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這些情景非止一端的一齊翻湧澎湃,帛逸根本就沒去想是不是殊兒握了刀要殺妩兒,只是單純借着堆到眼前的事态将這積壓成河的心緒借勢發洩出來,“你與我無緣,就見不得與我有緣的人是不是!”他又是一句,言這句話時目光沒有落在殊兒身上,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這席話帛逸是借着将悶郁情緒給宣洩了痛快,然而字字句句對于殊兒來講卻都是不能承受之重!一股悲意充斥心扉,殊兒忽覺一股哀傷難以自持。下意識颔首垂眸,目光甫地一觸,瞧見自己手裏正握着刀,那是方才為攔住澹臺妩兒時死死奪過來的,然而眼下這一切在帛逸眼裏、在長街之上不明所以的圍觀人群眼裏,卻都成了她要殺死遼王妃的如山鐵證!
這是救人,還給救出孽來了麽……
殊兒突然一陣大笑,這笑顏比桃顏爛漫恣意,然而心底卻有如寒石一般冰冷無二!這一刻她深深明白自己跌入了澹臺妩兒早已鋪墊好的陷阱裏,且是,跳進黃河只怕也是洗不清了……
但帛逸,帛逸是了解她的,卻又為何如此不信任她,如此聲息咄咄的給予她以質問?什麽都可以不在乎,什麽都可以認下,但帛逸……不得不承認,殊兒過不得他這一道坎兒!
偏生殊兒也是一個倔強的人,加之她此時并不能了解帛逸心下的那些委屈與暗恨,她不知道帛逸分明是在口不對心的借題發揮的宣洩郁結,她只一心認定了帛逸就是在懷疑她、在不信任她。
天風坦緩拂過長街,帶起由天邊漫溯來的一痕冷意。殊兒和風颔首,軟款的靈動眸色在這一瞬突忽變得恍若罩住一般:“對。”她揚了揚目,兀地含笑啓口,“是我,是我做的。”又一頓,一字一句自緊咬的銀牙間生生蹦出來,“我要殺了她。我不僅要殺了她……我還要殺了你,殺了這天下癡人說夢的所有癫狂者!”後續語氣陡然一揚,這一瞬竟已有如失了心!
帛逸一慌!
他方才确實是縱着性子任性了一回,但他又何曾當真認定了是殊兒要殺遼王妃?可笑,殊兒……怎麽可能會去殺遼王妃,會去為愛殺人?
其實若當真是殊兒做的,帛逸此刻反倒不會這般的苦心苦念,因為那至少證明殊兒是在乎自己的,她會為了自己吃醋,甚至為了自己亂了陣腳跑去殺死擋路的人……但他又十分清醒的明白着,殊兒不會這樣做。
自己本無意傷她,可話一出口便猶如一盆冷水潑在青石板上,又是端得能夠收回來:“殊兒!”帛逸定定一喚,擡手下意識的向着殊兒伸了過去。
但殊兒在這同時已經猛一轉身,就着濃烈如酒的萬頃心緒當頭罩頂,她擡步飛也似的向着與帛逸相悖的方向奔身離去。
帛逸這動作便僵僵的定格在了半空,心中一痛,接而這痛變得不再受控制。
“王爺……”妩兒默看良久,見帛逸漸次聚攏了眉宇,心知他內心已陷入到了情念的泥沼裏。她也不知自己這小伎倆是否騙過了帛逸,但看他這個樣子,她依舊很是心疼。
帛逸回神,發着狠的一把甩開了纏着他臂彎的妩兒,不曾去看她一眼,負手于後,徑自大步離了喧嚣長街。
留得妩兒一人立于當地,鬓絲飛揚、衣袂如舉,一雙眸色蕩滌着突忽的錯愕與深深的隐忍……好不空曠,好不凄涼!
第八十二回 飛來橫禍
殊兒這好一通落魄失魂又丢了心的兜頭猛跑,記不得自己飛奔回上官府的時候已經是一副怎生狼狽的模樣了!
她不發一言、不出一聲,只就那麽一路直抵抵的回了房中,後緊閉了兩扇房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足不出戶、亦不飲不食。
就這樣一連過了兩日。
到了第三日正午時分,守在房門外的上官競風終于敲開了三妹的房門,随“吱呀——”一聲門軸轉動的冗長又嘶啞的響,上官殊兒一張分外憔悴的面孔呈現在了競風的眼簾裏。
眼見着幾日前還是那麽一副水靈靈帶露桃花兒模樣的妹妹,現下裏居然變成了這麽一副脫了水分、枯槁萎頓的面貌,面着她分外憔悴萎頓的容顏、支離不堪的好似一陣風都能把她生生吹走的形容舉止,競風的一顆心登地就起了揪揪的疼痛!
“三妹,你……”他雖不曾聽殊兒講起細枝末節,但那日殊兒這位準太子妃與遼王妃在熙攘鬧市裏的糾紛到底是響動大了些,坊裏坊間早就傳了遍,競風自然也是知曉了的。
橫豎是為了一個帛逸!
堂堂太子妃卻在大婚前為了遼王同遼王妃吃醋,心念至濃、醋意沖頭間居然還險些殺了遼王妃!這般事态在不明去脈來龍的旁人眼裏,觀來是何等樣的荒謬不堪!
但三妹是怎樣的為人,競風當然是知道的!她既已經選擇了入選太子妃,就證明她在心裏已經放開了帛逸,依她行事的雷厲是決計不會再這麽與帛逸藕斷絲連的糾葛不清下去!當日帛逸還曾拜訪了上官府,想來定是為了見殊兒一面,但殊兒卻回絕的利落幹淨。如此,她又怎麽會如傳言所說的那樣“不甘心”的去尋遼王妃的晦氣,還什麽以匕首刺殺遼王妃?
三妹她是天成的善良心,平素裏走路都分外的小心翼翼,更是連一只蟲蟻都生怕一個不小心的踩死,她會去殺人?還是情殺?她自己選定的路,憑她受了怎樣的委屈都一定是會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生生按捺和隐忍是她一貫的自苦自持,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殺人去尋旁人晦氣的!
這些個流言不過短短兩天時間就已于大楚皇城掀起了極大的口頭波Lang,且不見有半點止于智者的架勢。更有甚者,後又愈傳愈烈的傳出了遼王為護王妃,當衆掌掴太子妃的套路……對于此,競風實在是憂喜參半。
憂的并非是帛逸有沒有真打了殊兒,雖然他同帛逸的交集不多,但帛逸對殊兒的癡心與愛護他也看得出來,故此等說法該是不可能的,他真正憂的是這麽個說辭流傳在外,對殊兒這一個清清白白女子的名聲終歸是不好的。喜的是這等的話居然會傳出來,聽在耳裏總也是會忍俊不禁的好笑!
又觀想着殊兒那天一路瘋也似的跑回來,那落落悶悶、眼淚漫溯的表情……競風也在心裏把那事兒掂量了一番,終有了個囫囵大概的了然。
那日三妹與遼王妃是不是真的争執這不好說,但至少在旁人眼裏看起來是争執了!加之遼王又“湊巧”的給撞了見……競風心道,極可能是帛逸眼見殊兒同王妃正撕鬧着,一個不走心的護了王妃而沒有護着殊兒!甚至或許還冷言相對,故殊兒才大受打擊的失了魂魄。
“我沒有要殺她。”正當競風面着終于肯開門一見的妹妹而心疼不疊、傷感淋漓時,殊兒于這當口頓然啓口,憔悴的面靥是一副極平靜淡泊的姿态,“是遼王妃同我好好兒的說着話,後她突然從袖口裏掏出把短刀就要抹脖子……我下意識的去阻止,她便在這個時候大喊大叫的反咬我一口說我要殺她。後來……”她定住,颔首垂眸無聲的笑了一下,很是令人心疼的自嘲。
輕音袅袅入耳,競風甫地解過了全部!
聽三妹這麽一說,原是那遼王妃不懷好意的設了圈套将三妹匡進了一個局裏!後有意做了要尋死的架套,待三妹憑着本能欲要攔下時,反說是三妹因情吃醋要取她性命!
殊兒只言出的“後來”兩個字之後想說些什麽,競風心裏明白。她想說的定然是帛逸突然出現,看到這一幕,竟與圍觀人流一樣一心認定了是殊兒要殺澹臺王妃……
這位遼王妃當真是狠用了一番心思,事先了解清楚了帛逸要在那天路過那地,又算準了帛逸路過那地的時辰……女人的心委實是小,小到小起來其缜密程度可以超過難辨識的針眼兒!
若是如此,也難怪三妹是如此的傷心了!自己所愛所信的人卻不信自己,更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無端端的叱責了自己……即便是殊兒絕情在先,她也到底是一位女子,且還是位分外要強的高潔女子,這樣的打擊對她來說未免太大了!
心念一牽,彌深心疼充斥心房,競風攬過殊兒的纖纖雙肩,把她擁進了自己的懷抱裏。
殊兒微阖目,輕嗅着哥哥衣袍間熏着的薄荷香,這感覺使她極安然:“我沒事兒。”淺淺啓口,夢靥一般,“不要擔心我,沒事兒……”
自然知道殊兒并不是真的沒事兒,相反她此時此刻是必定有事兒的。競風自知,但又不好拆穿,只得就這麽不斷輕輕撫摸着殊兒纖柔的背脊,就此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殊兒是個懂事的女子,她又是上官一族的族長。自身悲喜心境固然重要,但她在這同時也極識得大局的顧全,她不能被感情的風波疾雨就此打倒,上官家還需要她,哥哥也不願看到她難過,她明白。
競風識得殊兒既然肯開門見他,那就意味着心中萬頃的波瀾已經被竭力壓下,她已将那些悲郁盡量做了遣散。但這份隐忍,卻叫他更心疼心痛甚至自責!
競風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十分沒用,他護不住妹妹,更保全不了上官一脈的安穩福祿……但這些想法他在殊兒面前半點也不敢顯露,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時候。
。
晌午時殊兒推诿說胃口不大好,并沒有用飯。前兩日她也是這樣,委實叫人擔憂。
競風怕她身子骨這麽下去會被自己給耗幹淨,就盛了清粥小菜好說歹說的敲開房門給殊兒送了進去。折步回了前堂的時候,慕容雲離正跟着下人走了進來。
她是殊兒自小的好姐妹,眼下殊兒如此,她也自是牽心的緊。
競風留雲離坐下來用些茶點,邊将殊兒那一遭情形對着雲離講述明白。其實這情形也不需講,坊裏坊間那些個傳聞既然競風可以知曉,雲離自然也可以知曉。
果然,雲離微微颔首,輕着語氣蹙眉無奈:“我都聽說了,所以來看看。”複一頓,“早先就想過來的,可是這麽個風口Lang尖兒,又怕慕容府裏邊兒知道我往上官府跑得勤盡而多少不悅,就忍着沒敢來瞧,時今才擇了個不起眼的空子偷偷過來的。”複側目往院外殊兒廂房的位置瞥了瞥,“她怎麽樣了?”
大家族裏的少爺小姐自然有着許多不由己的地方,競風理解。聽了她問起殊兒,也是搖首嘆息:“自然是不大好的!”接連又把殊兒同他講的關乎那日情形的話,同雲離絮叨了盡。
“我就知道殊兒不會那般沖動!”雲離先前也本就存了疑惑,現下聽競風說了個明白,一口懸着的氣更舒緩了不少,“只是那遼王我怎麽瞧着都覺得他對殊兒該是情深意重,誰知怎的就在這件事兒上犯起了糊塗來?”眉心颦蹙,嘆息之餘又夾雜着幾多奈若何!
“還不止這些呢!”競風有些心煩意亂,這般的打斷了雲離,錯開目色一嘆又道,“我怕的不是這個!”語聲打了沉澱。
“嗯?”雲璃一時不解。
競風有片刻的定神,又遲疑了不多時,終歸是做了一個深深吐納,後擡手自袖口裏掏出了一卷明黃織錦……
這般的顏色與這般的材質,只消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楚皇傳下的聖旨!
随競風言簡意赅的陳述,雲離也生了震撼!
原是皇上已經知曉了不日前街上關乎殊兒與遼王妃那一幹事兒,自然是對這位原本看好的太子妃生出許多不滿來!字字句句只道這女子未及婚嫁便如此行事不檢點、作風不矜持,且揣着一顆險惡之心連殺入的勾當都能做得出,更還與二皇子帛逸糾纏不清!
如此一個有失體統、有損門楣禮教的女子,如何能成為我大楚國的皇太子妃,成為日後的一國之母?特此廢除!
這一通話被競風轉述完後,再面雲璃已是大驚。
競風只當她是與自己初次知曉這事兒的心情一樣,也沒多想,複小心翼翼的沉下語氣囑咐她道:“千萬不能讓殊兒知道!”不能啊,這對殊兒來講,打擊是致命的!
雲璃已是目頓神馳,頗為下意識的點點頭,瞳孔卻又突然一閃光波,似看到了什麽足使魂魄驚飛的事物!
上官競風一顆心跟着一陡顫,下意識僵僵的回頭去看,殊兒此時此刻正默默然立在門邊兒……
第八十三回 一旅一生
才剛說了這事兒是絕對不能讓殊兒知道的!還沒轉臉呢現下這當事人就已經站在了這裏……字字句句,更是沒有半分遺漏的給她聽在了耳裏去!
殊兒她是什麽時候過來了?她在這裏站了多久?她聽到了多少又有多少是不知道的?競風無法判斷,此刻也登地就與雲離一樣直勾勾的僵定住!
時局如涉水,半點不由人一早那些美好的設想如約行走,真相從來直白且殘酷。競風與雲離根本無法想象當殊兒得知這一幹纏連事态後,她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剛烈如她,有心氣如她,她素把體面看得比什麽都重!卻……
晌午後的光波很柔和,不遺餘力的兜頭罩在面上也不會覺得有多刺灼。殊兒只是安靜的倚着門邊兒雕花的門棱,半晌都默默然沒有言語,一張素白的面孔被這有些稀薄的秋陽照耀的更加若了金紙。
她不出聲息,絕美的眉目不能因了心緒繁重而拖垮的身體就做弄的少去半點兒美好,但往昔那一懷明媚的光暈此刻卻無法在眉梢眼角間顯現了。她身子因倚着門棱而顯得失了重心,整個人孱弱無力,故而更覺一種與這肮髒厚重的俗世軟紅間不可尋不可覓的美,那是一種魔雲幻霧餐露食英的美,仙子一般……
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她的世界就這樣在一瞬間覆了天地!
人各有命,福禍無門、為人自惹,這個道理心裏明白,卻終還是因披了這麽副血肉之軀、處在這麽個迷亂渾濁的娑婆遺憾世間,便到底還是做不得真正的超脫與淡然。
失卻了愛人、後又失卻了太子妃的地位……當初殊兒狠心放棄了與帛逸之間這段無果的纏連,卻是奪得了太子妃的鳳冠與楚皇的賞識,彼時她還在思量自己所得是否得不償失,誰知道此刻便連這所謂的“償”都被世事的翻雲覆雨手與人心的叵測,而無情的收了回去,她是真真正正的,什麽都沒有了!
呵……
想苦笑,牽一牽唇角,卻發現無力強持。因為心空了,再做不得半點反應,真真是變得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
“三妹,你……你什麽時候過來的?”經久的沉默将周匝氣氛在潛移默化間變得尴尬,競風先雲離一步反應過來,起身走到殊兒跟前,牽了一笑,面上尴尬難掩。
殊兒擡眸并未接口,那軟軟的波光缪轉着落到了競風手中一卷刺目的明黃上。
競風順那目光一顧,登地吓住!才後知後覺的将那明黃聖旨慌亂的往袖口裏塞。又因太急促,故塞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塞進去,卻還堪堪露着明黃一角在外。他心急如焚,擡目對殊兒遮掩樣的笑笑。
雲離這個時候也已經迎殊兒走過來,又三兩步擋在競風身前,強持笑顏啓口言話:“殊兒,我才要去找你呢,你怎麽……怎麽,自己出來了?”這氛圍實在太尴尬,雲離當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極好的把這尴尬氛圍遮掩過去,于是只好傻傻的笑,笑的自己都嫌鄙夷。
殊兒還是這麽一副面若靜水的表情。
競風與雲離的用心她自然明白,方才競風同雲離講起太子妃的欽點被楚皇廢除一事,不多不少,堪堪的,她剛好走到了門邊……不僅楚皇廢除了她的準太子妃之位,接連競風所講楚皇對于她這個人的那些不堪的評判,她也都具無遺漏的一字一句聽得清楚!
真可笑,自己小心翼翼維系了整整十六年的美名,苦心苦意百般輾轉卻避無可避的苦痛,都随着楚皇的這一席評斷而一夕之間全盤否定!那麽,她這美名又是維系給誰看,那份苦心智又是為了什麽?
天也空、地也空,縱然是自己再怎樣努力做到最好、努力掙得一個遠播的美名維系了身份,到底經由不得世人一動舌根的黃泉沉溺、一牽眼睑的自以為眼見為實的假象遮迷!當真是好不可笑呵!
心念疊生,殊兒面着眼前的雲離,目光忽地有些惝恍。但整個人平靜的不合時宜:“沒關系,我……我還好。”她聲息虛弱,艱難的吐口,一語才落就身子一軟向一旁栽去。
幸在雲離眼疾手快的忙把她扶住。
“三妹,你先去休息,先養好身子了再說!”競風三兩步跨到殊兒身邊扶住她,目光愛憐寵溺而又不忍,聲息隐隐作痛,“這些日子你太累了,你需要好好兒休息……等你身體恢複了些,那些事兒,什麽其實都不是事兒!”這話口不對心的意味很重。殊兒被楚皇點為太子妃卻又廢除,還是以那般不堪的理由而廢除,即便她本來無辜,只怕不明真相的衆數人也都不會那麽想。一位女子清白而忠貞的名節日後若想再修複,只怕會很難。
另一方面,如此一個名聲染污的女子,晉陽老宅裏那一幹對族長之位虎視眈眈的族人只怕也會以此說事,要求罷免了殊兒的族長之位,于族中另覓新賢。
競風早想到了這一層,其實他覺得若殊兒辭了族長之位倒也是好事兒,這樣她就不會再有那麽多本不該她這年景承擔的壓力了!但若殊兒不做這個族長,族長大位競風是必然要拿到手的。權且不說大位傳于嫡子乃是爹爹的心願,就當前這麽個形勢來看,若是競風不當族長,無論是誰接替了這族長大位,只怕都會對殊兒發難!
他為兄長,為三妹一母同胞的胞兄,自然有這份責任來護佑妹妹的周全。
“我真的沒事兒。”殊兒柔柔的一嗓子将競風的思緒喚了回來,便見她黛眉微垂,複轉首對雲離盈盈一笑,“我好困倦,好想出去看看這兆京的金秋景致……或許走走散散了,就不會再這麽慵懶困倦了……”停了一停,展顏揚起一抹如流雲徐風的蒙着輕霧的笑,“雲離姐,陪我到街上去走走吧!”玉指攀了攀雲離的柔荑,輕輕的,沁着刺骨的涼,很是使不上力氣。
“這……”雲璃眉心緊鎖,唇兮嗫嚅。
“走吧!”殊兒又道,邊回身擡步徑自行在前面往院子裏走。
她的足步逶迤冶冶恍若涉水,每行一步便向兩邊曳了一曳,叫人觸目心驚,生怕她一個不穩便實實的跌倒在地上去。不像是在走路,倒像是踏着一縷風、騰着一片雲。
雲離心下一急,下意識轉目去看了眼競風。
競風目光深沉,在殊兒身上極迅捷的流轉了一圈後,回目示意雲離跟上去。他想,總在閨房裏憋着悶着,終歸是要郁郁寡歡的,倒不如出去散散心,說不定心境會覺得開闊一些!
雲離會意,忙行步匆匆的追着殊兒跟了上去。
。
若是每一個人都當真可以有先知先覺的本事,那麽雲離是一定不會答應陪着殊兒出府散心,在殊兒執意要散心的時候也一定會不遺餘力的把她拉住!
這個時候的兆京卻是很美,街道兩旁種植着的楊柳樹正挂了半黃半枯的葉子,每一陣風徐徐緩緩的撩撥着吹掠過去,便都會帶起一陣“簌簌”的落葉雨。
但一任再美麗的景致沒有趕上賞景的絕佳時辰,也都具是成為了畫蛇添足的敗筆!好比眼下。
上官殊兒本就生得極美,一眼過去定會被人深刻的烙印在心裏、在腦海裏。身系這樣一份鋒芒畢露的美麗,至使她根本就做不到隐匿在人群中。
不日前那一場與遼王妃荒唐的街巷鬧劇,殊兒更是被人所深深記下,現下她與雲離在這長街一番周游,身邊那些議論指點之聲更是不絕于耳……
這些指摘之人或是當日在場的識得殊兒的人,或是被一旁識得的人告知那是殊兒,亦或者是單純在讨論那位傳說中的被廢了的準太子妃。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指點評摘之詞沒有一句是好話!
雲離幾欲發作,但礙于殊兒在身邊又委實不好發作,只好默無聲息的悄然觀察着殊兒的反應。
可一圈圈的行路下來,殊兒始終面覆寒冰、一語不發、神情不亂。
莫非接踵而來的種種事端給予她的打擊太大,已至使她徹底的失了心、失了魂?雲離越看越心慌,心底下不覺起了種種設想,也是越想越心慌!她尋不到一個妥帖的答案,但直覺告訴她,今兒這街是一定不能再逛下去了!
果然,就在雲離這邊兒一面心不在焉的陪着殊兒走路、一面苦尋契機勸說殊兒回去的當口,忽覺身邊人影一個晃動……她甫驚蟄,回神時已見殊兒跌倒在了地上,雙眸微閉、周身癱軟!
“殊兒……殊兒!”雲離一顆心跟着打了劇烈的一躍!湊上去将殊兒扶起來,“你怎麽樣?怎麽樣?”不住搖晃她纖纖的背脊。
殊兒迷迷糊糊的睜開了潋滟的眸子,這雙桃花眸此時迷蒙着斑駁的霧霭。入眼雲離一張急切又挂淚的臉,并未言語,只是微擡頸,轉目隔過雲離,對着她身後一方景致失魂落魄的看。
雲離于慌亂中察覺到了,一個奇怪,亦回首去看。
這是一座酒館,修繕華美的建築物上高懸一匾,“蓬萊居”。
是蓬萊居!
在這裏,殊兒并着雲離曾同帛逸一起飲過酒的……這裏,是見證了殊兒與帛逸此生此世初見的地方,也是她們二人怦然心動、結下情緣的地方。
雲離在這陡然心中作痛!即便她不是這一場風月情債裏最直接的當事人,但當此刻重游故地時還是免不了起了傷感淋漓。
蓬萊居還是這個繁華美麗、歌舞升平的酒樓煙花地。故地還在,故人安可故舊回心?一切又是否當真一如往昔那般清貌?
世事變遷的悲涼總讓人感傷,而直白的現實從來都是最颠撲不破的殘酷。殊兒心頭一黯,喜怒哀樂糅雜一處而結成的情念原本遠非這副嬌柔身體所能承受之重,但伴随着方才那一跌,也都跟着跌落了不少:“雲離姐。”她啓口,沒有收回飄轉在匾額之上的蒙霧眸光,只這麽目頓神癡的幽幽低語,“我累了……我們回去罷!”
這時又有一陣天風過樹,“嘩啦——”吹晃了一處屋檐之下高懸門楣的紅燈籠。兩盞燈籠貼着門梁和風造勢,“簌簌”摩擦、晃曳劇烈,似不知何時就會掉落下來。
一切一切,似乎回到了她與他此生初見,天風陣陣、沙塵細細,那燈籠底下一跌一撞便情定一世的偶然邂逅……
第八十四回 玉殒香消今生路
潇潇寒風過樹穿府,沿着這個世界既定的軌跡一路向前奔湧,就如同芸芸衆生每一個人都會沿着既定好的無涯命途一路奔湧一樣。在這無極命盤的茫茫**裏,沒誰可以逃得過,也沒誰是自由自在随心而行的。
殊兒安靜的将那兩扇軒窗閉合,複折步于一座屏風前将身坐定,如是極安靜的陷入到一痕心跡的追憶中。
當對往事的美好追憶猶如穿花過樹一般涉水而來,當現下裏這失卻一切的處境無防備的突然襲來……殊兒整個人突然變得很是淡泊了!
她現今已經什麽都沒有,沒有了愛人、甚至連太子妃的榮耀都也跟着一并收回!不僅如此,她遠播在外的美名也都随着事态的纏連而一晌渙散,有如碎雪瓦礫一般徹底瓦解在飒沓天風裏,甚至深深陷入泥沼、蒙了烏塵、蒙了恥辱……是的,恥辱,深深不可遏制的難再洗白洗淨的恥辱!
遙想當初,她是揣着一懷怎樣的勃勃雄心而自晉陽來了兆京吶!腦海裏的設想從來都是那樣美好,她設想着晉陽上官一族可以在她的帶領之下舉族全部重牽京都,設想着自己一定會是一位堅韌且行事雷利果斷的好族長……可她或許當真不适合承擔一族當家人的重位,即便她日後會适合,但現下的她年紀到底還太清淺,處在這個年景的女子即便有着一顆再怎般堅韌的心,也難不會為一縷春風、一痕碧水給撩撥的恍惚動搖。所以她會愛上帛逸,不顧一切的飛蛾撲火一般,甚至還天真的想過要同帛逸去做那件分明不可能的私奔的荒唐事。
那個時候,那些時候,她心裏又可曾想着自己身系一族之長的重任?可曾記得自己是一族之長、甚至記得自己是一位天生就該為家族做出一己貢獻的世家小姐?
沒有,她一見了帛逸便滿心滿腦都充盈了自私的對愛的渴望,那個時候的她早已忘記了什麽叫做“大義”!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做好繼承一族之長重任的準備……
念頭陡至,殊兒心下一震,幡然醒悟。
但縱觀時今自個這處境,她在驚震之餘又不免苦笑,怎麽,怎麽就會落得了個這一步的田地!她非但沒有給上官家帶來半點門楣的光耀,還因自己這被玷污的清白名聲而為上官惹了一灘污水。族人是必然會以此說事的,甚至不僅是她,他們還會牽累上與她一母同胞的兄長上官競風……其實即便沒有族人提出不滿,殊兒自己也已委實沒了臉面繼續把這族長大位占下去。她覺得自己已經沒了半點兒臉面!
那麽,予其到時候硬着頭皮承受來自族裏族外四面八方有心、亦或無心的異議與責難,變得連一絲一毫的顏面都再也尋不回來,甚至牽累的競風也被剝奪了身為嫡子的許多好處,倒不如現在就把族長的位置讓出來,交給競風來的好罷!
殊兒就是這麽副利落幹練的性子,她怎麽想的自然就會怎麽去做。所謂優柔寡斷不是沒有,她活這麽大就也只在一件事兒上優柔寡斷過,就是對帛逸的了不斷的情。
只這一點,就足以證明自己是極不合适承擔家族重任的了!因為責任越大,便越容不得半分的情識積蓄。
念及此,殊兒勾唇一笑,這一點競風做得一向都足夠好,他有自私的一面,但歸根結底他的自私也只會促進上官一族走勢更好,由他來做這個族長自然是最妥帖。先前爹爹看中的也是大哥,只是他自己不願意;時今情勢已然如斯,他再不願意,也得被這事态給逼的不得不為之!
至于她麽……
“我都看到了你還要狡辯?”
“你與我無緣,就見不得與我有緣的人是不是!”
……
耳畔忽地回蕩缪轉着的,是帛逸于那長街之上字字珠玑的絕情話!
“這女子未及婚嫁便如此行事不檢點、作風不矜持,且揣着一顆險惡之心連殺入的勾當都能做得出,更還與二皇子帛逸糾纏不清!”
“如此一個有失體統、有損門楣禮教的女子,如何能成為我大楚國的皇太子妃,成為日後的一國之母?”
“特此廢除!”
特此廢除……
這是楚皇紅口白牙對她的評斷!
那日長街之上,那一個個信步行路的陌生人對她指摘指點,說得最多的也是那樣的評斷,甚至更甚。
“你怎麽還不死啊,你去死吧……”
澹臺王妃那頗為譏诮幾近嘲諷的話兒蕩滌耳畔,殊兒又笑了笑。
是啊,怎麽還不死,怎麽還不去死呢……自己已經沒了愛情也沒了為上官家擡門楣的資本,先前原有的美名也在這一夕之間崩塌瓦解,自己留存于世的理由又是什麽?
感知到足下似有溫熱,殊兒下意識垂首,見那白兔正立在自個腳邊兒,擡起前爪拽着她的裙袂搖了搖,一雙赤紅的眸子氤氲起紅寶石般燦爛的光澤,這光澤卻又很快被淹沒在一層突忽泛起的霧瀾裏。
看得殊兒心間一動,軟眸铮地就湧了淚波。
她俯身把白兔抱起來匡在懷裏,又舉至眼睑前以側頰磨蹭了蹭它毛絨絨的兔面,啓口低低的,聲息恰如三月的幽蘭:“兔兒,你也察覺到了我時今這分外悲涼的處境了麽……你也是有情識的,你也會感傷不是麽……你是在為我而感傷麽?”
那兔兒不語不言,自然是無法語言的。它那雙被霧氣遮迷的眸子似隐有波光閃現,就此被殊兒抱着蹭着,靜無聲息的做了最貼己的聆聽者,亦做了她此時此刻支零身子支零心的最後一處稀薄的、溫暖的承載體。
她看着懷心裏的白兔,忽一牽念,心頭動容,曼曼啓口,徐幽的:“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呵。”臨了一嘆,似釋然了一切,又似乎是一種悲涼的嘲諷。
白兔一雙氲波的眸子凝着殊兒,靜靜的,似乎是極仔細的聆聽,似乎是要把她這字字句句、一字一句,全部都銘記進心底去,深深的銘記下去。
殊兒卻早已失神失魂,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