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楔子 籠中雀

墨紫幽原以為也許她會在這幽司鐵獄裏老死,病死,或者發狂而死。

就是沒想到,她會被燒死。

這幽司的大牢號稱“鐵獄”,專門關押魏國天子想秘密處置的犯人,是魏國守衛最森密的監牢,自開國建立至今一百五十多年來從未出過亂子,可今夜卻走了水。

兇猛的烈火已經蔓延了大半牢房,囚犯凄厲的哀號聲充斥在整個大牢,鐵獄已成煉獄,卻始終未見有獄卒前來放人出去。

“咳咳咳……”

濃煙已經彌漫了整個牢房,墨紫幽躺在地上,覺得自己的肺都要咳出來了,她吸入了大量的濃煙,整個人都在暈眩。

大火已經燒上牢房的松木栅欄,将那根根松木燒得吡啵作響,又襲卷上牢房裏的稻草,跳躍着逼向她。

她看着那奪命的火焰,唇邊露出一絲慘笑,誰都以為寵冠後宮的幽妃現在正躺在關睢宮的高床軟枕上養病,哪會想到她卻快要被燒死在這裏。

烈火帶起的熱浪和濃煙讓她快要窒息,偏偏又不會讓她馬上死去,而是一點一點地令她感受死亡的吞噬。

這種感覺,真的很痛苦。

她在痛苦中想,原來一個人默默地死去,是這樣痛苦又孤獨的事情。

恍惚間,有誰,在這煉獄烈火中彈奏着不甘的琴音。

這不知名的曲子,在她被關在這鐵獄的三個月裏,每日都能聽見,隐隐幽幽,一直不知是從何處傳來。

如今反倒清晰在耳。

那琴聲,铿锵激越,仿佛雀鳥不甘置身囚籠,不惜折翼斷喙也要掙脫桎梏,縱然血染囚籠,也在所不惜。

竟是将她心底的那點不甘心全都勾了起來。

怎麽能甘心?

她十四歲時成為當時還是秦王的楚烈的妾室,到後來楚烈登基為帝,她又成為他最寵愛的幽妃,一直以為她此生能得楚烈所愛,已近完滿。

唯一所憾,就是她剛成為楚烈妾室的那幾年喝多了避子湯藥傷了身子,一直無孕。

她尋醫問藥,求神拜佛多年,老天開眼,終于讓她懷上了。

可是,楚烈卻懷疑那個孩子不是他的,硬生生讓人灌她喝下了堕胎藥,打掉了她已經兩個月的胎兒。

他說,這個孩子來得太巧,他不得不疑。

的确很巧。

五個月前,雲王楚卓然和成王楚玄聯手兵圍魏國都城金陵,楚烈派她去勸雲王退兵。

她當時極為驚訝,她與楚卓然素昧平生,也無縱橫捭阖,游說雄辯之能,為何是她?

何況她身為楚烈嫔妃,若是只身出入雲王大營,不知會引來多少诟病。

但金陵局勢迫在眉睫,她還是去了。

而楚卓然居然真的應了她的退兵請求,條件只是要求她在大營裏留一夜,他向她保證,絕不逾禮。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留她,但為了楚烈的江山,她自然是答應了這個要求。

雲王手握魏國最強的軍隊,只要他一退,成王孤掌難鳴也不得不退,金陵之圍自然能解。

只是沒想到,她回到皇宮兩個月後就被診出有孕,算一算時間,差不多就是在她見楚卓然的那段時間懷上的。

但那一夜,楚卓然連她的一根頭發都沒碰過,內宮的彤史上也分明有那段時日楚烈臨幸她的記錄,楚烈自己心裏也清楚,可他還是不信她。

他說,“知道你曾經前往雲王大營的人不少,朕若認了這個孩子,你要讓他們如何看朕!”

他說,“幽兒,聽話,只要你打掉這個孩子,朕會待你一如從前,不,朕會加倍寵愛你。”

他說,“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墨紫幽卻知道不會有了,她的心在他讓人灌她喝下那碗落胎藥時就死了。

寵冠後宮又如何?

她失去的那個孩子,不是楚烈的寵愛就能夠補償的。

他們之間的感情注定無法複原,她曾經以為的完滿,她曾經以為的真心相愛,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萬念俱灰之下,一心只想永遠離開楚烈,離開皇宮。

楚烈卻不允許,他對外宣稱幽妃患病需要靜養,封了關睢宮,将她關進這鐵獄反省,說她什麽時候想通,什麽時候他的幽妃就能病愈。

可惜,現在死亡近在眼前,她還是沒想通。

果然是應了她回答他的話,她死也不會原諒他。

因為不原諒,所以不甘心。

琴聲依舊在耳邊幽幽而奏,她轉過頭,發現耳旁的牆根下有一道裂縫,琴聲是從裂縫中傳來。

她盯着那道裂縫看了許久,莫名就生出一股力氣,伸出手拼命去挖那條縫。這牆是泥土所壘就,她雖挖得辛苦,挖得十指鮮血淋漓,但那條縫還是被她越挖越大,琴聲也越來越清晰。

終于,她挖開了一個小洞,才發現原來牆後也是間牢室,她從小洞看過去,看見了那間牢房裏的火焰,濃煙,稻草,還有灰撲撲的囚衣一角。

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指去夠那角囚衣,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只是那琴聲引得她心裏的那點不甘在反複作祟,讓她不甘心這樣兩手空空地孤獨死去。

總是要抓住點什麽,随便什麽都好。她想。

她的手剛剛夠到那片衣角,就被一只大手抓住,琴聲停了下來,那只手的主人問她,“你要找什麽?”

是個男人的聲音,帶着缺水的沙啞。

墨紫幽一下反手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她的聲音帶着瀕死的痛苦和不甘,“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就這樣一個人孤獨死去——”

那感覺仿佛看着自己的存在被一點一點抹殺,卻沒有人發現,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能陪她感同身受。

男人沉默了一下,握緊了她的手,回答她,“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着你。”

墨紫幽笑了,烈火已經燒上她的囚衣,燒上她的長發,整個牢房都充斥滿她的頭發皮膚被燒焦的味道,皮肉被灼燒的疼痛讓她整個人都在痙攣,但那只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就讓她變得堅強,可以從容赴死。

果然,有人相伴,死亡也就不那麽痛苦了。

她忍着疼痛,問那個男人,“剛剛那是什麽曲子?”

“《籠雀》。”男人的聲音也染上了一種隐忍的痛苦,他的牢室中,火勢與她的同樣猛烈。

籠雀,籠雀,籠中之雀,終究是首滿含不甘的曲子。

“你作的?”她又問。

“嗯。”男人回答。

“為何會作這樣不甘的曲調?”

“我身在這囚籠三年,心中自是不甘難平。”他痛苦地笑了一下,聲音漸漸微弱,“所以才作此曲……”

“你叫什麽名字?”她突然很想知道,這個陪着自己死的人是誰,自己最後抓住的人是誰。

沒有回答。

她看見那間牢房已經被烈火淹沒,除了火光,什麽都看不見,只有那只還緊緊握着她的手,觸感清晰仍舊,帶着至死不放的力度。

最終,大火吞沒了墨紫幽,吞沒了牢房,吞沒了整個幽司,燃燒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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