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餓嗎？你受了傷？疼嗎？來，我看看，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夢中的那稚音帶着親熱，絲毫不覺得我是個乞丐有什麽不同。她臉蛋有些小胖，一雙葡萄般的雙眼鑲嵌在白淨的臉上，唇紅齒白，笑起來兩邊臉有小小的梨渦。記憶裏，除了娘親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而且，她對我很溫柔，從來沒人對我這麽溫柔過。
“你不要怕，有什麽事我替你頂着，若有人欺負你，我會欺負回去的，我欺負不了的，我也會叫哥哥去給你欺負回去的。”她這樣對我說。
我睜大雙眼看她，她伸手撫開我臉上髒亂的頭發：“這樣就好看多了。”
我緊張往後縮了一步，我怕弄髒她的手，我這樣髒，她那樣幹淨。
她伸手抓住我的手，安慰着道：“別怕，我給你吃的。”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塊糕，遞給我，“吃吧，這可好吃了。”
過了一會兒，她身邊跑來一個年歲稍大的丫鬟，見了我拿着手絹趕了趕：“去去去，我家小姐你也敢碰。”又拉着她往後退了幾步教導着，“小姐，她是個乞丐，髒得很，快些走，別看久了，會髒了眼的。”
那丫鬟帶着她慢慢遠去，我低着頭梳我額前的發，她那麽美，我這麽醜，她那麽善良，我這麽可惡，竟想着要殺人。
是了，剛才我是餓暈了才想着殺了那大乞丐奪走他手中的食的，幸好她出現了才沒有下手。
我嘗了口那糕，真好吃，我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糕。
一連兩三日，她都偷偷來看我。
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待的牆角後面是她家的院子，我驚訝起來，那圍牆長得很，走到頭起碼都得走好久，原本還想着誰家這麽氣派，竟是她家。
我還知道，她僅有一個哥哥，她是老小，家裏人可疼她了。
她總覺得家裏悶得很，總偷偷從後門跑出來玩兒。
她偷偷來看我的時候總會帶些好吃的來。
但是這段日子多雨，她沒再來了，想着也是家裏人看得緊，怕淋雨着涼了。
我失望的很，多想再看看她陽光般的笑容，讓我心中對這個世界的不滿都消逝過去。
“這小乞兒便是雅兒經常出來見的人？”這日早上，雨剛停，天還未大亮，我便警覺的聽到有人在我跟前說着話。
聲音如浩瀚當空，清朗亮人，只是語氣略有疏漠。
我睜眼看他。
他長得真好看，年紀看着不大，約十四五歲，眉目精明，筆挺高粱，嘴唇薄抿，嘴角微挑，似笑非笑。他當着日光站着，如天神一般。
我警惕道：“你是誰。”
他同身後之人說道：“眼睛倒挺精。”
我再看他身後之人，只是個随侍的仆人，卻也穿得是我沒見過的好料子。
好一會兒，他對我說：“舍妹雅兒很是喜歡你，你可願意入我趙家給雅兒做個侍奉的丫頭？”
我眼睛倏地睜大，他說什麽來着？
他“唔”了一聲：“家母被雅兒吵得煩，邀我來瞧瞧，若你願意，我們趙家多養你一個也不多，如何？”
又一次很清楚很明了的對我說着這些話，我連忙點頭。
他笑了：“想來也是願意的，你叫什麽名兒？”
我遲疑了一下說：“青岚。”
“沒想倒還有個好聽的名兒，姓什麽？”
我搖頭：“記不得了。”
“也罷，既你入了我們趙府，便賜你姓趙。”
我不懂規矩傻笑着接受了，他身後的下人笑着說：“還不趕緊的謝恩。”
我點頭說道：“謝謝你！”
那下人搖搖頭，似在嘲笑我不懂規矩。而他卻只是一臉疏離的笑：“不笑的時候是個小醜兒，笑起來倒也标致，趙冬，帶她進府好生梳洗一番。”
“是。”原來那下人叫趙冬。
正準備走的時候，我叫住他道：“你先等一下。”
他看向我，我跪下來，朝對面賣包子的小鋪子磕了個頭，心裏由衷的謝謝包子鋪的老板，沒有他，我這幾個月就會死，不是會被餓死就是會被打死，我謝謝他。
趙冬道：“你為何對這家鋪子磕頭？鋪子可還未開門，你磕頭了人家也看不到啊。”
我道：“他看不着我也得磕頭，我娘曾說受人恩惠要懂得相報，我沒有能報答他的東西，唯一的只能讓我給他多磕幾個頭，就算他沒見着，但我卻不能沒有這份心。”
趙冬啧啧兩聲：“這小乞兒倒還有理了。”
他看了一眼趙冬：“懂得知恩圖報，雅兒眼光不錯，你學着點。”
“是，屬下知道了。”
我算是跟着他離開了這地兒，遠遠朝小巷子裏瞧了瞧，那邊還睡着幾個大乞丐，有兩三個已經醒來了，正看着我，眼裏有羨慕，有期待，還有些什麽，我說不清。
梳洗後，我穿着丫鬟穿的短裝，梳着丫鬟梳着的雙丫髻。整張小臉露了出來，看着銅鏡裏的自己，我幾乎不認得了。
這個臉小小的，眼睛大大的人是誰？
“喲，這小姑娘梳妝好後倒還挺漂亮的。”一個給我洗澡的大丫鬟笑着說。
原來這鏡子裏的人是我？鏡子裏圓圓的眼睛眨啊眨的，臉蛋清秀，有點蒼白瘦弱。
另一個大丫鬟說：“快快快，帶去給夫人瞧瞧，然後再帶去給小姐瞧，小姐見了一定高興。”
我跟着他們見了夫人，夫人囑咐我好生照顧小姐，說若不是有小姐，我不會入府，不會穿上這身衣服，不會打扮得這樣幹淨，一切都是托小姐的福。我欣然接受夫人的教導，照着兩個大丫鬟教我簡單規矩給夫人磕頭謝恩。
夫人笑着讓我起來，然後叫大丫鬟帶着我去看小姐。
那個美麗的女孩。
我真期待。
她的院子很美麗，說實話，這整個趙府的都很漂亮，我從未見過這麽美麗，這麽奢侈的院子，一棵樹一株花都叫我移不開眼。
連婢女丫鬟都長得很漂亮，個個規矩優雅，漂亮的不像話。
入了小姐的院子，便聽得她的聲音傳了出來：“不要不要，我要出去玩！我要出去玩啊！我想見那女孩兒，她很可憐，都沒吃的，我不去她會餓死的！你們放我出去啊！”
“小姐你不要鬧啊，那乞兒髒兮兮的有什麽可看的，小姐若是鬧到夫人那邊奴婢也不好交代呀。”
“我是你們小姐，你們該聽我，我說什麽就是什麽，要你們交代什麽？我要出去便出去，都是我一個人要做的，跟你們也沒關系！”她大聲說道。
領我過來的兩個丫鬟都捂嘴笑着，然後帶着我進去：“小姐這是鬧什麽脾氣？”
小姐聽到她的聲音轉頭過來，撇撇嘴有點心虛：“我沒鬧什麽脾氣，只是悶得慌，想出去走走。”
“可別出去了，瞧我給小姐帶來了什麽。”大丫鬟笑着把我拉上前來。
小姐眨眨眼，圓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她是……”腦內思索了一陣子後才突然驚呼道，“是你！是你！紫非姐姐，她就是那小乞兒吧？”
那名為紫非的丫鬟笑着點頭：“可不是，夫人瞧你老要往外跑去見她，這不，都把人叫回來了，也別總是出去了。”
“真的？”小姐睜大雙眼驚喜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馬上跑過來圍着我轉，拉着我的手一邊說着，“原來你長這模樣，平日裏你總被髒兮兮的頭發遮住了，今天露出來還真好看呢！”
我低頭，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我有了個家，有小姐，有主人，有吃食，不用再露宿街頭了，不用再乞讨了，我能吃飽穿暖了。
爹，娘，我過的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我真的很好。
想着，眼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滾落出來了一般，小姐“呀”了一聲，吃驚道：“你怎麽哭了？可是他們對你不好？還是你餓了？要不要吃東西，我讓粉黛給你拿吃的來。”
我搖搖頭，聲音很輕：“不餓，我高興，真的高興。謝謝小姐的心意。”
“哎，你別叫我小姐，好不容易你來了，我們做朋友。”她笑得燦爛，圓圓的臉上那雙黑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可亮可美了。
“我們做朋友。”她說。
“你想學武？我教你。”他說，“但是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麽要學。”
“小姐身邊沒有能保護她的人，我力氣大，我學武後能保護她。”
“你竟有這想法？”
“小姐是我的恩人，趙府更是我的恩人，我只想報恩。”
“好，果然是雅兒看中的，我教你。”
他說。
他說：“雅兒入宮，你要随她一起入宮？”
他說：“青岚，你知道我喜歡你的，若你願意，你可不必随雅兒入宮……”
他說：“青岚。”
他說……他說，他說：“青岚，你可以不必随雅兒入宮。”
青岚，嫁給我，別跟雅兒入宮好麽？我會另外派人保護雅兒的。
夢瞬間驚醒，前塵往事全部湧入腦海，我還記得我是髒兮兮的乞丐，還記得趙雅給我吃食，還記得趙祈然帶我入趙府。
更記得趙祈然對我的求娶。
只是，我不敢答應。
我身份不配，他是當朝新晉的骁勇大将軍，剛立了大功，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怎能娶我一個乞兒出身的人？我配不上他。
趙祈然和趙雅是我的恩人，平日裏對我的的恩又更是多，我如何還得起？
趙祈然為了我還曾和老爺夫人大吵一架，還當場拒了皇上賜的婚，這讓老爺氣得罰他在祠堂跪了兩日，好在趙雅求了情才讓他出來。
他怎麽可以為了我做這麽多無用功的事？
我根本不配。
就算相互愛慕又能如何？乞兒和将軍，如何能在一起？
趙雅今年十六，我隐約記得我也是十五六歲，她八歲将我撿回來，如今已經過了八年了。
八年間，我同趙雅趙祈然朝夕相處，青梅竹馬，跟随他們一起識字讀書，趙祈然還教我武功，讓我能在趙雅身邊保護着她。
如今趙雅在三年選秀中奪目而出，被選入宮，封為四品貴人，封號為雅。
據說趙雅是這次唯一有封號的秀女。
宮裏傳來旨意，奉命趙雅三月初十入宮侍奉。
自小就聽說宮內人心險惡，趙雅從前到現在從來都是善良純真之人，定是敵不過那些生在宮中的老人精。
我只願随趙雅入宮，能保護她周全便算得上報恩了，哪怕付出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辭。
對老爺夫人我也這般說，絲毫不在乎趙祈然在一旁如何表情。
八年間的學習已讓我忘記了怎麽用面部表情來表達我的情緒了。
老爺夫人聽到我這般說，也信了我的話，便由着我和粉黛、綠柳一起作為趙雅的随侍丫鬟一同入宮。
粉黛和綠柳都是府內的家生丫鬟，自小跟着趙雅一起長大，只是一個性子熱一個性子冷。
我雖是後入府的，但是趙雅待我不同，拿我當姐妹，粉黛心大，無所謂這些，綠柳就有些不喜歡我。
三月初十，寅時兩刻。
天還未亮，還隐約見到天空璀璨的星星和那一輪潔白的彎月。
喚起趙雅梳洗打扮準備入宮之事。
宮內已有人朝着府上過來了，待打扮妥當便可入宮了。
“青岚，你同我哥哥兩情相悅，若真有心，我準許你不跟我入宮，我也可讓父親将你許配給哥哥。”我替趙雅梳着頭發，她挑着發飾邊說道。
我閉嘴不言，一根發簪固定她的頭發，再伸手去拿她手中另一根簪子，她手裏握緊簪子不叫我拿走。她轉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緊盯着我看，還是如兒時一般，她眼裏帶着純真美麗，叫我看了自相慚愧。
她說：“青岚，我是認真的，我知道你跟着我入宮是極不情願的，你若真願意，我一定會說服爹爹的。”
我聽着馬上退後一步，跪在地上說：“我自願跟着小姐入宮，沒有不情願。”
“哎，我說你……”
“我同少爺并沒有什麽關系，小姐，該穿衣。”我打斷她的話，語氣平平。
趙雅看了我半響，終是嘆了口氣，想再說什麽的時候，粉黛已經進來了。
她一身粉色衣裳，襯得小臉粉嘟嘟的，煞是可愛。
她笑道：“小姐，你們說什麽呢？怎麽一個兩個臉色這樣差。”
趙雅搖頭：“沒事，快替我穿衣吧，怕來不及了。”
粉黛“哦”了一聲，拿着早已備着的水紅色宮裝給趙雅穿上。宮裝複雜難穿，費了點勁兒才穿好，又收拾了些東西，才準備妥當。宮內接送的馬車還未到，只能先在屋內等着。
我呆看着屋外的天，還很暗，只隐約見得遠處的天是暗青色的，慢慢的将漆黑驅散。
突然就瞧見屋外閃現一個人的臉來，是趙祈然身邊常跟着的趙冬，他見我看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出去。
我心突突直跳，連忙低頭裝作沒有看見。
趙雅卻是見着了，眼睛就盯着我看，笑嘻嘻的說：“趙冬，你怎麽來了，可是哥哥有話要對我說？”
趙冬大方出來，給趙雅行禮說道：“少爺有事要同青岚交代，還請小姐許青岚姑娘随我走一趟。”
我朝趙雅搖頭，我現在不想見他，真的不想，若我心一軟，不願入宮了可怎辦？
趙雅一點不理會我：“行，去吧，早些回來就行，恐怕宮車就快到了。”
“好。”趙冬應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左右不願，瞪了一眼趙雅，趙雅裝作沒有看到，還對着綠柳說：“綠柳，宮車怎的還沒到？我等着着急呢。”
綠柳淡淡看了我一眼回道：“小姐，宮車要卯時整才會到呢。”
“是了，還差了一會兒呢。”
走出房門，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心思很重，腳步跟着趙冬走着，很想就這樣逃離，可是腳下的步子卻不由我想，越走心越是跳的厲害，心悶的叫我不好呼吸。
“到了，少爺在亭子裏，你快些去吧。”趙冬帶我來到花園內假山處，內裏有個小亭子，很少有人來這兒，趙雅就喜歡躲在裏邊玩着，也碰不到別人，她也樂得自在。
早晨的天，還冷得，風微微吹着。
此刻他正站在亭子裏，一襲藍白長衣，如墨長發随着風飄動。他的背影欣長，寬肩窄腰，幾年下來，他長得越發高了起來。我還是如同小時候，只能擡頭望他，怎麽也追不上。
他似乎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然後不等我入亭就急急走了過來，握住我的雙肩：“青岚。”
我心一滞，趕忙躲開他的手：“少爺有什麽需要交代的請盡快告訴我，卯時快到，我還要跟着小姐入宮。”
他雙手在半空中頓了一頓：“你這樣躲着我？”
我心中苦澀，我也不想躲着你，我也想和他相伴一起，可是現實讓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只是個婢女，他卻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我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他的。我卻也不願委屈自己給他做個妾，我……若是可以的話，我寧願一生一世一人過，終生不嫁我也無怨。
“青岚，你……”
“少爺有事趕緊說吧，時辰不早了，我要快些回去了。”我打斷他的話，害怕他一說話我就心有遲疑。
“呵，”趙祈然輕笑了一聲，笑聲無奈，“既你下定決心，我也不過多說辭，只希望你在宮內能保全自身便可。”
“是，謹記少爺交代，青岚會記着的。”
“雅兒她……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你一向做事小心謹慎，護着自己的同時還希望能護着雅兒，別叫她魯莽行事壞了規矩，宮裏可不比府裏，若是做錯了什麽，後果可不敢設想，你要看着點。”
原來，是說這些。
我點頭應好。
他又再囑咐了我幾句，我聽着聽着就走了神，看着原是墨藍的天就變成了淡青，天起了魚肚皮，想來卯時，也是到了。
對了，算時辰，已經是快到了卯時了，打住趙祈然的話：“少爺，已經是到了卯時，我要回去了。”
話一說話，轉身就走，趙祈然眼明手快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懷中，眼神複雜卻堅定異常：“青岚，”我一時迷了心智，竟不想離開他懷中，聽到他低低的話音，我心中好難受：“青岚，你若不願去，我……”
“我該走了。”不等他說完，輕輕推開他。
腳下停留一步，有點舍不得。
他趁機再抓住我的手，語氣緩長：“青岚，小心，我等你出宮。”
我只對他淡淡一笑，掙脫他的手，轉身離去。
出宮？何時能出宮？
這可是個沒數頭的日子。
回到趙雅的院子，已經是不見了他們的人，想來是趁機丢下我就跑了，我心一沉趕緊朝大門跑去。
累得心跳不已，才到了門口，趙雅剛上了宮車，正準備走呢。
門口老爺夫人還有趙祈然都在和趙雅道別，邊跟着她邊叮囑些事兒。
我悄無聲息的躲在隊伍後頭，跟随行的宮婢走着，遠遠只見到老爺夫人神色憂愁的看着趙雅。也能看到趙祈然眼神複雜的看着我。我心虛低頭，不再看他們。
很遠了，已經是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我才跟上前去，粉黛見着我眼睛睜的大大的：“青岚，你怎麽來了？”
我朝她淡笑：“原就要跟着小姐入宮的，怎麽就不能來了？”
粉黛歪着腦袋看了我幾看不說話了。
天還未全亮，人還甚少，越是到了皇宮人越是少。
遠遠看到宮門就在眼前，吹得有些掉了色的紅色宮牆，暗紅的宮門，近近遠遠，飄渺得不大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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