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天
之後的日子,白月光每天就在萬劍山打着曹言的幌子混吃混喝,無聊的時候就逗逗小弟子,鬧得好幾個男弟子春心萌動,最後統統被曹言罰去劍冢清修。
本以為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的過下去,誰知某日陪曹言一起去山頂看日出,突然遇見不速之客。
“你你你……我我我……”
看到那熟悉的青衣男子,白月光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想起堵儉驚人的戰力和殺戮之心,還有他軟禁自己的那段時光,她只能後怕地往曹言背後縮了縮。
魔皇陛下依舊眉宇軒軒,似朝霞孤映,有種不似真人的英朗,哪怕白月光再看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得不承認,堵儉實在是造物主的恩賜。
但此刻這張神祇般俊美的臉上,眉眼低垂,眸光黯然,下巴甚至隐約有淡青色的胡茬,顯得分外落寞。
見白月光躲于曹言身後,他也沒有動武,只是拿出小小的胭脂盒子。曹言手持長劍,警惕地接過胭脂盒,轉交給白月光。
白月光拿過來一看,發現是那年乞巧節上,被她如棄敝屣,随手扔掉的乞巧之物。不曾想,卻被堵儉小心翼翼收了起來,一直帶在身上,珍而重之。
打開胭脂盒,蜘蛛依舊趴在盒子裏,它的壽命本不過數月,也不知道堵儉用了什麽法子,蜘蛛不僅活着,還結了一張小小的網。
堵儉眼瞳裏透出幾分希冀,嗓音喑啞:“阿月,你看,上天都證明了,我們一定會長相厮守,白頭偕老的。”
他低聲向她祈求:“跟我回家好不好?”
白月光咬了咬唇,扪心自問,她并非對堵儉全然無情,可……
就在她遲疑的時候,忽然聽見曹言的密語傳音:
“他道心不穩,長此以往,只會隕落。”
聽到這句話的一刻,白月光微微一怔,擡起眼眸,正接觸到曹言明澈通透的目光,只見白發的女子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半晌,白月光總算開口,對曹言道:
“阿言,你先回去,我有些話要單獨同他說。”
曹言依言點頭,離開之前,又對她道:“如有意外,立即叫我。”
她特意看了堵儉一眼,加重語氣:“在我萬劍山一帶,任誰也不準撒野,否則,引雷劍陣伺候。”
面對曹言的威脅,堵儉不置一詞,只是專注地凝視着白月光。
等山頂只剩下自己和堵儉兩人,白月光方才開口:
“陛下,我記得,你之前說,你心悅我,是因為我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送你避雷符。”
堵儉沒有否認,嘴唇緊抿成一條線,透着孤注一擲的倔強。
“可……”白月光頓了頓,深深注視堵儉,眸子裏如同氤氲着雲夢澤上終年無法散去的水霧,她緩聲問他:
“你知道那麽多避雷符怎麽來的嗎?”
堵儉一怔,搖頭。
白月光深吸一口氣,将自己的過往,徐徐向他道來:
“星機閣的閣主莊環,是我前一任夫婿。長老羅象先,是我前前一任夫婿。除此之外,我還勾引了星機閣十幾個普通弟子。”
“若不是與他們歡好,我一張避雷符,都無法得到。”
這一刻,仿佛有利刃再度紮向男子胸膛,然後絞了又絞,令一顆心髒鮮血淋漓。堵儉面色煞白,卻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
白月光并未因他的異樣而停止訴說,她轉過身,語聲微顫:
“堵儉,我不想騙你。我只是……希望你知道……”
“不入合歡宗,我遇不到你。”
“入了合歡宗,你我有一生一世,卻永遠不可能只有一雙人。”
“所以——”她回眸看他,雖然沒有淚光,然而眸子,卻亮得猶如破碎的晶石,她抽了一下鼻子,一字字道:
“堵儉,我們,和離吧。”
這句話甫一出口,堵儉整個人恍如雷劈,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白月光狠下心腸,将胭脂盒塞到他手中後,不再看他,轉身走向下山的路。然而沒走幾步,便被堵儉拉住。
與之而來的,是一聲細不可聞的哀求:
“如果我不再殺人,不再當魔,你……是否就肯原諒我?”
即便如此,她離去的步伐只是微微一頓,終是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她的聲音亦是輕得猶如風碎薄冰:
“你殘暴狠戾,殺孽太重,和你在一起,我害怕。”
自始至終,白月光都沒有回頭。
下山以後,白月光很快就向曹言提出辭行,回了合歡宗。
數年漂泊,還是第一次回師門。合歡宗裏一切如故,新人來,舊人去,只有宗派的建築,千百年來,穩穩伫立于此間。
仿佛無論什麽,都不會令它改變分毫。
白月光本想找師兄敘敘舊,誰知還沒等她敲開師兄的房門,就從自己的親傳弟子支真那裏得知,師兄已經過世多年。
支真說:“師父,你走後不久,師伯就愛上一女子,為了對方不肯再汲取別人精氣,最後渡劫的時候,生生隕落了。”
隕……落……了?
這三個字傳入白月光耳中,她的思緒一片空白,好像跌入冰冷的河中,四肢無力,頭腦也有些昏沉。
她記得,師兄長得極為好看,鼻梁高挺,眉目如畫,整個人站在那裏,就像是明月入懷,玉山将傾。
時至今日,她依然覺得,他是合歡宗所有男弟子裏,最好看的。
所以……在第一次修煉功法的時候,她毫不猶豫選擇了他。
一夜耳鬓厮磨,看到雪白床單上猶如梅花般的點點落紅,他摸着她的頭發,笑着對她道:
“阿月,從現在起,你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聽到師兄的話,彼時還是少女的白月光,只能羞紅了臉,垂眸不語,唯獨一顆心髒,怦然跳動。
實際上,那晚過後,白月光不止一次天真地想過,不再修煉功法,不再求長生大道,就在合歡宗裏,和師兄一生一世。
可是她等了許多年,也沒能等到他的求婚。
那時候同期的弟子修為漲得飛快,就她一個人遲遲沒有動靜,被師尊責問了好幾次。
凡人壽命有限,她若不肯加快修行,即便容顏永駐,也不過短短百年光陰,轉瞬即逝。
她天資聰穎,又偏偏生了副好皮囊,是被師尊寄予厚望的晚輩。
卻死活堪不破一個“情”字。
直到一個雨夜,她親耳聽見,從師兄房間裏傳出的嘤咛。
聲音雖輕,卻如雷貫耳,令她落荒而逃。
也正是這場冷雨,讓白月光徹底意識到:
原來,合歡宗,無論男女,是永不可能有真情實意的。
師兄就葬在後山,想不到生前那般風流,立誓要絢爛如繁花的他,死後不過一座孤墳,與青松作伴,無名無姓,連墓碑都不曾立。
白月光在兩名弟子的陪同下,給師兄上了一炷香。
袅袅升起的青煙裏,她喃喃自語:“師兄,剛拜入門派的時候,你教導我,身為合歡宗弟子,切忌動心。”
她似哭似笑,只是顫聲問眼前小小的墳冢:
“為何到最後,你自己,卻偏偏動心了?”
是他将她帶上山。
是他教會她,什麽是情愛。
又是他,告訴她,必須學會絕情斷愛。
可,明明同修無情道,她恪守戒律門規,一生無愛,他卻偏偏亂了心,動了情,最後送了命。
看到淚如雨下的白月光,支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另一個弟子景缙遞上一方手帕:“師父別哭了。”
白月光一邊擦淚,一邊罵道:“小兔崽子,老娘是在哭嗎?老娘明明是在緬懷自己逝去的青春。”
檀香于墳前焚燒殆盡的那刻,白月光想,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祭拜師兄了。
可她永遠不會看見,也永遠不會知道,在師兄的墳墓裏,在他已經化為累累白骨的手心裏,緊攥着一縷蘭紫的發絲。
青絲,情絲,壽數有時盡,情絲無斷絕。
上墳歸來,已是夜晚。天上有點點繁星,就像大顆大顆的淚水。
有夾雜着細雨的微風,自半開的窗外吹來,淡紅的羅帳在風中飄揚。睡夢之中,白月光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兒時。
她看到熊熊大火裏燃燒的村莊,到處都是扭曲不成樣的人形,可她什麽也做不了,逃無可逃,只能眼睜睜看着火焰向自己撲來。
直到一雙手,将小小的女孩自火海中抱起。
是了,那是她和師兄的第一次相遇。
出門遠游的少年,偶遇慘遭劫匪,被大火吞噬家園的女孩。
可那時的她弱小如斯,一張臉也髒得不像樣,面對親人的離世,她只能攥着他的衣角,嚎啕大哭:“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這茫茫人世,滾滾紅塵裏,她一路掙紮求生,只是為了想活。
就在她陷于夢魇之際,她突然聽見某個熟悉的嗓音輕聲安慰:
“你不會死的。有我在,你永遠也不會死的。”
聲音傳入耳的剎那,白月光霍然驚醒。
然而整個房間除了自己,便再無旁人。她試探着開口:
“堵儉,是你麽?”
無人回答。
窗外雨聲飒飒,卻只是灑落一地無言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