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擺好,上桌的除了一道白玉燴山珍,一道素燒茄子,一碗鮮筍湯之外,果然還有一道五香肘子。
寧晚心不用人幫忙,自己挽起袖子淨手。五香肘子擺在中間,她不得不伸直胳膊才能夠着。
平時都是魏瀾幫她把盤子挪近一些,誰知這次他仿佛沒看見一般,就那麽任由寧晚心自己折騰。
鹹慶覺着奇怪,正想過去幫她,就被鹹福扯了一把,沖他搖了下頭。
鹹福得臉色有些凝重,鹹慶腿方擡起來,又讓他的眼神給按了回去。
魏瀾夾一筷子茄子送到嘴裏,擡眼就看到寧晚心的樣子,而後舉箸的手頓了下,轉而在那道五香肘子上點了點。
鹹慶以為師父要給寧晚心夾菜,一口氣尚未完全松懈,就被清脆的“噼啪——”聲駭了一跳。
坐在魏瀾對面的寧晚心更是被他這股火氣沖了個正着,眼睛睜得偌大,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魏瀾面色陰沉得厲害,如果非要形容,更像是回到了寧晚心剛來時的那個模樣,陰鸷冷漠,生人勿近。
“你……你怎麽了?”寧晚心見他丢了竹筷,嘴裏的肘子一瞬間也不香了,連忙跟着擱箸,小心地湊到魏瀾身側想要抓他的手。
卻被魏瀾一揮手避開了。
寧晚心讓他冰涼的眼神刺得腳下一頓。
魏瀾也不再看她,冷冷道:“雜家不喜油膩葷腥,你們腦子長在脖子上湊熱鬧的?這麽點事也記不得?”
鹹福低眉順眼聽訓,也不提他是憋着火亂撒氣。鹹慶明顯還在狀況外,是真不明白,師父月餘的工夫剛回來怎麽就生這麽大氣。
雖然他內心特別疑惑,那肘子最開始還是您老人家加到晚膳裏的呢,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傻,也學着鹹福化身石雕。
寧晚心蹲下撿起來魏瀾丢開的竹箸,用漱口的茶杯涮了一遍,重新碼好放回魏瀾手邊,是魏瀾最狠不下心的乖巧模樣。
魏瀾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擡手将那雙竹箸再一次揮落在地,其中一根落在寧晚心腳邊,另外一只甩在鹹慶身上。
“還用雜家提醒?換了。”
“哎。”鹹慶應是,拾起來福了個禮,就要往外頭去。
“等一下,”魏瀾又道,“東西撤了。”
鹹慶一開始沒明白他要撤點什麽,頓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看看桌上肉香四溢的肘子,再擡眸看了眼寧晚心。
師父這次真是氣大發了,肘子做好了都不帶給吃一口的。
寧晚心倒是沒說什麽,她敏銳地察覺到,魏瀾似乎是知曉了一些事情,而且可能誤會了甚麽。她眨了下眼睛,有些苦惱地抿了下唇。
鹹福跟鹹慶一道兒出去了,臨替他們關好門的時候手上停了停,似是想說一些話,然而看着魏瀾的冷臉,最後還是甚麽也沒說。
師父正在氣頭上,說甚麽都沒得用。
方才魏瀾摔筷子的時候,把自己的茶杯也拂落到地上,茶水濕了他的袖口和衣袍下擺,在地上暈開一小灘水漬。
寧晚心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素白的帕子,在魏瀾凳子邊蹲下,小心地執起他的右手,以帕子擦拭他手上沾到的茶水。
這次魏瀾沒有推開他,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眼神盯在她身上,似是要把她扒皮拆骨,剖開她的心看穿她的目的。
寧晚心給他擦過手,嘆了口氣,仰首對上魏瀾的視線。
她身體輕輕倚在魏瀾膝頭,眼神清明,昂首的姿勢天生帶着示弱的味道。
魏瀾卻譏諷地笑了一聲,“到這時候……你還跟雜家耍心思?”
寧晚心心口一滞,有些局促地小聲道:“其實……你誤會了,嗯……你不想問我些甚麽嗎?”
魏瀾嗤笑,“雜家問你?”他一俯身,手掐上寧晚心的頸項,逼她把頭昂得更高一些,聲音冷得要凍起來,“憑什麽?不該是你給雜家解釋嗎?”
寧晚心有些難過地擡起手按在魏瀾的手上。
魏瀾掐得很有技巧,瞧着吓人,其實沒用什麽力,也沒讓她覺得很辛苦。
他越這般,寧晚心愈難受。
她猶豫着,要不要把事情都交代給魏瀾。可是知曉她的事情,對魏瀾百害而無一利。知曉她恢複了神智卻不上報給皇帝,更是欺君之罪。
魏瀾見她為難地蹙起柳葉一樣的眉,手上力道突然卸了,自嘲一笑。
“雜家本以為……罷了。”魏瀾掙開她而後起身,在擡步之前原地頓了一頓,合着眼眸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聲線一直都是較為柔和悅耳的,為了讓人怕他,總是壓着嗓子,聽起來聲音常常是陰沉的,可這會兒他嗓子竟然是啞着的。
他說:“你想吃甚麽,去找鹹慶。”
他說完就連一刻也呆不下去,想離開。
但他沒能走成。
寧晚心在身後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別走……我……”
魏瀾以為她騙了他,他氣她是應該的,寧晚心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好委屈的。
但是魏瀾氣成那樣,還惦記着桌子上的菜她不愛吃。
“我……”
“轟隆隆——”
驚雷聲落下,吞沒了寧晚心發抖的聲音。
敲門聲緊随其後,鹹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師父,延樂宮來人了。”
魏瀾蒙一擡頭,皺眉道:“何事?”
鹹福似有猶豫,“似乎……是瑾太妃有些不大好……”
魏瀾沒再說話,徑直走向鹹福。
豆大的雨滴已經紛紛砸落下來,鹹福撐起傘跟在魏瀾身邊。
寧晚心沉默地看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她蹲在原地,手壓在破碎的茶杯瓷片上,劃了一道口子,她卻沒覺出痛來。
半晌,她擡起手環住自己,手上的傷口在淺色的衣衫上染出一朵紅梅。
瑾太妃其實是先帝的妃子,因為無所出沒有皇嗣傍身,本該被打發給先帝陪葬的。
但是都傳說,這位太妃跟內廷總管魏大人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所以皇帝礙于魏瀾的面子,才沒有處置瑾太妃,還保留了延樂宮給她一人住着。
魏瀾剛進延樂宮的門,就聽見裏面亂七八糟的吵嚷聲。
來喊魏瀾的那個小侍女急得快哭出來了,跟魏瀾道:“求求大人,大人勸勸娘娘,太妃娘娘鬧起來不肯服藥,手上拿着剪子,宮人們也不敢近身……”
魏瀾沒說什麽,他如今也沒太多男女之別的講究,徑直走過去一把推開寝殿的門。
殿裏的情形确實不大好。
金銀玉器砸得滿地都是,宮人們不敢離瑾太妃太近,只能在兩三步之外哭天喊地勸着。
瑾太妃垂着頭靠在拔步床邊,墨色的發盡數披散下來,身上衣衫也亂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她持着鋒利的剪刀,刀尖朝着衆人的方向。
雷聲乍起,她猛一擡頭,披散的發被甩得往後,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眸。
那雙眼眸生得相當美豔,可在這種淩亂的場景下,就顯得格外詭異。
魏瀾眉心擰起,“請太妃娘娘安。”
瑾太妃聽見他的聲音,目光轉過來,在看清楚他的模樣那一瞬間表情變了,神色竟然稱得上溫柔,她情不自禁地朝魏瀾走了兩步,“你來了……”
“……是你來了啊。”寧晚心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覺得地面的涼意穿透了衣裳,下身一片冰涼。
她自己倒是沒覺得怎麽,還擡起頭對着鹹慶勉強地笑笑,嘆了口氣。
鹹慶端着一盤子肉,放好了再把寧晚心扶起來,按着她在凳子上坐穩。
“還笑呢,”鹹慶眉頭鎖着,“你到底作甚了惹師父生這麽大氣?”鹹慶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魏瀾真生氣的模樣,方才那通發脾氣,顯然是動了真火。
“唉,”寧晚心耷拉着腦袋,怎麽看怎麽可憐,“你不懂。”
鹹慶翻了個白眼,“你懂?你懂你還惹師父生氣了?”
但是看着寧晚心的樣子,他雖然不會替師父原諒她讓,但是也不好再替師父責備她,往她那邊推了推盤子,說道:“先吃飯吧。都知道你愛吃,沒人動。剛才都涼透了,我讓膳房的人給切成片重新熱了一遍,肯定沒有剛做出來的時候好吃,你湊合吃點吧。”
寧晚心趴在桌子上,眨了兩下眼睛,“鹹慶公公,你真是個好人。”
“快歇歇吧你。”鹹慶不耐道:“師父那才是真對你好呢。他就是嘴上不饒人,又是狗脾氣,關心別人也不說。”
“我知道你不是鬧人的人,或許是師父想岔了沒別過勁兒。不管怎麽說,要是師父不對,我替他跟你道歉,你別跟他太計較,他難得對一個人這麽上心,我就希望你倆好好的。”
寧晚心垂眸,“跟他沒關系,是我錯了。”
“你錯了?”鹹慶瞥她一眼,“為甚麽?”
寧晚心不欲同他多說,問道:“外面還下雨嗎?”
“怎麽不下?這轟隆隆的,你聽不見啊?”
寧晚心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麻煩鹹慶公公幫我取個暖手袋呗。”
“嗯?”鹹慶被岔開話頭,“你冷啊?”
“有點冷。”寧晚心把手在他頸側貼了一下,果然是冰的。
“怎麽不早說?”鹹慶起身尋熱水去了。
寧晚心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才起身出門。
一開門,潮氣撲面而來,她就那樣走了出去,幾乎一瞬間就被雨滴澆透了衣裳。
她找了個石頭坐下仰頭看天,臉上落了雨滴也不去抹。
小時候寧晚心很喜歡雨天,除了雨聲,一切都是靜谧的。她坐在窗邊看雨想事情,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如今坐在雨裏的感覺,很陌生,也熟悉。
雨水告訴她,眼前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