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揚康抓起生物統計概論,托福真題和随身聽丢進書包裏。他本來并不想去上自習,可是令狐沖要抓着他繼續讨論那個什麽大宋醫療制度啊藥商啊窮困病人啊的稿子。這家夥本來已經被澆熄的熱情卻又再次重燃,雖然嘴裏還嘆息着沒勁,虛僞,這個世界真是虛僞,朝廷真是虛僞,大法分明存在着,問題分明存在着,為什麽就諱莫如深地不許說?
楊康如果能夠想到那一天,自己一番信口的議論能在他心裏激起這麽多洶濤駭浪的話,一定會在嘴上貼最強力的封條。可惜,聰明如他,也不能預知未來。
揚康把書包甩在背上,溜溜達達地晃出宿舍,往自習室走之前先在小賣店買了杯可樂靠着樹慢慢地喝,喝完了,又折回去買了把口香糖,抽出一塊在嘴裏嚼着。他擡頭看了看天空——是做出了一個擡頭仰望星空的姿勢狠狠地伸了伸懶腰。
他實在是不想去自習室坐那個硬板凳去。躺在床上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溫書的效率比端正地坐在自習室裏的效率高—–這話也不能完全說是他拿出來跟他爹搬杠的胡攪蠻纏。—-當然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穆念慈說,那可能因為你在自習室裏并沒有“坐端正”,你趴着睡覺的時間多半會占掉自習時間的一多半;揚康認為那是穆念慈說的少有的略帶幽默氣息并且有一定準确性的話,然後他說所以我看着電視溫書還好點,至少不會完全睡着,即使是百分之五也比零強,對罷?
不過他最近不能回家躺在床上做托福真題。
最近又到了生物學院換屆選舉的時候。完顏鴻烈從倆月前已經開始籌劃奔走,進入了戰備狀态。揚康知道他老爹如果此次連任成功,就一直到了退休,到時候順理成章地當個名譽顧問,元老級的人物,也算是這輩子功德圓滿。可是完顏鴻烈本來是臨床出身,生物理論研究一向就并不過硬,這些年來挂着汴總副書記的名兒可是早就沒了當年做臨床的硬工夫,也放下了原本稀松的基礎研究,雖然生物學院發的paper還是要挂着他的名字,但是在各個研讨會上,已經失卻了一針見血地切中論文要害的能力,頂多在大綱,研究方向上打幾句漂亮的官腔;那些生猛的後輩們臉上極盡恭謹,心裏面到底對這個腦子已經半空,一貫也并不寬帶下屬的完顏院長,到底有多少尊重,可是不得而知。揚康就曾經在學院的衛生間聽見兩個研究生在比較他爹跟化學學院的院長,說洪老頭子一把年紀也沒把學問擱下,幾乎年年有個新突破,屆屆出個特有出息的研究生,那位子做得才真正地堂堂正正。
不過paper并不決定一切。這幾年來完顏鴻烈給生物學院談成了不少跟外面公司,甚至西域研究機構的合作項目,拉來了大批研究資金,連院裏的老式PCR一水兒地換了BECKMAN的新款。研究生津貼更是長了不少。今年和百駝山藥業集團的合作,不但給院裏帶來了新項目新的研究資金,更是讓廣大本研應屆畢業生滿懷希望—-學生時期的研究項目要是能和這個大宋第一制藥公司扯上關系,簡歷上可是多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生物學院并沒出什麽特別出色的人物,所以說,如果不是黃藥師一門心思地就是想跟完顏鴻烈過不去的話,本來他的最後一屆連任也并不成問題;只是黃藥師根本已經把跟他作對當成了後半生的事業也是後半生的娛樂,以自己所有的生猛的幹勁,牟足了力量跟他過不去—-雖說現在完顏鴻烈是上是下于他沒有任何的利益牽扯,他也幾乎忘記了恨他的原因,不遺餘力地對完顏鴻烈進行打擊只是他的一種習慣。于是乎那些被完顏鴻烈打壓過的人蠢蠢欲動,四處奔走,比如王處一譚處瑞,比如全金發南希仁,一致地推舉近兩年頗做出了點東西的郝大通上來。
完顏鴻烈有自己的班底,本來并不把那幫人放在眼裏;可惜最鐵的哥們逍遙子恰好在這節骨眼上去西域交流8個月,于是他的故舊學生,完顏鴻烈便沒有了把握,實在有點頭痛,少不了在家長籲短嘆一番。
完顏鴻烈的長籲短嘆并不一定會影響到揚康—-他完全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裏,一邊吃點心一邊看球一邊做幾道語法題。可是這次他老爹似乎特別憂心仲仲,一個星期三次在飯桌上突然停住筷子,盯着他問:“康兒,你這次考托福,考到630以上,沒什麽問題吧?”
楊康每次都含着食物點頭,“差不多,差不多。”
“還有不到倆星期,你給我好好地沖沖刺,有把握點。”完顏鴻烈重複着同樣的敦促,然後倒轉筷子用筷子頭兒輕輕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我跟歐陽峰催了,他正在準備以公司名義派你去西域進修的材料。”
楊康繼續地狼吞虎咽,有點奇怪老爹的記憶是不是出了問題,怎麽同樣的話,每天要說一遍。
“讓你跟公司學的那幾個軟件,你好好用了沒有?得有幾個寫着你名字的程序,到時候申請也好看。”完顏鴻烈會接着追問。
“用了,用了,也不太難。”楊康重複地唯唯地應承,說到這裏的時候他一定已經基本吃完了晚飯,準備逃回自己的卧室。
前天,完顏鴻烈在他已經擦了嘴站起身來的時候,慨然長嘆,說道“推薦材料送出去應該在換屆選舉結果出來之前,萬一下來了,倒是不能影響你的事兒,我就也放心了。”說這話的時候,完顏鴻烈疲憊的眼神之中,有一絲欣慰。
如果僅僅是吃飯時候聽老爹的幾句唠叨,揚康倒是也習慣了,不過前天晚上,他娘狠狠地大發了一場脾氣。他娘對他爹嗤之以鼻是一貫的,不過一般不會放下知識婦女的身段吵架;從前看不慣他爹也就是挂個冷臉,表情冷傲地走進卧室甩上房門,像這樣猛烈的爆發,揚康已經記不清上一次是在什麽時候了。
追根溯源還是因為完顏鴻烈為連任的奮鬥。
對完顏鴻烈的上竄下跳左拉又拽不滿接近了域值的包惜弱,已經懶得跟他多說話了,只是盡量地減少在家裏的時間以便不碰上來訪的親信,以及縮短吃飯的時間,延後睡覺的鐘點以避免跟他交流;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被當作了一枚重要的籌碼。
最近包惜弱新的随感集出版,寫了很多傷感的散文詩句,吸引了不少戀愛過,失戀過,戀愛着,失戀着,渴望愛情的老中青女人們;其中居然包括了被稱為鐵血殺手的汴大國政系副主任孫不二。前天中午,揚康被他爹叫到辦公室去拿一些要給歐陽峰送過去的材料,正好趕上孫不二敲門進來。扯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關于工作的話題之後,她一向如同板得如同兵馬俑的臉上,居然挂上了一個近乎于“腼腆”的表情,鐵樹開花地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對完顏鴻烈說,你夫人的文章寫得真好,那些個心理描寫啊,簡直就跟寫得我當時的心事似的。。。。。。。你看,我請你夫人吃個飯,聊聊天,唐突不唐突啊?
揚康當時看着孫不二的表情聽着她說“心事”什麽的,忍笑忍得差點胃痙攣,不過還是可以理解他爹臉上帶着受寵若驚笑容,誠懇地連連說,“唐突什麽唐突什麽,人能有個知音,那是多好的事兒?何況對孫教授你,惜弱也一向是欽佩的。。。。。。”。
揚康知道,孫不二也就罷了,可是她老公馬钰,是生物學院舉足輕重的人物,新進的院士,脾氣又一向慈和,為人又從來沖淡,生物學院的各路人馬一向是欽服他的,這個時候跟他走得近點,絕對不是件壞事。
當然揚康也完全可以想見他老爹自作主張地替包惜弱表達對孫不二的欽佩的同時,心裏會是忐忑的。包惜弱的清高,他不會不明白;可是在這個當口,為了連任這件大事,想來完顏鴻烈也不得不委屈她暫且放下飄然的身段,降到塵俗裏來。
揚康知道,他娘一定覺得他爹勢力而鄙俗。而他倒是沒有想到—-估計他爹也沒有想到,要不然也許不會提出這個無理要求—–一貫溫文爾雅的女作家,這次發了如此大的脾氣;他才沒說了幾句,正試圖解釋目前形勢的緊迫,這件事情的關鍵,她啪地一拍桌子,眼眶充淚,嘴唇顫抖地站起來,“我居然落到了這樣的境地,我本來以為可以閉目不視,以欺騙自己,蒙蔽自己,去忽視周遭世界的龌龊腌臜。。。。。。可是你現在卻逼我睜眼,甚至逼我以雙手來堆砌這龌龊的圍牆。。。。。。天哪,我怎麽會堕落到了這樣的境地呢?”
說罷抓起自己的手包,沖出了家門。
當時揚康聽見他娘那一段如同話劇臺詞的指責的時候哭笑不得,第一反應是他娘是不是嘗試了新的創作,正處于寫劇本的情緒當中,而他爹的話正巧激發了她的靈感。而一聲門響之後,他眼睛的餘光掃見他爹怔怔地望着關上的門發呆,緩緩地跌坐在沙發上;他不想去看他爹的表情,低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低低地靠了一聲,都瞎較什麽勁呢?
都瞎較什麽勁?
不能連任并不會影響安度晚年,養花釣魚雖然并不大有趣,但總比成天皮笑肉不笑地對着一幫面和心不和的同事,滿嘴抹蜜心裏咒罵的下屬強。不必殚精竭智地非得圓滿了吧?
跟孫不二吃頓飯也不至于就得了胃潰瘍—-包惜弱簽名售書的時候揚康也見着過,多神經兮兮的讀者熱淚盈眶地握着她的手說着跟她文章八竿子打不着的話她都感同身受地聆聽。孫不二并不比其他無聊的讀者更加無聊。
楊康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可是總是覺得很別扭,忍不住地想,他爹在外面做什麽?整間屋子的空氣,都讓人不痛快。電腦前放着他申請西域學校的材料,在他爹不間斷的催促下,也作得差不多了。他爹設想過他的未來,靠白駝山資助,在本科畢業前出國,一邊拿個藥學的學位,一邊拿個mba,在西域鍍了金,賺幾年洋錢,再金光閃閃地回來,頂着專業和管理的雙重冠帶,在白駝山或者其他西域在汴梁的藥業公司,做高級主管,當然,再過兩年,沒準就升成了CEO。。。。。他爹的設想被他打斷,他問,“然後呢?”
他爹說,然後你就買個獨立的兩層房子,娶個漂亮媳婦回來。
然後呢?
然後,你想幹嘛就幹嘛。
想幹嘛呢?楊康掃了一眼周圍零散的影碟游戲盤網球拍滑板。。。。。。書桌上有着18歲的自己18歲的穆念慈的高中好朋友一起在某個公園照的照片。。。。。床頭櫃上,一頁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用鉛筆勾畫了一個穿格子襯衫的短發女孩,撥開擋了臉的柳條,在陽光下走過來。。。。。。書架上很久沒有動過的專業書,期刊雜志。。。。。。
完顏鴻烈一動不動地坐在客廳裏,朝着老婆摔門而去的方向發呆的那個晚上,楊康一動不動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身周的一切,發呆。最終他跳下床,把那頁畫了畫的紙,胡亂地壓在一本書的下面,把放歪了的像架擺正,把申請材料裝進了書包裏,同時還有一些書籍—從白駝山藥物公司拿回來的,如今藥物臨床試驗統計最常用的軟件講座。然後把書包甩在背上,推門出去,沖他爹說,“我回學校了。”
那個晚上,揚康從家裏騎車繞着汴大轉了好幾個圈,然後,給穆念慈打了個電話,拉她出來吃羊肉串。十串下肚之後,他看見穆念慈有點擔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直到她很想勸說他不要暴飲暴食,傷胃。他龇牙沖她一笑,說道,我下下周五之前,要盡量少回家,跟你一起上自習吧。
小賣部的鐘指到八點半,楊康把滑落下來了的書包往肩膀上拉了一下,往自習室晃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