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晚心聲音喑啞,細聽之下還能聽出她在微微發着抖。
“你知道了?”魏瀾沒多意外,他頓了頓,平靜地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漱口。
“魏瀾。”寧晚心第一次這樣喚他的名字。
她兩手交疊,端妍坐着,眼睛裏帶着一點兒難過地看着他輕聲道:“我在你面前撒嬌癡纏,但這不代表我真是傻子。”
“對。”魏瀾也沒什麽不敢承認的,幹脆說道:“打從瞧見晏明軒那天起,雜家就在布這個局。”
他這般利落地承認,寧晚心反倒是一怔。
兩人隔着一張桌案對視片刻,又各自轉開視線,明明坐得那般近,卻懷着各自的心思。
寧晚心沉默半晌,突然又笑了下,嘆道:“差點又被你騙過去。”
魏瀾方飲一口茶,聞言不解地看着她。
“你讓人找生漆,帶走明……晏明軒送來的那箱子東西,再結合宮人們說的,二皇子害病,身上起紅腫,我腦子再笨,也該想到了,而且,”寧晚心說到這裏,似乎覺着很有意思,竟然又笑了一下,“若非是你授意,這些事情怎麽敢有人說到我耳朵邊上?”
那兩個宮人在窗外嘀嘀咕咕正巧被她聽見,不消如何費力她就把這些聯系在一起,推測出了大致的前因後果,但是那會兒,她就覺着其間夾雜着一絲怪異。
直到方才見了魏瀾,其間關竅才貫通。寧晚心問他:“如若我沒猜錯的話,我原本也該病成二皇子那般的吧?”
魏瀾撩起眼皮瞥她一眼。
她猜的不錯。皇帝多疑,未見寧晚心病症,是不會輕易相信魏瀾的說辭的。一開始魏瀾的打算也确實是讓寧晚心也真的“病”那麽一場,死是不一定會死的,遭罪确是一定的。
但是拖了又拖,寧晚心睡得那麽熟,他當時想,還是別吵醒她了。
所以他兜了一圈,臨時改了月前太醫那邊給寧晚心看診的記錄,挑撥敬妃對皇後心生懷疑,圓活了晏明軒這條線,由不得皇帝不信。
兜兜轉轉繞了這麽多圈,多費這許多力氣,也不過就是為了……
“為甚麽繞來繞去,撇開了我呢?”寧晚心兩手托着下巴撐在桌上,盈着光亮的一雙眼睛盯在魏瀾臉上。
“為甚麽?”魏瀾不與她對視,瞧着燭火邊上撲光的飛蛾,淡淡道:“雜家以為你知道的。”
寧晚心盯着他生得近乎完美的側臉,聞言心頭猛地跳起來。她從來時運都不錯,這次卻連猜都不敢猜。她不敢念自己的心事得償所願,因為從認識魏瀾之後,她連竹籃打水的失落都承受不起。
“這些年,雜家早就習慣了想要甚麽,就得用更多的東西去換。本就孑然一身的人,為了達成目的,沒甚麽不能舍棄的。原以為你也沒甚不同。”
魏瀾神色仍然恹恹,眼神裏卻仿佛多了一點東西。
“用你做椽子,本是雜家眼下最方便,且最得宜的計策。失去的最少,獲得的懷疑亦最少。你想的原也不錯,雜家是打算舍棄你的。但是……”
但是只差最後一步,卻沒狠下心。
他舍不得。
“雜家已經習慣你在身邊添亂了。”
總管大人不善甜言蜜語,習慣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最溫柔的告白。
寧晚心托腮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在魏瀾看過來的時候,握住了他的手。
她什麽也沒問,晏明軒,二皇子,皇帝,她自己,都沒有。卻問了句全無瓜葛的話,魏瀾聽了,漠然的一張臉也裂開一道笑痕。
寧晚心清了清嗓子,然後小聲地問:“那張帕子上繡了甚麽,你猜出來了嘛?”
她長在公侯之家,是被先帝親封的異姓郡主。她自幼學的多是教養規矩,禮儀體統,掌家相夫,從未學習也并不需要知曉如何撒嬌耍賴,哄心上的人。
但是有些事情某些人似乎不需要特意去學,她仿佛天生就會。
她還是個傻子的時候哄魏瀾就得心應手,現在更無需提。
只是內心的悸動牽動五髒六腑,讓她說過這一句,遭魏瀾一個笑容晃了神,一時再說不出旁的。就偏頭枕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看燭光下魏瀾魏瀾清俊的臉。
她一雙眼睛生得太漂亮,同瑾太妃那樣的妖豔不同,她眼裏總像盈着水光,靜靜看着人的時候也含情一般,仿佛這雙眼眸的主人是世間最純粹的人。
魏瀾有些受不住她這樣的眼神,另一手伸過來蓋住她的眼睛,能覺出纖長的睫毛小刷子一樣刮他的掌心。
“所以你……究竟何時恢複的記憶?”
寧晚心靠在他手上“嘿嘿”地笑,先不答他,倒是問:“你那時候不懷疑我從一開始就騙你來着?”
魏瀾在她頭上彈了下,哼笑道:“你要是有騙過雜家那腦子,還能讓人欺負成那樣?雜家就是一開始沒緩過味兒來。”
一時沒緩過味兒來,自己氣了好幾天。回過神來從頭捋過一遍,明白過來是自己想岔了。
寧晚心動了動兩人交握的手,換了個十指相扣的姿勢,“那你猜,我何時徹底想起來的?”
“不猜。”魏瀾不屑道:“猜錯了沒賞,猜贏了也不見得有好處。你當雜家是你,讓人诓傻子玩?”
寧晚心被他這般說也不見生氣,彎着眼睛笑着的樣子,不熟悉的人根本也分辨不出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如今說開了,她哄魏瀾半點包袱也沒,晃晃他手臂,“猜猜呗,嗯……猜出來送你樣東西。”
“你送雜家?”魏瀾挑眉,“手帕啊,算了吧。那麽醜的雜家有一條還不夠丢人嗎?”
他這般說她,卻還是道:“給皇後送添妝的單子之後,你當時是碰見了誰吧。”
寧晚心覺得他應該能想出個大致範圍,卻沒想到這人居然能猜的這麽精準。
如此她也被勾起了興趣,非要追問:“你如何知曉?”
“你先告訴雜家,那時候到底遇見誰?刺激得記憶都恢複了?”
剛剛表明心跡,寧晚心也不想惹他不開心,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道:“晏唐氏,晏明軒的夫人。她當時……說了些不好聽的,我早忘了,你也別在意那些。”
“真的,”寧晚心笑道,“她說得那算甚麽,我都聽習慣了,現在也不覺着怎麽樣了。”
她說什麽寧晚心不說也不難猜,魏瀾擡眸,神色一冷。
寧晚心忙剖白自己:“但是真的不是晏明軒的事兒,我還不至于讓晏明軒的事兒把自個兒氣好了啊。其實……那之前我就有些混亂,有時候好像清醒一時半會兒,更多時候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魏瀾嗤笑,明顯是想起來那時候在宮中寧晚心見晏明軒,被他說得掉了眼淚。但是他并不打算說穿,手裏留些吵架的底氣,為日後早做打算。
未雨綢缪的魏瀾這時候在意的并非這些吃飛醋的瑣事,他在意的是……
“晏唐氏說你甚麽?”魏瀾眼裏劃過一抹厲色。
寧晚心落魄至此,可曾經也是侯府嬌女掌上明珠,是讓人捧着含着都怕化了碎了的小女兒。
寧家滅門,她到底聽了多少不好聽的話,能笑着說習慣了。
魏瀾不說,但是他想不了這些。
他自己是吃苦慣了的,從前嘴上也嫌棄寧晚心嬌氣。
可說歸說,他從未真正委屈她一分。在宮裏這些時日,寧晚心吃的用的,并不比在侯府的時候差。
吃慣了苦,就希望她能少走一點刀尖上的路。
魏瀾心裏如何狂風驟雨,臉上卻不怎麽顯,嘲諷地看着寧晚心,數落她:“你長點心,真有權有勢的也就算了,甚麽阿貓阿狗你也能讓人欺負着?”
這時候得順毛捋,寧晚心深谙其道,乖巧地應:“好的。”然後提醒魏瀾,“我都交代啦,是不是該你說說,怎麽猜到的?啊?”
魏瀾垂首喝茶,只當沒聽見。
後來讓寧晚心磨磨蹭蹭問煩了,他就催她:“給雜家的東西呢?別耍賴,趕緊拿出來。”
“啧,”寧晚心上下打量他一番,說他,“有點格局行不行?你就告訴我,我再給你拿東西怎麽了?我,寧晚心,說話擲地有聲,還能賴賬是怎麽?”
魏瀾任爾八風吹,我自巍然不動。
寧晚心無法,只得去給他翻東西。
自打寧晚心站在凳子上夠頂櫃裏的東西未果摔下來,兩人起居室裏就添了個黃花梨的對開門矮櫃,專門給寧晚心放她喜歡的,不想給人看的物什。魏瀾也從不動那裏面的東西,說是給她的,那就是為她一個人準備的。
魏瀾看着她翻找的背影,眼神從沒離開過她身上。
他不告訴寧晚心,之所以想到她是從鳳儀宮回來才恢複的記憶,是因為他過後回憶起來,寧晚心從那日開始,就沒再叫過他夫君。
寧晚心取出一卷畫,反正本來也是給魏瀾的,早一點兒晚一點兒也不妨甚麽。
她彎着眉眼回身,“就是這幅……”
“這幅……”
寧晚心怔了怔,神智不清時不懂看他的眼睛,好不容易恢複神智,負氣的日子比相見的時候還久。她可以說從未直面過魏瀾這般溫柔的眼神,一時間眼眶竟然微微濕潤。
畫卷舒展,上繪一株蘭草,在青竹腳邊開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