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道
在合歡宗的時光靜如止水,左右現在宗門裏也沒幾個長老比白月光修為更高,因此無人敢為難她。
白月光窮極無聊下,養了一群貓咪,在她的精心照顧裏,那些貓咪很快就一個賽一個的圓滾滾,遠遠看過去,仿佛無數的毛球。
逗貓之餘,白月光來了心情,指點一下不成器的兩個徒弟,順便督促他們給貓咪鏟屎喂小魚幹,可以說日子過得十分惬意。
如果不是那日在酒館聽見客人的議論,白月光會一直惬意下去。
“哎,聽說沒,那魔域的魔皇堵儉,遭到正氣盟的懸賞,現如今被一群修士追殺,四處倉皇逃命呢。”
“不會吧,居然還有人敢追殺他?不要命了嗎?”
“嗨,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說來也怪,明明堵儉修為超出衆人一大截,但無論別人如何傷他,他始終不肯還擊。聽說現如今,堵儉還去了大自在殿,想求佛子法素,為他洗去體內的真魔之血呢。”
……
聽到“洗去真魔之血”的時候,白月光再也坐不住。
她知道,真魔之血是魔皇的命脈。
失去它,不吝于失去千百年來,所有的修為。
所以,到底是堵儉瘋了,還是這世道瘋了?
白月光當即捏了個靈訣,準備前往大自在殿一探究竟。
一路風馳電掣,白月光抵達大自在殿的時候,裏面人山人海。看來群衆都對魔皇洗真魔之血的事抱有極大吃瓜熱情。
畢竟,修真界從古至今,還是頭一遭發生這種事。
白月光好不容易擠進後山,佛雲綸音如同層層密不透風的帳幔,幾乎将整座山林籠罩住。
在這佛家真言組成的天羅地網裏,她一眼就看到洗髓靈泉裏的青衣男子。
對方緊閉雙眸,如同小扇子般密密垂落的睫毛微微顫抖,俊秀的臉龐沒有一點血色,唯有太陽穴上爆出的青筋,是唯一的色彩。然而無論遭受怎樣的痛苦,他始終咬緊牙關,不曾悶哼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僧人終于停止念經。
從洗髓靈泉裏出來時,堵儉步履虛浮,幾乎站也站不穩,卻在看到白月光的一刻,如孩童般揚起唇角,露出最真摯的笑顏。
“阿月,你看,我現在不再殺人,也不再是魔了。”
他向她伸出手,眸光澄澈:“你,原諒我好不好?”
但不等白月光回答,迎接堵儉的,是佛子法素的致命一擊。
法素厲聲道:“衆僧聽令,誅殺魔皇,在此一舉!”
在法素的命令下,無數禪杖帶出的金光,如蓮花般綻放。
風聲呼嘯,血色鋪天蓋地。
随着白月光的失聲驚呼,堵儉思緒一片混沌,依稀之間,他只想起,那天斜陽似火,紫發紅衣的少女笑顏如花,柔聲對他道:
“因為人家自第一面起,就心悅魔皇陛下,故而多方打聽。”
“所以,在生辰之日,陛下定要得償所願哦。”
他踉跄跪地,捂住前胸,鮮血從指縫裏淋漓而出。
恍惚之間,堵儉的腦海裏突然出現被自己遺忘很久的畫面——淅瀝的雨聲,凄厲的血光,破碎的吟聲,絕望與希望并存的歡愉……
他總算知道,為何那日冥淵河畔,初遇她時,他會心生親切。
多年以前,大雨傾盆的夜晚,遍體鱗傷的少年修士,被仇敵陷害,堕入魔道,中了情毒,在泥潭裏打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偶得路過的合歡宗女修搭救,對方不嫌他肮髒醜陋,為他解了情毒。
那時他遍身血污,而她绮羅珠履。
她是世人所唾棄的妖女,卻在俯身的一刻,成了他的神明。
堵儉費力地睜開眼,深深凝視白月光,想要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牢牢銘記住她的樣子。然而終是未能看清,便失去所有意識。
堵儉阖上雙眸的一瞬,白月光推了推他。
“堵儉,堵儉,醒醒……”
意識到他已經聽不見她的話時,她終于脫口而出,聲音凄厲:
“——夫君!!!”
隔着數十年漫長的光陰,她終于對他喊出這個早該如此的稱呼。
話出口的瞬間,淚水潸然而下。
竟是鮮血般的殷紅。
“我入的是合歡宗,修的是無情道啊。”
她喃喃問他:“值得嗎?值得嗎?”
可他再也沒法回答。
白月光抹了抹臉上鮮豔的血淚,緩緩起身,冷然掃視一圈後,目光落到最前面的得道高僧身上,質問他:
“法素,你說他是魔,可此時此刻,究竟誰才更像魔?”
面對法素的沉默,她聲音霍然拔高:
“我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執意誘你破戒,是我要你幫我渡過雷劫,是我,令他在大自在殿大開殺戒!!!”
“法素,為何你敢殺他,卻不敢殺我?”
法素神色終于出現動容,低聲回答:“你不是魔。”
聽到他的回答,白月光泣血而笑:“不,你錯了。”
“他是魔皇,我是妖女,我們,天生一對。”
話音未落,白月光咬破指尖,以血畫符,而後雙手結為蓮花印。随着她的動作,她一襲紅衣無風自動,長發亦是飄散如綢。
很快,有熾熱的光芒自她胸口霍然亮起,光中漸漸浮現出白發少女的影子——本命劍靈,劍在靈在,劍亡,靈亡。
當初曹言贈她的一縷微薄劍氣,經過數百年的時光裏,終是被她溫養出了劍靈,卻不想,劍靈第一次出場,都是在如此場合。
倘若佛祖有知,她在此地大開殺戒,恐怕又要罪加一等。
但……此時此刻,就算是下地獄她也不在乎了。
她只要堵儉好好活着,陪她一起活着。
在這無窮無盡的修仙問道之旅裏,她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她。
問道千年,不及與他相處數載。
白月光一手持劍,命令劍靈和所有僧人對峙,一手扶起堵儉。
“誰敢上前,休要怪我讓他血濺當場,死無葬身之地!”
面對她的暴怒,一衆僧人唯唯諾諾,盡數看向法素。
法素無言。
最後只是單手立掌,眼眸微垂。
“我佛慈悲。”
在白月光帶着堵儉轉身的那一刻,法素知道,他輸了。
從身到心,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且,此一生,再無機會,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