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隐秘的角落(下)

隐秘的角落(下)

這是一個新小區,看起來不是駱天家的老房子,而是後來新買的。白琤牽着法老進到小區,在駱天的家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室內的風格是很駱天的簡約風,大片留白的白牆,淺灰色大理石地面搭配着淺咖的地毯,看着十分的寬敞和舒适。客廳裏沒有人,法老繞到白琤前面,徑直往卧室跑去。白琤跟着法老,看到了坐在床邊的駱天。

駱天靠着床坐在地毯上,兩條腿支着,手臂撐在膝蓋上,十指無力的交叉着,一條鏈子自他右手虎口垂下,吊墜的部分被他握在手心裏。他垂着頭,腦袋快埋進了兩腿之間。

法老跑到他身邊,用鼻子蹭了蹭他的側臉,“嗚嗚”的哼唧了兩聲。

駱天擡起頭,看到了正親昵的蹭着他的法老,再一轉頭,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白琤。

他仰頭看着白琤,沒有說話,就那麽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尊突然降臨的神。

“對不起,”他低下頭說,“我失敗了,我讓泥鳅跑了。我讓你們失望了。”他雙手捂着臉,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白琤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沒有人在怪你。駱天,沒有關系的,還有下一次。”

白琤輕輕的掰開他捂住臉的雙手,看到了他手心緊握着的那條十字架項鏈。白琤握住駱天的手,卻被駱天一把反握住,他把白琤的手抵在額頭,低聲的啜泣。白琤的手心被他的大手緊緊的包裹着,感受到他的溫度不斷地傳過來。白琤坐下來,手輕輕的拍着駱天的背。

白琤就這樣陪着駱天傷心了一會兒。駱天本性就克制隐忍,他并沒有哭很久,情緒平緩一些後他馬上松開了緊握着白琤的手,接着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白琤從包裏拿出一張濕巾遞給他。

“謝謝。”駱天接過濕巾擦了把臉,“是方崇告訴的你我家地址吧?”

白琤點點頭:“嗯。姜爍的事,他也跟我說了。駱天,那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背負這些的。”

“那陸珩呢?他的死,我就沒有責任嗎?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警方太廢物了?如果那天,我比陸珩快一步的話,那他就不用死了,也許誰都不用死,你明白嗎?”

“駱天,沒有人能預料到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會做出些什麽。你們和陸珩一樣,都只是為了救下那個小女孩。如果那天陸珩沒有挺身而出,他也許能夠活下來,但死的也就是那個小女孩,或者是你。不能說因為那個小女孩是人質她就活該去死,也不能說你們是警察,就應該代替陸珩去死。誰的命都是命,誰都有權利好好活着,沒有誰就比誰該死,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誰的命來換陸珩的命,除了罪有應得的兇手。所以駱天,你不需要自責,沒有人在怪你,你的隊友們都在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駱天像是被觸電了一樣開始瘋狂的搖頭:“我不行的。我現在連開槍都開不了。我只會連累到他們。”

白琤本來還想說些什麽,想了想又咽了回去。最後她說:“不管你要怎麽做,我們都會陪着你的。只是你一定要告訴方崇他們你的狀況,他們真的都很擔心你。”

駱天點了下頭,身子往下滑,仰頭靠在床沿上,閉上了眼睛陷入沉默。

白琤被他纏繞在右手的那條十字架項鏈所吸引,她看了眼閉目仰頭的駱天,伸出手從他手裏取下那條項鏈。

駱天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擡起頭扭頭看她。

“常去教堂的吳小姐你還記得嗎?她也送了我一條這樣的項鏈。這條項鏈,有這麽珍貴嗎?”

“這條項鏈是神父給我的。吳小姐的那條,應該也是神父給的。我其實不信這些,只是神父的一番好意我不想拒絕。神父說十字架代表着愛和救贖,他希望主與我同在。”

“你既然不信這些,那為什麽還要拿着它?”

“關于姜爍的事情,方崇知道的并不是全部,讓我來告訴你全部的真相吧。”

“我和姜爍從小一起長大,我爸媽開了家飯館,姜爍媽媽的水果攤就開在我家飯館旁邊。姜爍是單親家庭,和媽媽相依為命。姜爍的媽媽很辛苦,除了照看水果店晚上還要做裁縫補貼家用。好在姜爍一直懂事又争氣,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所以和他同班但成績不上不下的我總是被拿來和他做比較。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我們的友誼。小時候經常會有一些地頭蛇欺負他們孤兒寡母,不是買了水果不付錢,就是喊着要收什麽保護費。年級尚小的姜爍就會以自己瘦小的身軀擋在母親面前,明明不過是螳臂當車,他卻從不後退,也從未流淚。後來只要看到有地頭蛇去姜爍媽媽的攤位鬧事,我爸媽就會上前幫忙驅趕那些流氓。也許是因為我爸媽的這份善意,從小姜爍就一直對我很照顧,把我當親弟弟看待,雖然他也才比我大一天。”

“小時候的姜爍最喜歡和我們這幫孩子一起玩警察游戲,他總是扮演警察的角色,打敗壞人,為民除害。他從小的志向就是當一個警察,他說這樣就可以保護他媽媽。後來他真的在備考警察學院,而當時的我其實病沒有什麽清晰的想法和目标,我只是願意跟着他這個好玩伴和好哥哥,所以我也一起報考了警察學院。最後他以第一名的成績沒有懸念被警校錄取,而我,雖然是倒數第五,但也算邁進了警校。”

“我和姜爍一起進警校,一起畢業,然後又一起進了市公安局。我想我和他應該可以做一輩子的好兄弟,甚至我們的孩子也可以接着做好兄弟。直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出警,去查探那個可能是制毒窩點的污水處理廠。”

“那天我、姜爍還有其他隊員假稱是環保局的工作人員進入了污水處理廠,很快我們就發現了通往地下的那道暗門。一部分我們的人留在上面控制局面,我和姜爍幾個人去到了地下。我們才剛下到地下,裏面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和桌椅的拖拉翻倒聲。我們追了過去,混戰中姜爍的手臂被毒販劃傷。我們一直追到了緊急出口。我憑着直覺追了出去,完全沒有聽到姜爍在我身後喊着讓我不要去追。”

“其實他是對的,我們人手不夠,又大多負傷,對附近地形和外面情況都不熟悉,我一個人貿然追出去非常的危險。但當時我根本沒想這麽多,我只想着毒販都近在眼前了,怎麽能不追?所以我不知道姜爍讓其他受傷的隊友們押着毒販回去,自己一個人追了出來。”

“當時我的眼裏只有逃竄的鱷魚,我追他一直追到了山坡上。就在鱷魚進入我的射程範圍之內,我準備開槍的時候,我的頭突然從後面被重重一擊,醒來之後我發現我已經被捆住了。我在一個廢棄的教堂裏,被捆在了柱子上。眼前除了鱷魚,還有一個人,就是泥鳅。”

“當時鱷魚從地下逃脫,逃到了地面,同樣在逃竄的泥鳅剛好目睹我獨自追擊鱷魚,就悄悄跟了上來,然後趁我不備,砸暈了我,接着把我綁在了這間山坡上的廢棄教堂裏,他們倆就在這裏等着同夥來接應。”

“當時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的槍被鱷魚搶去給了泥鳅。我只能賭,看是警方的人先找到這裏,還是毒販的人先趕來接應他們。”

“就在我煎熬的等待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掐我的後勃頸。我馬上心領神會,姜爍找到我了。因為姜爍每次惡作劇都會掐我的後勃頸。我知道他來了,我安心了一些,但馬上又擔心起來。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跟着大部隊一起來的呢?”

“我觀察着鱷魚和泥鳅,他們在角落裏商量着些什麽。然後泥鳅就走到我面前,拿槍對準了我。在他對我開槍之前,姜爍先扣動了扳機,但他的狙擊位置實在是太不利了,他沒能擊中泥鳅的要害,鱷魚也馬上反應過來,開槍反擊。”

“幾聲槍響之後,鱷魚用槍抵着我腦袋,威脅姜爍再不棄槍現身就一槍打死我。他說他們有兩個人,姜爍只有一個人,他保不了我的命。鱷魚倒數着三、二……‘二’字話音未落,一把槍從窗外被丢了進來,姜爍雙手舉過頭頂,出現在門口。”

“姜爍被綁在了另一根柱子上,我們面對面,相隔近一米半。鱷魚坐在教堂正中央的臺子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們。泥鳅一直在逼問我們是怎麽發現制毒工廠的。”

“姜爍騙他說當然是有線人了。我知道姜爍在撒謊,他是為了把毒販內部攪混才這麽說的。但信以為真的鱷魚開始逼問我們誰是線人。”

“起初我和姜爍都不肯說。後來鱷魚拿出了一袋毒品。他說這就是我們發現的制毒工廠裏最新研制出來的比以往毒品純度都高的新型毒品。只可惜才做出來了第一批,工廠就被我們找到了。他在逃跑之前匆忙抓了一袋出來。”

“他說如果我們不說出線人是誰,就拿我們當小白鼠試毒驗貨。他在教堂的講臺上把毒品碾碎成粉末,然後拿到我眼前,問我誰是線人。我閉口不言,鱷魚打開我的嘴,就要把毒品往我嘴裏倒。姜爍開口了。他吓唬鱷魚說警方的支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多背上一個故意傷害兼襲警的罪名,就該立即停手。鱷魚的手從我嘴巴上離開,他轉身饒有興味的看向姜爍。”

“你很牛啊,是不是?”,鱷魚說完看向一旁正捂着傷口疼的龇牙咧嘴的泥鳅,對泥鳅說:“你來,就是他開槍打的你,給你個報仇的機會。”

泥鳅捂着傷口說自己都快疼死了,根本沒力氣對他用刑。鱷魚罵了一聲廢物然後起身走到姜爍面前。

“我一時急了。我只想阻止他傷害姜爍。所以我脫口而出,說根本就沒有什麽線人,我們只是通過生活廢水查到了這裏。我希望他能就此停手。但我沒有料到他會因為姜爍的謊話而對姜爍越發的痛恨。”

“你們到底誰在說真話?全國人民都知道,警察是不可以說謊的。我給你們三十秒,三十秒之後我要聽到真話,而說假話的人就要受到懲罰了。”鱷魚說。

“我和姜爍異口同聲的說:是我在撒謊。”

“最後一次機會,到底是誰在說謊?姜爍搶在我前面說,離工廠1公裏韶華路上有家珍珍動物醫院。工廠排出的廢水毒死了一條流浪狗,警方就是根據這個順藤摸瓜查到的。沒有什麽線人,是他騙了鱷魚。”

“然後鱷魚打開姜爍的嘴巴,把手心裏的毒品從他嘴裏倒了進去。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吸毒的人,但是在那天,就在我眼前,我最好的兄弟,一個樣樣拿第一的優秀警察,為了護我,被毒販逼着吸毒。”

“我看到他慢慢的出現軀體反應。他開始渾身發抖,痛苦的扭動着自己的身體。後來他開始發狂,瘋狂的用後腦勺撞着柱子,用力的想要掙脫繩子。他像一只狂怒的獅子,我從未見過的暴戾。他雙腿亂蹬,大口的喘着粗氣,最後歪靠在柱子上,睜大眼睛仰頭看着天,像個死了的傻子。”

“而我什麽都做不了。如果從一開始我沒有自以為是的獨自追擊鱷魚,如果在鱷魚逼問的時候我沒有說出真相而是幫着姜爍圓謊,也許姜爍就不用被這麽折磨了。我發瘋似咒罵着鱷魚。鱷魚嫌我太吵,按着我的腦袋往柱子上磕,緊接着我失去了意識。我不知道鱷魚給姜爍喂了多少次毒品,應該有好多好多次吧。我只知道他每一次醒來都比上次更加的虛弱。他的驕傲,他的榮耀,他的軀體和生命,都随着一次次的毒品吸入逐漸堙滅。我意識模糊,仰頭靠在柱子上,白牆上的一段話落入我眼中。那是一段用紅色膠紙貼成的一段話。外面的陽光透過教堂斑斓但破碎的窗棂射進來,折射出來一道絢麗的七彩虹光,正好落在那段話上。”

“我努力睜大眼睛,看清了那段話。那段話寫的是:我們的天父,願你的名受顯揚;願你的國來臨;願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求你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寬恕別人一樣;不要讓我們陷于誘惑,但救我們免于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天父的,直到永遠。阿門。”

“那道七彩的虹光特別的美,甚至讓我有那麽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正身處地獄。我的頭很疼,意識一直恍恍惚惚。姜爍在我對面一動不動,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暈了過去還是已經……我閉上雙眼,默念着牆上的那段話。”

“我們的天父,願你的名受顯揚;願你的國來臨;願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間,如同在天上……不要讓我們陷于誘惑,但救我們免于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天父的,直到永遠。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阿門……”

“最後一次我醒過來的時候,我隐約聽到泥鳅說接應他們的人到了,要怎麽處理我和姜爍。鱷魚說沒想到那個警察這麽脆,幾個來回就死了。還說反正已經死了一個警察了,另一個肯定也不能留了,殺兩個警察正好一人一張投名狀,回去也好跟大哥交代。”

“我最後看見的,是鱷魚對準我的心髒開了槍。我以為我就要死了,我看了一眼我對面的姜爍,我知道他再也聽不到我喊他了,我也再也沒有機會喊他的名字了。”

“阿門。說完這兩個字後我就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屬于我的死亡。”

“後來的事就像方崇告訴你的一樣,姜爍死了,我撿回了一條命。鱷魚因為親手殺了一個警察在販毒集團裏聲名鵲起,被集團老大青眼有加,再加上他本身夠心狠手辣,很快就做到了二把手。泥鳅也跟着他雞犬升天,成為了集團裏有名有號的人物。”

“我從醫院裏醒過來的時候,我爸媽一臉後怕的告訴我射進我胸口的那枚子彈距離我的心室只有半公分,我差一點就永遠醒不過來了。那天我躺在病床上,正午的時候有陽光射進來,在病房的白牆上投射出了一段短短的七色彩虹。我想到了那天在那個廢棄教堂的牆上看到的彩虹。”

“是上帝真的聽到了我的求救和呼喊了嗎?所以他才悄悄的讓那顆子彈偏離了我的心髒,把我從地獄裏拉了出來。”

“後來我就去了約比恩教堂,找到神父提出想每周在那裏做義工。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話,我希望能償還他的恩情,也希望他能赦免我的愚蠢,讓天堂裏的姜爍能夠得到安寧。這就是為什麽你最初會在教堂裏看到我的原因。”

“這三年來,鱷魚和泥鳅很少親自露面,都是由他手下的小弟幫他跑腿。我本來以為這一次可以将他們一網打盡,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看到他的那張臉,我就想起來三年前的那天,他獰笑着給姜爍喂毒,還有姜爍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以及他對我開的那一槍。”

“我僵在了原地。我開不了槍。”

“我輸了,白琤。我沒有臉去見方崇他們,也沒有臉再去姜爍和她母親的墳前。”

白琤把駱天的手握在手心裏,對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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