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028.
陸照禾下意識地, 腿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先動了。
但是身邊的人比他的反應更快。
碎石被靈力掀開,随着粉塵彌漫,陸照禾的心忍不住捏緊。
她會怎麽樣?死了嗎?那樣大一塊石頭砸下, 不論怎樣都不可能……
他沒意識到,自己的掌心緊張地滲出了汗。
等煙塵散去。
那張蒼白而髒兮兮的臉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先是錯愕一瞬,而後竟松了一口氣。
她的腦袋上沒有被砸開的大口子, 也沒有血流滿面,盡管狀态看起來差極了,但是仍舊有一口氣——
不對。
陸照禾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臉色變得很差。
……他為什麽要擔心她?
太不對勁了, 簡直就像是下意識的行為。
他應該、且必須那麽做一樣。
他微微一偏頭, 看到了陸照霜的神情。
很顯然,剛才那麽想的人不只是他。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多想了。
陸照禾為剛才的行為微微感覺到幾分惱怒。
他剛準備站起身來離去,少女掙紮着從廢墟中伸出手, 扯住他的衣角。
手被劃破好幾處, 小臂上的傷口滲出的血順着皮膚緩緩流下,帶着灰塵和碎屑, 指甲縫裏也是髒兮兮的、灰色的血。
他的衣擺也連帶着被弄髒了。
“別走,”
少女用那樣的手将他抓得更緊了一點,她喘着粗氣, 艱難地說道,
“……救我。”
陸照禾挑了挑眉, 他蹲下了身, 手臂支在膝蓋上, 壓低了背部,看向她的眼睛,
“救你?憑什麽?”
昭雪閉了閉眼。
“腦袋被砸成那樣,還轉得動嗎?”青年毫不留情地嗤笑道。
“救我,我欠你一個人情。”
昭雪咽了咽幹燥的喉嚨,血腥氣順着食道流下,
“你以後有事,可以找我……”
“人情?你在開玩笑嗎?”
他的唇角露出幾分荒唐的笑,“你算什麽,連靈力都沒有的凡人,憑什麽能承我的人情?況且,事到如今,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沈昭雪。”
昭雪說,“我叫沈昭雪……昭陽是我大姐,即便我以後幫不上你們什麽,你們還可以找我的大姐……”
“藏劍宗,流光峰的昭陽,”
陸照霜的聲音這時響起,“沈家的嫡長女,劍尊的師妹。”
“哦,即便那樣又如何,我們——”
陸照禾神色一變,意識到什麽,“之前我們在渝城,劍尊親自上門求助的陣法,就是為你?”
“是……”
昭雪有些着急,嗆出一口血,“但也不單單是……!”
猩紅刺目的鮮血沾染在陸照禾的衣擺和鞋子上,一大塊,伴随着她的眼淚落下。
“我死了,你們會跟流光峰結仇。救了我,流光峰欠你們一個人情。”
昭雪擡頭看向她,睫毛上的淚珠閃爍着,卻竭力冷靜下來與他們談條件。
“你……”
陸照禾看向她的眼神一時間變得很複雜,“不會真的以為陸家的人會被威脅吧!?”
昭雪一時間沒說話了。她垂下頭,閉上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認了命。
“照禾。”
陸照霜這時拍拍他的肩膀,輕輕摘過他的衣擺,一片明黃色的符咒落在他的手心。
“束縛符。”
陸照禾接過符紙,餘光一瞥,氣得簡直笑了出來,
“你小命都快不保,還記得給我貼這東西?如何,這就是你最後的手段嗎?就這麽怕我丢下你?”
他單手将它團成一團:“在我身上貼這個,真是班門弄斧。”
“不……”
昭雪低着頭,鮮血從她的鼻尖企惡裙以巫二兒七五二巴一整裏上滴滴答答滑落,像一串晶瑩的血紅珠。半會兒,她竟然擡頭,沖他笑了起來。
彎月一般的眼眸中紅彤彤的,明明止不住的疼痛和委屈,盈滿了淚光,卻笑得那麽得意,帶着幾分暢快和憤恨。
陸照禾只是一瞬間的愣神。
身後山崩地裂一般的轟隆聲傳來。
陸照霜臉色驟變:“不對,照禾——”
他奪過陸照禾掌心皺成一團的符紙,展開,
“貼在你身上的,不是副符,而是主符。”
“也就是說……”
陸照禾也霎時反應過來,擡頭看向前方,
硝煙過後,痛苦地嘶吼的巨獸終于來到前方,将駭然的身型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副符,被我貼在了那家夥的身上,距離你超過五十米,他就會感受到錐心的痛,所以它才會那樣追趕你。而在剛才,符咒被你毀了,所以現在效果無法轉移。”
昭雪擦了擦唇角的血漬,看向陸照禾,眼神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抱歉。但是現在,你們不得不解決它了。”
*
昭雪很清楚。
她不對那樣的人會救她抱有什麽幻想,也從沒想過威脅會對兩位從小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世家少爺來說能起什麽所用。
所以,從一開始,她想的就是。
制造一個絕境,讓他們不得不面對。
從聽到他們的聲音那刻起,她就想好了這個計劃。
靠着牆角,昭雪閉着眼睛,吃了幾枚丹藥,這才感覺身上傷口處流着的血慢慢地止住,體內紊亂的氣血漸漸平息下來。
呼吸也慢慢平穩,體力開始逐漸回升。
【宿主,剛才真的好險啊!】
系統為她捏一把汗,【萬一那兩個壞家夥沒過來查看你……那計劃就沒辦法成功了!】
“是嗎……”
昭雪默了默,“或許有那樣的可能。但是我就是覺得,他們會過來。”
她看着眼前。
退避到暫時安全的地方,那兩人在跟魔獸纏鬥,戰況之膠着她看不見,卻也想象得出來。
必然激烈萬分。
【那魔獸非常難纏,即便是他們也未必能拿下。】
系統說,【當然,雖未必能拿下,但安全脫身總是沒問題的。宿主你不必為此有什麽心理負擔。】
“我能有什麽心理負擔。”
昭雪休息好了,開始給自己的傷口纏綁帶,避免再次裂開或者感染,“從決定好的那一刻起,我就會走上這樣的路,不是嗎?”
“況且,”
昭雪低下頭,抱着膝蓋,看着自己的腳尖,不覺說出聲來,“說實話,即便今天就這樣死在這裏,我也并不意外。能見識到這樣多從前未曾見過的、浩瀚的、壯麗的、奇異的世界,就算這是一場夢,也值了。”
“什麽夢?”
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帶着些疲倦的喘息和不屑的好奇。
昭雪猛地一擡頭。
青年正收回指尖運轉的靈力。他大汗淋漓,高馬尾有些散亂,額前和臉頰邊有些發絲被汗水黏在臉頰邊,汗珠從下颌邊滴下,劃過瓷白的脖頸,流進衣領中。
看見她錯愕的神情,他一挑眉:“你該不會以為我死了吧?”
“沒有,只是……”
陸照霜也走上前來。
他一甩長劍,血跡劃過锃亮的刃尖。青年慢條斯理将它收進劍鞘,而後骨節分明的手抹掉臉頰邊的斑斑血跡。
“沒死,”他冷冷說,“斷了三足,跑了。”
沒死也受了重傷,短時間內可能不會再回來這裏,假如遇上大姐他們,也足以應付。
“還呆在這裏幹什麽?不走嗎?”
陸照禾問她。
昭雪一愣,她睜大眼睛。
“難不成,你想一個人在這裏等到死?”他撇撇唇角,“別忘記,就算沒有那魔獸,其他的也不一定就不會過來,有可能會更加危險。”
“我知道。”
“你能對付得了嗎?”
“……”
“那還不跟上!”
昭雪只愣了一瞬,立刻從地上坐起來,一瘸一拐地扶着石壁,跟上了兩人。
……又有些害怕。
讓她跟上,不會是想後面繼續慢慢折磨羞辱她吧?
“別誤會,我只是不想跟劍尊結仇!”
聲音突然很大地從前方傳來。
昭雪這才松口氣,低聲說道,“……我知道了。”
…
水滴在洞穴裏滴答滴答地響起。
崎岖不平的石道,從石縫間透進來的微弱光亮,潮濕的黴氣,偶爾被碎石堵塞的道路口。
昭雪跟在兩人身後慢慢地走了一陣子,聽見兩個人讨論前面的岔路。
似乎出讨論的結果了。
“走右邊。”兩個人終于決定。
昭雪問:“不是去藏劍冢嗎?”
陸照禾看她一眼:“你怎麽知道?”
“聽見你們談話了。”
“……”
“去藏劍冢的話,要走左邊。”
“石洞坍塌得這麽厲害,你知道?”陸照禾擡高了聲調。
“在外面的時候,大姐指給我過藏劍冢的位置,”昭雪喘了一口氣,才說道,“所以,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我也能知道大概的方向。”
陸照禾看他大哥一眼。
昭雪補充道:“昭陽後來,給過你們一張那舊宅的構造圖吧?那是我畫的,只有在那裏待了一晚上的我,才能畫得出來。”
陸照霜抿了抿唇,終于開口道,“走左邊。”
他說完,便率先走向了左邊的岔路。
倒是陸照禾有了點興趣,他放慢了步子,慢慢耐心地等昭雪走到他并肩,才開口道:“你學過?”
“什麽?”
“陣法。”
“我不清楚那些東西。”
昭雪臉色很白,嘴唇在說話的時候都在微微發顫,似乎沒什麽說話的力氣和欲望。
陸照禾這時也才看清楚她的臉色,下意識地蹙眉:“你很難受嗎?”
昭雪閉了閉眼,終于還是忍不住,“廢話。”
本以為會等來預期中這家夥的反駁和頂嘴,
但是竟然沒有。
“……難受的話,為什麽不說?”
“……?”
昭雪有些驚奇,只可惜她連支開眼皮的力氣都是勉強維持,所以她并沒有什麽心力去嘲諷他。
“‘說了又能怎麽樣’,你是這麽想的吧?”
陸照禾的聲音這一次從身後傳來,
“說實話,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以前在沈家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
昭雪終于停下來腳步。
她回過頭去。
看見那少年晦暗的眼神。
他的臉隐在光線中,臉色頭一次這麽認真,眼神一錯不錯地看着她,
“那樣害怕被抛下,你是曾經被人扔下過,很多次嗎?”
昭雪的心髒随着他的話,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驟然緊縮。
陸照禾接着說道:“你可能不信,但是看見你在逃命的時候,那時,我起身并不是想直接離開的。”
“我……”
他垂下長長的眼睫,偏過頭去,随着他的動作,他眼尾的那顆痣露出在光線下,伴随着臉頰邊和眼尾漸漸消下去的緋紅更顯得豔麗,眼神卻有一瞬孩子氣的茫然和無措,
“在看到你沒事的時候,我的心裏意外地輕松,就好像自己也沒事了一樣。所以,原本,我就是想直接帶你走的。更何況,你……”
“那時候求我了,不是嗎?”
沉默了下來。
陰暗的、潮濕的洞穴內,除了石壁上水珠滴答滴答的聲音,就只剩下少女沉重的喘息聲。
遠遠走在最前方的青年也不覺慢慢地停止了步伐。
……很奇怪。
她那樣痛苦的喘息,就像是呼在他的耳道邊,一下、一下,那麽清晰。
那時,在看到那塊碎石落下的時候,他也是無意識地,身體動作比自己想象得更快地出手了。
在秘境外的那晚,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叫住了江泠風,詢問了有關于她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行為,都像是不能被自己控制了一樣。
而聽到陸照禾的話,他才又回想起見到她的臉那時一瞬間湧上心頭的熟悉感。
少女在經歷長久的沉默後,終于開口,聲音很是沙啞和低沉。
她微微抿了抿唇角,露出一個蒼白的笑顏:
“那還真是,謝謝你……”
陸照禾看着她第三次對他露出的笑顏。
是真心的嗎?
還是……又是在譏诮他?
耳後根有些發燙。
但是等不及他思考這些。
陸照禾睜大眼睛,看着眼前,
“喂——!!”
他伸出手,
——少女在他的面前軟軟地倒了下去。
他沖上前,及時地接住了她,扶住她的肩膀。
這麽一下才發現,她的身上簡直燙得吓人,脖子和手臂上原本瓷白的皮膚也被燒得通紅通紅的。她緊緊地閉着眼睛,看起來很痛苦地皺着眉,眼珠在眼皮下不停地轉動着,青紫色的細細的血管顯得那樣清晰。
幹燥的唇緊緊地抿着,略微潮濕的黑發從頸邊滑落,整個人看上去已經神智不清多時。
整個人像是一汪滾燙的水,在他的懷裏軟綿綿地流動着。好像下一秒就能從他的懷裏漏下去。
“她應該已經發燒一段時間了。”
陸照霜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陸照禾一愣,趕緊用手背附上她的額頭,被燙得吓了一跳。
那剛才那些話……
“有藥嗎?”
陸照霜看起來比他沉着多了,他說,“或者可以起冰凍效果的符咒,能降下她的體溫也行。”
他說着,一邊蹲下來,托起她垂落在冰涼地面的手臂,拆掉她笨拙包紮的紗布。
“……傷口已經發炎了。”
一邊的陸照禾着急地翻着自己的納戒:“沒有啊,丹藥倒是有,但是也不知道什麽可以給她吃……凡人能吃固元丹嗎?”
“而且冰凍符那種低階的符咒我哪有?七歲我就能随手寫一把的東西怎麽會帶在身上啊!”
陸照霜當機立斷站起身來,準備轉身,“我出去找點草藥,你看好她——”
他的動作一滞。
——滾燙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了他的左手小指,緊密而用力,
似乎怕他松開就會消失一樣。
少女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響起在漆黑的空間裏:
“……別丢下我。”
她似乎在哽咽着,那樣沙啞而可憐地哀求,
“別再丢下我……一個人。”
陸照霜回過頭去,看見透明淚珠從她緊閉的眼角落下,和水珠一起砸落在地面。
那樣痛苦而害怕。
他蜷了蜷手指。
奇怪的、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
玻璃珠、竹編小鳥,撥浪鼓,藤編搖搖晃晃搖籃裏含着他手指的小小嬰孩,天真無邪的笑聲。
以及最後,空空如也的搖籃。
陸照霜的臉色霎時間變得陰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他撤開她的手,只說了一聲“我馬上回來”,就離開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