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他靜無聲息跪在那裏,半天都沒有讓他起來、也沒開口吐言一二。
他在等着兒子先開口說些什麽……
這幾日帛睿的心念很是紛雜,頭腦也很是混亂,一口氣堵在胸口處上不來也下不去,似乎是被帛清給怄着了、又似乎是源于自己心底下那通複雜心念的糾葛。
方才帛睿正收整了心緒好容易靜下心來伏案辦公,忽地聽了內侍進來行禮報說榮錦王來了!
聽到“榮錦王”這三個字,帛睿沉仄的心念沒防就跟着揪了一下!誠然這幾日以來他一直因了帛清而不能釋然,有陣子沒見這個兒子也是想念的緊,但甫地一個激動過後就又兀地向下一沉,他邊揣摩着帛清的來意,邊讓那公公傳帛清進來。
要不說當真是一對湊在一處的怪脾氣的父子呢!不多時榮錦王帛清便徑直步入,然而他只在距離父皇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定身停步,須臾後兀地跪了下去,這好半天都沒有言語一個字!
這是早朝才下,光影正大好着,一縷縷投在帛清一張秀美且微泛徐白的面孔,并着合着穿堂風曳曳緩飛的寬碩的袍角,登地就把整個人襯托的有了一份寂寥而悵然的作弄感。這樣的帛清令帛睿不由就聚攏了眉峰,他颔首凝目,睥着目光往兒子身上一遍遍的流轉,偏生這孩子是低着一張臉的,以至于無論帛清怎麽竭力去顧去瞧,就是無法看出他面上存着的半點兒情态!
但有一點,帛睿是可以感覺得到的。就是兒子眼下這一遭過來,其實是因了這陣子不長不短的父子冷戰而對他起了效果,這小子他撐不住了,這是來向自己妥協了!
念及此,帛睿兀地一好笑。這一瞬,心口原本堵着的一口氣、那些不快,也都由了榮錦王的于眼前出現,而頃刻就消散了許多。
帛睿眉宇卻聚攏更勝,又過了少一陣子,他不由擡手撫撫前額,到底還是沒禁住最先開了言:“清兒,你究竟有什麽事兒?怎麽就光是跪着不說話?”他還是沒有開口讓帛清起來,因為他心底下多多少少還是負着氣的。
父皇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溫良和煦,是自己熟悉的口吻,似乎并沒有因了前陣子的不愉快而失了須臾真味。這話音順着耳廓一路坦緩灌溉入了心底去,聽得帛清心下一動,接連便十分不受自己控制的泛起一懷酸澀、一懷委屈、一懷悔愧……因這心緒亂雜紛杳、漸趨濃郁,從而很快就遮迷了一顆心、也化作簾幕微微的遮迷了他的眼睛。
老半天都還是聽不到兒子吐一個字,帛睿不知怎的就有些無故的心軟,擡步向帛清又近了些,微向他俯俯身子,這才一驚!才發現帛清斂下的一雙辰目隐有混沌,竟是浮了一層稀薄的淚花:“怎麽了這是,嗯?”這一刻帛睿再沒了半點堅持!他方才負氣沒讓帛清起來,也并不是當真生氣!也是因了心下裏存着的那通小情緒,說白了還是因為太看重這個兒子、在乎他的所思所想所做所行。眼下卻再不忍對他有一星兒半點的責難,擡手扶着帛清的胳膊一把就将他拽了起來,“好端端的,這是又遇到了什麽事情?”心念又起,這一刻帛睿再也沒了其他思慮,只開始十分關切着兒子可是遇上了什麽邁不去的坎兒。
此刻這父與子之間本就天成的親昵感漫溯而起,并蒂着填充了懷有隐憂隐怯的心。帛清忽地覺得自己先前那些顧慮、對于父皇可還在生自己的氣的揣摩、等等一幹都其實是那麽的多此一舉了!他與父皇之間誠是不用計較那麽多、更不會被什麽事兒什麽人而輕易就能離間了去:“有父皇在,兒臣哪兒能遇到什麽應付不了的事!”他心頭一暖,啓口湊趣了句,才發覺聲音尚帶些淺淺的濕潤。忙側側頭,咳嗽了一聲遮掩這小小尴尬。
這般口吻聽得帛睿心頭一疼,旋而寵溺的嘆了口氣,看向帛清的目光噙着昭著的無可奈何:“你呀!”低低輕嘆,口吻嗔怪又認命。
帛清心念一動,也跟着一個會心淺笑,旋又颔了颔首,雙目擡的一如這話說的一樣小心翼翼:“兒臣是來……嗯,給父皇請罪的。”這請罪賠禮的話帛清說起來當真是不怎麽習慣,所以不怎麽利落,嗫嗫嚅嚅的。
“請罪?”雖然已漸漸明白了帛清的來意,但帛睿還是兀地一下只覺被讴笑,“朕這個優秀的兒子實在是太給朕長臉了!幾日不見,終于學會了請罪?”語盡一默,見帛清被自己作弄的發起愣來,免不得一陣哈哈大笑。
這時氣氛早不見了半點尴尬,帛清在父皇爽朗的笑聲裏複蘇了神志,跟着皺眉側首:“父皇,兒臣是真心的!你還打趣兒臣,真是!”一急,沒防這話說的更像是在撒嬌了。
“嗯,父皇當然知道你是真心的。”帛睿戲谑不減,“你倒說說,是怎麽的就突然良心發現,又是要跟父皇請什麽罪來的?”順心随口,他早不再執着帛清什麽認錯、什麽請罪了!此刻起了興致只想這麽順着話鋒同帛清繼續玩笑下去。畢竟父子之間這一份輕松明快的天倫之樂,放在皇家委實難得,當沒有什麽是比這情分、這心境更令日理萬機的帛睿覺得歡喜的了。
“兒臣……”帛清欲回複,啓口又巴巴的僵在了那裏,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昨晚上那一LangLang厚重的心事、埋在心底下這一腔的話,此時此刻卻都生生哽在喉嚨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帛清心下不由發急,越急卻又更是言語不得!真真是好生的輾轉折騰人的!
見帛清這麽副又急又惱的窘迫模樣,帛睿頗為忍俊不禁,複穩穩心緒,擡手往帛清臂膀搭了上去:“好了!”語重心長的一笑喟,沉了目光、穩了語氣,“父皇明白。”自然是明白的。
血緣天成、默契自知,一些話即便不言明、不挑破,又怎會不明白?橫豎是一些一時之氣的決絕、以及一些事後冷靜了神思的追悔莫及罷了!
帛清啞言半晌,面着父皇抿唇微笑,一雙魅惑的桃花目裏有欲止又言的幾多沉澱:“不止那些,不止是悔恨。”他想說的太多,出口成言的卻又太少,聽來就有幾分語無倫次,但他心知父皇知曉自己的意思,“自兒臣出生起始、直到現今都未見止也不會止,父皇那般厚待兒臣、體恤兒臣……在兒臣身上花費的那些心思、那些不易,兒臣……忽然全部都明白了。”漸次低沉,因沉仄而聽來更為深刻。
這一下換成是帛睿張了張口卻不能吐露一字了!一股劇烈的欣慰感沿順心口淺流慢露,帛睿起一懷拂之不去的深濃的動容……
無語無言,不消再語言。
帛睿擡手,實實的擁住了兒子的雙肩,将他面着自己匡進了懷抱裏。
暖夏的早荷花借着迂回風勢将自身香氣渙散其裏,一絲一縷袅袅的灌入門窗縫隙,在四周彌漫起來,在時而蕪雜時而紛繁混亂的心靈其間迂回起來……這一時花好人好,自然清奇、天地人和。
。
帛清進宮這一番不是請罪的請罪,終是叫父子之間作弄起的那通隔閡渙散不存。父子兩個尴尬盡釋,又因經了這一遭事兒,各自于心又都在這潛移默化間跟着生就了許多磨砺、看清了很多從前不曾看清的東西,而那關系似比從前更是好了!
同是感性的人,但該有的理性也是必不可少。趁此心力浮湧,帛睿留了帛清在暖閣裏,一鼓作氣的教授帛清治國之道,要他看着自己如何批閱一封封的奏疏、如何處理一件件的公務,不日後好幫着自己分擔這繁忙政務。
這俨然是擺明了要讓帛清監國啊!
監國,只有太子方可監國,那這……
誰也明白,即便沒有這個提點也依舊都明白楚皇的心思。而楚皇卻在現下裏擺了這麽一出,無異于公然的給朝臣們傳遞了一個信號——榮錦王是朕看好、并一手栽培出來的儲君,大楚國皇太子的不二人選!沒得更疊的餘地!
帛睿行事素有魄力,他決定了的事兒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個完美的定案、從而按着步驟一步步絕不拖泥帶水畏首畏腳的以此走下去。
他此番把榮錦王留在乾坤殿暖閣裏逐步傳授治國之道,這事兒本就沒打算隐瞞,分明是故意要這麽一個信息逐步擴散、逐步傳達出去。既然這些個不死心的大臣們依舊輪番上表催促立嫡子為儲君,那麽帛睿便以躬身實際行動來給他們一個明确的答複!
鳳儀宮前,澹臺皇後臨風茕立,一張含及着淡淡愁緒的嬌顏被湮沒在無邊無際的熏夏的景致中。天風起,一時疏衣汩汩、裙袂若舉,她合風淡淡嘆了口氣,幾縷流蘇貼頰過眼,作弄的面上癢癢的,心口也跟着一陣陣的發悸……
第三十一回 人歸風滿袖
帛清自打晨時那會子進宮之後,近乎一整日都留在了乾坤殿暖閣裏。
父皇教授的認真,帛清學的也極快。這才一日不到,他便已然對那一宗宗公務的處理流程、大體不能動辄的主心脈落都有了一個裝在頭腦裏的清明了然。
帛睿的眼光看得當真不差,這個皇四子确實是一個天成的治國之才,諸多思想都與帛睿碰撞到了一處去,因初學、才接觸而難免有些不明朗的地方也是一點就通。
這一日的交流,父子二人都很默契,無論是思想的節奏還是內心無言的會意,總能時不時就顯出些天成的契合感。
如是,帛睿本就沒有懷疑過自己對帛清的重視與認可,經了現下這一番教授,則轉為了一種彌深的欣慰。他命人焚一炷茉莉香,抱着手臂靠着身子坐在一旁,看帛清在他的提點下持着朱砂筆有模有樣批閱疏奏,那肖似自己的側臉棱角分明卻又平添一種秀美風韻、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桃花目于魅惑之中又摻一瞥空靈的谪仙氣質,燈下他那專注的神情、微聚一起的眉峰、時而淺抿時而松弛的刀雕薄唇、一時颔首一時又擡起的下颚……沒有一處不令帛睿這做父親的心生歡喜。
這一瞬,他忽地便覺一生一世撫養、栽培出了如斯一個優秀的兒子,便是他此生此世最大極大的成就了!這成就即便是他做了大楚的皇、做了一國之賢良君主都莫可含及一二的。
這個兒子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此生此世毫無保留的心力、氣力、精力的凝結,那麽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以父之名憐子惜子一世,他,夫複何求啊!
一陣夜風徐徐吹散了此地逶迤而起的宮燭焰火,茉莉香并着燭煙一齊撩撥妖嬈,把這楚宮暖閣烘托的愈發明澈靜好,這一刻有如化現人間的微型的寧和天堂。
“父皇。”帛清倏然側目一喚。
“嗯。”帛睿以為帛清又有了哪一處不甚解得,忙探身過去。
卻見帛清将方才閱好的疏奏一封封累好了放置一旁,複又把手邊另一份便箋雙手遞給了帛睿。
“這是什麽?”帛睿不解的接過,邊垂目去看,卻見是一條條一框框逐一的批複。
帛清在這時颔首謙然:“父皇信賴兒臣,讓兒臣朱批疏奏。但兒臣的筆記與父皇的筆記到底是不同的,趕明兒後這些個大臣們一見了下發的奏折,便知是兒臣的批複,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穩聲言的認真,旋一擡目往方才遞過去的那份便箋點了點,“所以兒臣沒有在折子上面直接批閱,而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見另寫在了便箋上。”于此一笑,“逐一對賬留心了工整,看來該不會覺得亂到什麽地步。父皇年歲漸上,卻還要為楚國公事而夜夜勞形傷身,兒若能盡綿薄之力……”又忽覺其實沒有必要,忍不住垂目搖首好笑的嘆嘆,“算了,兒臣無能,暫且還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帛睿邊不覺随着帛清這吐口字句而兜轉神思,邊于心下裏起了溫泉貼燙、整個人從裏至外都是溫暖與慰藉的。聽兒子繞了這好半天的,這一刻終于是大體明白了些許意思,卻又見他不再說下去,便亦是笑嘆着搖了搖首:“你是想說讓朕省了費心思看這幾封折子的時間,照着你批複好的內容照抄上去就是?”
“兒臣委實幼稚,初次淺嘗,怎麽能登得上大雅之堂?”帛清擡目含笑,“父皇權當兒臣沒說也就是了……哦,或者就當兒臣是說了個笑話!”他當真不是因為太大看自己、對自己的能力深不可遏的相信,而是全然出乎于對父皇的體恤、與迫切的急不可耐的幫助之心。
帛睿是明白的,心知自己的兒子一向有孝心:“不準這麽自輕自賤。”他斂了眉峰故作嚴肅,“朕這兒看了半晌,實覺你批複的就很獨到,雖是初次接觸卻也穩重的很。”這話不全是迎合,多半也是實話,複一挑眉含了打趣,“你可是父皇放在身邊一手帶大的,若是比作師徒那也是父皇一脈單傳的獨門弟子,輕賤自己不是連帶着也在鄙視你父皇?”旋又趁着興味湊趣更甚,一把攬過兒子的肩膀、這爺倆湊在一處,壓低了幾分聲音,故作神秘,“知道麽,在你小時候,你說話都還沒說全的時候,父皇在這禦書房或者在暖閣裏處理政務的時候啊,就喜歡把你帶在身邊。你小小年紀毛還沒長全呢,就已經開始接觸奏疏啊、案牍這類東西了,父皇總喜歡一批折子就把你抱在膝頭,或者把你放在案上讓你當父皇的案頭鎮!”說着又是一陣大笑,他的心情很是不錯。細數之前一步步走來的滴滴點點,最愉悅的莫過于且憶且思的言起兒子小時候這一幕幕。
“嗯,而且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案頭鎮!”帛清表情故作誇張,逗得帛睿笑聲更濃。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一陣大笑。
父子兩個這悶着堵着憋了大幾日的郁結與悶煩,在這一刻可謂是得了個徹底淋漓的大宣洩!
奉茶的公公不失時的呈了新烹的熱茶,帛清接過來親自為帛睿遞過去:“父皇。”颔首一喚、聲波與神情皆是真摯的動容,“兒臣只是想着能為父皇分擔,能分擔一點兒是一點兒,至少……可為父皇減去一絲一毫的疲憊,那也是好的啊!”且抒懷且無奈的一聲嘆息。
“吾兒一片孝心,便是最令父皇疲憊得消解的奇藥!”帛睿只覺周身這痕暖意更為濃重,神色亦是動容,“父皇答應你,今兒早些就寝,這不是全了你的赤誠孝心?”
“那父皇都堆積在明日,趕明兒不是更忙更累?”帛清眉目蒙了層黯然與微恨、又依稀還有些愧,“有一些人就是那樣,都把父皇也給帶到了溝裏!他們口裏總是道着勸着讓父皇早些休息早些休息,明顯是為了讨父皇一個好感而順口沒過心、更談不上真誠的敷衍之話。今兒歇了明兒不是更累麽!”餘光瞥見那侍立一旁的內侍在暗自抹汗,帛清才後覺自己這無心的話是得罪了一票人啊!忙不疊轉臉對那內侍又補一句,“本王沒有指向,公公別對號入座!”
若說那內侍先前不過是暗暗揪了把心,現下驟地聽到榮錦王在跟自己說話,則是實實在在的唬得差點兒沒在當地裏蹦起來!忙斂住心境忙不疊颔首行禮:“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逗得帛睿是愈發的忍俊不禁。
帛清沒再理會那內侍,重轉目顧向帛睿:“兒只恨自己不能為父皇分擔,不能使父皇緩解這一身的疲憊!”
“你有這份心,不是就夠了麽!”帛睿展顏,沉澱了語氣極是正色的一句,旋即将熱茶湊于唇際飲了一口。他是當真感動着,心念也是一日日與日俱增的強烈,其實他想對帛清說,急什麽,待你入主東宮成為太子,便可幫父皇理政、為父皇分擔,父皇也就可以舒一口氣不必這麽日以繼夜勞形勞身了!但他沒有這麽明說,他怕這話一唐突了會再吓到帛清。
靈犀一點浮起在心,帛清神情一動:“兒臣多陪陪父皇。”
帛睿颔首。
就着一室浮光靜好,月華明澈、宮燭奢華且明麗,這時夜好、風好、燈好、花好、月好、人好、你也好……
。
這一日帛清歸府的時候已是極晚了。原本父皇是要留他在宮裏住一夜的,但帛清念着禮儀規矩而執意推辭了;帛睿轉念一想,思及這個時候一群人都在巴巴盯着、恨不得趕緊揪出榮錦王一個錯處尋個什麽由頭,也就沒再堅持。
這個時辰已然是萬籁俱靜,但當帛清在值夜侍衛的陪同下沿阡陌小道往東廂行時,卻于院落小亭看見江炎正一人孑孑然獨立在亭身裏。
一襲白色內袍、外罩一件玄黑色寬袍外披,依舊是這樣見慣了的裝束。如洗月華自天際三千尺的飛流而下,跌碎了撲撒在江炎泛玉白的皮膚上,不知是不是因了夜的渲染而把整個人襯托的獨絕了的緣故,側影顯出幾分茕然。整個人簡單幹淨的不染一塵。
帛清停步。
方才在王府正門外并沒有看到江炎的身影,而他每一次回府時江炎都是一定會守在門口親自迎接的,故帛清便明白管家定是在府內侯着自己。若自己不回來,江炎定不會安心寝下。
他擡手退了跟着的侍衛,後擡步向着江炎走過去。
一陣風起,幽幽的雖裹挾着夏的熏暖,于這闌珊玄黑的此夜,也未免有些沁涼。
誰道閑情抛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一年四季輪回兜轉不停,而那心境也就跟着在其中不斷醉着、醒着、夢着……幾層煩心事、幾許暢意事,浮生看得總是空!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這一時,月華忽地潛在了看不見的流雲暗瀾裏,本就昏惑的視野變得更為惝恍迷離而紛沓杳遠。
帛清踏上小亭,與同樣姿容清逸莫可一比的江炎,形成一裏一外無雙公子兀形雙的格局。
夜光清溶、涼風微微,璧人公子當世獨步、只影會知音。
此景人間不勝殊!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第三十二回 過往難吐口
貼着清風朗月一路過去,随着距離的拉近,帛清适把江炎看得更為真切了一些,見他原是在對着月華斂目細看手裏擒着的玉環。
這玉環通身象牙色,溶溶的質地對着夜月的映扯而宛若生波、脫似貯着一汪活着的水,自是成色上好、石材絕佳,又因了光影的逶迤流轉而隐約可見其玉身上镌着的龍鳳圖騰,且中間镂空處以五彩絲縧穗子挽吉祥結長長的垂了下來。
這玉環帛清認得,就是不日前江炎不慎掉在自己房中、後自己又順水推舟還給他的那一枚。現下夜深人靜見他這麽擒在手裏湊在眼前細看,神情極專注、目色也未為不肅穆,這般感覺俨然是在獨自追思着一段什麽樣的、遙不可及又似乎就在那裏觸手便可以夠到的往事,幾點惆悵、幾點奈何、幾絲悲傷、幾絲自嘲……終歸是澱着心事、存着故事的!
帛清心頭一動,側了側身偏了目光,握拳抵唇微微咳嗽了兩聲。
正專注賞看玉環的江炎兀一聞了人聲,雙肩明顯打了個極快的顫,并着回過了神。他很快平複了猝不及防的一吓,從容且順勢的把手中的玉環收入袖口,方回身掉首,對帛清投了溫溫目光一笑:“王爺回來了。”心下不慌不亂,安然依舊。
眼見江炎這個樣子,帛清心底登地就貼着滑過去了一抹不适、還有些悵然。
自打玉環這事兒被帛清知曉了後,他在心裏便對江炎存了或多或少的那麽一層薄紗。不能說是隔閡,但這薄紗遮在他們這原本知音識性、默契天成的二人之間,還是做做弄弄的叫帛清多少不适,時不時輕一揪心,無法再當作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他是尊重江炎的,這玉環明顯存了故事,既然管家有心隐瞞,帛清原本是不打算啓口逼問他。但帛清心裏擱不住事兒,特別是對他極重極珍視的人,他就更是擱不住事兒了!眼下又見江炎趁着無人而獨自默看玉環,帛清心頭登地就起了一脈沖動。這一刻他不願再被心下裏那些情态作弄,也不願與江炎之間生了什麽介懷,趁着頭腦發熱的這個空子,皺眉側目:“這玉環,到底有什麽故事?”啓言直截了當,他單刀直入。
怎麽說都是已擱置了一段時間的舊事兒了!帛清這會子偏又提出來。江炎知道這是因他其實一直就沒有不放在心上過,但自己卻注定還是會令王爺失望:“不曾有什麽故事。”江炎微定定心,須臾後斂眉一笑,順勢雲淡風輕的将單手負後,又一颔首玩笑道,“這不是王爺賞給江炎的麽,什麽故事的話,這得問王爺啊!”語盡一陣笑出了聲,聽來當真是沒有一絲一毫鬧心、擾心的厚重感,似乎當真是帛清多心的當了真的樣子。
但帛清知道不是這樣。他十分無奈的搖了搖頭:“既如此,那大管家你一個**晚上、大半夜的,卻在這小亭子裏對着月光賞這玉件賞得好生仔細,又是為了什麽?”自然無心戳江炎心裏可能有着的痛處,帛清接口接的順勢而已,“又或者是對月睹物思什麽人?”心下裏起了念頭,權且猜度着,也就這麽言出來了。
“啧。”江炎勾唇,唇角那絲兒挂着的笑意愈盛,“我這不是對月思人,正思念王爺了麽!”心境沒有因為帛清的突然問詢而起什麽大變化,只在一瞬有了一些微小的波瀾,但被江炎不動聲色的壓了下去,聽來有意偏離話題,就口吐露的戲谑愈濃。
帛清心裏頭有些泛酸,看定江炎,口頭即而跟着起了佯裝譏诮的話:“管家跟本王的關系可真好,這才短短多半日的光景不見,就到了心覺想念、非對月睹物而不得排遣的地步了?”眉心一挑,近于了執念的追根究底兒。
“那是!”江炎極快的接了口去,亦是挑眉直愣愣又含笑帶浮的轉轉接了句,“自打王爺一早進宮,江炎這一天可都跟着捏着把汗懸着顆心,就怕王爺像上次一樣,請罪沒請成的,倒又添了一身的傷血淋淋的暈回來!”
“……”帛清一時啞然,被江炎搬出的這麽一出給作弄的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好。
面着帛清這副先呆後木再無奈的悵然神色,江炎朗聲大笑,邊笑着搖首,轉身重往石幾前走幾步,掀袍子落座了去。方才那話,他原是在開玩笑的,所指的就是當初帛清去鳳儀宮給澹臺皇後請罪、結果反又惹毛了自己的父皇最終受了板子血淋淋回來的那遭……這一出出的江炎可是都記着呢,也算是拿住了帛清的短,每在打起嘴仗的時候就多了個戲谑的小由頭。
而江炎有着好興致打趣,帛清的心境難得同他沒默契的并不在戲谑上面。江炎任何一句順勢如斯的調侃,在帛清看來全部都是對先前關乎“玉環”這個話題有心有意的轉移。
待江炎坐定身子擡目有意無意的瞧了眼帛清的時候,心頭跟着堵了一堵,面上将收未收的笑一點點變得僵硬、後又一點點後知後覺的慢慢消失。他眉心卻皺起來。
他見帛清沒動身子,依舊只身立在方才的地方絲縷都沒有離開。而那一張刀裁斧琢的精致的俊面卻蒙了些微的黯然,又不知道是不是夜光昏惑的緣故而有茕色浮動。顯然帛清并沒有因了江炎的打趣而心境釋然,他凝目與江炎些微存疑的目光直視在一起,啓口沉沉,極無奈而中傷:“五年了,你還是不肯相信本王!”即便表面上再怎樣謙和知意的義重、即便素日裏滴滴點點的靈犀在心,終究還是沒有到了敢将心事全盤端出、全無顧慮的地步,那麽那自以為的靈犀一點、默契在心,又是否全部都只是自以為呢?帛清忽地覺得自己有些嘲諷、有些悲涼,甫勾唇挂了絲自嘲輕笑,“很多時候本王都在想,是不是你在我心裏的位置,遠比我在你心裏的位置要重要的多!”
有風盈袖,撩撥的疏袍碩碩跟着吹鼓起來,人便顯得被這曳曳飛揚的衣袂牽着、引着,着實單薄了。
帛清最後那句吐口委實應景,但也是他于這一個無意識中言出的真心話。
他委實是有這層心念的,且每一閑暇便大抵都會想,卻沒有一次想得明白過。
因這氣場的相投、以及那份脾氣的相合,帛清把江炎引入了榮錦王府,自那後交付于管家江炎無比的信賴,以及給予他對府內諸事可以先斬後奏、便宜行事之權。
帛清太倚靠江炎,太依賴他,無論是心中關乎寂寞的慰藉、還是外界履行起來需要一再小心的關乎榮錦王府的對外私事,帛清基本都會同江炎商榷,後逐一安排下去。久而久之,他對江炎已形成一種依賴了!
這蕭條世間裏的任何一個人死了,包括楚皇帛睿,帛清興許都可以極快的調整好淩亂的一懷散思、難過傷心一陣子以後,也就漸漸變得淡了。而若江炎死了,帛清會出家,因為那是注定一生一世都會深深沉淪、自拔不出,即使身邊還有極珍視敬重的父皇陪着伴着,帛清也注定不能平複失了管家的痛楚,那傷深入骨髓、根深蒂固。
這麽多說來其實也就一句話,只要有江炎在、只要江炎還在,那這世上任何坎坷艱辛、風凄雨疾都打不倒帛清;而但有一日江炎不在了,帛清則也就跟着抽離了氣血、透體了魂魄,就此雖生卻猶死,整個榮錦王府也就會在潛移默化間跟着就成為了江炎的陪葬!
江炎與帛睿都是帛清放在心裏極重的人,但很奇怪的,若要他擇一個誰輕誰重的選擇,似乎還是江炎最重要。
不過二者是不同的感情,這感情其實不沖突,也因了本質的差異性而跟着有了不同的自處。譬如,帛清可以為江炎去死;卻可以為父皇活着……
死多簡單,而活着才難。但因為有江炎,若江炎不再了,帛清會活的近乎茍延殘喘,所以他寧願死,也委實是就解脫了!
江炎被帛清那話撩撥的心裏發澀,雙目也跟着有些發澀,皺眉擡目:“王爺說的這是什麽話!”跟着起身走到帛清身邊,“王爺心裏江炎有多重要,在江炎心裏便比那樣的重要更多一層的重要!”口吻是肅穆的,字字句句認真的似乎能刻進骨子裏、摻在血液裏。
血液……
兀地一下,帛清腦海深處騰地就浮出了這麽個詞。似乎身體裏某處的共鳴被撞開了,這一瞬劇烈的心悸感作弄的帛清一陣陣的喘不過氣來!莫名其妙。
江炎垂目一嘆,再啓口時已是展顏:“有些事情不是江炎刻意瞞着王爺不說,只是還沒有到那個可以說出來、順利說出來的時機。”他颔首,對帛清并肩一步做了個禮,旋而起身擡手覆住了帛清的一段小臂,定神極正色,“王爺現下,就不要再問了好不好?”又極真摯。
第三十三回 和樂溫馨日
江炎的請求,帛清拒絕不了,也沒有拒絕的習慣。
他略停頓,終究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複而擡手搭上了江炎的手背,颔首側目、眉宇微皺:“好,既然你不願意說,本王自不能強迫你。”淺頓,“答應我,若哪一日有了什麽過不得的坎兒,不要一個人死撐硬抗的,要告訴本王,我們一同分擔好麽?”他的話裏有着所指,不知是不是第六感的強烈作弄,他總覺江炎會就這玉環一事惹上什麽麻煩,或者說這本就是一件沉澱着許多麻煩、許多糾葛的事情。
似受了帛清這神情、并着月夜清風氣場的影響,江炎兀地于心口生了一種隐然的不祥,一作弄後恢複如常:“那是自然啊。”勾唇一笑,牽出似戲谑又似動容的幾點微妙神色。
這話說了也誠然是白說!帛清明白,旋自讨沒趣的颔首默了默,終擡首展顏:“不早了,本王回去了,你也早點兒回房去歇着吧!”
“不急。”江炎依是這三兩縷好處恰當的微笑,邊擡目點點月色,“我坐一會子吹吹風再走。王爺先回去歇着吧,在宮裏一整天的,想必也是累了。”邊起身又道,“天黑路不好看,我送王爺回去?”
不知怎的,眼下這江炎誠然是熱忱的太過了頭!這與他素日裏冰冷自持的形象完全不相符合,看得帛清起了一怔,一時不知該氣該樂,幹脆不急着離開的抱着手臂換了個姿勢重新坐穩妥:“大管家。”他一挑眉勾唇,“你說本王是該被你這積極主動的關切所感動呢,還是該因你這明顯的逐客令和壓抑的不耐煩所愠惱呢?”他頓生一種江炎巴不得他快點兒走的感覺,這不明顯是在催着他回去在趕他麽!心道你是有什麽秘密事兒不能讓人看到的,犯的着如此一出?
江炎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