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姐妹

輕虛的輪廓,半透明的身體,中間摻雜着窗外投射過來的景色,影子被缭亂的光線微微扭曲,看上去有一種空洞的意味。須賀渚瞬間神思遠遠飄移,想起了川端康成在《雪國》裏描寫的葉子初次出場的畫面。但比起那種空靈美感,眼前的女人影子卻昭示着一種實質性的恐怖。

很空,但卻像黑洞一樣足以吞噬掉一切。這種莫名的感覺讓她開始打起冷顫。

“該說我的妹妹太聰明呢……還是太愚蠢呢?”女人輕輕說着,聲音不像昨日那樣生澀,卻醇美得像是釀藏多年的美酒。

然後,玻璃上映射的女人身影開始變化。

須賀渚僵硬地轉過身來。

女人褐色的微卷長發像是要融化一樣漸漸收攏伸縮,原本輕飄飄的發絲變成了柔軟的觸手一般的東西。她的臉僵硬無表情卻完美無比,瓷白色皮膚上的五官如同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一樣。而此時這張完美的面龐也出現了裂痕,五官開始像粘土一樣扭曲起來,好像一張破碎的假面。

一道細小的裂縫從耳邊貫穿了她的面頰,通過嘴唇後沒入下巴。同時另一條縫隙經過她的雙眼。那張僵硬的臉就這樣被分成了三片。原本如同蛋殼碎裂的細小縫隙逐漸擴大,最後形成了裂谷一般的深深溝壑。眼球粘連着一絲黏肉緩緩凸了出來,開始探試着來回伸縮,包裹在表面的那層“皮”像是故意展示給須賀渚看一樣緩緩展開,露出裏面暗紅色的組織。

那個腦袋裏空空如也,原本應該是頭的組織現在緩慢變形,最終變成一個不成形、又像章魚一樣伸出衆多觸須的活體。觸手末端漸漸收緊,最後變成了刀刃。

原本的美人,在半分鐘之內變成了如此醜陋的東西。

近日裏,東京降落許多孢子,在着地後開始侵蝕人體,從人體的各種孔洞侵入,其最終目的都是大腦。它們進入人的大腦,操縱人的腦部神經,進而控制人的身體。同時,被入侵的人的頭部也被替換——

這種生物,被稱為“寄生獸”。

它們寄生于人體上,靠人體活着,同時以人類為食,潛伏在人類社會內。這種寄生獸學習能力極強,而且正一步步地進化,試圖融入人類社會。

是人類的天敵……

原來以為只是一個僞裝過的犯罪者,沒想到居然是怪物——

她猛然想起了在車站見到的男人。那個男人……恐怕也是這樣的種類。不僅是那個男人,還有加奈口中的“泉新一”……

須賀渚頭腦一片空白,雙眼也失去了焦距。現在她心裏除了“死定了吧”這個想法在盤旋外,意外地開始慶幸自己把加奈給氣走了。

一開始遇到加奈的時候,她的确帶着點拉一個人下水陪自己的想法。但加奈意外地熱心和友好……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她已經開始珍惜這個朋友。

正是因為如此,她剛才才會對加奈說出那樣的話,把她氣走。

現在看來,把加奈氣走的決定無比正确。事情已經超出了想像,如果加奈在,也不過是多死一個人的區別罷了。

“為什麽……”須賀渚一字一頓地低聲說道,“我的姐姐呢……”

寄生獸的眼睛微微縮了一下,某處暗色的軟肉漸漸鼓起一個形狀,然後表面那層薄薄的肌理迅速分裂開,很快就長出了一張沾着粘液的嘴來。

“死了。”那張嘴一張一合,“被我占領了身體後,死亡是理所當然的吧。”

須賀渚雙眼漸漸拉回一點焦距來。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幹澀得每抽動一下都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她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相處了十多年的親人死了,自己連哀悼都來不及……

“看來我的僞裝還不夠好,被你看出來了。”那張嘴不自然地動着,帶動周圍的皮肉一同抖動,“原本還想好好體驗一下人類的生活,和‘妹妹’好好相處一下,這也是‘那一位’的命令……沒想到這麽快就暴露身份了,真沒意思。”

“你們……有很多只?”須賀渚握了握拳,艱澀地問道,“‘那一位’,還有我見到的陌生男人……還有……”她猶豫了一下,“泉新一?”

“嗯?你也知道他?那個沒能完全融合成功的殘次品……”寄生獸像人類一樣沉默了一下,“居然還讓我們花了不少心思……殺過我們的同類啊,真是想不透那家夥是不是已經背叛了我們,徹底偏向人類了。”

即使沒有完全理解對方話語中的意思,但須賀渚的心髒還是忽然快速跳了幾下,連帶着左臂的血管筋脈都開始隐隐作痛起來。

如果那個泉新一是特別的家夥,那麽加奈——

也許還能安全——

“我改變主意了。”那張嘴喋喋不休地說着,同時觸手盡頭的刀刃一刻不停地懸在空中前後移動着,偶爾刀刃交互摩擦發出讓人牙酸的銳響,“人類真是難搞,這麽脆弱,明明一開始想把這種脆弱的東西當成所謂的‘妹妹’好好養着的……後來想,既然被發現那幹脆吃掉好了……”

須賀渚的心随着這些話控制不住地狂跳起來。胸骨下一陣陣地鈍疼。她不由得低低悶哼一聲,用力按住了胸口。

手心的汗很快就浸濕了胸口的衣服,黏黏皺皺的難受。

“但是現在,我覺得,‘那一位’可能會需要一個模拟泉新一的試驗品……”

面前女人頸上糾結成一團蠕動着的軟肉漸漸展開成醜陋而單薄的一片。然後,所有刀刃都在須賀渚的眼前展開來揮舞着,最後鋪陳出一片令人作嘔的畫面。

兩周後。

加奈有點愣怔地望着面前一只正在進食的寄生獸。它已經完全抛棄了人類應有的形态,放肆地露出了本來的形質。拉長的肉上長出尖利牙齒,撕扯着身下的殘肢。凸出來的眼睛卻瞬間後翻,一下子望向忽然出現的侵入者。

被撕扯着的人類屍體已經失去了半個身子,軟軟地貼着牆角委頓着。殘屍末端是被扯開的腹腔。暗紅內髒混着鮮血和□□流了一地,呈現出一種糜爛的顏色,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充斥着整個空間。

“是人類女人嗎……”寄生獸咬着屍體含糊地自言自語,“反應好微弱……”

是怪物……

因為泉新一看上去無害,所以自己以為和他波長一樣的家夥也不會具有太大的危險性,完全沒有提防,結果沒多想就循着波長找來了。

竟然,遇到這樣的家夥……

加奈咬了咬牙,後退一步,鞋底和堅硬的地面摩擦,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刮擦聲響。

她雙腿發軟,但仍然轉身,用力支撐起身體飛奔起來。

不用回頭看,就能感受到身後有刀刃循着自己奔跑的軌跡而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帶起的風聲簡直要刺破耳膜。

逃不過了——雖然身體還在本能地逃命,大腦卻瞬間作出了絕望的判斷。

下一個瞬間,背後的刀刃就會刺透自己的胸口——

就在這時候,身後響起了令人牙酸的刀刃碰撞聲。加奈一驚,腳下一下子沒了力氣,整個人便往地上栽下去。她順勢打了個滾,身體就朝着一旁堅硬冰冷的牆撞了過去。

沒等實打實撞上,自己就被一具溫暖而柔軟的身體撐住。

直覺判斷那是人類。加奈狼狽地撐着身子,想也不想地擡頭喊道:“快逃——”結果還沒說完,剩下的半句話就在喉嚨裏哽住。

少女逆光對着她。略長的劉海掃過眉眼,軟軟晃了晃後順滑地垂下。幾縷黑色發絲斜斜貼着少女的臉,剩下的被全部挽起到耳後,幹淨整齊得要命,看上去乖巧到讨喜。白膩的側臉逆着微光鍍上一層奶白的色澤,而少女的雙眼此時直直看着她,眼中氤氲出一片細碎柔光來。

她一只手扶着加奈,另一只手卻奇異地變形拉長,末端細分出幾根,每一根的末尾都有鋒利刀刃,和對面寄生獸的刀刃死死絞纏在一起。

接下來,絞首,捅心,分屍。少女一下子就處理掉了那只寄生獸,手段迅速而毒辣。加奈幾乎沒有看清她的動作。

她怔怔地看着被絞成碎塊的寄生獸的屍體一眼,恍然驚覺對面的少女還扶着自己的腰,立刻掙紮着站直了。少女也順勢放開,雙眼依然柔柔地看着她。

她試探地叫了少女一聲:“須賀渚?”

少女略略點頭,輕聲說道:“加奈……”

忽然,巷口傳來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很快,泉新一的身影就出現在巷口。他的手已經變成刀刃的形狀,剛做出戰鬥的姿态就留意到站在一旁的兩個少女,以及一旁寄生獸被砍碎的屍體。他立刻直起身來“咦”了一聲。

眼睛看到須賀渚變成刀刃的手臂,頓時重新彎下腰,繃直雙腿做出戰鬥的姿勢。二話不說,手裏的刀刃便迅速伸長,帶着風聲朝着須賀渚襲來。

須賀渚眉眼間瞬間換上一副凜冽的神色,略略扭腰架住了泉新一的刀刃。同時加奈急到跳腳,喊道:“別亂來!自己人。”

結果她這麽一喊,正在纏鬥的雙方都“啧”了一聲,收回了刀刃。

須賀渚轉頭,無聲地打量了還一臉殺氣的少年一眼,說道:“泉新一?”

泉新一一愣,頓時收斂了殺氣,點了點頭,問道:“你是?”

“須賀渚。我是你的複制品。”少女伸手把發絲撥到耳後,雙眼直視泉新一,“你應該知道,它們已經有組織有計劃地開始展開一些行動了吧。很不幸,你也是行動的一部分。簡單來說就是,你被盯上了。”

過了半個小時,快餐店裏走進了三個看上去很正常的年輕人,挑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桌位坐下。只是實際上,三個人中的正常人只有一個(……)。

“你的意思是,它們希望對我和米奇進行研究?”泉新一問道,同時他的右手上噌地冒出了一個小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須賀渚。

須賀渚不免覺得有趣。她規規矩矩地挺直腰杆坐着,但還是忍不住看了幾眼。雖說有點好奇,但貿然詢問似乎有點失禮。她停頓了一下才回答道:“沒錯。但是它們沒法把你弄到手,一方面是害怕引起騷動和反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勢力平衡的考慮。結果,它們選擇了我,在我的右手植入了……”她低頭看了一眼白皙修長的右手,皺了皺眉,“這家夥比較安靜,很聽話但不愛說話,我還沒給它起名字。”

加奈默默地趴在桌邊聽,到這時候終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住泉新一的手:“米奇?為什麽起這樣的名字啦?”話音剛落,就連須賀渚也忍不住有點好奇地擡頭往泉新一看過去。

泉新一有點無奈地從加奈手中抽回手:“……你認錯手了。”

“……噗哈哈哈哈!”加奈先是愣了一下,結果一臉被自己蠢到的表情大笑起來。泉新一倒是也跟着無奈地咧了咧嘴,轉頭卻看向須賀渚:“那你……現在還處于那些家夥的控制下嗎?和我們這樣子見面……”

“不,我現在是自由身。”少女身體坐的很直,眉眼間乖順的氣質略略收斂,然後換成了一種毫無掩飾的驕傲,“我……把我的‘姐姐’……不,是害死我姐姐的家夥,殺掉了。”

泉新一頓時愣了一下。就連加奈也停下笑,轉頭愣愣地看着她。

沉默了半晌,泉新一低聲說道:“我的母親也……被那種東西……然後我親手殺了那個兇手……”

“感覺,就好像自己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啊……”須賀渚輕輕喟嘆了一聲,“不過痛苦完以後,也算是給了逝者一個交代……只是手上的血……”少女纖長的手指微微收緊,“手上的血,永遠也不可能洗掉了啊。”

“即使這樣,我們依然要保護活着的人,不是嗎?”泉新一急急說道,“就好像我依然在保護自己的父親和青梅竹馬……或者你剛才保護了加奈……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就只能看見她的屍體了。”

加奈略帶茫然地看了兩個人一眼,忽然有點小開心。她伸了個懶腰,露出雪白牙齒笑了笑:“有兩個厲害家夥做靠山,感覺還不錯?”

“喂,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泉新一一臉想揍人的表情,“那些家夥都很危險,不要感應到一個就想也不想地湊上去啊!”

“抱歉啦!以後絕對不會了!我自己想想也後怕得很啊。”

須賀渚看了表情認真的泉新一一眼,然後視線定格在加奈的笑容上。她像是亦被積極氣氛感染一般,輕輕勾起唇笑了。純黑長發襯着白膩肌膚,笑起來清淡卻溫暖,眼神中氤氲着柔柔光暈,就像一副緩緩展開的墨畫,在露出全貌的那一刻瞬間生動起來。

“是啊,要好好保護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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