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慶個人提着一盞宮燈站在門口, 眉頭鎖得死緊,在院門來來回回地踱步。
他心焦了好一會兒,才聞見靜夜裏窸窸窣窣的人聲。
不消片刻, 皎白的月色下幾個人影逐漸走近。
饒是事先被鹹福知會過,鹹慶見了讓人背在背上, 臉白得沒有血色的魏瀾, 臉色還是一下子沉了下去。
鹹慶事先交代了人備好熱水和傷藥, 這時候也不會手忙腳亂。
魏瀾這天是一個人随侍陛下,鹹福也沒跟着,他是後來才接着信, 先使人給鹹慶遞了個消息讓他提前準備好,回來的半路才碰見人,跟着一起回了偏院。
鹹福和背着魏瀾的小內監一塊兒把人在床上安頓好,一擡頭,發覺鹹慶面上的神情還是很不好看,忙扯了他一把,給他一個眼神。
魏瀾背上皮開肉綻,後背衣裳的布料已經碎裂,一道道血痕觸目驚心, 衣料上大片大片浸濕的血跡。
“你……”
寧晚心抖着手去剪他的衣裳,才瞧着那猙獰的傷口, 眼眶就紅了,險些連剪刀都沒拿穩。
魏瀾原本在閉目養神, 感覺到什麽似的眉頭輕動, 突然道:“裏間雜家櫃子下層有個小瓷瓶,裏頭是止疼的藥粉,你幫雜家取來。”
鹹福想說他去, 卻讓魏瀾一個眼神摁住了。
“你還道疼?胡來的時候怎麽不見你疼……”寧晚心瞧見他背上亂七八糟的傷口,心疼壓都壓不住。
救青魚是她自己的決定,她不覺得那種情況下,吃點苦頭卻能救下一個小宮女有何不妥。
可她不想魏瀾因為她的緣故受傷。
雖然很抱歉,但若是魏瀾會出面替她扛下這些,她可能一開始就不會選擇出手。
她的确覺得名門與寒門的人沒必要有尊卑之別,很多事情她也無所謂。
但是魏瀾不行。
在她這裏,魏瀾要擺在所有人之前。
就因為這樣,她才越發難受。
她怎麽就讓魏瀾受傷了呢?
心裏發苦,她嘴上便也少不得帶刺。
嘴裏分明是不滿的話,可鹹福擡頭見她神情,瞬間怔了怔,突然就明白了他家大人的心意。
魏瀾的眼睛始終合着,直到聽見關門的輕響,他才撩起眼皮,坐起身直接将身上同傷口攪在一處的衣裳一把扯開。
深色的衣料浸了血色也看不太出來,只是已經在凝合的傷口被重新撕開,衣料上沾着細碎的皮肉。
魏瀾卻仿佛覺不出痛一樣,他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語氣卻平淡的可怕,有條不紊地吩咐着。
“上藥,更衣。”
鹹慶還沒回過神來,魏瀾已經把自己上半身脫了幹淨,露出半身白皙的肌骨。上面遍布深深淺淺的疤痕。有些只剩下一道白皙的輕淺印記,不仔細看甚至不會發覺,還有一些猙獰可怖,讓人不敢想象那施刑的器具作何面貌。
鹹慶的唇抿成一條線,将藥粉灑在魏瀾身上。
魏瀾背上鞭痕交錯,藥粉順着傷口滲進去,蜇得他擰了擰眉。
鹹慶覺出他為不可察的些許顫栗,手上不由輕了很多,垂眸淡淡道:“……這位娴妃,倒是真當我們內務府是軟柿子。”
鹹福換了熱水來,重新擰了條幹淨的帕子,聞言嗤笑道:“娴妃後頭,怕是牽着大魚呢。”他查到的消息比鹹慶多些,想的也比他深一層,“罰個宮女的事情,不過是想試試看郡主在帝心的位置,她大抵也沒想到姑娘會站出來,後頭咱們大人又去替了罰……”鹹福說到這裏,面上也有些無奈。
說到宮女的事情,鹹慶兩手攪着一節幹淨的布條,面上原本平和下去的懊惱之色又起,都不需要魏瀾和鹹福多言,他自己垂下腦袋:“我安排跟着姑娘的人又出事了,就該讓蘇嬷嬷跟着去的……”
“你偏癱了嗎?”魏瀾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別揪着了,給雜家纏上。”
“哦。”鹹慶讓他罵了也不見反應,給魏瀾包紮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
魏瀾忍無可忍,自己接手在末端打了個結,也不用他,自己拿過鹹福遞來的幹淨裏衣穿好。
雖然時機不對,鹹福仍然沒忍住似的樂不可支,他知曉鹹慶瞧着沒心沒肺,其實數他心最重。是以用調侃的語氣安慰道:“今兒個這場面,別說帶蘇嬷嬷去了,就是帶着西王母去結果也就那樣。再說,人家夫人小姐們身邊都跟着丫頭伺候,就咱們郡主,帶着個嬷嬷,蘇嬷嬷那張臉混在一群争奇鬥豔的丫頭裏面……你敢想嗎?”
鹹慶眨眨眼,恍惚道:“……好像是不怎麽好看。”
魏瀾時候卡的好,他這邊快刀斬亂麻似的把傷口都處理好,等寧晚心終于在他一衆雜物裏尋着那瓷瓶回來,魏瀾已經穿着一身白色的幹淨裏衣,好整以暇地坐好等着她了。
這點小傷魏瀾雖然不至于放在眼裏,但是板着腰背坐直還是相當辛苦的一件事,這麽會兒工夫,他背上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是看着寧晚心的眼睛,那些痛楚便也不算什麽了。
鹹慶把帕子往她手裏一塞,拉着鹹福出了門。
魏瀾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明白她為何這般大驚小怪似的嫌棄道:“你第一天認識雜家?不過是二十鞭而已,值當什麽?”
傷口都包紮好了,寧晚心哪裏還不明白止疼藥粉什麽的都是藉口,不過是面前這個口不對心的大總管看出她的情緒,支她離開不教她瞧見。
這人老是這樣,挑開鋒利的言語,內裏是不着痕跡的體貼。
寧晚心放下那瓶藥粉,站到魏瀾身前。
魏瀾仍擰着眉要說些什麽,瞧見寧晚心的臉,卻是一頓,原本想說的話到嘴邊,沒說出來。
“你……”
寧晚心眼睑輕動,就那麽滾了一顆淚下來。
她是很少哭的人,甚至在慎刑司面對那些聞所未聞的刑具時,她也沒有流過眼淚。
“你別哭啊,真的不疼……”魏大人不會哄人,也沒哄過人,瞧着她通紅的眼眶,好看的眉頭擰着松不開。
寧晚心盯着他,始終不說話,心裏想的是在婵娟殿裏,這人不管不顧地自作主張,擋在自己身前的樣子。
魏大人向皇帝求了個恩典。
她原本打的好算盤,她替青魚受過,連吃苦頭都想好了,卻沒料到魏瀾會跟在皇帝身後,出現在她面前。
之後的事情就全然脫離了她的控制。
魏瀾說:是他沒教好嘉瑞郡主在宮中的規矩,罰也罰不到郡主身上。
當時薛汀蘭不滿道:“魏大人是說,宮人犯錯,本宮還罰不得了?”
那個時候,寧晚心第一次希望魏瀾辯過不她,皇帝也不要成全魏瀾。
可是他還是不疾不徐,如同以往每一回以身犯險的時候:“非是,禮不可廢,娘娘罰的好。然教不嚴是小人之責,小人願意一力承擔。”
他淡漠地跪着,沒有多一分的表情,從始至終,也都沒看寧晚心一眼。
可是寧晚心想,與他何幹呢?
薛汀蘭其實也不能理解。
她不理解明明懲罰一個宮女就能結束的事情,為何寧晚心要來護着人。
她更不明白寧晚心這個不會攸關性命的決定,魏瀾做什麽上趕着替她扛。
魏瀾領罰,皇帝自然不肯能真的動他,打了二十鞭意思意思也便揭過,比寧晚心本該受的輕了不少。
面對薛汀蘭的疑惑,寧晚心只說:“我帶出來的人,該我護着,這是我的道。”
至于魏瀾,寧晚心看着薛皇後懷疑的眼神,并沒有多解釋一句。
他們都覺着魏瀾冷心冷肺,在利用她,不會喜歡她。連他護着她,都要懷疑後頭的深意。
寧晚心很難受。
此後她小心翼翼放在心頭的柔軟,便再不想給無關緊要的人碰觸。
她的大總管特別好,旁人都不知道,那就算了,她來珍惜。
只是,寧晚心微微昂起臉,不讓魏瀾看晶瑩的淚光。
“誰哭了……”她因着起伏的情緒,聲音還微微喑啞,“魏瀾,你能不能別這樣……”
她吸了一口混雜着淡淡藥味的氣,“我惹的事,憑什麽讓你扛啊……我是誰啊,你又是我的誰啊,你憑什麽替我受過……”
月圓佳節,合京喜慶,鹹慶他們也湊熱鬧,跟小廚房那邊做了好些月餅,分給偏院裏衆人。
月光照進軒窗,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
兩人在月色裏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魏瀾首先偏開視線,嘆了口氣。
他這一嘆,臉上恹恹的淡漠便裂開一道痕。
魏瀾輕輕拉過寧晚心的手,稍一用力,讓她靠得更近一些。
他的手指握在寧晚心纖細的手腕,指尖往上探了探,摸到一點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眸色沉了沉,沒回應寧晚心那一連串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呢?雜家是你的誰,雜家憑什麽呢。”
她在魏瀾眼中看到那點兒遲疑和困惑:不是夫君嗎?
成婚那晚,她看見魏瀾,眼睛陡然亮起來,喚他夫君。
寧晚心傾身抱住魏瀾,兩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幾乎是用氣聲在他耳邊說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