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瀾指着信上一塊鮮紅的印鑒道:“大齊律規定, 證物過堂之後,都要在其上戳一印鑒。”
“印鑒每歲翻刻一次,大人自可瞧瞧, 這上頭是哪一年?”
主篤的臉刷得白了,猛地擡頭看向魏瀾。
他不必看也知曉, 魏瀾所言不虛。而若是魏瀾手裏的是真的, 那麽自己……
“既然諸位檢查證物無誤, 不知雜家現下是否有提問始作俑者的資格了?”魏瀾收好信紙重新交給鹹福讓他連匣子一道捧着,淡然發問。
燕王已逝,魏瀾所指, 自然是秦王。
讓魏瀾毫無起伏的眼神盯着,主篤只覺在他的目光下仿若無所遁形一般,額上背後倏地滲出汗來,一片潮濕。
雖是頂着莫大的壓力,他還是咬緊牙關道:“這其中大約還有沒理通的線索,我們是不是要等更充足的證據……”
原因無他,一旦秦王被懲處,他們這些黨羽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主大人想等誰,等我嗎?”
讓人意料之外的清脆悅耳聲音從殿外傳進來, 殿內衆臣不由分說地怔住,唰地回頭, 目光集中在門邊的人身上。
魏瀾聞聲略頓了下,才仿佛是随着衆人一道回身看過去。
寧晚心逆光站在門邊, 一身绛色的宮裝, 頭發利落地挽在發冠裏,不比平常的溫和模樣,盡顯鋒銳和貴氣, 衆人不由呆愣片刻。
直到小內監高聲的傳呼将他們的注意拉回來。
“嘉瑞郡主求見。”
皇帝回神,朗聲笑道:“進來罷。”
寧晚心雖是在殿外說了方才那句話,卻等到皇帝發話才入內,也算得上合乎規矩。
她眉眼低垂,身段袅娜,教觀者心曠神怡,直走到主篤身邊才停下腳步。
“主大人,果然是你。”寧晚心笑嘆一句。
其他臣子不知她要作甚,大抵是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出,一時間竟也無人站出來質疑。
主篤看着她的目光宛如淬了毒一般,冷哼一聲:“……棋差一招,沒料到二位聯手,落到你們的算計裏。”
寧晚心目光不受控制地想往那人那邊飄,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也不就他的話反駁,說道:“那日我聽說司馬亦這個名字的時候就總覺得奇怪,回來之後輾轉思量,有了個猜測。今日看見主大人,才算是真的解了惑。”
“雙馬為騳,司即主也。所以司馬亦,實際上就是主篤。”
主篤從寧晚心求見便知曉他們之間的聯盟已經破裂,冷笑一聲:“本官自诩心思深沉,卻沒想到郡主才是個中翹楚,怕不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了主意,将我等戲耍得團團轉。”
寧晚心無辜地一笑,不置可否。
“難為你們仿制出這般相像的信件,”在寬大的袍袖裏取出另外一封泛黃的信紙,主篤苦笑道:“我原也不是輸給了你,是輸在了你們精心設計的圈套裏。”
他手上這封信件,與魏瀾方才收起的那封,除了印鑒的地方,幾乎一般無二。主篤以為,是寧晚心事先與魏瀾通過氣,請魏瀾找到的那位神筆重新制作了一份。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魏瀾身上時,卻敏感地捕捉到這位簡在帝心的宦官眸中一抹尚未退卻的奇異。
主篤哪裏知曉,魏瀾只知道有人動了自己的暗格,那處暗格相當隐蔽,想要找到并且打開是一件很耗時的事情,是以能在自己房中行動自如還不被人察覺的,除了寧晚心也沒有別人。
魏瀾檢查了暗格裏的東西,幾乎沒有被翻找的痕跡,物件也沒有缺失。
他只知道寧晚心可能有自己的計劃,卻不知道她具體要做什麽。
方才主篤一口咬定自己拿不出信件原件的時候,魏瀾就隐隐有個猜測,寧晚心該是想了什麽辦法瞞天過海,沒想到她居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炮制了一份幾乎無差的信件,甚至連當年參與其中的秦王都沒看出端倪。
電光火石間,主篤抓到了什麽靈感,對着寧晚心脫口道:“你也會模仿旁人的筆跡?”
殿中有人倒抽了一口氣,看向寧晚心的目光帶了幾分怪異。
寧晚心仿若無睹這些探究的視線,全不在意地笑道:“非也,我可沒有那等本事。”
這一點魏瀾是相信的。他親手教過寧晚心寫大字,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丫頭的字是何種水平。目及主篤手中信紙上的字跡,沒多久他便想明白其中關竅,暗道一聲聰明。
寧晚心的字的确差點火候,但是她會摹畫。
模仿筆跡這種事她做不來,可若是把信件看作一幅畫,臨摹一幅畫對她來說就不是難事了。
魏瀾從寧晚心進來起直到現在,才第一次對上她的視線。
二人視線一碰,都有些意外,很快便各自轉開。
“我自有我的方法,便不勞主大人費心了,”寧晚心淡笑着,“這樣一來,秦王怕是洗不脫幹系了罷。”
皇帝颔首,“既然衆愛卿沒有異議,傳朕口谕,即刻押解秦王至宗室待查。”
“至于主篤……包庇罪臣,欺君罔上,如何發落,交由刑部處置罷。”
事已至此,主篤無可辯駁,卻把一雙眼盯在寧晚心身上,突然笑了聲。
“嘉瑞郡主心思機敏,深明大義,在下佩服。”
魏瀾眉頭微挑,只見他把頭轉到自己這邊,說道:“卻不知,她一心護着你,怕是要将忠義侯府的名譽毀得一幹二淨。”
魏瀾心頭一跳,猛地轉頭看向寧晚心。
她卻并未看這側,也不顧這番話在朝廷中掀起何種風波,只是用她澄淨的目光注視着被侍衛圍住的主篤,認真地說:“忠義侯府在此案中參與多少,幹涉到什麽程度,我具不清楚。可有一點我很清楚。”
“忠義侯府的根基是因為‘忠義’二字。如若當真行差踏錯,那也沒甚好遮掩的。”
“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做錯事,就承擔,沒做錯,便搏一個清白。就這麽簡單。”
是啊,就這麽簡單。
寧晚心纖長的眼睫微垂,小扇子一樣藏住了她眸中的神色。
這番話說出口,她只覺得一身輕松。主篤化名司馬亦來尋自己的時候,以為寧晚心要面臨兩難的選擇,是以成竹在胸,認定她不敢倒打一耙。
可惜在寧晚心眼中,從來就只有一種選擇。
“忠義侯府沒有了,但是我從小接受的教養還在。別的我做不了,能做到的唯有坦蕩,才算不辜負忠義之名。”
她并非不畏懼忠義侯府會受到懲處,但她更畏懼不能坦然面對魏瀾的自己。
……
下早朝之後,寧晚心跟皇帝請恩,要了間屋子單獨跟那位會模仿筆跡的神筆談一談。
皇帝知道她急需确認一些事情,也不麻煩,直接撤去侍從,空出昭陽殿的內室給她。
一門之隔,魏瀾在禦案下設的位置坐着,從他的位置能隐約瞧見一點兒內室裏的影子。
光看他這模樣,皇帝不需多問便明白這人惦記什麽,笑道:“真這麽喜歡,作甚麽把人家推出去,還親力親為地替人家寫聘書?”
他這般說,魏瀾便想起那日定北侯夫人帶着一紙空白的聘書找到自己時的模樣,他略微有些出神地道:“那日定北侯夫人有一句話說的不錯,雜家活着,能保她富貴無虞,可雜家能活多久呢?”
“雜家虛長她近十歲,是身有殘缺之人,不能給她完整的人生,也不能同她孕育子嗣。待到若幹年後,她後悔同雜家一處,那時該如何?”
皇帝瞧着他這模樣,着實有些新奇。他不是落井下石,實在是魏瀾這人從小就一副別人欠他錢的臉,當了太監也沒改這毛病,哪裏見過他這般悵然若失的樣子。
“朕覺着,這件事你還是跟晚心說一下比較好,就這般一紙聘書了事,對她不公平是一回事,你自己也憋屈不是嗎?”
魏瀾收回視線,淡淡道:“就算現在不在意,不代表她以後不會後悔。她若是往後當真心生悔意,雜家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是以……”
“趁着還能分開,就此了斷,斷絕了以後可能會有的糾葛殘忍。”
皇帝咂舌,心道之前說魏瀾沒那麽狠了真是自己眼瞎,這麽多年了,這人的狠勁兒可一點沒少,能為了以後不傷心,幹脆利落地把自己的感情連根斬斷,半分餘地都不留給自己。
“陛下說得對。”
說話的兩人具是一怔。他二人聊得投入,沒留意到內室沒了聲音,卻不知寧晚心聽了多久。
她走到魏瀾面前,居高臨下,很認真地看着他:“你不問我的意思,這樣替我做了決定,我不高興。”
魏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她:“你是寧家最後的血脈,你不想為寧家留下一點香火,百年之後有後人供奉嗎?”
寧晚心聽他說完,挑眉問道:“……留下香火,你能生嗎?”
皇帝原本聽夫妻吵架,喝茶掩飾尴尬,聽到這裏“噗”地一聲噴了。
魏瀾一噎,忍辱負重:“……不能。”
“那留什麽香火?也不能當飯吃,不留就不留罷。”寧晚心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漆黑的目光落在魏瀾身上,任誰也不能狠下心拒絕。
“……”魏瀾停了停,無奈地笑了笑,笑容裏帶着他對寧晚心一如既往的縱容,“反正你也接下了錦程伯府的聘書,此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我們之間……”
“……雜家畢竟是個殘缺之人,配不起郡主。”魏瀾以往從未覺得太監就一定有什麽龌龊,也不以太監為恥,這次卻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他不禁苦笑,喜歡一個人,反觀自己,便是再微不足道的塵埃。
寧晚心起先情緒激烈,這會兒卻突然平靜下來。
“你覺得,你是太監,你有殘缺,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是嗎?”
她的話仿若按在了魏瀾心頭的裂傷上,讓他一時間酸澀又痛快。
魏瀾盍眸,點了點在她注視之下重如千斤的頭。
寧晚心也點點頭,“我明白了。”
不論是皇帝還是魏瀾,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她明白了什麽,看着她走到半人高的宮燈旁,伸手拿起了剪燭花用的金剪。
魏瀾看着她拿金剪的動作,突然心頭狂跳,猛地站起來撲過去喊:“你做什麽?!”
皇帝也大驚起身,“晚心!你別沖動!”
寧晚心的手必然要比魏瀾的動作快的。
只見她閉了閉眼,再擡眸時眼中全是堅定,全身的力氣彙聚在右手上。
她剪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一時間血液噴湧,魏瀾到底晚了一步,眼睜睜見她斷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尾因為用力太過而通紅。
寧晚心忍着幾乎令她昏厥過去的劇痛,卻勉力地維持着理智注視着魏瀾。
“這樣,我也是殘缺的了。”
你走不上來,我便走下去,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