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顫動。樂之揚心頭一動,暗想這一股熱氣或許就是所謂的真氣,但要如何才能讓它分成兩股,變成弓弦弓背,将金針彈射出來?
他一邊吹笛,一邊嘗試引導真氣,将其化為兩股。分化陰陽二氣,本是煉氣術裏極高的境界,先要陰陽相合,而後才可分化,練到分合自如,少說也要花費五六年的苦功。樂之揚不過初學乍練,煉氣剛剛入門,靈飛經再神妙,也萬萬不能一步登天,一夜練成陰陽二氣。
樂之揚一心二用,練了一會兒,不但沒有分化陰陽,反而擾亂了原來的真氣,金針陡然向裏鑽入,痛得他兩眼發黑,再也吹不下去。
“怎麽不吹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樂之揚回頭望去,葉靈蘇站在一片黑影深處,眼裏明亮如星,閃動幽幽光芒。
樂之揚一見是她,心中大怒。今天他兩次倒黴,全和此少女有關,別的還罷,弄壞了朱微的泥人,尤其不可饒恕。他越想越氣,冷冷說道:“我愛吹就吹,你管得着嗎?”
葉靈蘇一言不發,走到船舷邊上,海風西來,吹得她衣裙飛舞,仿佛就要乘風飛去。
她看了一會兒海,忽地問道:“你吹的曲子叫什麽名字?”樂之揚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麽事?”
葉靈蘇看了他一眼,忽一招手,樂之揚還沒看清,虎口微微一痛,空碧已經脫手。少女眼中含笑,舉起玉笛向着月光打量,翠玉染透了月色,泛起迷人的靈光。
樂之揚又驚又怒,縱身撲上前去,想要奪回玉笛,不防少女身形一轉,樂之揚登時撲了個空,腳下踉跄,竟向海裏竄去。
耳邊呼呼生風,身子飛快下沉,眼看就要落海,樂之揚手臂一緊,叫人拉了一下。這一拉又快又巧,他身不由己地向上飛起,活似一條飛魚,“砰”地摔上甲板上面,背脊向下,摔得好不疼痛。
“真沒用。”葉靈蘇的聲音好比火上澆油,樂之揚彈身跳起,循着聲音撲去,但又撲了個空,少女的笑聲又從他身後傳來:“在這兒呢,你瞎了眼嗎?”
“把笛子還給我。”樂之揚急紅了眼,身子團團亂轉,但就是碰不到少女一片衣角,葉靈蘇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兒,俨然化身雲霧,只可感知,不可捉摸。
“你答應吹笛,我就還給你。”葉靈蘇的笑聲就在耳邊,任由樂之揚如何轉身,也看不見她的影子。
樂之揚性情倔強,少女好言好語,他也許橫笛就吹,越是武力相逼,越是激起了他胸中的傲氣。他打定主意,寧可丢了空碧,也決不向對方低頭。
月光下,兩道人影旋轉如飛,樂之揚一口氣轉了百十個圈子,忽覺中針處一陣劇痛,登時力氣消散,雙腳一絆,“砰”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葉靈蘇“咦”了一聲,聽聲音就在身邊。樂之揚想要起身,可是剛一使勁,胸口就是一陣悶痛,只聽少女說道:“小犟牛,你真的不吹?”
“不吹,死也不吹。”樂之揚橫了心,“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殺你做什麽?”葉靈蘇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不吹是麽?那這支笛子我沒收了,你什麽時候肯吹,我就什麽時候還給你。”說完咯咯一笑,去得遠了。
樂之揚躺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費了好大力氣,才沒流下淚來。他抽了抽鼻子,轉身走下甲板,回到艙裏。
江小流正在呼呼大睡,樂之揚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靈飛經》裏,除了《周天靈飛曲》,還有別的武功,也許學成以後,就能從少女的手中奪回玉笛。
他點燃油燈,拿出《靈飛經》細看,越過《靈曲》一章,兩個字躍入眼簾,卻是隸字書寫的“靈舞”,下面用金絲小楷注解道:“古有桑林之舞,随樂而起,若合符節,可入無間,可披大隙,款款蕩蕩,妙用無窮。要學吾舞,先通吾曲,曲在氣先,氣在勁先,流風回雪,應節舉足,入于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旁若無人,天下獨步。”
“旁若無人,天下獨步。”樂之揚輕輕念誦這八字,不由心生神往,注目再瞧,下面用銀絲繡出許多細小的腳印。腳印參差錯落。上方注明了出腳的先後,腳印以下,又有許多人像,舉手擡足,縱橫起舞。
舞蹈的節奏來自于《周天靈飛曲》,樂之揚沒了笛子,便在心中哼唱曲調,他一手捧着經文,就在這船艙之內,慢慢地跳起舞來。
這靈舞十分奇妙,只要按節跳動,不拘地域大小,均可從容施為。船艙橫直不足一丈,可以施展的地方小之又小,樂之揚行走其間,絲毫不覺局促,他的身子手足,應和心中曲調,擰轉變化,上下騰挪。小小的船艙随他行走騰躍,仿佛不斷變大,艙壁消失,桌椅盡去,四面空空蕩蕩,俨如一片虛無。
走了一會兒,樂之揚丹田一跳,真氣從內蹿出,一如吹笛時的路徑,穿過他的小腹,進入他的雙腿。樂之揚不覺越走越快,行走時帶起一陣疾風,吹滅了桌上的那一盞油燈。
他在黑暗中起舞,可是一近桌椅床角,自然心随體動,飄然避開,潇灑之處,正如序言所說:“入于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艙室如此狹窄,樂之揚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俨然化為了風,變成了霧,但有一絲縫隙,便可随意出入。
次日天朗氣清,吃過早飯,船裏的人都到甲板上游玩。樂之揚和江小流也上到甲板,江小流粗聲大氣地說:“昨晚還真怪,起初熱烘烘的,根本睡不好覺,後來突然起了一陣風,吹得人好不舒服。樂之揚,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一點兒也不知道?”
樂之揚嘆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怕是被人丢進海裏也醒不過來。”
“我是死豬,你就是死耗子。”江小流臉漲通紅,“半夜裏不睡覺,滿世界地竄來竄去。”
正說着,忽聽女子笑聲,樂之揚轉眼看去,一股怒火直沖頂門。葉靈蘇就在不遠,斜倚欄杆,與陽景有說有笑。“空碧”就在她的手裏,素白的纖手映襯深碧色的長笛,恍若白雪新柳,甚是清新動人。
江小流看見玉笛,雙眼一亮,沖口叫道:“哎呀,樂之揚,你的笛子怎麽落到別人手裏了?哈,我知道了,定是你讨好人家,把笛子當成了定情的信物。”
這一嚷,甲板上的人全都聽見了。葉靈蘇掉過頭來,眼裏閃爍火星。陽景臉色陰沉,大踏步走上前來,沖着江小流大喝:“小狗子,你說什麽?”
江小流梗起脖子,大聲說:“我又沒說你,我說這笛子……”話沒說完,左頰劇痛,身子橫着飛了出去,“砰”地摔在甲板上面。
打人的正是陽景。樂之揚又驚又氣,上前一看,江小流半張臉腫脹起來,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口鮮血,血水裏白森森地躺了一顆牙齒。
樂之揚氣炸了肺,挺身怒道:“姓陽的,你幹嗎打人?”
“我打了人嗎?”陽景咧嘴一笑,目光掃過甲板,“我明明打的是一條狗嘛。”
東島弟子爆發出一陣哄笑。樂之揚掃視衆人,不覺緊握雙拳。陽景盯着他似笑非笑,心想這小子如果強出頭,正好教訓他一頓,叫他一輩子記得自己。
江小流見勢不對,忍痛掙起,扯了扯樂之揚的衣袖,低聲說:“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樂之揚雙腳分開,站立不動,忽向葉靈蘇大聲說道:“把笛子還給我。”
“你肯吹笛了?”葉靈蘇若無其事,把玩手中的玉笛。
樂之揚咬了咬牙,冷冷說道:“我吹給豬聽狗聽,也不會吹給你聽。”
葉靈蘇的眼裏閃過一絲怒意,陽景沉下臉來,作勢要上,少女輕輕擺手。陽景會意,笑了笑,退到一邊。
“這樣麽?”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這根笛子,我丢進海裏喂魚,也不會還給你了。”說着伸出笛子,送到船舷邊上。
樂之揚心中一急,晃身沖了上去。葉靈蘇以笛子為誘餌,故意誘他上前,見狀收笛轉身,腳尖輕輕探出,挑向樂之揚右腳的足踝,存心想絆他一跤,使其掉進海裏。
這一挑暗藏武學精義,樂之揚明明看她出腳,偏偏躲閃不開。緊要關頭,他的心中靈光一蕩,響起《陽明清胃之曲》。這一曲與“足陽明胃經”有關,經脈從頭部生發,正好連接右腳。
心聲一起,丹田處湧出一股熱流,閃電一般竄入右腳,樂之揚身子發輕,腳掌上擡,仿佛平地裏刮起一陣旋風,貼着葉靈蘇的腳尖跳了過去,輕輕巧巧地落在船舷邊上。
葉靈蘇一挑不中,不勝訝異,但見樂之揚就在前方,當即伸出手來,輕飄飄一掌拍向他的後背。
這一掌如果拍中,樂之揚仍會落海。他來不及多想,心中曲調不變,勁随曲走,身随意走,依照“靈舞”裏的式子,擰腰揮手,飄然一轉,身子如柳随風,讓過葉靈蘇的一拍。
葉靈蘇身為島王高徒,這一掌看似随意,實則後招無窮,故而一掌落空,想也不想,反手帶起一陣疾風,掃向樂之揚的腰際。
樂之揚身在船舷邊上,前是葉靈蘇,後是汪洋大海,所占的地方不及旋踵,兼之他不通任何拳理,葉靈蘇的拳招巧變,一概看不明白。所以到了這個時候,不論對手如何出手,他只是故我,随樂起舞,無意中暗合了“旁若無人”的心法,熱流貫入左腳,腳尖點地,旋身飛轉,葉靈蘇的指尖擦身而過,居然又一次沒有掃中。
樂之揚初學乍練,到底招式生疏,只顧旋轉躲避,卻忘了身在何處,轉了兩圈,已到船舷邊上,突然一步踏空,身子歪歪斜斜,直向海裏落去。
葉靈蘇兩次失手,又羞又怒,正想再下狠手,不料樂之揚自己失足落海,登時喜出望外,暗想這小子果然無能,前後兩次都是湊巧罷了。
樂之揚一腳在船,一腳踏空,身子大幅後仰,就像是一根被風吹折的枯草,眼看就要落海,他的腦海裏閃過《太陰安脾之曲》。這一曲關聯“足太陰脾經”,心中曲調一響,真氣登時鑽入左腳。
樂之揚來不及多想,呼應節拍,身子淩空一轉,左腳勾住船舷,腳尖生出一股勁力,将他的去勢牢牢剎住。
腳下雖已生根,身子仍向下落,船身像是一堵牆壁拍面撞來。樂之揚轉念之際,心中的曲調一變為《少陰洗心之曲》。這一曲與右手有關,樂之揚只覺一股熱流竄向右掌,下意識揮手送出,拍中船身的木板,一股力道反推回來,力量之大,仿佛幾個人同時用力将他抛了起來。
樂之揚耳邊風響,身子卻像是西洋鐘的鐘擺,“嗖”的一下擺回到了甲板上方。他的目光所及,甲板就在身下,心中登時閃過《太陽柔腸之曲》,這一曲關乎左手,樂之揚左手揮出,在甲板上用力一撐,掌心湧出一股大力,帶着他向前飛竄。
葉靈蘇算定樂之揚落水,故而心中松懈、全無防備,忽見樂之揚返回甲板,一時呆若木雞,忘了動彈。樂之揚貼着她的身邊掠過,眼前碧光閃動,正是那支玉笛。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玉笛,心聲變為了《少陽三焦之曲》。這一曲與左手的“手少陽三焦經”有關,真氣注入五指,牢牢扣住玉笛,葉靈蘇只覺掌心一痛,玉笛居然脫手而出。
樂之揚奪回玉笛,來不及轉念,心中先奏《陽明清胃之曲》,右腳點地,彈身跳起,再奏《太陰安脾之曲》,左腳翻飛,踢向天上,整個人騰空而起,翻了一個跟鬥,挺身站了起來。
這幾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東島弟子均是看得兩眼發直。以他們的能耐,本也不難做到,但樂之揚之前不會武功,忽然變為了武學好手,前後反差之大,委實不可思議。更出奇的是,他手揮目送、俯仰生姿,靈動詭變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潇灑寫意。
葉靈蘇玉笛被奪,羞憤難當,不待樂之揚站穩,反手一掌向他掃出。掌風及身,樂之揚只覺氣血翻騰,忙道:“慢着!”
“怎麽?”葉靈蘇凝掌不發,存心聽他說些什麽。
樂之揚定一定神,說道:“你說過,只要我給你吹笛,你就把笛子還給我?”
少女丢了笛子,羞慚多于憤怒,忽見樂之揚服軟,自覺挽回了少許面子,何況玉笛已經易手,自己逞強奪回,也沒有多少趣味,想了想,冷笑說:“好啊,你乖乖地給我吹笛,吹得不好,我要你好看。”
空碧失而複得,樂之揚心潮起伏,望着沉如秋水的長笛,朱微的形影浮上心頭。他沉默一會兒,橫笛吹奏起來,笛聲婉轉悠揚,透出一股綿綿不盡之意。
葉靈蘇聽了笛聲,微微一呆,不知怎麽的,心中随那曲調柔情生發,不由得輕輕吟唱起來:“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
東島承天機宮的餘脈,盡管孤懸海外,書香雅韻,百年不絕。許多弟子一聽,就知道葉靈蘇所吟出自《詩經》裏的《邶風·靜女》,說的是一對男女在城角幽會,女方沒有如期而至,男方十分焦急。後來女方來到,送給了他一支紅色的簫管。簫管紅潤有光,一如心愛的女郎,美得使人難忘,女子帶來的香草,也是美豔動人,可是所有這些,不是管美,也不是草美,珍貴之處,只在于這是美人贈與罷了。
樂之揚吹出這支曲子,衆人都覺莫名其妙,只有葉靈蘇的目光由愠怒轉為柔和,等到樂之揚吹完,輕聲問道:“這支玉笛,是某個人送給你的麽?”
樂之揚默不作聲,神色蕭索。葉靈蘇看他一眼,淡淡說道:“也罷,本當你是個小氣吝啬鬼,原來另有隐情,這笛子,我不要了。”
這支《靜女》本是樂之揚有感而發,古詩裏的情形,與朱微贈笛頗為相似,想一想京城郊外,棺木之中的焦急絕望,比起那位等待情人幽會的男子還勝十倍。他為葉靈蘇吹笛,只是權宜之計,本意保住空碧,不想一曲吹出,對方知音解語,竟從曲調中聽出了玉笛的來歷,少女灑然放手,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無形之中,樂之揚對葉靈蘇的惡感少了幾分,他沖少女笑笑,正要轉身,忽聽陽景高叫:“慢着!”
樂之揚回頭看去,陽景越衆而出,冷笑說:“小子,你剛才的身法不錯,從哪兒學來的?”
樂之揚心中厭惡,冷冷說道:“不用學,我天生就會。”陽景眼裏的怒意一閃而過,笑着說:“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個大大的天才!”說到“天才”兩字,故意拖長生氣,周圍的東島弟子,齊聲發出一陣哄笑。
“不敢當。”樂之揚笑了笑,“陽兄過獎了。”他臉皮之厚,出乎陽景的意料。陽景愣了一下,大聲說:“姓樂的小子,咱們來打個賭,我不用內勁,也不用拳腳,只憑身法,三招之內将你手到擒來。”
樂之揚想了想,笑道:“賭什麽?”
“你輸了。”陽景一指空碧,“這笛子歸葉師妹……”話才出口,葉靈蘇叫道:“陽師兄,算了。”
陽景見葉靈蘇手持玉笛不放,以為她喜歡此物,故而逞強出頭,想要奪回玉笛,讨她歡心,當下笑道:“師妹放心,不過一支笛子,為兄替你奪回來就是了。”
“我說算了!”葉靈蘇微微皺眉,“這笛子,我不要了。”
陽景笑嘻嘻瞧着她,心想:“小妞兒又使性子了。女人麽,嘴上說不要,心裏卻戀戀不舍。葉師妹眼角高,等閑的珠寶,她向來不放在眼裏,難得這玉笛合她的心意,無論如何,我先搶過來再說。”于是笑道:“師妹別生氣,我奪這笛子,也不盡是為了你。你身為島王嫡傳的女弟子,一身藝業也是本島的翹楚,這小子仗着一路三腳貓兒的身法,趁你不備,把玉笛搶了過去,若不奪回來,豈不讓他小看了我東島的英雄人物?”
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幹雲,贏得衆同門一陣喝彩,落到葉靈蘇耳中,卻是大大的諷刺。她被樂之揚奪走玉笛,心中雖然羞慚,但也只是關乎自身,陽景這麽一說,分明她丢的不是玉笛,而是東島的面子。葉靈蘇越想越氣,冷笑說:“好哇,陽師兄是本島的英雄人物,我這個無德無能的小女子,就等你替我出頭了。”
陽景聽得口風不妙,但他為人驕狂自大,話一出口,萬沒有後退的道理,于是大聲說道:“姓樂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賭?”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陽兄,你輸了怎麽辦?”
陽景只想贏了如何,壓根兒沒有想過會輸,他愣了一下,慨然說道:“好啊,你說怎樣就怎樣!”
這話驕狂已極,樂之揚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說:“好,我輸了,玉笛雙手奉上,你輸了……”他一指江小流腳前,“跪在這兒,叫他三聲好爺爺。”
話一出口,不止東島弟子變了臉色,江小流也是張口結舌。陽景的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紅,要不是衆人睽睽,他非得一掌拍死樂之揚不可。
“怎麽?”樂之揚不依不饒,笑着說道,“陽老兄,你怕了嗎?也難怪,他年紀太小,當你的爺爺不合适……”話沒說完,陽景血湧面頰,沖口而出:“賭就賭,怕的才是你孫子。”
江小流挨了耳光,掉了牙齒,樂之揚趁這機會,存心為他出氣。空碧于他而言,縱然貴如性命,但比起好友的榮辱,就算是自己的一條性命,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東島弟子見他不知死活,心裏均是莫名快意,呼啦一下拉開,騰出一大塊空地。
樂之揚叫過江小流,讓他保管玉笛,江小流的臉色發白,湊上來低聲說:“樂之揚,算啦,姓陽的本事大,你打不過他的。”樂之揚笑道:“江小流,你以前的豪氣上哪兒去了?嘀嘀咕咕的,跟小姑娘差不多。”
江小流又羞又氣,罵道:“扯你娘的臊,你要找死,我管你個屁。”樂之揚笑道:“一邊兒去,等着做你的‘好爺爺’吧。”
江小流哭笑不得,悶悶退到一邊。陽景耳力高強,聽得一清二楚,盯着樂之揚,心中暗暗發狠:如不讓這小子跪地求饒,真是枉為東島弟子。
他心中起了毒念,冷冷說:“小子,準備好了嗎?”
“好了。”樂之揚一招手,“你來……”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迎面撲來,樂之揚來不及躲閃,胸腹一痛,整個人登時飛了出去。
衆人驚叫聲中,樂之揚跌出一丈多遠,摔在地上,再不動彈。
陽景冷冷站在原地,盯着樂之揚木無表情。衆弟子趁機喝彩:“陽師兄好本事,對付這小子,果然不費一拳一腳……這小子真是紙糊的,碰一碰就要散架了似的。”
谀辭如潮,陽景聽在耳裏十分受用,他剛才疾風突進,撞飛了對手,尋思以樂之揚的能耐,這一撞可說分出了勝負。
正得意,忽聽有人笑道:“不小心,叫牛頂了一下。”陽景應聲一愣,只見樂之揚慢騰騰站起身來,抹去口角的血跡,笑着說:“陽兄,多謝奉送一招,現在還有兩招吧?”
陽景的心裏一陣翻騰,死死盯着樂之揚,不明白為何這小子挨了一撞,居然還能站起來說話。
樂之揚貌似輕松,其實并不好過。方才靈曲真氣應念而動,千鈞一發之際,帶動他的身形,避開了陽景的鋒芒,又借後退之勢,靈舞發動,化解了兇猛的餘勁,饒是如此,他仍覺氣血翻騰,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
陽景暗生疑慮,收起小觑之心,一縱身奔向樂之揚,行将撲到,樂之揚曲由心生,一股熱流竄向左腳,以左腳為軸,身形旋風急轉。
陽景眼前一花,對手移步換形,人已挪到他的左側。陽景想也不想,氣貫五指,一記“飛鴻爪”扣向樂之揚後腰的“肓俞穴”,還沒抓到,忽聽葉靈蘇大聲叫道:“不用內勁。”陽景應聲一驚,慌忙收回指力。
這一來一去,出手遲慢了少許。樂之揚得到機會,心中響起《少陰足腎之曲》,這一曲連接腎經和右腳,念頭一動,真氣透過腎經,鑽入了右腳足底的“太谿穴”。
真氣帶動身形,樂之揚擰腰轉足,讓過了陽景一抓,指尖掃過肌膚,熱辣辣一陣疼痛。
“第二招!”葉靈蘇的聲音冷冷響起。陽景一呆,身形忽矮,左腿貼地掃出,腿勢涵蓋丈許,一旦掃中,樂之揚必定筋骨摧斷,變成一個瘸子。
掃腿剛出,葉靈蘇忽又冷冷說道:“不用拳腳!”話一入耳,陽景忙又潛運內勁,把腳收了回來。
樂之揚也看到對手出腳,可是陽景變招之快,縱使看見,也來不及應變,好在葉靈蘇出言譏諷,迫使陽景變招。樂之揚緩過氣來,靈曲真氣傳入雙腳,移步轉身,跳開數尺,可是心情急切,用力太猛,半空中雙腳纏在一起,落地時站立不穩,砰地坐在地上。
不及起身,風聲又來,陽景人未到,影先至,五指張開,抓向他的頭發。樂之揚慌忙後仰,心中靈曲流動,真氣化為兩股,竄向左手右腳,他左手一撐,身形騰起半尺,右腳一點,內勁傳到甲板,反激回來,身如魚龍躍波,整個人滾向一側。
陽景一抓落空,心中大為驚怒。三招為限,如今只剩一招,真為對手逃脫,從今往後,再也無顏面對同門。想到這兒,晃身趕上,恰逢樂之揚雙手撐地,縱身躍起,陽景這一次留了心,不再莽撞,左拳送出,作勢擊向樂之揚的面門。
樂之揚慌忙偏身躲閃。誰知這一拳本是虛晃,陽景的右手後發先至,樂之揚這一閃,無異于把身子送到他的手裏,但覺脖子一緊,已被陽景死死扣住。
兩人一逃一追,動如鷹隼,狡如老兔,看得衆弟子眼花缭亂,暗暗為陽景擔起了心事,見他終于得手,這才松一口氣,齊聲發出歡呼。
樂之揚盡管被擒,體內的靈曲真氣仍是來回鼓蕩,一遇外力,頓生反擊。他的心中響起了《任脈引》,一股熱流從小腹湧起,循着任脈諸穴竄向他的頸部,陽景只覺虎口一熱,幾乎被他掙脫出去。
“這小子會內力?”陽景越發詫異,五指微微收攏,內勁湧出掌心,靈曲真氣為他內勁所逼,掉頭向下,竄回樂之揚的胸口。
樂之揚呼吸艱難,眼前金星亂迸,說也奇怪,到了這個田地,他的心志前所未有地專注,《任脈引》在心中反複流轉,靈曲真氣随之轉動,不斷沖擊陽景的內勁。剎那間連沖了三次,陽景內力雄渾,不為所動,靈曲真氣受了挫折,返回時變得十分柔弱。這麽一去一回,一強一弱,本是一股真氣,這時卻變成了兩股。兩股真氣在他的胸口激蕩,逼得那一枚夜雨神針連連顫動。
“你服不服?”陽景瞪眼大喝,樂之揚的脖子好似加了一道鐵箍,想要應聲,也說不出話來。若依陽景的性子,恨不得一把将他捏死,只是幾十雙眼睛瞧着,不便狠下毒手。但瞧樂之揚的眼神,身處逆勢,仍是一團倔強,陽景心頭火起,翻手一拳,搗中他的小腹。
樂之揚痛得渾身痙攣,一股逆氣直沖喉頭,眼前白光閃動,意識漸漸模糊。就在這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行字跡,正是昨晚背誦的《夜雨神針術》:“柔者為弓弦,剛者為弓背,反而用之,金針可出……”
樂之揚恍然大悟,他體內的真氣一上一下,不正是兩股嗎?一強一弱,不正是剛柔嗎?想到這兒,依照“夜雨神針術”的法訣,用上行的剛強之氣逼住針尖,下行的虛弱之氣貫注針尾,一前一後,反向用力。
這一下立竿見影,夜雨神針一陣顫動,但從肌肉深處拱了出來。
“還不服?”陽景又喝一聲,作勢再打,忽聽葉靈蘇叫道:“夠了,陽景,你有完沒完?”
她語帶嗔怪,陽景聽得大不舒服,再瞧樂之揚,陡然心生毒念:“葉師妹憑什麽護着這小子?他媽的,我廢了他!”心念及此,拳中夾指,捅向樂之揚的小腹氣海,只要點破了氣海,從今往後,樂之揚便會成一個廢人。
就在這時,忽聽嗖的一聲,一股銳風直奔胸臆。陽景還沒明白過來,左胸一痛,似為銳物刺穿,登時氣散功消,五指無力松開。
樂之揚得了自由,踉跄後退兩步,胸口一陣說不出的暢快,氣血流轉自如,金針也已無影無蹤。
陽景卻後退一步,撲通坐倒在地,仿佛癫痫發作,口吐血沫,渾身抽搐,那樣子苦不堪言,仿佛受了莫大的創傷。
四周鴉雀無聲,衆人盯着地上的陽景,心中均是莫名其妙。
“閃開。”一道人影沖了過來,伸手一撥,樂之揚登時摔了出去。江小流慌忙上前,将他扶起。兩人定眼看去,明鬥一臉鐵青,正在察看陽景的傷勢。
他左摸摸,右瞧瞧,始終看不出傷在何處。這時楊風來、施南庭也受了驚動,先後來到甲板上面。
施南庭痼疾纏身,久病成醫,見這情形,沉吟道:“明鬥,看他的樣子,應是傷了肺部。”
明鬥得他點醒,恍然有悟,撕開陽景的胸衣,只見左乳“期門”穴右側,有一個血紅色的小點,微微凸起,似有硬物。
明鬥潛運內勁,想要吸出金針,施南庭忽地按住他肩,搖頭說:“明老弟,先讓我試試,看一看材質再說。”
明鬥心頭一動,點頭說道:“我糊塗了,若要起出‘暗器’,‘北極天磁功’再也合适不過了。”
施南庭伸出二指,對準凸起,沉吟說:“不是鐵器。”二指忽地一劃,咻,一縷金光激射而出,創口鮮血噴濺。陽景臉色慘變,咯地吐出一口鮮血。明鬥慌忙按住他的小腹,注入一股雄渾內勁。陽景喘息兩下,慢慢平複下來。
明鬥放下弟子,擡頭看去,但見施南庭眉頭微皺,拈着一枚金針打量。金針長約半寸,纖細如發,明鬥臉色一變,沖口而出:“夜雨神針……”
衆弟子看見金針,心中早有懷疑,聽了這話一片嘩然。明鬥瞧着那針,呆了呆,掉過頭來,盯着葉靈蘇,臉色陰沉,過了半晌,徐徐說道:“葉師侄,小徒自與人賭鬥争勝,何嘗礙着你了?你下此毒手,又當作何解釋?”
葉靈蘇細眉微皺,迷惑道:“明師叔,你說這話,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誰明白?”明鬥怒容滿面,“除了你,在場衆人,又有誰會夜雨神針?”
葉靈蘇盯着明鬥一言不發。明鬥以為猜中,越發氣惱,他早已到場,一直袖手旁觀,心想陽景一旦勝出,得到空碧,以他的孝順恭謹,自己稍一點撥,這笛子自然到手。誰知勝算在握,卻遭了葉靈蘇的暗算,明鬥沮喪之餘,更生憤怒。
“蘇兒!”楊風來遇事沖動,也忍不住大叫,“你這算什麽?陽景好歹也是你的師兄,怎麽為了一個未入門的小子,胳膊肘向外拐?”
葉靈蘇柔紗蒙面,看不清她的神态,可是紗巾微微顫抖,俨然十分激動。施南庭心思細密,直覺有些不對,可是證據确鑿,除了葉靈蘇,無人會這暗器,但從角度來說,當時葉靈蘇就在樂之揚的身後右側,從此發針,的确可以射中陽景的左胸。
明鬥冷笑一聲,忽地大聲說道:“楊尊主,你有所不知,這世上的男女之事,說不清,道不明,葉師侄一向眼高,島上的男子誰也瞧不上。這姓樂的長得不壞,為人輕佻油滑,更吹得一手好笛子,剛才那一首《邶風·靜女》,吹得何其婉妙動人,‘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不就是這笛子嗎?本是他搶過來的,偏要繞個彎兒,說是葉師侄送他的,一給了面子,二表了心意,換了是我,也會動心!”
衆人恍然大悟,男弟子對葉靈蘇都有癡念,聽了這話,心中醋意上湧,個個盯着樂之揚,目光大為不善。
樂之揚緩過氣來,但聽明鬥胡說八道,曲解《靜女》之意,心中大為不平,挺身說:“明先生,這件事和葉姑娘無關,金針是我射的……”
話沒說完,人群中傳出幾聲冷笑,明鬥盯着樂之揚點頭說道:“好一個癡情種子,女的還沒說話,你就急着大包大攬。這馬屁拍得也太急了一點兒,先不說你會不會針法,剛才你連手指都動不了,又用什麽發針?”
樂之揚挺身自首,對方居然不信,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待要說出真相,可又要牽扯到張天意,由張天意身上又不免引出“靈道石魚”。那只石魚惹出那麽多腥風血雨,一旦說出,樂之揚怕是小命不保。
正遲疑,忽聽葉靈蘇冷冷說道:“明師叔,沒錯,金針就是我發的。”
衆人無不驚怒,明鬥嘴角扯動:“那麽,你也承認喜歡這姓樂的小子了?”
葉靈蘇的胸口起伏兩下,雙眼晶瑩閃亮,大聲說道:“明鬥,我喜歡誰,不喜歡誰,跟你又有什麽關系?”
這話模棱兩可,其他人都自以為聽出了弦外之音,均想:“她這麽說,必是喜歡這姓樂的了?”
明鬥冷哼一聲,還要出言譏諷,忽聽施南庭咳嗽一聲,說道:“明尊主,夠了,小孩子鬥氣,你做長輩的何苦一再摻和?蘇兒已經承認,陽師侄的傷也非不治,依我所見,和為貴,這件事就算了。”
“好。”明鬥揚起頭來,慨然說道,“看施尊主面子,我不跟小孩子摻和,不過見了島王,這件事我可不會隐瞞。”
“随你的便。”葉靈蘇一拂袖,轉身就走。
陽景已經醒轉,心中百味雜陳,望着少女背影,扯了扯明鬥的衣襟,輕聲說:“師父,算了。”
“算個屁。”明鬥瞪他一眼,“沒出息的東西。”又剜了樂之揚一眼,氣恨恨飄然而去。
鬧到這個地步,衆人大感無味,紛紛散去。樂之揚心中也很茫然,不知緊要關頭,葉靈蘇為何要承認明鬥的誣陷,是為了賭氣,還是為了保全自己?
再瞧江小流,也是呆呆柯柯。兩人回到底艙,樂之揚想了想,說道:“江小流,我給你聽一支曲子,若有什麽異感,你要說給我聽。”
江小流應了,樂之揚将《周天靈飛曲》吹了一遍,還沒吹完,就聽呼嚕聲響,掉頭一看,江小流橫在床上,睡得跟死豬一樣。
樂之揚心中惱怒,舉起笛子将他打醒,罵道:“我吹的是催眠曲嗎?”
“怪好聽的。”江小流笑道,“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樂之揚沒好氣道:“那你說說,哪兒好聽?”江小流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樂之揚白他一眼:“江小流,你想不想學吹笛子?”
“想啊!”江小流眉開眼笑,“這麽一根管子,吹出這麽多道道,想一想就怪有趣兒的。”
樂之揚點點頭,手把手教他吹起笛來,吹的正是《周天靈飛曲》。誰知道,江小流學得一塌糊塗,吹得走音串板,吹了幾遍,對了的調子沒有一個,吹到第三遍,這小子把笛子一摔,嚷道:“夠了,夠了,這樣的精致活兒,不是我學得了的。”
樂之揚怒道:“才學多久,你就不幹了?你這個樣子,能學成什麽?”
“學武啊!”江小流笑嘻嘻說道,“我這人天性好動,踢天弄井我在行,打架鬧事我在行。這個吹笛彈琴麽,一來太雅,不合我這個粗人的性子,二來太麻煩,什麽吹呀吸的,要是吹牛吸馬,哈哈,我還能應付兩下。”
樂之揚又勸又罵,連哄帶吓,江小流就是不肯用心向學,後來刻意敷衍,把笛子當成簫管,橫吹變成了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