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16)

,而另一只手恰到好處的向着殊兒伸了過去。

這一瞬殊兒感覺自個一個身子一副神思都不再是自己的,竟是相當順勢的,她擡手搭上了他的手,又借着他的力道重新站起身子。

他凝目,好看的面靥浮展着皎如辰月的華光,又一聲溫柔呼喚應運而出:“我的好娘子,我當真是恨不得與你朝朝暮暮長相厮守在一處,再也不叫你蹙眉、再也不叫你愁顏!”口吻沉澱又肅穆,他微一緩,幾分無奈的籲出口幽蘭氣息,“只可惜,我時今修為不夠得人身,玉靈散化在空氣裏,因沾染了凡間的俗氣而化成了一只普通的凡兔。若不是我托了好心的兔母将我帶回到你的身邊,現今都只怕是不能與你相遇……我的好娘子。”

他的聲音清朗若三月明媚的西子湖波,又于這明媚裏透着哀傷、夾着楊柳風的幹淨與杏花雨的潤膩。

這一聲“娘子”,其實喚的也委實是太主觀了些,他喜歡她、他癡迷她,從她前生還是一位柔媚孱弱的小公主時就深深淪陷了……故他認定她是他的娘子!

當然,這都是後話,包括他在人間游蕩輾轉的這百十個年頭裏為尋她、念她而熬了幾多神、吃了幾多苦,也一并都是後話。

殊兒的神思已是一片混沌,此時只傻愣愣的聽着看着那美俊公子做盡風流态度、溫柔情态,卻是一星半點都給不得半點的回應。她的靈魂似乎木住。

這時身後彩虹倒挂一般的瘦瘦石橋兀地打起左右上下的顫,接連橋下一汪碧水驟地洶洶生波!高高掀起的Lang頭打濕了橋面、沖上了足下立着的高臺……殊兒一個大驚登然醒神!

萬頃陽光刺目灼人,她又下意識閉合了一下眼睛,重又睜開。

這時方後覺原來自個方才是熟睡之後做了一場幽幽的夢……随着意識的逐漸複蘇,她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一夢睡醒重歸現實。撫着心口緩緩平氣。

只不知怎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漫溯起來,殊兒在這一刻突然産生這樣一種念頭,傻傻的分不清究竟方才是在做夢、還是此刻是在做夢?在這一瞬她突然覺得,覺得眼前這真切可感的所謂現實世界其實才是虛幻的,其真實程度甚至都真實不過夢裏那個分明真切的世界……

又一陣腦仁兒疼襲了上來,殊兒深深嘆氣,使力抿抿唇瓣讓自己再清醒一些。就勢無心的一側目,見她自己養着的那只白兔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她的床榻,此刻那小小的毛絨絨的身子正蜷縮在一處卧成了團,而那乖憨憐人的毛絨絨的腦袋埋在了絨毛裏,有低悶的呼嚕聲自喉管裏似有似無的傳了出來,它正睡得香甜安穩、于世無擾。

雲離看着已在菱花鏡前發了許久呆的殊兒,兩道柳眉聚攏的愈發緊湊,終于抑制不住的擡手碰碰她的肩膀:“殊兒,殊兒……”小聲喚她。

殊兒甫回神,手中拈着的一盒胭脂“咣當”一聲下意識滑落下去,她心跟着發慌,忙重去撿拾起來收拾好。

這副模樣看得雲離又是一陣奈若何,唉唉嘆了口氣,邊幫着殊兒一起收整殘局,邊問的很是關切:“你究竟是怎麽了?自我來時你便心不在焉的坐在梳妝臺前,好半天都不見你打扮好,時今卻依舊還是這般的心不在焉!”語盡嘟了嘟唇,心下神思兜轉。她來找殊兒原是有一樁事兒要告知殊兒,但現下裏觀其反應、探其神情,雲離又頓然起了懷疑,懷疑殊兒是不是一早就是知道那事兒的?

“沒什麽,只是……”聞聲入耳,殊兒遮掩般笑笑。

“只是什麽?”見她起了嗫嚅,雲離竟是沒有半點兒就此打住的意思,複急急啓口問的不依不饒。

一早便是了解雲離是個什麽樣的性子,殊兒知道自己若不給她一個答複,她必然不會罷休。眸波凝定,轉首瞧着雲離慢慢吐口:“我昨晚做了個夢,原是在想那個。”

“夢?”顯然這話令雲離覺得十分詫異,水眸睜大了一些,睫毛卷卷,“什麽夢?”很是好奇。

殊兒這話說的其實也不算是假,她确實是在為昨晚那場太過逼真的夢而沉湎、流連的久久不能釋然:“若一個女子夢到一個俊美的少年,還……喊她娘子。”中途有些羞澀的停了停,沒有正面描述夢境,只這麽問的婉轉,“雲離姐,你可知曉那是說明了什麽問題?”眉目流盼,透着一抹清涼的星輝。

聞了殊兒如此這般的解釋,慕容雲離有那麽片刻的愣怔……想不到啊想不到,殊兒怎麽竟會問起自己這些個問題來?又或者說,殊兒她素性安靜柔然慣了,居然也會做那些個軟款的……春夢?

她兀地一失笑,這才回神,見殊兒正輕咬唇瓣、颦眉一臉單純的看着自己。不由心念一轉,雲離錯了錯目光,擡指拈了蘭花兒抵在心口處,邊把臉往殊兒耳根旁湊近了去:“哎,這些個東西嗎,其實也是沒有什麽的!”嬌美的聲色壓得低一低,“這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動、情、啊!”如是一句話,言簡意赅的總結了殊兒那幻夢的緣由。

“……”殊兒在有一瞬的無語加羞赧之後回過了神,黛眉一挑,晃出幾分無奈又羞于再接話的推搡了雲離一把,“雲離姐你!”蹙着眉頭咬着貝齒暗暗發狠,又被生生堵得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了。

留得雲離把身子閃到一旁自顧自的“噗”地笑起來。

第五十七回 情緣到底不忍決,記憶回溯起。

雲離與殊兒都是大門大戶的千金小姐,方才那等話自然是極不合時宜聽、更不合時宜說的。奈何雲離就是這麽個沒正形的性格,一時未及管顧的頭腦一熱便做了打趣談資,此時此刻若說她不羞不悔,倒也委實不大可能。

“好了好了,不同你玩笑。”于是雲離便轉了口風将話題重引回來,複近了殊兒幾步,“我今兒這一遭過來,原是有件大事兒要同你說的。”于此正色了神态,落身坐于繡墩。

“大事兒?”一來二去裏殊兒已匆匆施好了粉黛妝容,起身坐在另一只繡墩上,問得随心随意,“那是有多大的事兒?”她還當真不覺得雲離會跟自己說些什麽大過了天去的事兒!都是世家小姐,所謂大事誠然達不到那個“大”的地步。

“天大的事兒!”不想雲離一挑語色,吐口的愈發嚴肅不茍了。

這倒把殊兒那散漫的神往回收了收,她心念恍惚,到底擡眼極認真的向雲離看過去。

雲離卻抿了唇齒做了吞吐之色,半晌後小心翼翼的接言繼續:“五天後,遼王就要大婚了。”

殊兒心口甫震,極快便又覺得自個這震撼亦或激動都是沒有道理的。她小口微張張,旋即又抿,側過面眸語氣平淡:“跟我們有關系麽!”不問,是嘆。

“你還裝什麽傻?”她那淡然神色撩的雲離心頭情念愈繁,起身踱至殊兒跟前低頭瞧着她,“你大哥都跟我說了,遼王就是帛逸啊!”

“帛逸?”殊兒擡首蹙眉。

“啧……”雲離不禁發急,瞧着好姊妹現下裏這麽副傻愣愣的模樣,也難怪她對遼王大婚之事那麽的不上心!她皺眉急急,“你到底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假不記得了,帛逸就是你那位帛公子!”想要盡快喚起殊兒那些殘缺不全的記憶,雲離語氣不覺揚了幾揚。

當日長街偶遇、後蓬萊居一敘、又加之出酒肆時的那臨了一別……殊兒的心思瞞不過雲離,點點滴滴情态的流露雲離都是看在眼裏的。她瞧得出來,殊兒在那一見驚豔之時便就已對帛逸芳心暗許,只是羞于啓口、這等子事兒更是怎麽都不能啓口罷了!

後殊兒莫名失蹤,她并着競風聯合着上官、慕容兩家出動人手足足尋了一個多月之久,誰知殊兒竟在帛逸的護送之下安然無恙的回到了上官府!

即便這其中有太多蹊跷,殊兒失憶失的蹊跷,帛逸出現出現的蹊跷,他二人之間神色含情又似隔着水霧輕紗的模樣也是蹊跷……但有一點雲離是可以認定的,就是帛逸與殊兒之間必定是發生了些什麽故事,即便殊兒不記得。

而且雲離還看得出來,即便是失憶,殊兒當也還是喜歡着帛逸、暗地私下裏愛慕着帛逸的。至于帛逸,那與靈魂有着共鳴的雙目也一早就出賣了他對殊兒的心!

分明璧人一對,加之帛逸貴為親王、殊兒身為世家小姐,二位都是極好的出身、風光霁月的面貌舉止,怎麽看都登對的很!卻不曾料想這遼王殿下居然成親成的如此之快!雖知道這般事态委實不可遏,不過雲離還是覺得必須告知殊兒一聲。

“原來他叫帛逸……”殊兒啓口喃喃,姣好的眸色似乎空了一空。

雲離又生一錯愕,心道殊兒怎麽就變得成了這麽副時癡時傻的呆滞模樣!她心頭燃着的急火未歇下去:“殊兒,對,遼王殿下是名喚帛逸。”又近她一步,“他就要大婚了,是澹臺家的小姐,你……”

“他跟我沒關系。”被殊兒直勾勾打斷,便見她自顧自擡手拈了鯉魚青瓷茶壺往薄盞裏滿了花茶,姿态閑适、漫不經心,“要喝茶麽?”擡眸道。

“……”雲離一默,心裏邊兒那團燃起的熱Lang登地就被殊兒這副無關痛癢、不關己事的随意态度給從頭到尾澆滅幹淨!當事人都這麽副無所謂的模樣,那自己這是跟着瞎起什麽秧子、跟什麽沒勁的風兒呢!

雲離頓覺無趣的打緊,竟是對遼王大婚之事也委實提不起了丁點兒的興趣。接過殊兒推過來的一盞清茶,拈起來飲了下去。

四日光影過得有如彈指,平坦的很、迅速的很。

昨個晚上依稀是下了場不小的雨,即便不出房門也能感知到自地底下漫溯起來的濕潤涼意,氣候比前些時日又冷得狠了一些。

已過了晨曦破曉,日頭刺穿層疊雲岚高挂遠空,但天色還是不見半點放晴的模樣,一眼望去具是些陰霾厚重的沉甸甸的悶郁感覺。

這樣的天氣,似乎是很适合睡覺的。

殊兒翻了個身,嗅着闖入鼻息的泥土草木混雜一處的芬芳香氣,她只覺周身困倦更盛。即便昨個晚上睡得誠然不晚,現下裏也依舊還是不想起來。就幹脆這麽一直睡了下去。

遼王明兒個,就要大婚了……

清明直白的念頭铮地刺穿發着混沌的腦海,殊兒登地一下醒神,有些心悸的撫撫心口,黛眉蹙起來。

虧空又似含着酸楚的不适感做弄的她有些幹哕、有些乏累。青蔥玉指惱不得狠拽了一把身上的蠶絲被,把整個人急急的埋進了綿軟的被面兒裏。

不重要了,橫豎自己跟那個人已經沒有半點兒關系!沒有關系!

她如是發着狠的這麽橫下心來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心思太重、消耗掉了周身許多氣力的緣故,又或許是天氣太過陰沉的緣故,殊兒又被一陣接連一陣襲來的困意不可遏制的擊敗,眼皮越來越發沉,就那麽下意識不斷的念叨着同帛逸沒有幹系的話,不知何時複又沉甸甸的睡了過去。

近來似乎很是多夢,興許是太多思的緣故罷!

迷迷糊糊裏,殊兒漫無目的的順着夢境中一處草莖陰郁、白霧缭繞的景深一點點融入進去,遠遠兒便又瞧見了那一橋飛架、殿宇回廊、瓊樓蟾宮、水榭驚鴻的滿目仙府洞天景象。

那時有入夢的谪仙少年已經含笑立在橋的另一端,單手負後,另一只手以修長素指噙了碧綠長笛。擡目遙望見殊兒正看着他步步上了小橋行來,那少年唇兮便浮挂了薄荷味道的淺笑,擡手将長笛湊于唇畔,且吟且撫,徐徐演繹一阕熟悉不過的清古仙樂《獨步蓮華》。

這支《獨步蓮華》曲殊兒很是熟悉,每每聽及,便覺神思醍醐、心魄蕩滌、魂兮惝恍而向往……

說也奇了,她忘記了很多事情,太多事情,卻惟獨心心念念的記着這曲子。想來便是一段凝固不化的難解的夙緣吧!莫不是如此,又是何故使她一次次機緣巧合誤闖仙境、得聆這充斥着大慈大悲無上正能的至極仙曲的?

伴着仙樂幽幽,殊兒頓感周身疲憊與茫然一掃而空,足髁蓮蓮的順着橋身且聆曲兒且向那玉衣公子行過去,步步華光、步步生蓮。

一橋飛架于盈盈碧水,接連現實與夢幻、石板與瓊宇,殊兒身影纖柔曼妙有若點水而過的飛鹄、又如冠豔稱絕的驚鴻。她身姿輕盈,一顆心也是輕盈并澄澈的,玫瑰唇畔不自覺的染起嫣然一笑,配着幻夢如織的彼時景致,道不清的暗花妖嬈。

少年一曲已經奏完,殊兒也恰到好處的走到了他的近前。

他颔首,小心卻溫柔的執起她的手,将她發涼的纖纖玉指握于一脈溫軟的掌心深處,擡起晨星朗眸對她安然又幹淨的笑。

這一刻好似鬥轉星移蓮華之巅,殊兒忽覺自己很是幸福,即便這起于心底的幸福感明知道只是錯覺。

她還是一任他昭然握着自己的一雙手,與他執手,也揚起眉目對他含笑……

頭腦驟地往下一鈍!殊兒突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才覺自己已在不知覺時出了這一身的冷汗!

又是一場夢!又是那個好生奇怪的似幻似真的夢境……

意識回籠,她直觀的如此想着,複狠狠搖搖頭。

怎麽了,自己這陣子到底是怎麽了!居然會做出那樣詭異的夢,詭異的好似是被人勾去魂魄尋了投胎替身一般可怕又危險的夢!

她很快就被自己這個陡起的念頭吓住!尋替死鬼……不。

當真是神思惝恍又沒個正形的厲害!她居然會夢到自己養着的小白兔化成人形、還與她執手相對撫笛吟曲兒!

雲離說,那是因為自己對,對男子有了绮思……真的,當真是這樣的麽?

殊兒突然頭痛欲裂!那是萬千蟲蟻齊齊啃噬嗜咬、撕扯揪拽的百爪撓心又生痛難忍的感覺!卻在這同時,一些已經遺失的、即将想起的不可能丢掉的、已經深深镌刻下去的曼曼過往、幕幕景深也都跟着這清晰入骨的疼痛,而一點一點漫溯在心、回旋在耳、浮展在眼前……

那是一座荒島,濤濤海Lang拍擊沙灘,破舊的神廟裏他氣息溫潤。

他折樹枝以劍削成古樸的笛子,他喊她“殊兒”,她看不到,但有他在身邊便會覺得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溫暖。

她言笑曼曼的教授他《獨步蓮華》曲。

他道,“我渴望可與姑娘日日夜夜就如此刻這般靜然相守、不再離分。我渴望與姑娘海角天涯、明月松間攜手漫步紅塵,我……”

她梨渦淺淺、笑顏流盼,她道,“待我們離開孤島,我們有着,大把的好時光……”

是夜昏沉,他擺了陣法幫她以鲛珠換去壞死的瞳仁,幫她使眼睛複明。

他說,“對,我幫你。”

這是他欠着她的,虧欠着她。若不是他的決絕,她也決不至于有此流離颠沛、雙目失明一劫!

但同樣的,若不是他當日的決絕,她與他之間的糾葛牽絆,也決計是不會如此之快便憑生出許多的。

對的,那是初來帝都的時候,那是在蓬萊居……

不,最初跟他的交集不是在京都,是在晉陽。那是八年前,那是自己幼時在晉陽老宅裏的相遇、碧玺引魂兔的無意打碎……

相忘怎堪忘!怎麽能忘,怎麽能夠忘?

一阕豔歌一場別離,笙簫陣陣、笛音默默,只道是風情萬種,卻又更于何處宣洩、何處暗恨、何處玉露金風勝卻無數的,一場無雙盛世裏的煙花相逢呵!

第五十八回 恰似路轉又峰回

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

一片清輝冷畫屏,情念無處擱置,心傷心亂無處排解。充斥、浸泡在一大片一大片紅到泛腥的西洋式紅酒的遼王府中,擇一難得的只有少許紅光漫溯、影射的小院落裏,帛逸退卻服侍的下人,抱着陳年的梨花春對月獨飲。

酒過三巡,帛逸登地有些染醉,一雙燦然清澈的眼波裏泛漾起迷離酒氣。又因他太過自我的專心沉溺在自我的小世界,上官忻冬一步步向他走來他都渾然不覺。

“殿下……”忻冬在離他迫近的地方停住,小聲喚了一句。

帛逸這才後知後覺的體察到身邊站了一個人,微有遲疑,旋即對那聲喚充耳不聞的繼續自顧自灌酒。

“殿下,不要再喝了。”忻冬自知帛逸的脾氣,抿抿唇兮繼續小心的勸阻,“酒喝多了,終歸是傷身的。”

話音才落,帛逸終于迎着她轉目微微,擒着酒壺的手卻沒有半分松懈。他看定忻冬,一雙因了醉意故便愈發魅惑的桃花眸在她身上、面上流連忘返的不住梭巡,直到把忻冬做弄的很是不知所措時,才兀聽帛逸有意賣醉般的拖着長長的調子不緊不慢啓口:“啧啧,如此佳人……恰才立一朵海棠嬌,捧一盞梨花釀,把我雙送入愁鄉醉鄉!”語盡複飲一口酒入喉,跟着突地哈哈大笑。

“殿下你……”這麽副Lang蕩情态把忻冬做弄的羞赧并薄嗔共存,心知帛逸是故意的,卻又不好發作,只好認了無奈的壓下話鋒繼續勸慰,“殿下已經在這小院子裏飲了若許時辰,再這麽下去,即便不醉,身子也會冷得受不住的!”

對于忻冬的再一次柔語軟款,帛逸同樣以借着酒醉便恣意撒瘋賣傻的姿态給調侃了過去。他提着梨花釀站起了身子,搖搖晃晃的幾步走到忻冬身前,空着的那只手擡起來扶住她的肩膀,鼻音濃重:“此夜有情誰不極,隔牆梨雪又玲珑。玉容憔悴惹微紅……來。”說着将那提着的酒壺往忻冬跟前一遞,“來,冬兒,值此美景良辰,冷月如洗、小風清幽,陪本王喝酒!”

忻冬想去強行奪下帛逸手裏的酒壺,但迫于他如斯強烈的氣場,她并沒有那個膽子。只好把那股子沖動給無盡的隐忍了下去,抿抿下唇、咬咬牙關咄咄的再次開口:“王爺,您次日可就要大婚了,今兒晚上卻還在這裏喝酒買醉!王爺且來看看王府內外布置的可還滿意?”

“你不喝就給本王滾出去!”铮地一嗓子揚了起來,帛逸心中的氣焰被忻冬激的盡數爆發了。且這爆發是不絕的,猶如猛烈奔騰的山洪,肆意癫狂、漫溯天地,一發不可收拾!

他根本就沒有喝醉,他的酒量不差,只不過是懶得以清明的态度去理會忻冬、理會任何人,故他順勢裝醉罷了!可忻冬方才那話明顯是觸及到了他此時所最不願被觸及的東西。

他憎惡與表妹那場避之無從的注定好的聯姻,即便是沒有殊兒,因了這麽一層關系他也是注定不會喜歡那位澹臺小姐的。

帛逸是個不喜歡約束的人,且他更加不喜歡的就是被人強迫、被事強迫。即便有些時候又不得不做這樣的強迫、不得不因此而妥協!

但若沒有殊兒,他對那位自己母妃硬塞過來的準遼王妃至多只是淡然;時今他卻已有了心儀的殊兒,那麽對于那位分明無辜的澹臺表妹,他便連一絲該有的大度與溫情都只怕是強持不得了!

忻冬默了一下,記憶中帛逸鮮少對自己發火,僅有的幾次發火似乎也是自年前至時今這些日子才漸次有過的。每一次都是因為殊兒!念及此,忻冬心底泛起一層哀意,摻着難熄的嫉妒!

“為什麽你不像你三姐,為什麽你一點兒都不像她呢!上官忻冬。”帛逸驟地擡起手臂,一把揪起忻冬的衣領把她整個人提到了自己跟前,“你三姐只做妻、不為妾,為何你便如此甘于下賤的一次次對本王主動逢迎甚至斡旋?”他笑起來,唇畔織就着冷意,眉峰跟着一個上挑,因了清冷月華的襯托而顯得極是寡情。

忻冬被帛逸這甫地一提,在最初的失驚過後忽聽他問自己為何不像殊兒,她還起了烈焰般的性子剛想要反問他一句“為什麽我要像她”雲雲,誰知帛逸又緊接着吐出了後面這一番話。

忻冬便登地就緘默了,一腔心緒複雜紛繁的具數只能往心房裏猛憋。他的質問她答不出,因為她無從去答。

是啊……三姐是那般澱在骨子裏的清高傲然素性,她同你說只為妻不為妾。

她有她的堅持,有她的驕傲。但我卻甘于下賤,我甚至不求名分,甚至在知曉了你即将大婚的時候我分明是痛苦的,卻還依舊做出明媚的笑靥來假意殷勤籌謀、處處參詳……

我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

帛逸,八個年頭是我伴在你身邊陪着你走過來的,為何你還是如此的不懂我?你以為我便沒有自己的驕傲,我上官忻冬便是個沒臉沒皮自甘作踐的胚子麽!

我是為了你,是為了你!因為我愛你,這愛不可遏制,這愛使我沒了面子、沒了尊嚴、沒了一切、甚至沒了理智!

你的心思我從來都懂,又從來不懂。我在你身邊整整八年,在沒有她的這八年來,是我一點點陪着你走過,經歷了你宮中作皇子時的青蔥年歲、經歷了你賜府封王的最初成長,經歷了太多太多同你有關的事态與時局,我愛了你八年……可你卻始終都只守着對她那一抹倩影的執念熬了八年,至始至終都不肯回頭多看我一眼!

稀薄的冷猶如小蛇蟠曲漫溯在纖細的腰身,忻冬心念沉冗而無法言說。

帛逸早已錯開了她的目光,自覺無趣的一把将她重又推開,爾後折回石幾前繼續自顧自飲酒。

這一次,忻冬再也沒有了前去勸慰帛逸的心思,誠然是半點的心思都沒有了,因為她頓覺自己沒了資格,從來就沒有過資格……他的心裏沒有她,甚至她不知道,是不是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滿心歡喜一并跟着落了空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憎惡上了她?

“走。”帛逸不曾對忻冬注目,沉沉的一嗓子兀自流溢出口,“別讓我恨你!”十分尖銳有力。

忻冬又一震……

他已經是憎惡她的,誠然是的。既然已經這般的憎惡她,難道她還要叫他有一日将這憎惡變為恨麽?

說不清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辨不得是怨是悵還是悲,總之是極難受極哀傷的感覺。這感覺至使忻冬承受不住,即便他不吐這個口,她也再沒了臉賴在這裏,她也誠然會自己走的。

就着肆虐在周遭的蕭蕭夜風,一派秋涼比不得心中铮疼的寒。忻冬聲息一默,沉沉的颔首下去,回身折步,含着淚波黯黯然的步步行離小院。

就一縷縷秋風飒沓,帛逸只覺得自個此時此刻這心境寡淡到離譜!

是怎麽了,到底是怎麽了……

他不是一個拘泥的人,他是一位風流王爺,他的氣韻與豐姿、舉手投足盡是倜傥與不羁。只不過是迎娶一位正妃,一件遼王府裏無關痛癢的擺設罷了!他又緣何會這般落寞?

即便是殊兒拒絕了自己,自己也不是就沒有了争取的機會不是麽……不,沒有了,原來當真是沒有了。若他要擁有殊兒,除非他休掉未來的澹臺王妃,然後把遼王正妃的位置留給殊兒,不然他這輩子只怕都是不能得到殊兒的!

念及此,便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百爪撓心,帛逸又猛灌了一口酒。忽覺周圍似乎安靜了許多,微恍一恍神,這才想起忻冬方才又被自己給氣走了。

真是……他一嘆。心道那個女人可真是!他本無意那般對待忻冬,可她明知自己正心煩着,偏生還不怕死的來招惹自己,這卻又是怪得了誰?

正這時,兀覺袍袖被誰牽動了一下。帛逸沒多想,以為是蹭住或挂住了什麽線頭,擡臂把袖子往旁邊挪了一挪。

接着又覺一動。

他終于意識到是有人,心道才念起忻冬她便又這麽不怕死的過來!心頭那熄了的火“滕”地一聲又撩撥着掠了過去:“不是叫你滾了麽!滾開吶!走……”邊甫地回目,竟铮地愣住!

身畔近處聘婷身影逶迤而立着一個清妙麗人,粉裙玉邊、墨發绾花髻,一雙桃花冷眸含着追悔莫及的神傷、及百感交集的迫切與慨嘆……

來人不是上官忻冬,而是……

“殊,兒?”良久審視,夜華惝恍了本就因了朦胧秋夜而顯得不太真切的世界,帛逸不敢言語,以為是自己酒後起了幻覺。就這麽直愣愣的盯着那抹日思夜想的、勾去了魂魄般的驚鴻影細細凝看了良久,适才不敢置信的啓口,頓頓喚出了她的名字。

來人,居然是,居然是上官殊兒?居然,會是她……

第五十九回 我本人間閑者,且客行。

淡粉色勾勒着玉色鑲邊的寬裙在秋夜微風裏飄擺,殊兒曼曼含笑,擡手極順勢的将帛逸手中握着的酒壺往後一奪:“還要再喝麽?”音波挂着淺淺的湊趣。

這笑猶如明快清泉潤澤過龜裂的久旱之地,帛逸回神,依舊似夢如癡的順勢回道:“不了。”簡單的兩個字,他颔首又極鄭重,“因為已經見到了想要見到的人。”瞧着,又這麽一個不經意的,他又把實話給說了出來!

彼時彼刻帛逸面上挂着的這副情态,無疑是有些發傻發懵的癡癡窘窘,這副模樣很是惹人好笑。殊兒看在眼裏,忍不住啓唇揚了一個“噗嗤”笑意,但旋即就被心頭漫溯起的脈脈辛酸壓制了去:“我,都想起來了。”一頓,吐口鄭重。

“騰”,帛逸心魂甫震……

是的,殊兒已經把一切都記了起來,她在經了那夜一場聆曲兒的仙夢之後,由夢境重又歸了現實的那一剎那,她兀地想起了一切。一絲一毫都不曾再遺漏掉,一絲一毫都放在心裏如數家珍的很!

“你曾問過我,若是我知道一個遠古的陣法可以救人,但陣法所導致的結果是被救的那個人在康複的同時,會忘記跟布陣施救之人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有如新生。”她于此铮又一頓,側目蹙了黛眉,“想必我的失憶,卻又是獨獨失去了同你有關的所有記憶,這個道理……便是在這裏吧!”

晚風在這一刻呼呼掠起,撩撥了她本就已經零散、發亂的如瀑長發,她側首轉目,眸波微微的游魚一樣順着帛逸惝恍過去,這個角度看在眼裏美到心碎。

帛逸此時此刻即便是不曾飲酒,也勢必會因了這眸波一轉的清滟、這花一樣的臉而陶然入醉的!

凡塵濁體、風流态度一晌抛卻,願化佛前青蓮水,不問這一生是與非,燕燕于飛,斷鴻聲裏,今獨歸……

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麽?!

劇烈的念力充斥拍擊着溫柔多情的心房,帛逸到底是氣血方剛的少年公子,便就着這個心念起伏的瞬息“铮”地起身将殊兒圈攬入懷:“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已經不止一次這樣抱殊兒了,但好像每一次擁抱都是出乎他的主動,殊兒總是被動的。不過,不管那麽多了,通通都不管了!只要她在自己眼前,只要她在自己身邊!那麽,一切便,便就都好了,“既然你已經什麽都想了起來,那便不要再離開我。”最後又補一句,語氣是驟然掀起的濕潮。

黯淡的天幕那些爍動微光的辰星被看不見的游雲遮蔽、複移開。這一瞬,整個世界被包裹在幻明幻暗的斑駁景深中。這樣的感覺很惬意,又很似夢如幻。

殊兒遲疑須臾,身子未動,昙唇勾起一笑:“這一次,我再也走不了了……”低低的,寵溺充斥。

帛逸的心蹦出一個極懸殊的巨大起伏,良久都無法回歸到平靜中去。

殊兒分明感知到了這強烈的心跳,整個人卻反倒是平靜的半點波瀾不生。她徐徐吐口,掀起一些回憶中的什麽東西:“當日在長街中與帛公子邂逅,我便覺得他身上帶着一種奇怪的吸引力,這吸引力使我幾近移不開目光。”于此轉身,出于女子那些羞澀和矜持,她的雙眸到底往旁邊錯了錯,“後來突生一難,孤島之中我們獨處的那一月時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專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獨家回憶……我從那時起,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我……”不自覺就變得暧昧缱绻的調子,在最恰到好處、又勾人撓心的地方止住。那些直白的字眼,殊兒不好說出口。

她想說的是,從那時起,她便愛慕上了他……若非歷經這一場記憶的缺失又找回,恐怕到現在連她自己都還不知道!

“我以為王爺是我心裏的一道坎兒、記憶裏的一道隽永的傷。”她擡眸,纖長睫毛羽翼般流轉着起伏韶光,綿綿徐徐,“但随着記憶複蘇、心念漫溯如潮,我才甫然驚覺着知道,原來王爺,你興許已經成為了我的全部……”

今兒個晚上确定不是酒醉之後産生、纏連出的一疊兒的幻影幻覺麽?帛逸皺眉。若當真是真實,那麽如此一個飒爽的金秋夜當真是給了他太多、又太大的無數的驚喜了!且這驚喜還是遠遠超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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