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晚餐(1)
酒杯終于擺在小客廳中央的方桌上了。陸珊珊撩起圍裙,悻悻地走上陽臺。
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公寓樓前的楓樹林裏有一只孤獨的小雁橫空飛過,發出失群的哀鳴。陸珊珊斜倚欄杆,怔怔地凝望着遠處的西陵峽嶺,那峰巒起伏的黑色輪廓,像江水掀起的陣陣波瀾,向她壓了過來……
廚房裏鍋盆碗勺的碰磕聲不斷地鑽進她的耳膜。這是她的爸爸、地質研究所地質學教授陸明遠,在笨拙地充當“大師傅”的角色。她的心底湧出一股不可名狀的煩惱。爸爸為什麽要如此匆忙地舉辦這個家庭晚宴?時間:今天只是他出獄的第一天;環境:這個三室二廳的新房,是昨天才忙亂地搬進來,連整理都還沒來得及;客人呢,既不是什麽親朋,也不是什麽好友,而是他當年的冤家對頭。現在,爸爸好不容易從監獄中走出來,官複原職了,不說對當年的冤家以牙還牙,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們奉為座上賓呀!整個下午,女兒不住地勸說爸爸,然而無濟于事。爸爸呢,高度近視鏡片後面的眼睛閃着令人莫測的光亮。啊,經過十年冤獄,這老頭子怎麽變得古怪而又不可思議?莫非他的記憶出現了空白?莫非他的思維功能發生了失調?莫非他患上了那種恐怖的精神分裂症?她驀地打了個寒顫,簡直不敢再往下想。呵,爸爸!可憐的爸爸!
起風了。陣陣秋風大搖大擺地闖進小區在楓樹林裏穿行,幾片火紅的楓葉在空中飛舞着忽忽悠悠地飄落到她的肩上、腳下……
“珊珊!”爸爸在廚房裏叫她了。
本來,早在十幾年以前媽媽去世以後,珊珊就擔任“家庭主婦”的角色了。那時,還住在研究所大院裏,她不僅以容貌出衆、品學兼優受到同齡人們的青睐而且還以孝敬父親操持家務受到長輩們的贊揚。像今天這樣的特別的日子——喬遷之喜——舉辦家庭晚宴﹣-理應是她在廚房裏忙乎,可她讨厭那些個提起名來就令人作嘔的“客人”。在她眼裏,那些個“客人”無異于東郭先生救下的那只大灰狼。她怎麽會情願用自己的手藝來“孝敬”他們呢?剛才她靈機一動,使出了最後一招:把勺鏟往爸爸手裏一塞。她企圖故意激怒爸爸,可是爸爸只是擺擺頭,淡淡一笑,二話沒說竟接過勺子幹了起來。她賭氣走出廚房在卧室裏半躺了一小會兒,無奈,只好又起身來到客廳。她一邊磨磨蹭蹭地擺弄着酒杯,一邊靜聽着廚房的動靜。她真希望爸爸能在最後一分鐘裏改變這個愚蠢到不可再愚蠢的決定。然而……
“唉!”她重重地嘆了一口長氣。她知道爸爸此時一定是在竈臺邊作難了。
她穿過走廊通道,走進廚房。可不,只見油瓶、鹽罐、西紅柿、蘑菇、金華火腿……擺得竈臺處都是,亂糟糟的。陸明遠手足無措一副窘相。
“你看,來不及了。”他不得不把幾張十元的鈔票塞到她的手裏,和顏悅色地說,“客人馬上就要到了。麻煩你跑一趟商店,買幾聽酒水飲料和燒雞烤鴨等熟食什麽的。我這裏只搞一樣菜好了:奶油蘑菇濃湯!”他推了推鼻梁架上的鏡框,自嘲一笑:“這恐怕還難倒老朽吧?”
陸珊珊撇了撇小嘴,站着沒動。
“怎麽,還生我的氣?難道,我連這點兒友情也不能講了嗎?”陸明遠歪着頭注視着女兒。女兒一陣心炙,眼眶裏頓時湧出痛苦的淚水……許久,她再也憋不住內心的怨氣,突然沖口而出:“爸!你……我看你是瘋了!”
“哈哈哈哈。”陸明遠絲毫沒有在意女兒的沖撞,大笑起來,“珊,你呀,都二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怎麽如此不開竅喲!我看你才是有點神經不正常了呢……”
呵!驟然間,從爸爸那得意的笑聲裏邊她似乎悟出了什麽。是呵,十年之中,他在監獄裏受盡折磨,可最終洗刷冤屈,走出來了!他是勝利者!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夥們到底還是給攥到了他的手心裏!也許,正是這種奇特的見面形式才充滿勝利者的惬意吧!對失敗者呢豈不是當頭一頓無形的鞭撻嗎?想到這裏,她嬌呢地破啼為笑,一個轉身,噔噔地跑出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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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陸珊珊提着裝得滿滿的購物袋,回到家時,吊燈已經亮了。四個客人到了三個。她毫無表情地朝他們一點頭,把購物袋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不緊不慢地取出啤酒和熟食等。她那舉手投足之間,充滿着自信、飛揚和高傲的神氣。偶爾瞧一瞧三個“座上客”如坐針氈的狼狽相,她頓時湧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不久因某些原因被研究所降職處分的原副所長楊潛,肥胖的身軀垛在牆角的一只小方凳上,咋的看上去活像一個緊縮的大肉球,滑稽極了。他可憐巴巴地低着頭,當年高高在上的影子飛得無形無蹤了。
賈正平,正襟危坐在靠陽臺門口的一張折疊椅上。這個當年被稱為“後生可畏”的985院校畢業的研究生此時則耷拉着腦袋,眼睛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腳尖,默默無語,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尊被閻王爺勾去了靈魂的、沒有呼吸沒有生命的泥胎。
韓承茂,屁股被另一張折疊椅粘貼得牢牢的。他的兩只手倒沒有閑着,時不時地搔搔頭皮,推推眼鏡框,或者掏拿起紙巾擦擦鼻子尖上源源冒出的汗珠。要知道當年他可是所裏舉止高雅、小有名氣的“詩人加研究生”。哈!此時呢?
珊珊禁不住在心裏叫好:哪裏是赴宴的座上賓,分明是幾條“落水狗”嘛!
“來了!–”随着拖長的聲音,陸明遠端着一盆熱氣騰騰的奶油蘑菇濃湯進了客廳。三個座上賓看見他,像是見到了威嚴的法官一樣都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戰戰兢兢地擡起了失魂落魄的面孔。
陸明遠把湯盆擺好後才看到這尴尬冰冷的場面。他先是坦然一笑,随即揮了揮手:
“老楊、小賈、小韓,都給我坐過來,圍着這張桌子。怎麽,十年之後的師生聚會不該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嗎?哈哈……”
“陸老!我……我有罪呀!”楊潛的禿頭一閃急忙站起身走到陸明遠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嗫嚅道“我對不起您……”賈正平和韓承茂連忙彎下腰随聲附合:“老師!我們……有罪,我們對不起您……”這幾句話像似乎是哭着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