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033.

陸照禾倚在門口, 閉着眼睛,靜靜地靠着那扇木門。

透過窗縫傳來微弱的光,裏面傳來一些低微的聲音, 他聽不清晰。

陸照霜在裏面。他進去已經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有出來。陸照禾也就已在門外靜靜地等了一個多時辰。

從小開始就是這樣,每當做錯了什麽事情,或者做的事讓家主不滿意的時候, 陸照霜就會這樣跪在那扇簾子前。

盡管是跪着的,脊背卻挺得直直的,閉着眼睛、一言不發,靜靜地聽着訓斥。

但那或許又不是訓斥, 只是陳述而已。

陳述陸照禾從出生開始到現在, 做錯過的每一件事情。

“你可是陸家的繼承人。這樣的事情,也能出現差錯嗎?”

“一直這樣做事,該怎樣才能給弟弟妹妹和宗族裏的那些人做好表率?”

“你太讓我們失望了。你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

“這次的事情也出現了差池。你以為, ‘陸’這個姓氏, 是這麽好佩戴的?”

——以上這些話,通通都沒有出現過。

是的, 從未出現過,但是陸照禾卻覺得自己能聽見這些聲音。

這就是那些人想說的話,他們一直都想看着大哥出醜, 他們想看着他從這個位置上摔下來,摔得遍體鱗傷, 永遠不能再爬起來。

看見他們的臉色, 看見他們躲躲閃閃而不懷好意的目光, 這些人充滿惡意的聲音仿佛就響起在他的耳畔。

再年輕一些時,每當陸照禾想要捏起拳頭, 揮向這些人欠揍的臉時,陸照霜總能按在他的肩膀上,勸他冷靜下來。

“冷靜點,照禾。”

大哥總是這樣,內斂而雲淡風輕,好像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意什麽似的,他也從不外露自己的情緒。

極少數的幾次,還是因為

憶樺

小照。

……那個無法在陸照霜的面前提起的名字。

在青陽秘境的那一次,是他看見陸照霜最生氣的時候。

那一瞬間,他幾乎害怕那個小騙子死在那裏。

所幸的是,沒有。

陸照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今天這一個多時辰似乎顯得格外長。

這一次确實是事出重大。

家族派發給他們的任務他們并沒有完成,而且還不知讓哪個宗族小派給奪去了……劍靈出世這樣的大事,他們本就是第一批得知的,現在卻讓別人搶占了先機。

這其中的責任他和大哥都無法逃脫,但是卻只能由陸照霜一人背負。

陸照禾知道,這是大哥必須承受的。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陸照霜也毫無怨言。

不久之後門終于被推開,“吱呀”一聲,青年走了出來,他沉默不言。

“大哥。”

陸照禾主動喊了一聲。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但是每一次,在這樣長久的沉默結束之後,他還是會很緊張。

“嗯,無事。”

陸照霜只是這麽說着。

陸照禾這才松了一口氣。

看起來沒有發生什麽情況。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着。

“後續家族那邊怎麽說?”

“劍靈在哪裏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也還在調查之中。”

“但是大哥,看你那天的表情,應該是發現什麽不對了吧?”

“……只是懷疑而已。”

陸照霜走在前面,慢慢下着臺階,他回憶起那天的事情,微微蹙眉,說道:

“在她消失後不久,我能感受到來企餓群衣無爾爾七五二八一看更多萬結文的那股力量就隐隐約約的消失了。雖然可能性非常微乎甚微,但是我認為……”

“這件事情,和她有關嗎?”

陸照禾也不由得面色凝重了起來。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大哥從小就是劍道天才,不僅是因為超乎常人的理解和掌握能力,更因為他從小時候開始,就和劍的氣息之間的那種冥冥中的感應能力。

盡管聽起來玄之又玄,但是陸照和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陸照霜在劍道修煉上表現出來絕佳的能力,讓家族放棄堅持培養他繼承陣法的衣缽,轉戰劍術的賽道。他也的确在這件事上展現出不小的天賦,在年紀輕輕就有了坊間“小劍仙”的稱號。

正因為如此,這樣的事在陸照霜的嘴裏說出來,就有了八分的可信度。

“我并不能百分百地确定……”

“這有什麽關系,到時候找到她問一問,不就明白了嗎?”

不清楚為什麽,陸照禾的心情突然松快了起來。

“……”

“對了,說起來,大哥,她還有東西還落在我這裏了呢。”陸照禾說着,從自己的懷裏摸出一個乾坤袋。

袋子沒有上封印,也沒有靈力的印記,所以他輕而易舉就打了開來。

“她的東西?”

“對。”

“怎麽會在你那裏?”

“之前那小沒良心的不是發燒了嗎?要給她降溫,但我身上又沒有帶冰凍符咒,那時,這個從她懷裏掉了出來,也沒有上印記,所以我就在裏面找出冰凍符給她退燒。結果後來就忘記還了回去,一直到出秘境的時候才發現。”

陸照禾一邊說着一邊翻了起來,“或許在這裏面能找到什麽線索也說不定呢,劍尊不是說過,她是同門的弟子嗎?但那應該是掩飾之詞,藏劍宗的收人規矩還是必要的……”

陸照霜對這些沒什麽興趣,但也沒有制止他的行為。

他一階一階的下着臺階,陸照禾在那裏興致勃勃的翻着袋子,一邊細數着:“低階符咒、垃圾丹藥、好多銀鈔……”

突然之間,身後就沒了聲響。

半晌。

陸照霜又往前走了幾步,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身後不太對勁。

太沉默了。

陸照禾怎麽會有這麽沉默的時候?

“照禾……”

陸照霜轉身。

但是被一個聲音打斷。

“——大哥。”

那聲音隐隐顫抖着,深處抱有一絲不可思議的憤怒與期冀。

“你看,這是什麽。”

那是枚磨損得很嚴重的乳白色玉佩。看起來磕磕絆絆的,似乎被石子嗑過,被牙咬過,上面有一些不平的凹痕。

陸照禾的手指一遍遍從上面摩挲過。

“昭”字,歪歪扭扭得讓人壓根看不出來,以為是無心的磨痕。

被磨去了四點水的照,為“昭”。

“為什麽……”

陸照霜看到自己的弟弟眼尾一下子發紅,絞起眉心,眉眼緊繃,眼眶瑩澤,眼下的痣都模糊起來。

呼吸也變得急促而短暫,手腕發着顫,他像是在憤怒地質問,又像是無助地尋找着答案的年幼孩童,

“——大哥,你說,到底為什麽,我給小照刻的玉佩,會出現在她的袋子裏啊?”

甩了甩劍尖上的血跡,昭陽收起蒼靖,繼續向前走去。

已經拿到了最後一味藥材,沒有什麽留在這裏的必要了。正好也是秘境開啓的最後一天。

回想起這幾天,确實是有些不容易,她遇到了一些波折、一些坎坷,但所幸的是,最後都完美無缺地解決了。

只剩下最後兩味了,不在秘境裏,自然也沒有繼續留下去的必要。

一想到出去之後就能見到昭雪,她緊繃的心情也不由得輕松愉悅起來。

看着女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妖魔的瞳仁也逐漸渙散起來。恨意甚至無法再次凝聚。

……昭陽,沈昭陽。

祂記得她,是那個少女的姐姐。

為了救她,這個女人帶着一群人包圍了祂的府邸,重創了祂的實力,斷了祂的根基。

在與那男人一戰之後,祂不得不逃到遇仙鎮,而在再一次的一念之差下,祂瀕死中來到秘境,準備修生養息。

第三次。

第三次被與她有關的人重創,那柄劍,她叫它蒼靖,穿過本就瀕死的他的心口。

“秘境裏也有妖魔,”

那時候,沈昭陽自言自語着,用手裏的劍殺死了祂。她松了一口氣,甚至在對祂惺惺作态,

“抱歉,你需要的這味藥,恰好是我要的。”

女人抽出劍,血滴滴答答淋下,她低垂着眉眼,眼裏卻沒有祂:“每當看見堕魔的妖時,我總會想起昭雪那時害怕的模樣。況且,你我利益相沖,為了我的妹妹,你只能死在這裏。”

她說完,沒再看祂一眼,轉身離去。

真不甘心啊。

祂躺在地上,無端端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好光景。

祂所到之處皆是煉獄,無人不怕祂、敬祂、畏祂,龍車從黑雲間穿梭而過,所視之處,不論人類妖魔,皆是俯首稱臣。

後來,

後來發生什麽了呢……

妖魔的眼前已經開始模糊起來。

魂魄逐漸離體,耳鳴目眩,渾身發涼。

傍晚的天空偶有鳥雀飛過,吱啾鳴叫,蕭瑟而凄涼。

不知是什麽支撐着祂站了起來。

祂聽說,人間管這叫“回光返照”。

祂扶着樹幹,渾身都又痛又冷,打着顫,不知自己身在哪兒,又不知該去往何方。

只是走着、走着。

忽地,祂停下了腳步。

在枯葉堆上,躺着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少年修士。

他痛得不停流淚,口中咽出鮮血,咕嘟咕嘟往外湧着,渾身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沒有任何保命的手段,胸口被穿了一個大窟窿。

血浸透了身下的枯葉堆。

“救救我、救救我……”

他流着血淚,“啊啊,好痛,我好痛……”

妖魔走過去,祂跪在他的身邊——不,幾乎是趴在他的身邊。

那一刻,一種奇妙的聯系建立了起來,屬于兩個瀕死的人的,意識在逐漸消散,再過一時半會兒,兩人都将消弭在這世間。

“我本是藏劍宗的外門弟子,那些人騙去我所有的裝備,又将我棄在這裏……”

少年斷斷續續地說着,每說半句話就要吐出一口血。

血腥氣飄進妖魔的鼻子裏,攪動着祂的神經。

“我就快死了,但是我不想死……即便世事于我來說這般艱難,但我仍舊想要活下去,離開秘境……”

少年的瞳孔放大着,慢慢定格。

“我幫你。”

妖魔喃喃,“我幫你……你叫什麽名字?”

“……”

妖魔沒有聽清,祂将耳朵湊到少年的唇邊,這才聽清了他的話。

瀕死前蚊讷一般的嘶啞喘息,像是随時會崩斷的絲線。

“謝……明……毓……”

好像有什麽光芒直擊妖魔的心靈。祂頭一次感受到底層的、人類的這樣切實的苦痛與情感,在這樣強烈的執念面前,妖魔脫口而出:

“我來代你……”

活下去。

話沒有說完。

少年的脈搏就停止了跳動。

在那同時,妖魔的魂魄從祂的心髒中脫離而出,鑽入少年的體內。一剎那,祂原本的身體開始崩壞瓦解,皮膚變成了一片片的碎瓦片狀,從身體上落下。

而人類少年的眼瞳則在渙散後不久,在鴉啼之下,重新凝聚。

半晌。

月出于空。

少年猛地直立,坐起身,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摸向身下,那裏只有一團即将幹涸的血跡,和一抷灰燼。

寒風吹來,吹散了少年額頭上的汗珠,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灰燼也随風散去,融進廣袤的原野與樹林中去。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那裏的衣服破了個大洞,但是身體在逐漸愈合着。

他什麽也不記得了,只覺得腦海空空、心中空空。

少年扶着樹幹,艱難地站起身,一邊努力回憶着。

“離開……秘境……”

他首先回憶起這件事。

在秘境關閉的前一剎那,他朝着傳送陣法一瘸一拐走去。

“謝明毓……我叫謝明毓。”

這是他回憶起來的第二件事。

他蹒跚着走入陣法,孑然一身,眼神空蕩蕩的。

背影單薄而踉跄着。

随着法陣的啓動,光芒亮起的一剎那,他回憶起第三件事。

“我是藏劍宗的弟子。”

……我得回藏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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