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晚心先前愛而不敢言, 她擔心的事情太多,擔心魏瀾不喜歡她,又擔心他喜歡她, 更擔心連累他,害他性命。
她本就不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如今心結皆已解開, 直言自己的心跡, 于她而言并不是難事。
魏瀾怔愣片刻,而後淡淡笑了下,沒回答, 手上卻相當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寧晚心轉了下腦袋,在他手上眷戀地蹭蹭。
魏瀾的手指修長,早前常年奔忙勞碌的緣故,掌心有一層薄薄的繭,刮在她柔嫩的臉頰上其實并不如何舒服,可是寧晚心覺得這是讓人心安的觸感。
她把原本拿在手裏的那本話本遞給魏瀾,一雙眸子盯着人,晶亮的讓人心驚,“我倦怠自己讀, 你給我講吧,好不好?”
魏瀾擡眸看她, “啧”了聲,“……慣得你。”
寧晚心“嘿嘿”笑了笑, 把那話本冊子往前遞了遞。
魏瀾瞥她一眼, 接過她手裏那卷書,掃一眼書名,是他讀過的, 便也不必翻。
她在他膝邊坐下,安心地把頭埋在他腿側,像戀巢的鳥。
“晉元年,中秋佳節……”魏瀾娓娓道來,騰一只手扯過一張毯子蓋在寧晚心腿上。
眼看着中秋确也将至,京城裏不免熱鬧起來,節日的氛圍一并感染到宮城裏的人。
大齊短短一年之內經歷兩場宮變,國庫空虛,百業待興,新皇憂心民生,不欲大辦節日。
雖說如此,八月十三這日,福寧宮還是張燈結彩,中秋當晚的宮宴雖免,家宴卻不能不辦。
好在只操辦家宴的話,于魏瀾而言并不是多費力的事。
偏院裏,蘇嬷嬷一早便指揮着鹹慶四下張羅着,“這裏,這裏挂上宮燈,那邊花圃裏頭也着人修剪修剪……”
偏院裏得空的宮人都讓嬷嬷指使去幹活了,鹹慶無法,只得自己撸起袖子去拾掇花圃,邊幹活邊嘆氣。
“早知道就去內務府幫鹹福了……”
“你快算了吧,”蘇嬷嬷耳朵尖着呢,淩厲的目光精準地落到鹹慶身上,嘲他:“你若是有鹹福公公三分穩妥,大人也不至于讓你看院子。”
鹹慶一口氣沒提上來,剛要說什麽,就聽見有人笑着的聲音:“誰惹咱們鹹慶公公了?”
寧晚心賴床是慣了的,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上沒公婆下沒子女,魏瀾又縱着她,這偏院裏如今沒人身份壓得住她,更沒道理管她晚起這些小事。
蘇嬷嬷不贊同地看她一眼:“郡主仁慈,可對下人還是要恩威并施,免得慣出個好吃懶做,嘴上沒個把門的模樣。”
鹹慶不幹了,翻了個白眼,“雜家機靈着呢。”
這倆人向來互相看熱鬧。
寧晚心瞧着鹹慶挨說樂不可支,抻了個懶腰,活動活動酸軟的脖頸,舒服地“哎”了一聲。
“嘉瑞郡主——”
寧晚心猝不及防聞見這聲尖細的傳喚,一個沒站穩閃了腰。
“嗷……”
“喊什麽?”
寧晚心聞言一怔,擡頭看人,揉了揉眼,登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姨……姨母……”
“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姨母?”定北侯夫人随寧晚心往內堂坐下,犀利的眼波一掃,寧晚心一個哆嗦。
定北侯夫人同忠義侯夫人雖是一母同胞,容貌上卻并不相似。定北侯夫人眉眼骨相更顯淩厲,瞧着不如姐姐随和,不好接近。
然而寧晚心知曉,這位姨母最是個面冷心熱的。
定北侯奉命駐守邊疆,非召不得歸。這位姨母對姨丈一往情深,随其常住北疆,這些年跟自己家中也沒有斷了往來。
寧晚心就是知曉她的性子,燕帝那會兒才不給她通消息,燕帝也不可能讓她同定北侯夫人通氣,給邊軍犯皇城的機會。
“姨母別同我置氣了,”寧晚心笑道:“當時情況瞧着危急,實則不妨的,您看我現下,不是好好活下來了……”
說到這個定北侯夫人眼睛又瞪圓了,“你還敢粉飾?這麽大的事兒,你天大的膽子瞞着我,一個人扛下來?”
“……晚心,你是不是覺着,姨母不姓寧,不是寧家人,便貪生怕死,同你劃清界限?”
寧晚心本來欲扮笑臉,聞言喉頭一動,眼睛瞬間濕了。
定北侯夫人眼眶也是紅的。
寧晚心在侯夫人身前跪下,啞聲道:“姨母這話,是誅晚心的心啊。姨母這些年待我母親兄長如何,晚心心中有數。姨母偏疼晚心,晚心亦知曉。”
“若說前事無礙,姨母怕也不信。但晚心得遇貴人相助,一路雖然艱辛,到底僥幸活命。姨母……”
定北侯夫人眉頭擰着,看着跪在身前的外甥女,偏頭閉了下眼,“……你先起來。”
“姨母容我說完……”寧晚心彎唇勉強笑笑,然後道:“燕帝不仁,殺寧氏族人,晚心的親人……只剩下姨母那一支,晚心真的不敢……”
侯夫人心裏大痛,伸手拉她起來,“你真是……姨母說你什麽好……”
寧晚心也不堅持,順着她的力道起身,一笑而已,“……姨母寬心。”
“晚心倒想問,姨母如何過來的?姨丈可也一同回來了?”
“不必憂心這些,前頭燕帝登基不敢往北面傳消息,”定北侯夫人冷笑一聲,卻沒多言燕帝,只道:“如今新皇登基,你姨丈自是要回來述職的。我擔心你,便也回京來看你一眼。”
“晚心不孝,累姨母擔憂勞神。”
“這說的什麽話?”定北侯夫人剜她一眼,擡眼看堂內擺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心裏有了點數,又觀寧晚心周身行頭,竟像是方起身的樣子,眉頭微微蹙起,“我這麽瞧着,你如今倒是憊怠不少?”
寧晚心眨眨眼,擡手攏了下自己的頭發,沒臉反駁。
定北侯夫人瞧她這模樣就曉得讓自己說中了,方才親人相見的溫馨淡去,神色多了兩分嚴厲。
“你到底出身将門,家族榮光雖然不指望你一身,卻也該秉持本心,傳承寧氏家風。”
“是。”寧晩心自知理虧,乖乖聽訓。
定北侯夫人環視一圈,皺眉問:“方才我便想問,信中說的不明白。我進宮中一路瞧着,怎麽你現下住得院落在陛下的福寧宮裏?可是你跟陛下……”
“姨母過濾,晩心跟陛下的關系唯君臣耳。晩心住在此處,實屬機緣巧合。至于這院落在福寧宮中,實是另外的原因。”
定北侯夫人更覺怪異,卻說不上來怪在何處:“陛下也說要安排在皇後的晏清宮見面,可是為何……”
這時外面說魏大人回來,寧晩心面上一喜,沒聽清姨母的話,起身迎出去。
“怎麽這般早?”寧晩心接到人,陪着魏瀾回卧房。
“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剩下的鹹福就能盯着。”他除了外袍,接過打濕的帕子擦前額和頸項的汗水。
他跟寧晩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鹹慶突然敲門。
“郡主……您的……那位貴客尚在等候……”
魏瀾手上動作一頓,挑眉看向寧晩心道:“有客人?”
寧晩心這才想起來姨母尚在堂間,“……”
而他們換衣裳的這會兒功夫,定北侯夫人叫了兩個宮人過來詢問,已經将方才的疑惑全部解開,眉頭卻鎖得更深。
“郡主……被賜與魏大人為對食?”
兩個小宮女對視一眼,猶豫着說:“還是前頭燕帝的旨意……”
定北侯夫人神色沉了沉,飲了一口呈上來的茶水,壓下了未出口的話語。
寧晩心才剛衣冠不整地待客,已屬失禮。
既然都回了卧房,幹脆便同魏瀾一道重新梳洗一番,才再來見過姨母。
“小人見過侯夫人,夫人大安。”魏瀾躬身問禮。
“魏大人安。”定北侯夫人神色不見起伏,看向魏瀾,朗聲道:“是我等要謝魏大人庇護寧氏血脈之恩。該謝你才是。”
魏瀾聞言,眉心“突”地一跳。
寧晩心覺出氣氛不對,剛想說些什麽,就見姨母擱茶起身,看向她的方向,淡淡道:“晩心,你先出去,姨母有些話要跟魏大人商談。”
“姨母……”寧晩心怕定北侯夫人誤會魏瀾,想搶在前面把事情說開。
寧北侯夫人卻并不欲給她這個機會,厲聲道:“沒你的事。下去。”
魏瀾上前一步,往寧晩心身前擋了一擋,朝定北侯夫人行了一禮。
“夫人莫急,晩心只是沒回神,并非有意忤逆。”
“是麽?”定北侯夫人掃了眼寧晩心。
“你先去吧,我們說些話而已,怕什麽?”魏瀾朝她使了個眼色。
寧晩心無奈,只得聽從他們所言,退了出去。臨出門前不放心地看了二人一眼,卻見二人神色并無異常,反而有種山雨欲來之感。
那日魏瀾與定北侯夫人閉門談了許久,事後姨母并未多言,囑咐寧晩心幾句便離開,魏瀾表現也一切如常。
寧晚心本以為此間事便算過去了,沒想到翌日未時,八月十四,她沒等來回來用膳的魏瀾,卻等來陛下一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