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3

楊康很慢地騎着車,進到了那條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來過的巷子。巷口釘鞋的老頭兒,依然帶着用橡皮膏固定着一條眼鏡腿兒的老花鏡,慢悠悠地往一只開口笑的皮鞋上抹着膠;老破平房的牆根底下,依然擺着零星的幾個地攤兒,襪子,鞋墊,拖鞋,刷鍋的鐵絲團子,現在好像又比幾年前多了些小鏡子,小瓶指甲油之類的東西,攤主們是些看似遲鈍的女人們,而一旦朝廷城管的官員的味道一飄到巷子口,這些人立即會以不可思議地速度卷起地上所有的東西,消失在小巷深處;挨着的兩根路燈柱子底下,依然是一群老頭兒圍着中間下着象棋的兩個,七嘴八舌地支着招兒—-不知道那個老頭兒還在不在中間了—-楊康還記得高二的時候,有一天天黑了才下輔導課,他護送穆念慈回家,走到這兒的時候,他也擠進去看熱鬧;當時的倆老頭,一個得意地抿着老白幹兒,另一個滿頭大汗地盯着棋盤,還在絞盡腦汁地負隅頑抗,旁邊一幫拍着肚子剔着牙揮着蒲扇的老頭兒們指指點點着,便有人戲谑地說,“老吳別想了,這盤棋要是能翻盤,我給你付這一個月的酒錢!”

楊康仔細看了會兒棋盤,心裏已經有了數兒,往前擠了幾步,湊在那個被稱作老吳的人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老頭兒眯着眼睛想了想,有點猶豫;楊康懶洋洋地一笑說,“聽不聽由你。”老吳咬了咬牙,終于是按照楊康支的招兒走了下去;開始大家還在嘲笑他實在是走投無路竟然聽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的話,可是馬上,對面的老頭兒把手裏的酒杯扔到了一邊兒,開始盯着棋盤不斷地搓着手;局面在十分鐘之內轉變,老吳由絕對劣勢很快變成與對手僵持,對面的老頭兒眉頭越皺越緊,偶然間瞥向楊康的目光憤恨無比,楊康報以滿不在乎的嘻嘻一笑。關鍵時候,楊康放下抱在胸前的雙臂,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沖老吳指點棋盤上某處;老吳眼睛一亮,剛提起棋子要放過去,對面老頭兒雙眼放射出困獸的光,猛地伸頭過來,居然張開嘴,沖着楊康的食指咬了下去。。。。。。

最後的結果是楊康舉着鮮血淋漓的食指擠出人群落荒而逃,穆念慈皺緊了眉頭緊緊地跟在他身後。那天在穆念慈家裏,她一邊給他拿酒精棉擦手指,一邊蹙着眉頭嘆氣,輕輕地說,“你也是的,那些大爺們,可拿贏棋輸棋當回事兒了,尤其是咬你的那個,退休了也沒啥別的事兒,就琢磨着下棋。”

楊康忍不住樂了,“天天琢磨,就琢磨成這樣兒?”他不在乎地偏頭看着手指,忽然哎呀叫了一聲,穆念慈一哆嗦,問,“怎麽了?”楊康喃喃地說,“完了完了,不會這就傳給我狂犬病毒吧,治不好的。”穆念慈愣着看他,眼神中帶着慌張,楊康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你可真逗,怎麽什麽都信啊他就算真瘋,也是個瘋人,又不是瘋狗,倒是想找狂犬病毒傳給我呢。”穆念慈醒過神來,卻并沒有生氣,倒是有點擔憂地說,“我看你以後,還是小心點吧,別随便招惹別人。”

穆念慈就是這樣,似乎永遠不會撒嬌,不會刁蠻,不會生氣;無論他怎麽忘了答應她的事情,怎麽小小地取笑她,怎麽死皮賴臉地把所有老丘的課的實驗報告丢給她填寫。她總是會安靜地,跟在他身側,落後他半步的距離。

楊康騎到并排的那兩棵大槐樹跟前停下來,兩樹之間就是穆念慈家的後窗,他們擴大了窗戶,當作了小賣店的窗口,讓她在20年前的宋金戰争中傷了一條腿的爸爸,能在家有個事做,也好歹的,能補貼一點家裏拮據的經濟開銷,但是蹬着平板三輪進貨,卻從來都是穆念慈的事情,事實上,楊康之所以平板三輪蹬的那麽好,就是因為高二暑假的某天,豔陽高照,把路面烤得如同煎鍋。楊康啃着雪糕在心裏咒罵着太陽的十八代祖宗往穆念慈家走,去管她借前一天老丘輔導課的筆記,一擡頭,卻看見穆念慈蹬着一車的衛生紙啤酒筆記本過來,頭發完全被汗水浸透,貼在了臉上。楊康舉着雪糕,半天忘記了往嘴裏送,直到雪糕融成的湯水順着手指流到了胳膊上。他皺皺眉頭,把雪糕準确地抛進了兩米開外的一個敞着蓋的垃圾箱裏,竄前幾步,抓住平板三輪的後緣,喊了一聲,“嘿,下來下來,讓我玩玩!”

穆念慈停下來,這才看見楊康,抹一把快要滴到眼睛裏的汗,不解地問,“玩什麽?”楊康打了個哈欠,晃晃蕩蕩地走到她身邊,拽拽她的袖子,“下來下來,讓我試試。”于是這輩子第一次登上了三輪車。穆念慈膽戰心驚地跟在旁邊,楊康開始騎得有點不大靈便,不過他運動天賦相當不錯,協調性極好,況且蹬三輪的技術,可是比滾軸獨木舟容易得多,三下兩下也就熟稔了。從這之後,他經常地替穆念慈蹬車。穆念慈曾經為此很不安,楊康撇撇嘴說,得了得了,我覺得蹬個三輪伸展伸展筋骨,倒是比趴在屋裏寫實驗報告有趣得多。

現在,那兩扇綠漆已經斑駁的窗戶,上了把大鎖;楊康站在窗子前面,發着愣。坐在槐樹底下哄着孫子吃蘋果的老太太擡起頭來,對楊康說,“你買東西啊?這兒關了好些天了。賣東西的老穆跟他老婆都得了病住院,一時半會兒的,不能開門了。”

楊康哦了一聲,想了想問,“他家有個女孩呢,穆念慈,您知道她是在家呢,還是回學校去了麽?”

“剛才才出去,”老太太說,“提着東西看她爸媽去了吧。”

楊康點頭說了聲謝謝,跨上車子,往巷子外騎了出去。丘師母跟他說了穆念慈的媽媽住在垂柳醫院呼吸科,爸爸住在嘉佑醫院心髒內科,楊康在岔路口停下來,習慣性地又摸出硬幣來做決定,抛起來的一瞬間,他的心裏一陣恍惚,沒有接住那枚落下來的硬幣。硬幣丁的一聲掉落在地上,打着轉。楊康仰了仰頭,對面的街道,車水馬龍,是下班急着回家的人們。時間過得真快,四個小時前,他也抛起了一枚硬幣,還沒來得及看結果,一擡頭,就看見郭襄慌慌張張地挎着書包提着琴盒搭着白大衣沖進了他的視線,那時候的陽光特別溫暖,他的心思,高高地在空中輕快地飄飛。

硬幣終于越轉越慢,停了下來,皇帝頭像向上,那麽,嘉佑醫院。楊康跨上車子,騎了幾步,忽然發現,郭襄的白大衣還留在他的車筐裏。

楊康騎到嘉佑醫院,存了車子,走到住院處,找到心內科,離着幾米的距離,他停下來;穆念慈正站在護士臺前,低着頭,央求值班的老護士;“求求您放我進去吧,只晚了五分鐘啊,我得給我爸爸送換洗的衣服,他見不到我,會着急的。。。。。。”

老護士翻了翻眼皮,“我們是有探視時間規定的,都跟你是的,左晚十分鐘,右晚二十分鐘,我們怎麽管理?再說,誰讓你不早點出來的?”

穆念慈低着頭站在當地,不說話卻也不離開。老護士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別擋着我了,不能進就是不能進。”

穆念慈執拗地不肯移動腳步。

老護士有點怒了,提高了聲音說,“你怎麽回事,非讓我叫保安是不是?”

穆念慈默默地轉身,低着頭緩緩地走出來,走出樓門,一擡頭,看見了靠着棵大樹站着的楊康。她驚訝地看着他,半天才說,“怎麽。。。。。。是你?”

楊康咧嘴一笑,“你也可也真是,有麻煩也不說一聲,認識這麽多年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男朋友又不在,還不說找老朋友幫幫忙,連丘師母都怪我不夠意思,我冤啊。”

穆念慈扯動嘴角,“有什麽可幫的?”

楊康聳聳肩膀,“比如現在。”

“現在?”她不解地瞪着他。

楊康也不說話,從她手裏拿過她準備送進去給她爸的幾件換洗衣服,拉開上衣拉索,全都塞進懷裏,然後把拉索拉上—瞬時間他變得有點肥胖;然後嗖地從書包裏抽出一件皺巴巴的白大衣,抖了抖抻了抻,喃喃地說,“我就不信,一天之內,能到處都是滅絕師太。。。。。。”

幫穆念慈送了東西帶了口信之後從心內科出來,楊康把白大衣揉吧揉吧又塞進書包裏,心想兄弟你今天算是屢立奇功,以後完全可以傲視全實驗室其他只見過兔子的白大褂而成為最見過世面的一個了。

他向站在不遠處,擡頭看着遠處發呆的穆念慈走過去。

“你現在準備去哪兒?”

“回學校,我還要把一個試驗做完。”她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低聲說。

“噢,我也回學校。一起,一起。你吃飯沒有?”楊康問,“一塊兒吃吧,我看外面有家四川面店,號稱擔擔面王。”

穆念慈皺了皺眉,“你少吃辣的吧,又有胃病,自己又不小心。再犯了,可怎麽辦?”

楊康抓抓腦袋,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就跟在她身後,一路往外走。兩個人走出醫院,騎上車子,一路往汴大騎,一直沒有什麽話說。直到進了校園,穆念慈說了聲我先走了,往化學樓過去,楊康在她身後大聲喊了一句,“喂,你有什麽事搞不定,找我。”穆念慈停了一下,輕聲地說,“真的沒有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去。

楊康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準備回宿舍,發現黃蓉郭靖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瞥了一眼黃蓉,“靠,詐屍吓人啊?”郭靖剛要解釋說我們也是才過來我要去做實驗,黃蓉已經哼了一聲,盯着楊康說,“這時候還不好好求我?”

楊康皺起眉頭“幹嘛?”

“你還死硬。”黃蓉笑道,“真是,當年情況一片大好,你裝傻,人家有了男朋友,你又後悔,現在這個機會總算抓得及時。你消息靈通嘛,從哪兒知道穆念慈跟彭連虎分手的事兒的?”

楊康不明所以地瞪着黃蓉,半晌才問“他們分手了?”

“你還跟我裝傻,”黃蓉一瞪眼睛,打量着楊康,發現他似乎真的是一臉不解,狐疑地說“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在彭連虎走的時候,已經分手了麽?”

楊康茫然地看着她,“分手了?他們不是挺好麽。。。。。。為什麽?”

“靠,你他媽還裝孫子。”黃蓉一股怒氣上沖,因為穆念慈,黃蓉一直覺得楊康這小子有點不是東西,但是礙在郭靖面子上一直也忍着沒說什麽,這時候看着他一臉無辜的模樣,再想到穆念慈一直以來的憂傷,她實在是憤怒不已。從上到下地打量楊康,黃蓉沒好氣地說,“你繼續裝傻充愣好了,我看你裝到什麽時候!”說罷,拽起郭靖的手,揚着頭走了。

楊康立在當地,雙手插在兜裏,站了好久。空氣開始冷了下來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甩甩頭,往化學樓走了過去。

對于老丘的實驗室,他是絕對的輕車熟路,三分鐘之內已經摸到了穆念慈做實驗的那一間。他從門上的窗戶望進去,裏面很空,只看見穆念慈一個人的背影;他剛準備推門進去,忽然見她放下滴定管,慢慢地蹲下去,抱着膝蓋,把頭埋在了雙膝中間,肩膀抽動起來。楊康的手停在門把上,看着她的背影,停了許久,終于推門走了進去。

他走到她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驚跳起來,狼狽地抹着眼睛,他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咧嘴一笑,“別哭了,吃糖。”

穆念慈把巧克力接在手裏,卻有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楊康嘆了口氣,走近一步,拍拍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的頭,攬在了自己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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