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開平十八年,冬。
一輛破舊的馬車正頂蕭蕭風雪北上而行。
馬車裏,墨紫幽正靠着車壁閉目假寐,寒風夾裹着雪花侵襲而入,本就不怎麽暖和的車廂裏越發冷了。
這寒冷的感覺與前世她在幽司大牢裏最後的記憶,是那麽不同,那場燃盡一切的大火灼熱得她至今午夜夢回,還會清晰地感受到那種被焚燒的疼痛。
她本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在那場大火中終結,卻不想她再睜眼時發現自己竟是在襁褓之中,她回到了初生的時候。
命運弄人,原來那場大火不是終結,而是重新開始。
十四年過去,她有時候會懷疑前世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可她知道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嬰兒會從初生之時就擁有記憶,擁有一個成年人的思維。
但那前世又已經離她很遠,最清晰的只有那一牆之隔的琴聲,還有那個與她共死的男人握緊她的手。
來不及知道那人的名字,至今都讓她遺憾,也不知此生是否有緣再見。
“……飛螢,你可給我記好了,墨家規矩大,大老爺又是朝廷重臣,極受皇上看重,府裏別說是小姐少爺了,就是老夫人,大夫人身邊的丫環都要比雲都知縣的千金更知禮,你這丫頭笨手笨腳的,別鬧了笑話,丢了小姐的臉!”
墨紫幽緩緩睜開眼,看向對面正唾沫橫飛地訓着她的貼身丫環飛螢的奶娘,奶娘還在念叨,“要知道,金陵可不比雲都,那可是天子腳下,處處都是貴人,就連皇子都經常出入我們墨府。你要是再不好好學規矩,不小心沖撞了哪個貴人,就是小姐也救不了你!”
十二歲的飛螢呆眼看着奶娘,一聲不吭地聽着,突然就沖着奶娘狠狠打了個噴嚏,“啊啾——”
“呀!你這死丫頭!”奶娘頓時就跳着腳躲開來,轉頭就向墨紫幽大聲抱怨,“小姐,你也真是,怎麽就撿了個這麽憨頭憨腦的丫頭回來呢?”
“飛螢還小,媽媽慢慢教就好了。”墨紫幽淡淡道,飛螢是七年前她在月華庵的後山撿回來的孤女,後來就一直留在她的身邊。
“再小也陪着小姐在月華庵住了七年了,難道小姐平時都不教教她規矩的麽?”奶娘不依不饒道。
“從小便沒有人教過我規矩,我又如何教飛螢呢?”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着奶娘。
“小姐……你也不能這麽說。”奶娘幹笑道,“當時奴婢的兒子受了傷,奴婢是請示過小姐的,也是小姐同意奴婢回家照顧兒子的。”
墨紫幽淡笑不語,七年前,奶娘跪在她面前說自己的兒子幹活受了傷,哭着請求允許她回去照顧一段時日,結果就一去不回了,留下當年不過七歲的墨紫幽和年僅五歲的飛螢住在月華庵裏。
墨紫幽心裏清楚,這奶娘是看她一個小女孩不懂事,又父母雙亡,從出生時就被墨家扔在雲都月華庵裏不管不顧,想着跟着墨紫幽定是沒什麽好前程的。
陪墨紫幽在月華庵住着的七年裏,奶娘每次都将墨家送來給墨紫幽的銀錢昧下大半攢下了一筆錢,她早讓自己的兒子用這些錢在雲都置了宅子田産,能跟着兒子享福,自然是不願意再留在月華庵陪着墨紫幽吃苦的。
除了每次墨家派人送錢來時,她會到月華庵代墨紫幽領錢之外,平日裏她是從來不會來看墨紫幽一眼。
直到這次墨家派人前來接墨紫幽回金陵,她惦記着能跟着墨紫幽回墨家撈些好處,才又跑回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墨紫幽帶她回金陵。
不過奶娘不在身邊也是好事,這七年裏,墨紫幽才能利用自己前世的記憶,悄悄攢下了一筆不小的産業。
“小姐。”奶娘又道,“你這次回到府裏,可要好好學一學規矩,府裏送來的信裏說很快就會為你定下一門好親事,規矩不好,過門後會被婆家嫌棄的。”
好親事?墨紫幽的眼中露出一抹嘲意,的确是門好親事,讓她代替思柔公主與西狼王子和親,如此無上的榮光,豈是他人輕易能得到的?
不過,她将要被選中去和親之事,前世她也是後來到了金陵之後才知道的,奶娘也并不知情,還真以為她要有大前途了,巴巴地要跟來享福。
墨家真是打得好算盤,這次西狼送來國書,向魏國求親,當今聖上膝下只有一位思柔公主,年方十五,愛如珍寶,自然是舍不得送去西狼吃苦的。偏偏宗室女中年齡合适的全都嫁人了,未嫁的都太小,總不能強迫那些嫁人的和離吧。
墨紫幽的大伯父內閣次輔墨越青得知皇上為此事頭疼之後,立刻就主動提出替聖上排憂解難,說是願讓自亡弟墨越川的女兒墨紫幽,代替思柔公主與西狼王子和親。
聖上自然是對墨越青的“忍痛割愛”贊不絕口,立刻就賞賜了許多財物,還說等墨紫幽出嫁之時必将她封為公主,将墨越青的嫡女墨紫冉封為縣主,算是對墨家獻女的補償。
一個假公主的封號,既無食邑,又無俸祿,還要嫁到西狼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去。西狼人性子殘暴,對妻妾慣常打罵,因為一件小事殺妻之事也常常發生。到時候墨紫幽在西狼受了委屈,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山高水遠,魏國根本無法給她撐腰,魏國也不會給她一個假公主撐腰,她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裏咽。
這件事,得到好處的只有墨家的其他人而已,比如說她那個一心讨好皇上的大伯父,比如她那位将會因她大義和親而得封縣主的二堂姐墨紫冉,于她卻是一場災難。
墨越青膝下可是有三個女兒,全都比她年長,想讨好皇上,怎麽不讓他自己的女兒去,偏偏就想到她這個被墨家遺忘了十四年的侄女,真是欺她父母雙亡,二房無人可為她作主。
想到她的父母,墨紫幽頓時有些傷感起來,她的父親墨越川是墨越青唯一的弟弟,墨越青出身進士,學識淵博,文采斐然,才過不惑之年就已是內閣次輔,并身兼刑部尚書之職。墨越川卻是少年從軍,靠着一身軍功得封正五品武德将軍。
曾經,京城裏人人都說她的祖母墨老夫人好福氣,雖然夫君早喪,但她辛苦養大的兩個兒子都極有出息,長子墨越青更是娶了寧國公府的嫡長女蕭氏為妻,為自己的仕途平添助力。
墨老夫人也想為小兒墨越川謀求一門有助他前程的婚事,可是墨越川卻是愛上了一名貧窮的孤女,也就是墨紫幽的母親段氏。為了娶段氏,他不惜與墨老夫人反目,帶着新婚妻子遠赴邊關。
卻不想,就在段氏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墨越川在一次與西狼的戰争中遭受伏擊,中流矢而亡。
段氏痛不欲生,扶棺回金陵的半途中動了胎氣,只能停留于雲都城附近的月華庵生下墨紫幽,沒過幾天,段氏就突然離世,墨紫幽頓時就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女。
墨老夫人說這是墨紫幽孤星入命,刑克父母,視她為不祥,不允許她回金陵墨府。
于是,墨紫幽留在月華庵賃給她和奶娘的房子裏生活了十四年,直到現在她這個孤星入命之人可以派上用場了,墨家才派人來接她回金陵。
美名其曰:她快及笄了,該接她回府好好為她選一門親事,也算對她父母有所交待。
前世得到這個消息的她驚喜萬分,立刻就跟奶娘一起收拾了東西上金陵,到了金陵後才知道這令她寒心的真相。
而那時,楚烈向她伸出了援手,她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抓住,從此成為他的妾室。
她想,也許就是因為前世,楚烈是十四年來第一個對她好,将她救出泥沼的人,所以後來她才會那樣深愛着他吧。
可惜,前世最後,她愛他愛到心灰意冷,最後還那樣慘死,這輩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跟楚烈這個人扯上關系。
當然,她也不可能接受墨家給她安排的命運,發現自己重生之時,她就在想,這輩子,她一定讓自己活得沒有遺憾,那種滿懷不甘而死的感受,她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小姐,都中午了,我們要不要停下來吃點東西再走?”車廂外傳來車夫的聲音。
“不,這一段不要停,”墨紫幽柳眉微蹙,“你忘記我說過的,這裏極容易遇上山賊。”
“切,一個沒出過門的小女娃懂什麽啊。”車廂外傳來車夫刻意放大嗓音的嘀咕,“這麽破舊的馬車,誰會來搶——”
突然,幾聲利器破空的銳響傳來,馬車廂上響起數聲被硬物擊中的悶響,一支箭頭穿破車壁,正好劃破了奶娘的臉,一道鮮血從傷口湧出,劃過她的臉頰,落在她的石青小襖的衣領上。
同時,駕車的車夫發出一聲慘叫,砰地一聲摔下車去,拉車的兩匹馬無人駕馭,頓時亂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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