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扣在澹臺皇後原本還算松弛有度的心弦上,撥弄的她原本已經沉默了若許年的心海再一次氤氲生波,歷歷往事猝不及防就此跟着帶了起來,是于塵埃裏铮地蹿動而起!叫她原本以為已經死去的舊事這一時驟然複活,樁樁件件全然都帶着不可忽略與猛烈報複的強勁勢頭……
“千真萬确!”帛宸亦壓低聲音一颔首,“兒臣與母後是最貼心的,還能诓騙母後不成?”兩道眉峰倏然聚攏,死死的糾葛一處、猶如生鐵鑄就般的,“原本就是一次偶然的端倪顯現,當即便喚起了兒臣那記憶深處的熟悉感,免不了警覺的很……榮錦王的管家居然會吹奏姨母的《念嬌奴》,這!”他緩口氣,先前那話一句一頓卻吐得極其迅捷。
澹臺皇後扣在一側小幾上的豆蔻纖手又甫一抖!這一抖間不覺就撞倒了幾面兒上置着的孔雀青瓷瓶。瓶內一枝才堪堪采撷下來的帶露的紅玫瑰順勢一傾,花枝滑落在桌面兒上的同時剛好被神志錯亂的皇後無意中觸到。尖銳的花刺紮破了她纖長的玉指,殷紅色血珠子頃然便泛湧出來,“滴滴嗒嗒”的接連流淌成一道道細柔的暗紅色水波……
“母後!”帛宸見狀一驚,忙探身過去欲看母親指尖的新傷。
可現下澹臺皇後的心思又豈是在這裏?她根本顧及不得手指間這小小的痕跡,只順勢取了袖內錦帕把手指一拂拭:“那榮錦王知道這一出麽?”啓口對帛宸焦灼灼又道。
帛宸也便止了動向,心裏明白母親的不得安然,複皺眉且忖度着:“兒臣也不确定。”看起來那管家與帛清的關系似乎頗好,至于管家有沒有同他家王爺說些什麽,這委實就不得而知了。
聞了如此答複,皇後那繃緊的心弦權且松弛了些微,可接連便帶起更甚一重的沒個着落。無論帛清知道與否、知道多少,這麽個管家距離她如此之近,便怎麽說都是個大隐患。若是她沒有瞧出、不曾知曉還好,現下她既然已經起了懷疑,那麽這根芒刺若不拔出,便是注定多留他一刻都是寝食難安的。
“唉……”幾不可聞的嘆息流轉于皇後唇齒,澹臺氏微微側目,擡手将那傾倒了的花瓶與玫瑰重新收整了放好,聲息坦緩而憂傷,“母後這一輩子,只做過一件惡事,就是對你姨母。”指尖傷痕與沁涼瓶身相一碰觸的關口,适才甫地驚覺到一陣刺刺的疼。她神志一緊,下意識趕忙離了青花瓷瓶。
帛宸識眼色的幫着母親把那花瓶挪回原處,聽聞如許,複展顏搖了搖首:“那也是姨母她負您在先。若不是她引誘父……”
“住口!”被皇後橫聲打斷。
也意識到了是自己的失言,帛宸忙緘默了聲息不再多話。
一來二去間澹臺皇後适才又把那懸起的心往下壓了壓,順勢将心頭亂緒平了幾平,啓口雖一嘆茕然,卻又于這其中牽帶出了半點釋然:“橫豎是我做了絕……但時事如斯,縱是現在本宮又能如何抉擇?”複聲息一頓,轉目往兒子面上一定格,“你怎麽覺得?”口吻沉下,頓顯隐然的決斷之意。
方才帛宸見母後在茕嘆,原本想着如何去安慰她,誰知她竟平複的這般迅速。他自然懂得母後所問的“怎麽覺得”并不是在問他如何看待當年之事,而是關乎現下之事的忖量如何。
帛宸斂息逼仄:“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了任何差池。這攸關母後。”複一擡目,眉心急促更盛,“更是不能讓父皇給聽了風聲!”甫地念起什麽,忙又道,“兒臣已經派人前去打聽過了,那榮錦王府的管家名喚‘江炎’,與榮錦王意外結識,一見如故之下歸于府中委以管家之職,始至如今已有五年。”既然江炎之事已然令他起了懷疑,則自然是要探聽的清楚一些。即便只是懷疑而已,即便還尚不清楚江炎會有些什麽意圖、什麽舉措,但正如他方才所說,這攸關母後,攸關母後自然也就攸關他漢王最直接的利益,自然是不得不防備!
皇後兀沉了一張面目,旋挑眉沉聲:“拿個由頭除掉榮王的管家……”也不多話,如此發命的順勢。
“嗯。”帛宸颔首,心下也就是這麽想着的,“可因了父皇對四弟的袒護,要動四弟的人只怕是不大容易。”如此皺眉,“兒臣此次過來,也是想跟母後讨了周全之法的。”
皇後一漠:“再周全的法子也易生枝節。”
“那母後的意思,是要那管家暗地裏消失?”帛宸思量着又問。
澹臺皇後搖首淺淺:“那管家是榮錦王的人,那麽即便是消失了、是活亦或是死也都是榮錦王的人。”轉目顧向兒子,“到時候四皇子他把這事兒鬧到你父皇那裏,以你父皇對他的重視與偏愛程度則必然會派人詳查,萬一查到我們這裏反倒是生了許多是非!”複一嘆息,“不然母後也不會要你擇個由頭匡他進來了。”
帛宸又有些微不解:“可是母後,任何由頭在父皇那裏,只怕都抵不過四弟的一句話……”不往下說,誰也明白。是啊,任何由頭放在楚皇帛睿那裏,旦有對榮錦王的涉及,帛睿都會壓制下去。特別又是在這麽個立儲的節骨眼兒上,只怕到時候不僅沒能動了那管家,反倒更惹了父皇對他帛宸的厭惡!
“那宗正祠不是你監管着麽?”皇後美目流盼,極輕幽的一句,“辦起事來,你可以先斬後奏的。”
僅此一句,帛宸登地了然!
又見澹臺皇後眉心聚攏,發着狠的仄了語氣森森然道:“太子之位一直都不曾落實,皇上心裏可是想着為那四皇子謀事。倒不如借此由頭,一并的把四皇子也匡進局裏,把這躊躇未決的大事兒做個一錘定音!”也省卻了,心下裏千百糾結與一日日一夜夜的反側輾轉、寝食難安!
她且言且語,蕪雜的心口在這一刻有了莫名的填充,又似陡然升空而起了一種凜冽的戾氣。裹于素青色絹帕裏的手已不覺握成了拳。三兩滴浸出帕子的血痕已由最初時新鮮的殷紅而變成了偏暗的玄紅,這顏色連同皇後此刻面上強自維系、又很快被心念情念湮沒無痕的那點兒賢良風範一樣的使人發瘆!
帛宸自然會意在心,也不多話,擡目遞了個會意的眼神于了母後,複起身做禮離開。
随着帛宸一陣足步聲的漸次杳遠不聞,澹臺皇後一個人呆呆的把身子往後靠了一靠,亦沒有喚方才被遣退的宮人進來服侍。
她只把自己獨留在有些蒼緩的如潮往事追憶裏,眼見穿堂風起,翻飛簾幕被一層層徐徐撩撥而起,一時這大鑲大滾的華麗帝宮景深入在目裏便只剩下滿目瘡痍。
寂寂心事無法寥寥,而十餘年前便掀起的那個引子、那造下的孽早已成了固守而既定的業,已然沒了它法,這個孽,還得繼續造下去……
。
帛清從來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被人給這麽堂而皇之的“請”到了宗正祠去!且連帶着管家江炎一齊牽累。
至了宗正祠卻沒有見到監管這裏的大哥帛宸,而是直接由了主事官員二話不說就給下了地牢關押起來。
帛清他可是堂堂的皇子,楚皇金口玉言欽封的“榮錦王”!莫說得着無與倫比的榮寵,即便是最平常的皇子也不能夠受到這等不明不白的“禮遇”!他心口疑惑并着焦慮一疊并起,擺出王爺架子連震懾帶恐吓的才算是洞悉了些微的囫囵。
原是有人告他榮錦王以開設醫官義診為名,其實是借此為由頭,暗地裏收取周遭店鋪的地頭費!
此般行徑當真是滑稽可笑的很!連禍水東引都算不上,分明就是有意的憑白陷害栽贓!還收受地頭費……這哪裏是他榮錦王能夠做得出的?
江炎是與帛清關在一處的,還好,這裏當差的差役們似乎多少還是顧念着帛清親王的身份,把這地牢打掃的倒也算平整幹淨。
相比起帛清的又氣又無奈,江炎則明顯沉穩許多。他背身靠着一捆蓬亂且昆黃的枯草,一雙明目沉了如許思潮,神緒兜轉,那懷散思随了事态的剖析而顯愈發的高遠……
當下之事只有兩種可能性,其一便是帛宸為了太子之位而故意為難帛清。
但若是這般,則顯得很是不明智了,因為這事兒即便是一時的隐而不報,皇上也遲早會知道的。榮錦王在皇上心裏是個什麽樣的地位,大楚國誰人不清楚?帛宸也只會自讨個沒趣兒、且召了父皇的嫌厭罷了!
況且若是這般,只關押一個帛清也就是了,又為何還特意強調要一并收押身為管家的自己?
如是看來,便只有第二種可能了……
第四十回 薄紙難掩火
思緒如潮,心曲轉盤間江炎很自然的就想起了當日在漢王府時,自己一時性子起了便沒了個收束的、以一碧玉橫笛吹奏出的一曲《念嬌奴》。如是,這事兒也就出在了這《念嬌奴》上!他沒有想到帛宸居然識得這曲子、且更是知道這曲子的一段去脈來龍。雖然當日他二人之間交集委實不多,但這短短幾個線索便足以引起帛宸的懷疑、以及某些人的警覺了……
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的!
江炎對這現下裏的突生一難之因由,頓然就明白了個清清楚楚,心裏自然識得是怎麽一回事兒。悔不當初,真真是悔不當初,若只是他江炎一個那怎麽都還好說,卻是好死不死的竟又牽連到了一個榮錦王,這是江炎最不能容忍的、也是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
“王爺。”他簇地起身,突然大步走到正拍着地牢一排鐵欄杆向外張望的帛清身邊,颔首凝目極深邃的起了一聲,“你平安之後,就別再管我了。”他決計不能讓帛清再這麽糊裏糊塗的因了自己而越陷越深,當真是糊裏糊塗,因為帛清他根本就是什麽都不知道呢!
帛清在這一瞬铮地回身:“不可能!”啓口定定的,他很是堅持。
江炎就料定帛清他會這麽說!心下雖急,而面目卻竭力隐忍着不顯出來:“王爺,這一次你得聽我的,您不是一向都聽我的話、傾盡全部不遺餘力的相信我的麽?”于此又近幾步走到帛清身邊,與他肩并着肩立在一處,擡手拍拍帛清一段臂彎,凝了目色、聲息很是深沉,“太子之争風生水起很是浮動不疊,這一次斷然不能因了我的緣故而害累了王爺的大事兒!”見帛清張口欲言,他又忙一蹙眉心接口,不給帛清說話的餘地,“江炎不過就是區區一個管家,本無足輕重,王爺不值當的為了江炎而憑白牽累!”
只是這一句話說的急了,江炎只意在勸住帛清、拉住帛清致使他乖順的把他自己撇清,根本就沒過大腦的去想這句話會帶起帛清怎般的思量。
帛清他本就生性善感多思,又特別是在這麽個劫難當頭的現下,江炎那出乎好心的話在帛清聽來只覺得一陣陣不順耳,他俨然察覺一種自己被江炎撇到一邊兒的灰敗感,雖然他心裏也清楚江炎并不是那樣的意思,但這種感覺還是令他十分十分難受用:“呵。”帛清斜一勾唇挑眉冷笑,邊漠漠的瞥了江炎一眼,那目光并着唇畔一痕冷意、還有那聲息皆數如同深冬堪堪氲開來的雪水。
看得江炎一冷。
又聽帛清持着如此漠漠而又沉澱的調子甫一恨聲:“你若真覺得你自己輕賤如斯,就白跟了本王這些年!且我們之間那所謂情分也全都是虛假的了!”
“王爺……”這話撩撥的江炎驟就一急,啓口打斷帛清後又僵了一僵,良久後長長一嘆,邊把臉面往側轉了一轉,“我自有辦法。”颔首一沉,須臾又重轉目注視向帛清,眼底深意驟就蕩滌漸濃,他頗苦口婆心,“皇上不舍得王爺,是真心疼王爺!一定很快就會見王爺了。”是一番早忖量好的構思,複穩住語氣,“待那時,王爺把我身上的玉環交給皇上,江炎便自然會周全……”最後半句終又把語氣清減下去,輕如一股了無痕跡的幽幽的風。
帛清這一路上心思就沒停止兜轉過,即便是在燥燥煩煩之間也依稀辯駁出了些許的意味,現下裏一聽江炎如此說,則更又跟着明白了幾分,所以倒也沒怎麽顯得異樣:“漢王他會讓父皇知道麽,他敢麽?”是啊,這宗正祠是屬于漢王監管的,是誰把他帛清弄進來的那誠是不言而喻了!可試問誰人膽敢動他榮錦王,既然動了那便只能是默不作聲的悄悄然的動,還能叫父皇給知道了麽?那不是在找死?
江炎邊自玄袍貼身的內揣裏取出那枚白玉環,自然是隐着他一段過往、被他三言兩句遮掩過去的那一枚:“不會。”口吻沉穩而平靜,江炎凝目,“沒有人敢當真為難王爺,除非那人選擇謀反。但現下若說忤逆,漢王他們的勢力再強再大也還沒到了有那般根基的地步,故而根本不可能。”于此一頓而又把聲色重了幾重,“所以王爺進來只是個過程,漢王連同他的幕後之人,他們真正的目的,其實在我。”一句幾頓,且忖度且言語。
不用江炎說出來帛清也知道是跟他脫不得什麽幹系,聯想當日在漢王府裏帛宸跟江炎之間那些幾近壓制的異樣,就不難窺出其中馬跡蛛絲。但即便如此,江炎這話還是叫帛清兀就是一個震撼失驚!是,即便目的是在江炎,但難道不也是為了連根除去他榮錦王麽?帛清一早認定帛宸的主要目的也在于他帛清,江炎跟着牽扯進來只是順帶。但聽江炎眼下這話的意思,倒有幾分帛清是個為造勢的順帶之意了,這令帛清一時都分不清他們兩人究竟算是誰連累了誰?
“江炎。”帛清終于又恨恨的拍了一把沁出森森涼意的鐵栅欄,轉目沉了目光定格在江炎有些冷峻的面孔上,這面孔呈了些許微微天光而被輝映的更加晦暗不明,“時今事已至此,你還是不願把這個中曲折、其中實情告知本王麽?”口吻正色,又依稀摻含了幾分隐然的渴求。
都到了這麽個節骨眼上,都到了這個關頭,難道還是江炎口中說的時機未到?若是那般的話,那試問什麽時候才能算是時機成熟?
他是想江炎把一切都告訴自己,這話原本不該說的,該是江炎主動向自己坦白才對……但沒有,所以帛清到底還是最先耐不住性子,如此這般問了出來。
然而就着背光的陰暗視角,惝恍中卻見江炎只是颔一颔首,那清冷幹淨的眉目微向一旁側了一側:“王爺就快知道了。”回單的簡單幹練,又總在最關鍵最迫切的時刻惜字如金!真是他江大管家一貫的作風!
心中雖有惱怒,但帛清也只能是無奈,果然是不能奢求從他江炎口中聽到什麽好話的!
心念一動,帛清負着氣的擡手一把接過他遞來的白玉環,又順勢把那玉環收進了內揣裏:“不到最後一刻你就是不吐口麽!”狠着聲忿忿的自牙關裏擠出這一句,旋轉身不再顧江炎,就這麽己自默默然坐到了地上。
江炎知道帛清的脾氣是上來了,忽地就心中好笑,颔首沉沉一嘆,複無奈的搖了搖頭,也落了身子往地上坐去,神情态度頗為随遇而安。
只是江炎心中在接觸冰涼地表的時候還是不免一揪……那一段原本已經深深掩埋進塵埃裏的浮光往事,難到真的,真的就要就此現于世間、再也藏不住捂不得了麽!
江炎他不願的,自從遇到帛清、自從做了榮錦王府管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橫了心做了決定,他就已經徹底的成為了榮錦王府裏的管家江炎,也安于以這樣一種身份就此過這一生。為何那些人卻又偏生要來招他?他們就這麽害怕?
呵……
江炎鼻息一呵,只是覺得好笑,同時又覺一種周身放空般的噬骨悲涼。人生在世,到底都是既定好的,到底是由不得自己去選擇過怎樣一種生活、成為怎樣一個人的,由不得的……
。
明黃的顏色大刺刺的垂于禦書房四角,這是逼仄而又令人莫名生威的震懾感。
帛睿掃了眼垂首立在近前的帛宸,目色并着聲息俱是冷然含笑的:“你四弟怎麽得罪你了?”問得直截了當,因為聲息輕飄飄的幻似一股風,故免不得就起了昭著的不屑與讪讪。
這話把帛宸聽的心口一跳!他此遭來向父皇禀報帛清之事,本就是吊膽提心有着許多憂怖,卻誠然沒想到父皇會問的這麽直接!這令他登地就有一種亂了分寸的顫粟感:“父皇這話實在折煞兒臣……”他面上發燙,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心焦,為遮掩這失态而幹脆颔首下去。
帛睿那壓着的脾氣驟然就做了火山噴發的浩蕩陣仗:“有沒有折煞你你自己清楚!”陡地一揚語氣一句斷喝,不間斷又道,“你是朕的兒子清兒也是朕的兒子,說他暗地收取什麽地頭費,呵……好,且不說他會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你覺得他榮錦王府是個缺錢的地方?”一席急語至後又添了玩味,其中夾雜一層隐隐的失望。
這是對帛宸的失望,帛宸明白……他亦忽的就覺心裏很不好受,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是硬着頭皮繼續死磕下去:“兒子也不信四弟會如此。”他微擡目,拼着一口氣鼓勵着自己去對視向父皇內涵淵深的眼睛,“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去問過四弟,就是恐他想多。”又斂住聲息補充道。
“那你還叫你的人直接把他帶到宗正祠且關入地牢!”帛睿铮地接口喝斥。
聞了兒子這話,帛睿這心裏頭就更覺得窩火窩的厲害!既然明知道帛清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又是為什麽要把帛清二話不說就收入了宗正祠關押起來?且不說帛清于之他楚皇來說分量有多重,即便是其他任何一位皇子,帛宸這般不加呈報待命就越過了他這個皇上而擅自行事,卻又是把他堂堂一國之君的威嚴放在了哪裏置之于了何地去!為皇為君者,素來就對這等越級庖代的行為最是反感。
“那可是你的弟弟,你的親兄弟啊……你竟這般對待他!”蘊火繁盛,擡手甫地怒指帛宸,又是一句厲聲數落。
第四十一回 水火暗潮襲
“父皇!”再也承受不住心下裏這灼烈似火的煎熬,帛宸霍地掀袍跪下,這一聲喚的急切且滿是委屈、依稀還帶着淺淺的哽咽,“兒臣萬萬沒有故意為難四弟的意思,只是若不如此先斬後奏,報之父皇需要時日、等待父皇的裁決又需要時日,其間難免會叫不知情的百姓生了更深的懷疑和埋怨,那對四弟則更是大大的不利!”擡首對着帛睿吐口誠摯,又把語氣平複了一下再道,“如此,兒臣只能是權且委屈四弟一陣,以此安撫下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先斬後奏、便宜行事,還請父皇恕兒臣之罪啊!”語盡向帛睿一個叩首匍匐。
被兒子那一聲“父皇”,喚的帛睿到底心裏一緊,但那憋着的氣仍是沒有盡數宣洩:“為了安撫百姓,便可順着搬弄出的是非去憑白針對你的兄弟?如此我大楚不是可以颠倒了黑白模糊了對錯麽!”于此铮一拂袖。
“父皇,并非如此!”帛宸急急又啓口,見帛睿投了目光過來之後便斂了聲息略略緩了一陣,“兒臣在行事前察訪得知,此事其實另有蹊跷。”聲息微一沉澱,抿唇似在斟酌,一雙眉目漸趨聚攏,半晌後才定定道,“斷不該是四弟所為,而是四弟府中的那一位管家……”至此緘默,也不再往後多話。
帛睿一恍……
在聽到“管家”兩個字的時候,帛睿腦海裏浮出了江炎那道好似絕塵的玄袍白衣影像。
他記得那位管家,即便與那管家只有過一面的交集,也還是十分無端的就刻進了心裏,印象十分深沉:“那管家是不是名喚江炎?”啓口下意識問道。
這一聲問落在耳裏,換成是帛宸周身甫地一震了!原來父皇也知道那管家名喚江炎,那麽又是否與那管家還有些什麽樣的交集了?心念一時紛踏,但帛宸不敢怠慢,忙不疊啓口回應:“回父皇,正是江炎。”又微颔首。
聞了這個篤定的答複之後,帛睿原本就起了漣漪的心河跟着又恍了一恍:“聽你的意思,借着義診為名收取地頭費的,倒是那位管家了?”他掃了帛宸一眼,心中卻很是不能茍同。
也不知道為什麽,帛睿對江炎這個人的印象總是沒道理的好,每一想起便有一種莫名的親昵感,這種如是沒有道理的親昵感驅使着他起了篤定,篤定的相信江炎的為人。但這種相信太過沒有道理,他與江炎的交集也只就那榮錦王府裏的一面,如此寥寥就認定了一個人實在太無端、而且滑稽!
帛睿的語氣是平板無波的,面上挂着的神情也漸趨變得不見了悲喜,這令帛宸就很是不能摸清父親心底下到底是怎麽想的,于是只好繼續硬着頭皮按一早設定好的那樣回複:“是。兒臣盤問了周邊商販以及相關人等,那管家确是有着很大的嫌疑。”
良久沒有聽到父皇的回複,帛宸心下起了不安,小心翼翼的重又擡首揚目,瞧見父皇一張面孔變得極為冷峻,而那目色卻帶着不達眼底的深沉意味,似是在有所忖度。
他也不敢擅自打破這氣氛,只得就這麽原地裏跪着等待父皇的定奪。
也不知又過了多麽久,終于聽得帛睿口吻含漠的一句:“既然這件事關乎到了榮錦王的管家,便交由你與宗正祠主事一并查理。”複颔首沉木,語氣變得輕柔了些,“但在沒有結果之前,不得私自關押榮錦王等,朕要你立即去放人!”他俨然是着了急。帛宸有沒有私心,他這個做父親的不會不知道,生怕借着這麽件事兒再生了旁的枝節而對帛清如何不利。這事兒在帛睿看來,其實就與上次魏王整出的門客一事怕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他不相信帛清會做出失儀之舉,也不信江炎會見小到那般的地步去!
“那是自然的。”帛宸趕忙應下,又不動聲色的緩下了一口氣,旋又作揖凝目道,“父皇放心,兒臣定會謹遵父皇之命這就去放人,且兒臣會跟四弟賠罪的。”他把帛清收押為得其實就是把事兒鬧大,大到父皇想壓也不好就此壓下去的地步!現如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麽接下來,只要撇清帛清,父皇應該就不會再管顧這件事,他只消讓江炎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覺,一切一切也就通通都是水到渠成的了!
見帛宸已經應下,帛睿心裏提着的一口氣也就跟着往下順了幾順,擺手叫他退下。
帛宸心頭一舒,這一瞬兀地如蒙大赦,又對着父皇行禮拜了幾拜,便起了身子告退了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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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祠只是一個審理皇室宗親、高官大員的有司,這地牢不過是一個臨時的備用,平素裏大抵是不用來關押人的。故無論是光線還是通風效果,統統都是差的厲害;一半時還好,幾日連着下來人就容易不支。
帛清并着江炎被帛宸下令關了整兩日,看守的侍從在将他們收押于此後沒過多久也就走了。這兩日來就只剩下帛清跟江炎對着黑漆漆的地牢兀自興嘆,且也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給忘了這地兒有活人,期間沒有一個人來給他們送些水米飯食,又加之通風效果實在不好,直把帛清跟江炎兩個人整得是昏昏沉沉幾欲暈厥!
帛清只覺自己周身那點兒力氣就要維持不了多久了,早已顧不得嫌棄的往牆角草甸子上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來。
江炎到底自小有游歷的習慣,身體底子比這金貴出身的帛清好了太多,除了悶郁不适之外,倒也不至于無力的就萎靡了去。他怕帛清這麽睡下去再受了風寒,畢竟不知道他二人會被關多久,若這時候受了風寒則委實得遭一通罪的!便去喚帛清,要他坐起來不要再躺着。
可帛清已經頭昏腦脹難受的很,迷迷瞪瞪的根本就沒有起身的意識。
江炎怎麽喚都喚不起帛清,正聚攏了眉峰微微泛急,卻見帛清唇兮已經龜裂的不成樣子,登地就暗道了聲“不好”!心說不會是已經發起了燒才把嘴唇給灼成了這樣?
念及此,江炎擡手去探了一下帛清的前額,體溫确實升了許多,但也不至于十分燙。他便多少安了安心,又玩心忽起、朗聲一個戲谑:“王爺,要我割破手指滴血來給你潤潤嘴唇麽?”
迷糊中的帛清甫聽了這一句,也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依舊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才一應聲就甫地一個後覺!忙豁然睜目一個骨碌坐了起來,卻瞧着江炎正好笑的颔首看向他。
帛清瞬間感覺十分無奈,眉心一展,有氣無力道:“江炎,本王不過是小憩一會子,這你還要管?你這管家當的可真是夠盡職盡責!”臨了一嘆。
江炎笑着搖了搖頭:“我不也是為了王爺好?這麽睡下去不病才怪呢!”
“呵。”帛清冷哼,江炎這話倒是勾起了他心下裏那另一重愠惱,“帛宸行事真是夠狠戾,把我們二人随意關在這裏,還沒水沒食的故意折磨!”旋又一斂住這心緒,心道何苦自己又生氣呢!于此也只是一嘆無奈,“為今眼下,但願齊王能在外面兒有所耳聞,進宮給父皇報個信兒,搭救我們一把!”
聞言入耳,江炎沒忍住甫地一哂笑,鼻息冷然:“齊王……”心下很是不屑,複沉目一恨聲,“沒一個好東西!”他是不信這所謂兄弟情誼的,他覺得齊王帛陟充其量也就是個站在一旁袖手旁觀看笑話的,歸根結底同帛宸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複又顧向帛清,聲息頓然帶了幾分肅穆,“在這個世界上王爺你只能相信我,只有我是真心對你的!別人你誰都不能信!”這是一種篤定的決絕,偏執的氣息十分強烈,卻偏又有一種叫人深入心底、無法動辄的真相洞悉感。
這感覺撩撥的帛清鬼使神差就信了江炎的話,同時又跟着并起一種十分強烈的不祥感……因為江炎對他說過的每一句告誡的話,今時今刻尚且沒有發現未能應驗了的。那麽江炎現下這句話也必定會應驗了?若是當真應驗了的話,那又該是多麽痛苦和使人悲傷的事情啊!
氣氛一時顯得就很是尴尬與微怖了。
昏暗的地下囚牢裏似乎鮮少能有風透進來,又加之這樣繃緊一處的氣氛,實在令人更加不适!
似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二人不約而同的緩了緩面上不由就蒙灰的神情。江炎自袖口裏探指進去,取了那一支翠玉長笛,也不多話,徑自側了側身對向那唯一可滲進幾縷微弱天光的地方,且吹且撫起了這一阕清古的笛音。
這曲音坦緩又高揚,沉澱又輕盈,一瞬恰如深谷生蘭随風招展、一瞬又似幽潭魚躍己自超然,一時步月林間耳染清泉、一時歸于紅塵擊鼓如潮……音色多變、氣韻深濃,似出世而又遁世,若堪破卻又執着。正是這蕩滌人心洗雜垢,萬念醍醐渡淨土!
這曲音帛清識得,是《獨步蓮華》曲。
帛清燥亂的心緒與周身強烈的不适感,俱随了這一曲自然的流瀉而渙散消泯清減許多,随曲樂漸趨步入高.潮又不覺已怡然忘我,那紅塵俗世的許多紛踏盡數被剝離不見,若是非得要于這軟紅娑婆之中留下什麽的話,便唯有一懷清奇不羁、白衣無垢的人間凜冽好風骨!
形單影只步蓮華,步入蓮華、步生蓮華,度彼岸梵天,得大悟善知識。一花一世界,一方一淨土,一夢一枕緣,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蓮華,華中有梵天吶……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不如罪化,梵天蓮華!
第四十二回 地牢起針鋒
當這一遭橫生出的地牢之旅截至第三日晨時,帛清正倚着一團茅草、靠在牆上渾渾噩噩的淺眠着,忽地聽得一聲極厚冗的門軸轉動聲破空襲來。
如是阖目淺眠的江炎猛一睜眼睛,須臾定神後身子已跟着“蹭”地就立了起來。
帛清亦一個警覺的站起身與江炎并肩而立,皺眉極快的起了忖度。
聽聲音該是地牢不遠的進深過道口,那一道暗門有條不紊的緩緩開啓聲……這是在幻似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且兩人進來已經三天,這兩天多三天的時間他們一直都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狀态中,根本就無法洞悉外界發生了什麽事兒,也同樣無法洞察楚皇至今為止有沒有知道榮錦王的失蹤、亦或帛宸他們那邊兒又是如何向楚皇解釋榮錦王的失蹤的。
在現下這麽個什麽都不清楚、一絲半點兒頭緒都摸不到的時候,地牢的大門突然就被緩緩打開,誰也不清楚進來的會是些什麽人,換句話說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