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月見沒有去管那兩個小孩。她現在只想先去水庫盡頭, 看能不能找到些什麽。
雖然之前花禦也找過那裏,但及川月見總覺得——或許還有什麽,花禦也沒有發現的東西。
體力不足外加剛才砸夏油傑時用力過度, 走了沒幾步及川月見就感覺頭暈, 她不得不找了個粗劣的水泥臺子暫時坐下來休息。她一坐下來,身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也跟着停下。
那兩個女孩子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綴着, 遠遠的跟着。
及川月見努力回憶了一下, 但是不記得村子裏有這樣兩個女孩子。她一開始就是接觸的村長, 然後沒在村子裏待幾天,就開始聯系外界能用得上的渠道——要說對村子的了解,及川月見可能還處于人都認不全的情況。
唯一能确定的是, 夏油傑屠了這個村子。之前他好像還說讨厭猴子之類的話?‘猴子’是指普通人吧?
很意外的, 及川月見居然并不怎麽覺得生氣。她有一種‘我見識過超多變态的’奇妙自覺, 所以夏油傑的歪路思想一點也沒有幹擾到及川月見。
就是她現在有點餓了。
随便打開一戶人家的門——托夏油傑的福, 這扇門也壞了, 及川月見打開門時要非常小心, 以免它僅存的半邊‘屍體’突然脫落砸到自己頭上。屋子裏面的情況也不太好,她盡量不去看地面糟糕的屍體, 踮起腳尖小心翼翼繞過去,然後進入廚房。
沒什麽吃的。但是壁櫥裏有一籠冷掉的饅頭。
及川月見把冷饅頭取出來,掰開。幸好它還沒有發黴, 勉強能吃。
她咬了一口,費力的咀嚼, 咽下去的時候喉嚨都有點刺痛。這時候夏油傑醒了;他大概還處在被砸暈的餘韻中,表情有片刻的茫然, 然後他和及川月見對視, 容貌嬌美的少女正在努力的啃饅頭。
雖然落魄, 但出奇的有些率真而可愛。
夏油傑把頭轉開,然後因為這個轉頭的動作,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摸到黏糊糊半凝固狀态的血液。
……真看不出來,那麽小的個子,力氣居然這麽大。
及川月見緊張的抓着饅頭屜子,似乎是随時準備給傷員再來一下。她聲音有點抖:“你還好嗎?”
夏油傑:“……離死掉應該還差一點。”
他聲音沙啞得很厲害,眼眶是紅的,神色冷淡。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再對及川月見動手。或許是考慮到及川月見身邊那只特級咒靈——也有可能是被及川月見砸出了心理陰影。
及川月見松了口氣,低頭努力的又咬了一口饅頭。冷硬的食物進嘴不管嚼多久都是冷硬的,每次吞咽時她都皺着秀氣的眉毛,眼睛水潤潤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從裏面流出眼淚來。
夏油傑的腦子還遲鈍的痛着,因為鈍痛,所以連思考都變得很艱難。但他視線注意到了從門後面探出來的兩顆女孩子的腦袋。夏油傑沉默片刻,終于主動和及川月見搭話:“饅頭可以給我兩個嗎?”
及川月見大方的給了他兩個饅頭。夏油傑接過饅頭,自己并沒有吃,他走到兩個女孩子面前蹲下,把饅頭遞給她們,蒼白的臉上扯出一個微笑——他甚至還安撫了那兩個女孩子幾句,語氣十分溫柔。
光看這一幕,根本無法将夏油傑和‘屠村’兩個字結合在一起。不管怎麽看,能幹出屠村這種事情的,似乎都更适合五條悟,而非夏油傑。
及川月見把最後一口饅頭咽下去,找到熱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溫開水喝。夏油傑牽着那兩個女孩子走回來,被他安撫之後,那兩個女孩子情緒好了很多,拘謹的在長椅上坐下。
夏油傑也給那兩個女生倒了水。随後他避開那兩個女孩,走到門外,向及川月見招手,示意她過來說話——及川月見摸了摸自己口袋裏斷成兩截的平板,順手拿走了廚房牆壁上挂着的木質菜板,背在身後,磨磨蹭蹭的出去。
她和夏油傑有身高差,要和夏油傑說話時不得不微微仰頭。
夏油傑:“……你為什麽會在這?”
及川月見扣着菜板邊邊,誠實回答:“這個村子是我贊助的。而且它的名字剛好和游戲裏的村莊名字一模一樣,我就也想去這個村子的水庫裏看一看,說不定裏面會有和我相關的東西。”
夏油傑久久的凝視着她,沒有說話。及川月見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忽然間她想起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雖然夏油傑屠村了,但他畢竟是高專的學生。
而自己剛打暈了七海同學從高專逃出來,現在估計已經上高專通緝令了。
真令人頭禿……
夏油傑眉頭一皺:“高層那群人允許你出來?”
及川月見謹慎的往後退了兩步,道:“我自己跑出來的,現在估計在高專通緝令上了——你要把我抓回去嗎?”
夏油傑愣了一下。他懷疑的,重新打量着及川月見:少女身量嬌小,個子也不算高,甚至連身體也很柔弱。除了身邊跟着個沒什麽腦子的特級咒靈之外,她的戰鬥力基本上可以說是負數。
但就是這樣的家夥,逃出高專了?
……果然一開始被打暈并不是自己過弱的緣故。實在是及川月見長得太具有迷惑性了。即使在游戲裏已經上當很多次,但現實裏遇到之後,仍然會因為對方的外表而抱有僥幸心理。
這大概就是很多強者的通病。
夏油傑把頭挪開,視線越過及川月見,掃了眼屋子裏面還在努力吃饅頭的雙胞胎姐妹。他垂下眼皮,低頭時露出脖頸上暗紅色血跡,顯得脆弱,又易碎。
好像一朵掉進泥地裏,即将爛掉的花。
“抓你?我現在也回不去了,我拿什麽立場抓你呢?”
不知想到了什麽,夏油傑臉部肌肉抽搐,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僵硬笑臉。他大概也察覺到自己笑得有多勉強,所以很快就垂下嘴角,不再笑了。
聽到夏油傑不會把自己抓回去,及川月見松了一口氣。出于謹慎起見,她也沒有松掉自己手裏拎着的菜板。
吃了個饅頭之後肚子裏還是很餓,而且因為饅頭過于冷硬的緣故,及川月見覺得自己的胃部都開始隐隐作痛了。她謹慎打量着夏油傑的神色,猶豫了一會,開口:“你不回高專,應該不止是因為屠村的原因吧?”
夏油傑在旁邊的水泥臺子上坐下來,單手撐着額頭,幾縷黑色的頭發被他手掌撐上去。
他道:“……我已經沒辦法繼續當一個拯救他人的咒術師了。”
“現在的我,完全拯救不了任何人。可能留給我的道路,只剩下去詛咒別人這麽一條了吧。”
他自我嘲諷的輕笑。
如果在村口沒有被及川月見一板磚拍到腦震蕩,夏油傑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那根理智斷裂後不斷累積的負面情緒最終會發展成什麽模樣。那時候好像很有理智又好像沒有——什麽都無所謂了,什麽都不重要了。
他自願下沉,被淹死也無所謂。
“哦哦,你以後打算當詛咒師啊。”及川月見懂了,她低頭看着夏油傑頭頂那個發旋——然後是半散的丸子頭——她左腳無意識在地面上劃拉着,斟酌着開口:“如果你沒有考慮好要去哪的話,要不要來萬世極樂教啊?”
“……?”
夏油傑擡起頭,臉上表情錯愕。他好像聽見了完全不能理解的話,暗紫色眼瞳盯着及川月見。
口出驚人之語的少女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期期艾艾又帶點期盼的看着他,試圖傳教:“我們萬世極樂教福利很好的,包吃住,還會為教徒購買保險——只要入教了大家就是一家人,互相救助努力……”
夏油傑打斷了及川月見的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及川月見:“……在傳教?”
夏油傑指着自己,面無表情的重複:“我讨厭猴子。”
及川月見躊躇道:“啊,這,大家都是靈長類動物,這樣說猴子不太好吧?”
“……”
如果不是後腦勺還在隐隐作痛,被砸破的傷口仿佛還可以聽見血在一鼓一鼓往外流的聲音,以及及川月見背在身後的菜板看起來要比平板厚——夏油傑現在就想把她埋了。
夏油傑冷漠:“我厭惡普通人,和普通人相處我就想吐,我以後會成為一個專門咒殺普通人的詛咒師,我遲早要把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都殺……”
他說了一半的話卡住,因為及川月見手裏的菜板已經從身後轉移到身前,表情看起來似乎是想再砸夏油傑一下。夏油傑下意識摸到自己後腦勺,摸了一手半凝固的血,臉色更加蒼白些許。
及川月見掂了掂手裏的菜板,努力的想和夏油傑講道理:“但那兩個女孩子需要人照顧。你需要錢,需要住處,需要躲避咒術界的追捕……還捎帶兩個營養不良的小女孩。”
“萬世極樂教可以為你們提供住處,也可以為你們提供食宿。夏油君,我并不是要你接受普通人——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惡,這點我充分理解并尊重。你可以不和教內的普通人接觸,我們萬世極樂教裏面也有很多詛咒師,還有詛咒……”
夏油傑表情一僵:“還有什麽?”
雖然不知道花禦還在不在,但仍舊說了實話的及川月見:“還有詛咒,當然不是我身邊這個——是另外一個特級詛咒。它也很讨厭人類,你們應該挺有共同語言的。”
“……”
“你也可以把這當成一場交易。”及川月見放緩聲音,甜美得像是蘋果糖一樣的蠱惑低語:“萬世極樂教可以為你和那兩個孩子提供你們暫時需要的一切,而你所要支付的代價僅僅是在這段期間負責為萬世極樂教效力。”
“我不會強迫你去保護普通人,這只是一個暫時的容身之所。你需要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嗎?”
“當然,你也可以拒絕我。但你現在是屠村的犯人,你猜我會怎麽對待你?”
夏油傑略微仰頭,深紫色眼瞳裏倒映出及川月見的臉。明明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咒術界高層,但從她口出說出‘處置’的話語,卻如此的令人信服。
就好像帶有某種宗教意味的處置,讓所有不合理的暴行都被冠以神谕的華美僞裝。
夏油傑陷入片刻的沉默。在短暫沉默之後,他開口:“交易成立。”
及川月見立刻彎起眼眸笑起來,她主動握住夏油傑的手晃了晃,“嗯嗯~歡迎入教!”
“我們來建立一個契闊吧?”
夏油傑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他看着及川月見甜甜的笑臉,皺眉:“什麽?”
及川月見強調:“契闊——放心,契闊內容就和我剛剛給你承諾的一樣,不會有別的多餘的東西。我只是需要一個保障,就像你需要萬世極樂教的保障一樣。”
契闊這種東西,還是花禦告訴及川月見的。及川月見本身并不清楚這玩意兒是雙向束縛,只是覺得有了這種契約一樣的東西存在,夏油傑就不能半路反悔跑掉了。
夏油傑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旋即又無所謂的垂下眼皮:“可以。”
契闊生成,雙方制定下約束。及川月見高高興興道:“好啦,現在你有第一個任務了,跟我一起去探索村子的水庫吧!”
夏油傑:“……?”
這種‘我們一起去春游吧’的雀躍語氣是什麽鬼?
她是早有預謀吧?
把兩個孩子留在滿是屍體的村莊中,是個很危險的舉動。所以夏油傑堅持把兩個小孩也帶上——這對雙胞胎分別叫菜菜子和美美子。雖然瘦弱,但她們的體力居然要比及川月見好很多。
至少從村子中心出發去往水庫的路上,兩個小孩都沒有提出過要休息。只有體力差生及川小姐,中途提出了三次休息。
每次及川月見提出休息,夏油傑都要看她兩眼,那簡短的眼神交流中,及川月見甚至能讀出夏油傑的無聲懷疑。及川月見選擇假裝自己沒有看見。
水庫附件的景色幾乎和游戲建模場景一模一樣,低矮淩亂的灌木叢,裏面幹瘦的野蠻生長着幾束茉莉花。現在不是茉莉花的花季,所以在灌木叢中看不見那種小小的潔白的花苞。
及川月見問夏油傑:“你帶手電筒了嗎?”
夏油傑沒有回答,但是召喚出一個咒靈。那只咒靈渾身都亮晶晶的,散發着漂亮的光——雖然咒靈本身很醜,但散發的光确實十分漂亮。及川月見配合的‘哇’了一聲,然後借着咒靈自身散發的光芒,往水庫裏面走去。
狹長的通道,一面是潮濕的,長滿各種蕨類植物和青苔的水泥牆。如果用手壓到牆壁上,大概青苔裏會直接流出水來。
及川月見小心翼翼的注意着腳下,每一步都刻意繞開了青苔滑膩的地方。她害怕自己一腳滑倒後會直接摔進旁邊的水流裏。
她問:“夏油君,你會游泳嗎?”
夏油君:“會。”
及川月見驚喜的看着他——在咒靈漂亮的光芒照耀下,那張甜蜜的面容的暴擊也同時效果倍增。夏油君面無表情:“你想要我幫你下水?”
及川月見握住他的手。
少女的手掌嬌小而柔軟,需要兩只手合在一起,才能捧住夏油君的一只手。她仰起頭柔情的注視着夏油傑:“我們萬世極樂教還會為沒有身份證的黑戶成員提供全新的身份證,以及辦理合适的入學手續。”
“如果是沒有上學經歷的孩子也完全不用擔心,我們教會內部有專職學前輔導的老師,在給孩子做啓蒙教學的同時還兼職心理開導。”
夏油傑:“……要從哪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