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再上一次冰浴崖,把生長在雪蓮邊的‘如意蟒’給我取回來。”
“如意蟒”?是指崖上那條紫黑色的小蟒蛇嗎?那毒物盤踞在冰鏡雪蓮旁邊,原來也是大有來歷。花飛雪想了想,說,“辦不到了。——那條小蟒已經被我刺死了。”
黃衣女子心道,如意蟒有銅鱗鐵骨,豈是那麽容易被刺死的?不過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現下倒有了名正言順殺她的理由。念及于此,揮手往案上一拍,冷道,“如意蟒是我段黃旗的囊中之物,你竟然把它刺死了,現在就拿命來償吧!”話音未落,掌下桌案已經碎成無數木片,齊齊往花飛雪的方向飛去。
花飛雪早有準備,動作也是極快,踏着床板飛身而起,袖中銀針連着紅線,左手邊的拂開木片,右手邊的往黃衣女子刺去,半空裏銀光閃爍,刺破了幾盞八角琉璃燈。燈光昏暗了幾分,但見狹小空間裏一黃一白兩道人影上下翻飛,瞬間已經交手數下,雙方都已試探出對方的功力有幾分。黃衣女子未用任何兵器,卻也占了上風,無論內功還是招式,都高出花飛雪許多。房間裏一時一片安靜,只有衣袂翻飛的喝喝風聲,兩側一衆藍衣侍女只管垂手而立,手上提着被殃及得支離破碎的八角琉璃燈。
花飛雪自知無法取勝,只好不斷射出銀針,一面拖延時間一面想着如何脫身,黃衣女子伸手握住紅線,上前一步近身欺到花飛雪身邊,左手一掌當頭劈去,花飛雪側頭躲過,舉起雙手格住黃衣女子的手臂,二人的手臂被紅線纏在一起,緊緊繃着,一時間誰也動彈不得。
花飛雪折騰半夜,體力早已不支,勉力支撐着,此刻她離那女子很近,低頭正待去攻擊下盤,無意間卻看到黃衣女子腰間玉牌的另一面,不由一怔,半晌驚道:“段黃旗……你是冥月宮的段夜華?”
那枚白玉腰牌正面平滑如鏡,一如尋常,背面卻大有文章。正中刻着一個“黃”字,字上有個精巧的月牙圖案,月牙後面用紅珊瑚雕了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葉缭繞——花飛雪認得,那是冥月宮的标志。
冥月宮是近年來江湖上令人聞之變色的一支神秘勢力,據說起源于西域,宮內有天地玄黃四旗四個分支。如今在江湖上露過面的只有黃旗和地旗,旗下弟子不乏高手,神出鬼沒,手段毒辣。方才這女子自稱是段黃旗,應該就是黃旗旗主段夜華了。
黃衣女子挑了挑眉,眼中頗有傲然之意,陰陽怪氣道,“沒想到你一個民間采藥女,竟也聽過我段夜華的名字。”
花飛雪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面帶黃紗殺氣騰騰的女子,眸子裏一時充滿暗湧,複雜難言,腦海中飛快閃過在冰浴崖上抱着自己那道紅影,瞳仁深處騰起一種駭然,問道,“你們冥月宮在江南風生水起,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到鹽幫北苑來?”
段夜華見花飛雪此刻面色蒼白,一張玉顏在燈光下白璧無瑕,胸中一抹怒氣噴湧出來,根本不肯去聽她的話。飛快低頭取下發上珠釵,指尖一轉,挑開捆綁在二人之間的紅線,手法極快,轉眼已經掉轉釵頭對準花飛雪的脖頸,直直刺了過去……
這時只聽“叮”的一聲,她手中的珠釵被橫空裏飛來的一枚石子打掉在地。有這種功力的人,當今世上數得出來。段夜華微微一驚,随即哼了一聲,擡起頭道,“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駕光臨,怎麽也不打聲招呼,好派人迎你去。”
門口站着一個身穿赭色衣衫的瘦高男子,面目英挺,倚着門框,嘿嘿一笑,“別這麽說嘛,段姐姐,小杜我可受不起的。再說,有去迎我的功夫,只怕你這邊一百個人都殺完了。”
段夜華回頭瞪他一眼,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段黃旗就是要殺一千個,一萬個,也不需要向你交待!”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什麽,輕哼一聲,說,“恐怕想要交待的不是你,而是我們冥月宮的大祭司吧。”
花飛雪突然遭此變數,整個人近乎虛脫,靠在牆邊,無聲地打量這兩個人。
杜良辰抱着肩膀,面上依然挂着剛進門時的笑容,“的确是離兒讓我來的。——她知道段姐姐好殺人,尤其是那些臉蛋好看的姑娘。”
這一句尋常的話,卻讓段夜華陡然間面色鐵青,手上一加勁,喀嚓一聲握斷了掌中珠釵,仰頭長笑幾聲,道,“杜良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是,我是嫉妒這女人美貌,怕宮主回來寵幸于她。但是,嫉妒之心人人有之,你以為被你奉為女神的軒轅離兒她心裏就不這麽想?”說罷含義深深地看向杜良辰,希望在他眼中看到與自己一樣的痛楚。
杜良辰面色一暗,但是很快複原,繼續笑嘻嘻說道,“無關痛癢的一條人命罷了,段姐姐想殺就殺,何必說這麽多解釋。”側頭瞟一眼花飛雪,道,“只不過,她是幾十年來唯一取到冰鏡雪蓮的人,貿然殺了,等宮主回來不好交待。離兒也是為你着想。——今日若不是宮主有事先走一步,這女子也輪不到你處置的。”
“哼,為我着想?是為了讨好宮主吧。這些年她軒轅離兒眼看着宮主身邊三千粉黛,左擁右抱,不但不阻攔,還裝出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做女人做到這個份上,我段夜華真是不服不行。”共事這麽多年,她很知道如何能刺痛這個年輕的地旗旗主。段夜華一向锱铢必較,方才他的話刺痛了她,她必須要将那種痛還施于他。
杜良辰果然板起了臉,太陽穴處青筋凸現,沉聲道,“我不許你這樣亵渎離兒!”說着站直了身體,右手微微揚起,內勁蓄在掌中。段夜華冷眼看着他,也暗自運功擺好了架勢,兩人虎視眈眈地看着彼此,空氣中仿佛有根繃緊的弦,一觸即發。
這時,只聽“嘶”的一聲,房間裏的幾盞八角琉璃燈忽然一同熄滅,幾縷燭煙彌散在黑暗裏。兩人都是蓄勢待發,此刻以為對方先出了手,幽暗中立即飛身躍出纏鬥在一起,兩人旗鼓相當,片刻間已經過了數十招,打鬥正酣之際,段夜華忽覺腰間一滞,緊接着聽到“啪”的一聲,窗子向外被打開,露出窗外漫山遍野冷感的雪光,一道白色人影飛身躍出,想阻攔卻也來不及了。
“都怪你,讓那女人跑了!”段夜華氣急敗壞地說,奔到窗邊望了一眼,雪域茫茫,哪裏還有半個人影,哼了一聲,道,“窗外是山坡陡壁,想來她也活不了了。”
杜良辰走到窗邊四下查看片刻,從木制窗棱中拈出數枚銀針,探頭往外望了一眼,說,“這女人不簡單。不但适時弄滅了蠟燭,害得你我打上一架,還早早在窗上埋了線,借力滾下雪坡,估計也沒那麽容易死的。”
段夜華往腰間一摸,臉色猛地一變,說,“糟了,我的腰牌不見了!——竟然被那小賤人抄走了!”
方才她與杜良辰對打時曾有一瞬覺得腰間有阻滞,當時無暇顧及,想必就是那女人使出銀針紅線把腰牌拽了去,不由惱羞成怒,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回手一掌劈向杜良辰,“冥月宮兩大旗主內讧,竟讓武功那麽弱的一個女人在眼皮底下跑掉了!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杜良辰也不去擋,飛快後退數步,身法極快,片刻間已經背手在屋角處站定,幽幽地說,“放心吧,被我們冥月宮看中的人,沒那麽容易跑得掉的。——在她昏迷的時候,我已經給她下了‘月下香’。”
5.
方才那棟木屋建在半山腰,窗外是一望無際陡壁雪坡。花飛雪在窗棱上牽了線,如蜻蜓點水般借力跳躍下來,可是紅線長度有限,很快就到了盡頭。雪坡上沒有任何遮擋,只有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她想停下來,可是卻找不到借力之處沒,經過方才那一場惡鬥,此刻也已經筋疲力盡,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倒在雪地上,順着斜坡不受控制地滾落下去。
雪地松軟,冰涼的雪沫貼在臉上,略有舒适之感。花飛雪閉上眼睛,心想,如果自己就這麽死在這裏,那真是不明不白的了。
腦中劃過許多碎片般的影像。冰鏡雪蓮,段黃旗,冥月宮……還有暗夜裏那道紅衣如血的身影……轉眼間又想起洛千夏年少時的臉。那時他被秦叔叔罰,要在一夜之間砍夠一百棵樹,作為過冬的柴禾存起來。洛千夏央她來幫忙,花飛雪當然拒絕,說,要是讓秦叔叔知道了,非得連本帶利再罰我砍二百棵樹不可。
洛千夏哭喪着臉,搖晃着她的手說,“好師妹,你怎麽能見死不救呢。大不了我一輩子給你當牛做馬,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啊……”
小時候的洛千夏很怕黑,眼見天色暗下來,急得幾乎要哭出來。花飛雪只好留下來幫他,一邊砍樹一邊打趣道,“這可是你說的,一輩子給我當牛做馬,以後可不許反悔哦!”
她九歲就與洛千夏相識,兩人一起在鹽幫北苑長大,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是對她而言,九歲之前的記憶卻是一片空白。誰也不知道在那之前發生了什麽。她生得這樣美,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誰。夢裏那個依稀的美人影,她不認得,也不記得,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母親。
與生俱來的血脈,能讓她無條件地相信并且想念。
夢裏的彤鳶花搖曳生姿,團團簇簇,母親美麗的笑容暖如朝陽,她說花飛雪,記住娘的話了嗎?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原來人生在世,是會背負這許多的人情債……欠人,被欠的,糾糾纏纏算不清楚……冰天雪地裏,花飛雪獨自苦笑。初入江湖,就遭受這許多的艱難兇險,可是她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四周都是雪,蒼白而冰冷,她告訴自己現在這點波折算不得什麽,以後會有更多的難題和險阻等着她去面對,必須要有強若磐石的意志和鬥志才能熬過去。花飛雪咬緊了牙關,心中卻是一陣酸楚,一股熱淚湧至眼眶,身下雪坡到了盡頭,身子随着慣力騰空而起,白色衣袂風中飛舞,猶如折斷翅膀一只素蝶……
整座山坡都被鋪天蓋地的白雪覆蓋着,只有一條官道露出淺淺的棕色。這是北方小國向朝廷進獻貢品的必經之路,所以早有附近驿站的官員雇人清掃出來。
雪地路滑,馬車根本無法攀山而上,無論是富貴人家的達官商賈,還是進貢出訪的朝廷使團,冬天出行都只能乘轎。此時正有一隊人馬走在山間官道上,轎子是天青色的,顏色十分樸素,周身也無任何奢華的裝飾,幾個擡轎的家奴看起來卻很出色,個個身形挺拔,步伐一致。
這時頭上忽然傳來一陣窸窣之聲,雪沫紛飛而下,衆家奴停下腳步,警覺地一起擡起頭去——縱使訓練有素,見多識廣,此刻也都不約而同地長大了嘴巴,眼看一個白衣素裙的絕色女子連同陣陣飛雪,折翼蝴蝶般,直直跌落下來……
花飛雪淩空往下看了一眼,接着風勢略一使力,竟正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天青色的轎頂上……
雪沫紛紛,天空此刻清透如琉璃,藍得近乎虛假。衆人都像是被施了法術一般立在原地,花飛雪緩緩坐起身來,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這一切……
白衣勝雪愈顯得她面龐如玉,一雙明眸帶着一點迷離的光暈,因為受了寒,紅唇就如兩片鮮紅的琥珀,明麗的顏色深凝在其中,泛出淺淡而柔美的光澤。
年紀最小的家奴瞠目結舌地看着眼前這情景,忍不住脫口而出地說:“天……天女下凡……”
四下裏一片靜寂。略帶童聲的清脆話音的在半空中回幾圈,緩緩落了下去。清晨的官道上有淺淡的霧氣,白雪覆蓋的山巒一望無際。
花飛雪摔得雙腿生疼,一時間坐在原地動彈不得,卻很快就搞清楚了狀況。若不是正巧有這轎子經過,接住了她,恐怕當真要有性命之憂了。這時,轎中人聽到聲音,揭開轎簾走了出來。
那是一位年輕公子,身着天青色布衣,面目清秀,眉眼細長,甚是英俊。眼眸漆黑,深處透着淡漠之色,雖着布衣,仍然難掩由內而外散出的雍容貴氣,腰間別着一支霜色玉簫。此刻緩緩回過頭來,只見轎子頂上正坐着一位白衣勝雪的陌生女子,面帶迷惘的神色,一滴淚水,沿着她的畫中人一般精致的五官,緩緩滴落下來。
不由得微微一怔。
花飛雪只覺臉頰一涼,伸手撫上去,原是方才蘊在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不假思索地拭了去,擡頭卻見那位布衣公子正在探究地望着自己,黑眸深處神色全無,從表情上看不出半點兒心緒。掃一眼地上他的腳印,較之那些家奴要淺出許多,可見武功不弱。花飛雪心想他此刻出現在這附近,很可能是冥月宮的人,一時難斷他是敵是友。
布衣公子的目光落在花飛雪手中的白玉腰牌上,微微停頓一下,接着很快移開,款款走到轎子跟前,溫顏朝她伸出手去說,“姑娘受驚了。”
日光籠罩在地面上,四周浮着淺淺的金色。空山靜寂,雪光萬裏。衆家丁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畫面——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表情溫潤,朝坐在轎頂上的絕色女子伸出手去,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側臉被雪光映得明麗一片。
許多許多年以後,花飛雪依然記得這一刻的自己,不知為何,就有一種信賴他的感覺。
花飛雪略一遲疑,将手掌搭在布衣公子手臂上,借力跳了下來,這時腳下卻是一痛,險些站立不住,卻強自忍着,沒有露出疼痛之态,禮貌地朝他行了個禮,說,“多謝公子。”
布衣公子看出她腿上有傷,見她刻意掩飾,當下也不揭破,只道,“雪天路滑,不知姑娘要去哪裏,在下可以順路送你一程。”
冰天雪地,腳又受了傷,此刻一個女子孤身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花飛雪想了想,說,“煩勞公子把我帶到這條路的盡頭就可以了。”
如果她沒認錯的話,這條官道的應是通向北麓的山腳下。那裏有鹽幫北苑的崗哨,到時只要通報一聲,洛千夏就會派人下來接她的。布衣公子上前一步揭開轎簾,禮貌道,“姑娘請。”
這一步,雪地上的腳印很深,花飛雪知他是擔心自己起疑,刻意隐藏了武功,心下略有遲疑,問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一個背上背着皮囊的家奴搶着答道:“我家公子是附近走貨的商賈,姑娘叫他秋公子就可以了。”
花飛雪心想,這幾個家奴的個個相貌筆挺,武功不弱,能夠驅使他們的主人絕不會是置身于江湖之外的商賈,不過此刻也問不出什麽,索性就順着他們的話講,轉身朝布衣公子行了個禮,說,“小女子花飛雪,承蒙秋公子雪路相救,有勞您了。”
布衣公子本就眉目清俊,此刻面色平和,看起來更是溫潤無害,只是一雙眸子深處平靜無波,說,“姑娘不必客氣。請吧。”說着揭開轎簾,安頓花飛雪在轎中坐好。
6.
轎子是單人的,秋公子将位置讓給了花飛雪,自己就只能徒步上山。四周是白雪覆蓋的茫茫崇山峻嶺,他一襲布衣青衫,在雪域之中略顯單薄。這時方才那個替他作答的年輕家奴奔過來,從身後背囊裏取出一件光澤華美的紫貂披風,雙手呈上,說,“少主,外頭不比轎子裏暖和,當心着涼。”
秋公子并沒有接,只看一眼那家奴模樣的少年,溫顏道,“樊素,這次我們微服出巡,怎麽帶出來這般惹眼的招搖之物?”
雪光之下,紫貂披風上的皮毛随風擺動,觸在皮膚上滑而柔順,妙不可言。樊素低下頭,有些懊悔的樣子,說,“小的一心想着這個最禦寒,就裝到了背囊裏……是我考慮欠妥了。”
秋公子溫顏說,“不打緊,先收起來吧。晚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出來當被子蓋。”
樊素撓撓腦袋,嘿嘿笑道,“這種價值連城的名貴之物,小的怎舍得拿來當被子蓋?那當真是暴殄天物了!”說着把紫貂披風裝進背囊裏,伸手在裏面掏了掏,又取出一件尋常的黑色絨布披風,裏頭絮着棉花,是府裏發來過冬的下人裝,在尋常人眼裏看起來也很精致的。
樊素猶豫了一會,還是遞過去,說,“少主,這天氣真的是太冷了。如果您不嫌棄的話……”可是說這裏,他自己也覺得以少主地位之尊,與這下人穿的披風是在是不搭調,讪讪地剛要縮回手去,這時卻聽少主很随意地說了一句,“好。那你幫我披上吧。”
樊素面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手腳麻利地幫他穿好披風。日光之下,卻見少主眉目清俊,青色布衣配着黑色披風,非但沒有半點兒寒酸,反倒顯得那身衣裳貴重了許多,可見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是如何也擋不住的。
樊素退到一旁,走在比秋公子略往後一些的位置上,說,“小的知道少主并不是真覺得冷。而是少主了解樊素。知道您若不依了我,小的一定會一路上唠叨個不停。”
秋公子淡淡一笑,不再答話。負手往前走着,面如冠玉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素回頭看一眼那轎子,湊過來壓低了聲音說,“少主,您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事情?——她手上的冥月宮腰牌,想必您也看到的了。難道……她就是黃旗旗主段夜華?”
秋公子搖搖頭,說,“江湖上有很多人跟段夜華交過手,據說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戴着面紗,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被她不惜一切代價給殺了。而且,以那位姑娘的武功,恐怕也未夠位及冥月宮旗主之列。”
樊素低頭又想了想,忽然一副茅塞頓開的神情,說,“就算她不是段夜華本人,也可能是她的手下。總之那位姑娘美貌無雙,一定不會毫無來歷。說不定是冥月宮知道少主微服出巡,特地派來色誘少主的!”
秋公子無奈一笑,正待要說什麽,這時忽覺腳下的土地一震,天空中落下幾縷碎雪,緊接着轟隆一聲,擡頭只見連綿的白色雪浪夾雜着滾動的巨石,排山倒海地洶湧而來。
樊素短暫地愣住片刻,驚道:“遭了,雪崩!”
7.
這頂轎子從外面看起來樸素簡陋,裏面卻溫暖舒适。花飛雪此時已經倦極,把頭靠在轎壁上昏昏欲睡,掌心傳來幾許涼意,這才發覺自己手上還正握着段夜華的白玉腰牌。想必方才那位秋公子也看到的了。
不過也許這樣反而更好。
這隊人馬此時出現在這個地方,看樣子那秋公子武功不弱,說不定就是冥月宮另外兩位旗主中的一個。如果是這樣,說不定他看到這腰牌反倒不會為難自己……即使他們有別的來頭,冥月宮的名頭大概也能起到一些震懾作用。花飛雪心想此時沒有別的辦法,再多計較也是無益,于是把白玉腰牌收入懷中,斜靠着轎壁,閉上眼睛昏昏睡去。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花飛雪感覺身下的轎子似乎停下了。窗簾依舊緊閉着,外面的铮亮的雪色卻仿佛暗了許多,不似最初時明亮。難道自己一覺睡到了天黑?花飛雪慌忙起身,揭開轎簾走了出去,不由得一愣。
天幕是一種少見的黃灰色,散發着微弱光芒的太陽還未落下,已有一輪紅色月牙升上天空。花飛雪自幼生活在這片山裏,知道這樣的天象大多預示着某些異常。對面山峰上的雪面在灰色天空的籠罩下略顯冷寂之色,轟隆隆的聲響自遠處傳來,可是此處卻平穩安寧,只是地面上略有震顫之感。
花飛雪四下看看,只見前方有座廢棄的宅院,看起來許久沒人居住,連廊的盡頭處是一座小亭,朱紅色的亭柱已經露出灰色的斑駁,上頭的牌子歪了,字跡卻依然遒勁有力,洋洋灑灑的寫着四個大字——“彤鳶雪廬”。
目光觸及那字跡,花飛雪眼神微微一震。這時,樊素迎過來說,“姑娘您醒了?方才我們在路上遇到雪崩,還好我家公子眼明手快,發現附近有個山洞,帶着我們躲進來,咱們這一行人才幸免遇難。”
“這是什麽地方?”花飛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繞過樊素,怔怔地往雪廬的方向走去。
樊素跟在後面繼續答道:“我們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山洞的洞口被雪封住了,我們只得往裏面走,誰知這裏頭別有洞天,走着走着就通到這個山谷了。”
此時一衆家奴已經将那廢棄的雪廬粗淺地打掃了一番,秋公子身披黑色鬥篷,端端坐在左側的石凳上。
花飛雪怔怔地看住他的背影片刻,臉上露出迷茫而悠遠的神情。起身走上臺階,伸手緩緩拂過那蒙了塵的紅木圍欄,如玉容顏更蒼白了幾分,腳踝處原本就有傷,這時神思恍惚,險些滑落下去,好在秋公子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說,“姑娘,你怎麽了?”
花飛雪沒有說話,白皙臉龐在此刻昏黃詭異的天色下多了幾分迷離。秋公子料想她是聽到山後轟隆隆的雪崩之聲,受了驚吓,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對樊素說,“叫人溫壺酒過來。給這位姑娘壓壓驚。”
花飛雪坐到石凳上,冷硬冰寒,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秋公子見了,又吩咐樊素:“把背囊裏的紫貂披風拿來,幫這位姑娘墊在石凳上。”女孩子家想必都是很畏寒的吧,萬語師妹就是這樣,走到哪裏都讓侍女帶着錦棉褥墊,想來就是畏懼石凳寒冷的緣故。
花飛雪見他這樣細心,心頭閃過一絲暖意。其實大家不過萍水相逢,以後恐怕再難有相見之日,他這樣待她不過是出于禮貌,可見的确是世家公子,教養好,從小有風度慣了的。
因為素不相識,以後也再無瓜葛,有些話反倒可以輕松地對着他說,花飛雪擡頭望一眼這座廢棄的雪廬,問,“公子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有些地方分明沒有到過,卻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夢裏面曾經去過似的。”
秋公子想了想,答,“有過的。就像某些場景,分明剛剛才看到,卻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已經在夢裏見到過一次了。
花飛雪雖然素來性子深沉內斂,可也不過是個尋常的花季少女,此時能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些淡淡的欣喜,更有了些傾訴的欲望,說,“我好像在夢裏見過這座雪廬的。……有個身影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遮住了對面的人。所以方才我乍看到你背影的時候,還以為是走進了夢裏。”她的聲音低了低,道,“……可是,也許那是個很悲傷的夢吧,不知道為什麽,光是想着,便覺心酸難耐。”
秋公子轉頭看一眼花飛雪,此時她正眺望着遠處的暗紅雲天,面色蒼白如玉,便勸慰道,“佛經有雲,人生如夢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夢境和現實的關系本來就很難說清楚,或許是你兒時的經歷,又或者是前世的記憶,不過無論是什麽都好,終歸是過去了。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這男子的聲音溫潤如珠,聽起來十分舒服,似是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花飛雪心下略覺寬慰。這時樊素端着一座紅泥小爐走過來,上面溫着一個酒壺,一邊倒酒一邊說,“這爐子是在附近找到的,可見過去的主人家也經常在這雪廬裏煮酒喝的。”
花飛雪接過秋公子遞過來的青花瓷酒杯,捧在手裏,只覺一股熱力順着掌心蜿蜒而上。此刻天空飄起纖細如塵的小雪花,遠處的轟隆聲也停了,天色又黑了幾分,卻透亮了些,不再籠罩着令人壓抑的昏黃。心情不由好了些,揚了揚唇角,舉起酒杯對秋公子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注:《問劉十九》,唐,白居易,字樂天,晚年又號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現實主義詩人。】
此情此景,秋公子興致也不錯,捏起酒杯與她輕輕一碰,一飲而盡,說,“白樂天這首詩用在此處,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不過仔細想來,他應該會更羨慕我一些吧。”
花飛雪飲了熱酒,心情也舒展開了些,此時面色回轉,白玉容顏上透出一絲胭脂紅,笑着問道,“為什麽?”
“煮酒賞雪是人生美事,我卻還比他多了一樣。——就是有美在旁。”秋公子拈着酒杯淡淡一笑,露出唇邊兩個清淺的小酒窩。
花飛雪面上一熱,臉頰的紅暈更盛,低眉垂下頭去,目光觸及他腰間那柄玉簫,霜色铮亮,遠遠望去似有寒氣飛逸出來,靈機一動,笑道,“為了公平起見,我也須再多一樁美事才行。這就有勞公子玉成了。”
秋公子順着她的眼光看去,知她是想讓自己吹一曲玉簫,正待要說什麽,站在一旁候着的樊素上前一步,笑着對花飛雪說,“如果我家公子肯答應,那姑娘你可真是有福了。”說着很誇張地擠了擠眼睛,說,“知道什麽叫做天籁絕音嗎?我家公子的簫聲能讓鳳凰泣血,鴛鴦白首。只是可惜啊,他的簫聲很矜貴,皇帝老子恐怕都聽不到呢。”
花飛雪淺笑,故意說道,“啊,連皇帝都聽不到嗎?那我這個無權無勢的小女子,豈不是更沒有這個耳福了。”
秋公子拈出腰間的玉簫,姿态娴雅地旋了一圈,穩穩拿在手上,笑道,“你們兩個不必一唱一和地用激将法了。想聽什麽?說吧。”
樊素很是興奮,說,“公子您吹什麽都好聽的。能在這樣的雪夜裏聽得一曲,也不枉兄弟們涉險走這一遭了。”
花飛雪見樊素這般推崇秋公子的簫聲,興致不由又濃了幾分,滿眼期待地看向他,面色白裏透紅,猶如玉點胭脂,精致可人。
此時,千山夜雪,紅月當空。
廢棄的雪廬,斑駁的朱欄,以及眼前白衣勝雪的女子都仿佛是畫裏的情景。秋公子不忍拂了他二人的興致,自己也雅興頓生,将寒玉簫舉到唇邊,吹奏了一曲《念奴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注:《念奴嬌》,南宋,張孝祥。】
簫聲曲調抑揚頓挫,跌宕有致,時高時低,時婉時轉,嗚咽處如鳥獸哀鳴,悠揚處如風過千帆,稱之為天籁絕音,毫不為過。
一衆人都聽得癡了,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一望無際的雪原,而是月色下的洞庭湖,銀河的倒影在碧波中輕漾。水面上有一葉扁舟,上面站着一個外表與內心都出塵高潔的男子,肝膽皆冰雪。天水清瑩澄澈,他擊舷而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曲簫聲罷,餘音繞梁久久不落。半晌衆人才想起來叫好,樊素更是一臉得意自豪的笑容,說,“你們看,我說公子的簫聲時天籁絕音,可沒誇張吧。”
花飛雪聽完這曲簫聲,只覺靈臺清明,心胸開闊了許多。但細細品味之下,又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說,“秋公子的簫聲,技藝絕倫自不必說,一曲骊歌上九天。只是……”
“只是什麽?”秋公子一向自诩簫音絕世,此刻見她欲言又止,難免有些好奇。
“我也說不上來。”花飛雪認真想了想,說,“……好像是,缺少某種牽挂。直來直往,心平氣和,因此無法斷人心腸。”
秋公子一愣。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對他簫聲的評價竟與他母親一樣,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由用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飛雪側着頭,自顧自繼續說道,“不過不管怎麽說,這樣的簫聲已經足夠美妙動聽了。……也許,無牽無挂才是人生最好的狀态。”
站在一旁的樊素有點不滿意她這樣挑毛病,怏怏地插了句嘴,道,“我家公子尚未娶親,當然無牽無挂了。”
秋公子将玉簫收回腰間,瞥一眼樊素,說,“姑娘口中所說的牽挂,應該不單指男女之情那一種吧。”說着溫顏看向花飛雪,說,“多謝姑娘提點。他日我找到了所謂的‘牽挂’,定會再吹奏一曲給你聽的。”
花飛雪莞爾一笑,轉身站起來,走到雪廬外面看一眼那面歪下來的牌匾。“彤鳶雪廬”四個大字上雖有金漆脫落,卻依然看得出潦草蒼勁的筆鋒,幽幽嘆了一聲,說,“世人千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權位,有的追求愛情,有的追求自由……不知秋公子最想要的‘牽挂’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使得簫聲絕世的玉面公子驀然一愣。
認真地想了想,片刻之後反問她道,“那麽你呢?”
此時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曦光穿透厚重的雲層,絲絲縷縷地灑在雪域山峰上。
花飛雪欲言又止。滿腔的話到了唇邊,卻還是咽了回去。大家萍水相逢,彼此身份未明,雖然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但也還是點到即止的好。
這時有位在不遠處歇息的家奴走過來說,“公子,天已經亮了。為了能在規定日期前趕回去,我們還是抓緊起程吧。”
花飛雪忙道,“秋公子你一夜沒睡,去轎子裏休息一下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秋公子見她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雖然略有些意猶未盡,可是也覺得這樣也好。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此時絕不會讓一個女子把轎子讓給自己的,于是對花飛雪的提議恍若未聞,只吩咐樊素道,“你安頓花姑娘到轎子裏坐好。即刻起程下山。”
樊素依言走過去扶住她,無意間瞥見花飛雪左手指甲尖處有些發青,以為是天氣寒冷血液不暢之故,當下也沒放在心上。
花飛雪腳踝酸痛,不由分說地被樊素扶着往轎子的方向走去,回頭又看一眼這方破敗了的雪廬,心緒一時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