景深。月華像貓兒一樣倏然撲進來,映得這清輝輝的大地一瞬猶如碎金溶彩。

帛清因了才睡去的緣故,精神漸于遲鈍中轉為抖擻,周身仍透着昭著的慵懶,卻又于慵懶裏窺出一絲敏感。

他踱步窗前、對月仰望。偏不巧的,這一瞬那優美的皓月竟是被一片片兜轉的浮雲給遮迷住了面靥,清泠天地一晌重歸于黑漆。

帛清便斂了興致折步回來,就那麽倚着房內一根廊柱開始重新追溯起方才,他那個似幻似真的一晌驚夢。

隐隐然似有所悟……

在這中央娑婆世界之裏,在這命盤欽定大規章之中,凡為人子女者,或為報恩、或為抱怨,或為還情、或為讨債……方才夢境中那三位女子,後兩位皆數投胎去做那前一位的孩子,一個為報情、一個為報怨;而轉看那一個先行的女子下一世為父為母,則是為還一個的恩、為被一個讨債。

此父子、母子,父女、母女緣份,終落成這一世至親緣份。前塵誰欠了誰,誰虧了誰,誰執念了誰,誰對不起了誰,有恩有怨,一經輪回,這一切有識便一頃雲散煙消!然而這其中的一段段公案卻是無法一筆勾銷,終究是要在無聲無息間潛移默化償還清楚,這是冥冥之中欽定好的天數,不會亂卻,因果自成!

欠了的,終歸要還。放不下的,終會有那徹底放下放得幹淨的一日。故人緣盡、重新變回再無幹系的陌路;陌路生緣,又成新孽。孽而生苦,苦而生惡!凡有情識都是惡。

娑婆世界,遺憾世間,五濁惡世,孽孽生生,兜轉不停;緣起緣滅,作弄幾多,了卻又起,放下又生,無邊苦海難渡岸!

只是……

我于五濁惡世,行此難事,得無上正等正覺,為一切世間說此難信之法,是為甚難!

……

一抹重又刺穿浮雲的月華的剪影于室內鋪陳,幻似出世的溶溶顏色一瞬恍惚有着生命暗流一般,就這樣把帛清兀地由對于禪宗天道的那懷沉思中喚回俗世,一瞬帛清起了癡意,目頓神癡的不知眼前這看似可感可觸的現世究竟是真還是幻、是有還是無?

又一念起,呵聲苦笑,牽帶些許釋懷的意味。

其實都是一樣的,幻幻真真、有有無無,更哪裏有什麽區別!

不知是夜太撩撥還是神思太旖旎,只覺室內氛圍在這一刻兀顯得頗為詭谲了。

帛清下意識皺眉,瞥一眼夜色清泠,忽地想出房門到院子裏走走。

整個榮錦王府被籠罩進一片朦胧如幻的美好夜色裏,飽浸了整個世界的繁華與滄桑一般,一花一木都美得暗自妖嬈起來。

他剛睡飽,又經了月曉風清時這迂回天風疏悠悠一吹,那精神就更是抖擻的不得了。心念一起,帛清幹脆上了回廊往西廂處走,不顧時辰的就去找江炎調侃。

江炎還沒有睡下,他沒有過早安寝的習慣,況且在這蟬鳴蟲唱四起的盛夏之夜更是睡不踏實。故而帛清的前來并沒有把江炎怎生叨擾到。

江炎掃了眼不曾叩門徑自推門進來的帛清,薄唇斜斜一勾,面上神情很是随意與戲谑:“王爺這作息可真是獨特,白天安寝、晚上出來活動!”臨了一嘆,邊玩味的“啧”了一聲。

“還不是跟大管家學的這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帛清頗不以為意,就此擇了個位置落身坐下,四下裏掃了一圈,複含笑一嘆,“瞧瞧,這室內布局清雅雖好吧,卻也是過了頭,竟就跟個雪洞一般。”複挑眉瞥了眼徑自泡茶的江炎,“被不知道的乍一眼看去,還以為本王從不曾優待你,原是個這般苛刻不堪的人呢!”他是心性大好,就沒邊沒沿的看到什麽就即興調侃一把。

江炎再一次有了撫額的沖動,卻也無奈的很,把熱茶滿了一盞往帛清跟前猛地一遞:“這真是睡得太多了,有事兒沒事兒就開始拿我湊趣!”

“拿你湊趣?本王怎麽敢呢!”帛清就口繼續逗弄,“啧啧,随手招個這榮錦王府的下人來問,看看有哪個不會懾于你這江管家的威嚴?便是連本王都覺怵的厲害,哪有那個膽子拿你湊趣!”

江炎落身于帛清對面坐下:“有麽?”他做出一臉茫然的神色,連聲息都是柔和又含無辜,“我不就是辦事兒吧雷厲風行了一點,性子狠厲了一點,作風猖狂了一點,說話霸道了一點,為人絕了一點……我有那麽可怕麽?”複一攤手。

帛清原本只是無心就口的訴了句玩笑話,哪裏就帶出了江炎這麽一出頗為霸氣的總結語?直把帛清聽都聽得不自覺怔了怔:“有!”他拼力一點頭,複展顏笑喟,“這還不夠?那你還要怎麽才算個夠!”

“我就這性子啊。”江炎一聳肩膀依舊随意,“誰叫府裏有些個人就是欠收拾呢,若是行事沒得什麽錯處又哪裏會怕我。”複一擡目,“我在王爺面前不是就素來溫和?真是。”

“嗯。”帛清擡手端盞飲了口熱茶,“也就本王能發現管家懷有如水的本性,不過這話說出去卻沒人信服。”

“怎麽不信服?”江炎亦擡手執盞飲了口茶湯。

帛清颔首:“人家都道管家縱是如水,這話委實對。”于此挑眉,“水一冷卻了也會結成冰,又冷又硬呢!”語盡哈哈大笑起來,今兒個他是持着極其好的興致,把江炎給湊趣了個盡。

江炎一怔,旋沉目深深嘆了口氣:“罷了,王爺予其閑來無事拿我取樂,倒不如多留份心眼兒觀察一下其餘親王的動向。”忽地想起什麽,忙正色了神情,聲色沉澱,“那位漢王爺近來聚集一幫文人,辦了個什麽書館,王爺可知情?”

“我大哥辦了書館?”帛清呢喃,順勢皺眉思索起來,念及似乎是聽誰提起過這麽一句,“只是他身為皇族,端得就如此的不顧及身份體面,公然開辦書館做了經商的活計,還聚集了這麽一幫文臣?他就不怕父皇心裏怎麽作想他麽!”

江炎搖頭:“王爺能這麽想,則委實是忠厚了些。”複探首略略,“我昨個去探查了下,這書館原是漢王他不收取任何盈利、免費對皇城百姓開放的。任何人家有适學兒童,皆可免費進入書館讀書。如此便不算是放低了身價,相反還擡高了品性。”

“嗯。”帛清心裏有了個大抵的譜,約摸着皇長子此舉是想做些什麽,“他是要做出樣子一面蠱惑兆京百姓的人心,一面要父皇看到他自己有多賢德多無私,父皇怎會不知他什麽意圖?懶得搭理他!”

“可是王爺……”江炎緊貼帛清的話尾,啓口不無擔心,“縱是在皇上心裏,漢王讨不得好。可他此舉必定是收整了百姓的心,且還叫這一班自視清高的文人們有了一席用武之地,自然也對他歸心。到底是得了大好處,對他原本就淵深的勢力又多了一層穩固。”旋于此一沉聲,“這才是我們最應該擔心的地方啊!”

“那如果在這個時候,在漢王所開書館對面新開一家義診的醫館呢?”帛清且言且思。

江言心頭一動,邊忖度着:“收整人心的事兒既然已被漢王做了在先,那這個時候我們再跟着他後面兒……”

“誰說是‘我們’跟在他後面起秧子?”帛清打斷了江炎的話,着重在“我們”兩個字眼之上。

“王爺的意思是?”江炎展眉。

帛清抿抿唇,颔了一下首後不緩不急逐一吐口:“漢王在這個時候收整人心,父皇是必然會嫌棄的。我們若再去收整人心,父皇必定也是不悅。畢竟父皇還春秋正盛,他怎麽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們這一個個如此迫不及待?”旋一穩氣息,“而若我們不出面做些舉措,則就叫漢王撿了個民心所向的憑白好處。”一頓抿笑,“故此本王這麽想……你看,現下除卻被罰去守陵的魏王之外,在京的王爺不就剩下漢王、齊王、還有我了?明兒一早我們先去齊王府走一遭,再連同齊王一起去找漢王,對他開設書館免費授學一事大表支持,并表示我們身為皇子親王,理當為大楚臣民做些有利之事,願皆出人出力一并服務臣民,合資書館、再建醫館。如此,一面顯我兄弟齊心、一面利國利民。”

“這個理由,漢王不好回絕……想必只能吃啞巴虧的應下。”江炎一笑,“那皇上那邊兒算是有個交代,而漢王一人扮賢良、收整民心的意圖也就徹底不能達成了。”複點點頭,眼睑沉澱,“王爺好計策。”

帛清一笑不言,與江炎把盞臨風就着月色又飲了幾杯清茶後,眼見着夜色加深,便如此回去了。

第三十六回 兄弟各為謀

帛清叫江炎備了份禮,晌午之前便去了齊王帛陟府上拜會。

彼時帛陟才堪堪起來,正飲了早茶在院子裏舞劍。

他并非嗜睡,只是昨個晚上想了太久的心事,又召了貼心幕僚把那心頭的不解與疑慮逐一訴了出來,一幹人商榷了一整個晚上才散了去,故今兒個晨時也就起的遲了一些。

帛清帶着管家江炎突然造訪,倒是叫帛陟這個做兄長的頗感意外。他們雖是兄弟,但平素裏的交集誠然是不多,不過腦中那念頭漸次一起,帛陟便又忽地覺得不是那麽意外了……

“呦,倒是哪一陣風把四弟給吹了來?”他勾唇挂了絲笑,擡步親自出了內院将帛清往正廳裏引,“卻是稀客,稀客呵!”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叫他二人就坐,爾後命婢子去沏了綠茶呈上來。

帛清颔首溫溫一笑:“二哥這是怪弟弟素日與二哥疏離了?”邊與帛陟面對面坐了。

江炎把備着的禮交由齊王府管家收好,便行至帛清身邊偏後處對帛陟行了個禮,甫而負手而立。

“哎,四弟說笑了!”帛陟擺擺手,“咱們兄弟幾個裏,可就四弟同父皇最是親厚,二哥怎敢怪罪你?”于此哈哈大笑,搖搖首緩了聲道,“開玩笑開玩笑,弟弟不要當真嘛。”誠然是沒有惡意的,也沒有醋意,只是最單純的以事說事的誠心湊趣罷了。

帛清也識得二哥這通善意的玩味,也就沒有走心的順口反湊趣:“瞧着,還說不曾怪罪,現下這打趣之間不倒兜不住了那怪罪之意?”在合該适可而止的地方斂息一定,兩道秀美的劍眉微向眉心一蹙,“只是二哥,若是論道起這現下的遠近親疏,只怕父皇是對大哥有了矚目青睐。”

話音徐徐入耳,帛陟心裏定了幾定,卻還是拉長聲腔“哦”了一聲,持一副渾不解的模樣一顧帛清:“此話怎講?”

一旁立着的江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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