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6)

也俨然已沒什麽區別了,因為她距離死亡基本已是一步之遙。

殊兒又是一陣幾欲暈眩的痛苦感,只是意識卻偏生又是那麽那麽的清醒,令她不得不強持着神智咬牙經受這一波波由身到心、潮襲而至的煉獄般的苦楚。

夜明珠因了夜幕下暗岚的襯托,散發出的溶溶清光愈發絢爛耀目,那不斷圍着殊兒打小圈子的老虎神色便愈發的慌張。

這一瞬間,她陡然明白,這只餓極了的斑點猛虎是忌憚她手裏的夜明珠……準确的說,又不太像夜明珠。

這珠玉只有指甲蓋般大小,卻似有靈性般的躺在她早已沒力氣收緊的掌心裏,靜靜散發起自身積蓄着的脈脈清輝,煞是伏貼、亦帶着莫名其妙的安然感。

真的,是忌憚這顆帛逸給自己的夜明珠?

殊兒蹙眉,僵硬的手指倏然一顫,那渾似玉又似珍珠的夜明珠忽地在她掌心裏抖了一抖,打了個旋,終究又滾回掌心原處,沒有滑落下去。

猝地看到珠子在動,這餓虎亦甫地一下跟着一個汗毛倒豎!本就焦焦忿忿的一張虎面顯出一種既憂怖又發狂的神色,突然眯了虎目直一仰首,對那不能透下一點兒微茫的天幕“嗷——”地一聲長嘯。

凜冽海風吹鼓得它一身長毛獵獵飄擺,又因了空氣的緊密而被做弄的簌簌作響。老虎铮一颔首,似在這一刻終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後退開了幾步,對準殊兒,弓起身子、蹲下後腿蜷起鋒利的前爪,擺了攻擊陣勢登時便要撲上來!

還是來了……殊兒心頭跟着一緊,下意識拼了力道握緊那珠子。

這一刻,萬頃清光自指縫裏坦緩流瀉,竟似感知到了這副殘破身子的殷殷心念與綿綿怯怖一般,這碧波清輝是比先前深濃十倍甚至幾十倍的耀耀輝輝!

一瞬間,幽冥不見、異彩大放,淩空躍起一抹嬈麗萬千的氣色的虹,這虹橫貫孤島與碧海兩端,與那茫無涯際的浩瀚碧海一樣浩瀚無際不見盡頭,竟仿佛是自銀河之上飛瀑落潭一般的直下三千尺而來!

只在這一瞬,雲蒸霞蔚、祥雲流轉,永劫煉獄被招搖造勢的登地一息就猶如迎來了杳杳光明的白晝!

這般的情景,好生的熟悉……

殊兒已是頭痛欲裂,在驚豔于眼前如此奇觀之時,已經可以感覺到所剩無幾的那些意識正在逐漸抽離自身。

做了攻擊架勢的老虎被唬得再一陣陣顫粟,前爪撓地以資發洩,喉嚨裏一浪浪疊起漸高的悶吼聲在這荒無人煙的海中孤島上,聽來依舊有如煉獄喪鐘一層層詭異而可怖的冗緩撞擊。

殊兒再一次着實奇怪于自己的所經所歷,奇怪這究竟是一顆什麽樣的珠子!為何不僅保得自己經了如斯一疊疊的磨難居然都沒有死,且眼下似又起了吓退百獸的無邊法力?

複猛地念起那個塞給自己這顆救命珠子的帛逸,他把夜明珠給了自己,那麽他自己呢?那人……現在怎麽樣了?

她不敢走神,一走神就容易犯困,一犯困就容易睡着。她不敢使自己睡着,怕一睡過去這猛虎、亦或又有什麽旁的野獸一擁而至的将她連撕帶扒。雖然相比起來予其這麽受盡諸般痛楚的活着,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求生的本能還是在她心底裏十分作弄的淡淡濃濃。

可是後來她還是睡着了,視線模糊、頭昏目眩。最後一絲意識尚未離體而去時,殊兒忽聽得眼前猛虎發出一陣接一陣凄厲無比的慘叫,以及十分濃重的血腥味煞是突兀的刺鼻而來……

恍惚中眯了眸子無意識一瞥,看到正前方有一只蜷于地表的白兔。

匆促一眼又是如此迷離的視野,殊兒看不清那白兔的具體端詳,只有一點十分清晰,就是那白兔優雅恣意蜷曲而卧,似感知到了她清淺一瞥的目光,它甫地一擡首。

血紅血紅有如紅寶石的眸子是在這一擡首後猝然生長出來的;最原本那初初一擡目,那雙精雕細琢的眶子裏,卻是空空蕩蕩、沒有眼睛……

第二十回 患難重聚

一陣猶如陽春三月裏楊柳微風、杏花春雨一般的酥麻暖意将殊兒喚醒。她緩緩蹙起眉彎,口齒沒忍住極下意識的呻吟了一聲。便感覺身子被誰貼着後腰軟軟一擁,接着是男子溫和如玉的聲音:“可算是醒過來了。”

這聲音很是疲憊,又帶着松一大口氣的彌深釋然。殊兒蹙着的眉心再度緊了一緊,啓口徐徐,問得吃力且不确定:“你是……帛公子?”以她現下這副身子骨,多說一句話多吐一個字都似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又忍不住大口大口急急喘息。

“不是我還能有誰。”帛逸勾唇,兩道眉峰亦微微聚攏,“這鬼地方!還好被我尋到個荒廢了的似破廟、又似道觀的地方可供我們暫時跻身。”見殊兒喘氣喘得十分吃力,忙遞了一盞溫水過去囑她飲下,“不過我們的運氣也并不是十分糟糕,不僅有了一時的去處,還被我尋到這些現成的石杯石碗。倒是十分的方便。”

殊兒現下可謂是滿腹的疑問無處可解,譬如這分明是一座荒島哪裏來的寺廟亦或道觀?又譬如為何這裏會有石杯石碗?而且帛逸又是怎麽找到自己跟自己彙合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困擾的她頭痛欲裂,偏生現在這副身子又委實是經不得她去稍想一二的。只好悶悶的一口口飲下了他喂到她嘴邊的溫水。

其實這麽一成串的問題帛逸自己也是不解的,但其中最令他心生忌憚的一件事,他卻又委實不好與殊兒道出,因為委實沒有道理、甚至有些玄乎的聽起來像在白日裏頭做夢!

帛逸情急下塞給殊兒的那枚夜明珠,其實是一對,還有一顆在他自己身上。這一對珠子有如含着磁性一般的可以相互吸引着人的氣血,故其實帛逸與殊兒并不曾真正分散,而是随着海水起起伏伏被沖刷在了同一座小島上。

這倒不奇怪,因為帛逸深知這明珠的功效,故而這不曾分隔太遠也可以說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奇怪的是身受重傷的他借着明珠的力量漸次醒來之後,霍然看到一只乖憨白兔……那白兔似乎有些眼熟,俨如是丐幫裏見過的那一只。

這白兔步履蹒跚,随着撐着身子起來的帛逸的步調走走停停、三步一顧,就這麽一路把帛逸引到了暈厥不醒的殊兒跟前,且在距離殊兒極近極近的地方,躺着一只斑點猛虎已經僵硬的屍體……

太費解了!那老虎決計不該是殊兒做弄死的啊!更加費解的是,這只看來與他們十分有緣的白兔又繼而一路引着帛逸走走停停,終是把他們帶到了這似破廟又似道觀的容身之地……莫說石杯石碗了,甚至沒了塑像的以草甸子鋪陳着的神案上,居然還有十分現成的粗布裁成的衣物!

縱然奇怪,但有一容身之地暫避禍患也是好的。帛逸安置好了殊兒,把那衣物拿到海邊洗了幹淨,旋即生起一堆火,又燒了開水守着殊兒醒來。

忙完這一幹後适想起那幫了大忙的白兔,四下去顧,卻又怎麽都找不到了!若不是這廟堂、這器具、這衣物都是那麽那麽真實的呈現在眼前歷歷在目,帛逸簡直懷疑自己是夢裏見了鬼!

第二十一回 目不視物

既然諸多疑問一時不知該從哪一處問起,且帛逸也未必就能回答的出,那便權且幹脆先不去問了!

殊兒又阖着眸子養了一會子神,感覺身子清省了許多,旋而慢慢睜開眼睛。可她把眼睛睜大一些、又大一些,入在眼裏的依舊都還是這一大片昏黑無邊,哪裏有半分光亮?她颦眉下意識搖搖首,啓唇煞是奇怪道:“帛公子,天是什麽時候黑的?你怎麽……怎麽不點燈?”又意識到這鬼地方當然沒有燈,便又到了嘴邊兒的補充了一句,“生堆火照照明也是好的。”

帛逸目觸她眉目颦蹙頗為楚楚憐人的一番面貌,心底铮然動了一下,旋即穩聲道:“姑娘別急,你身子虛,可能只是暫時看不見,等養好了身子就會逐步恢複的。”他雖然不通曉醫理,但方才在殊兒尚未醒來時見她微閉的雙目溢出血跡,便知道定是被強光刺灼所傷。故殊兒此時的目不能視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聞言入耳,殊兒細細輾轉了一陣,這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不過帛逸的聲音似乎帶着慰藉人心的洞穿力,令她莫說是眼睛看不到,就算是身子動不了話也說不全,只要聽他告訴自己“不會有事”,她便一反常情的當真半點都不覺得心躁!很是奇怪。

同樣,她與帛逸之間似乎又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熟稔感應,她雖然看不到,但她方才初初醒來就能感覺到救了自己的人是帛逸,且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他的身體現下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怎麽樣?”殊兒心裏亦有一動,有若過了心湖的風帶起的層疊漣漪。

“不好。”帛逸不由皺眉,複又松了口氣淺淺一笑,“但反正比你好。”音聲戲谑。

聽得殊兒胸腔有些起伏,心道都到了這等吊着命能拖一時是一時的地步,他卻還如此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形态!

似乎感知到自己觸了殊兒此時淺得不能再淺的底線,帛逸展顏穩了聲息,語氣依舊是輕快的,但比方才明顯就肅穆許多了:“我們被海浪不知沖到了哪一座荒山野嶺……不過還好是彼此都在一處,只得暫且在這久無人跡的簡陋破廟裏跻身,委屈殊兒姑娘你幾日了。”最後半句還是蒙了層調侃的調子。

一聲“殊兒姑娘”被他言的如此簡單随意,惹得殊兒面靥忽而似火灼燙。轉瞬又意識到是自己跟他說可以喚一聲“殊兒”的,便又頓然糾了黛眉似嗔非嗔似惱非惱。可極快便被下一個幾乎并蒂襲來的意識,給把先前這層別扭沖得十分寡淡……自己,自己身上的那些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這荒山野嶺的,除了他,給自己包紮傷口的還能有誰!

他是用什麽給自己包紮的?而且那,那自己的身體……豈不是被他給看了個盡!

心念一灼,殊兒沒防的牽動了傷口,疼的微噤一聲。

她面上神情飛速的輪轉變化極為豐富,帛逸全然都看在了眼裏,對于殊兒的所思所想,邊也大抵忖度出了個大概囫囵。禁不住面上一沉,頗有些心虛的故做了漠漠樣子道:“死都快死了,你還這麽在乎自己這一副皮囊?”旋即鼻息一“呵”,錯開目光搖首微嘆,“看一眼又不會少塊兒肉!”

他連解釋都沒有,居然承認的這麽痛快!殊兒暗驚又暗氣,但旋即又覺帛逸說的話也誠然是大實話,況且現下自個這副身子被利器傷的、被海水泡的、被寒氣濕氣山石瓦礫折磨的也決計不美型。微皺了眉彎:“不是……我是疼得厲害。”把這話題轉了過來。

帛逸定了一下,似驚而非驚的轉目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言語。

第二十二回 你來教我

殊兒卻又跟着犯起了嘀咕,面眸略側,有些小扭捏:“只是,只是……”

不得第一百零一次的承認,帛逸發現自己還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貌美無雙的女子了!即便她現在被他以洗了淨的衣物裹得果斷沒了人形,但偏着蒼白的面頰上飛起的雲巒還是帶着引星墜辰的魔力,做弄的他忍不住就是想親近:“只是什麽?”随口笑問。

似乎聽出了他聲波裏隐含着的戲谑,殊兒抿抿唇兮旋而小聲低低的道:“只是我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旁的是小,萬一這……這再弄出個孩子來可就……”

帛逸只覺喉嚨一噎,差點兒沒被自己這一口氣給嗆得半死!

“我一個世家小姐,我,我……清清白白……”還好殊兒現下目不能視物,不能視物有不能視物的好處,就是總可以避免掉或多或少這些許的尴尬。

如此關乎增兒添女這麽個頗為富有玄機的深奧話題,就被她這一個女愛子家青天白日的言的這般正大光明!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世家小姐、清清白白……何至于,她就能開放到如此地步?這還是那個曾因了他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雙頰緋紅了的曼妙淑女麽!

帛逸邊聽邊覺得自個這臉燒的燙的都紅到脖子根兒了!都在考慮着要不要先出去避避這尴尬:“你你你,你這是什麽意思?”縱他一個風流皇子此時都覺得自愧不如,怎麽這姑娘空長一副豔如桃李的好皮囊,舉止做派也是絕對的閨秀氣韻,怎麽此時吐口言及起的這話題卻丁點兒都不存大家風範呢!

殊兒側側頭:“沒什麽意思啊。”語氣很是純良無辜,旋即又抿唇補充,“我是擔心。”

擔心?帛逸頓然額角冒汗,心道自己方才忽閃了想與她親近這麽個該死的念頭,只這一下就被她察覺到了?轉瞬更是覺得自個這雙頰之上被覆了炭火般的生燙生燙,忙遮掩一般就口急言:“我是不會對你做那種事的,你擔心什麽!”旋而從頭到腳把殊兒打量了一番,咽了口口水,搖首嘆嘆,“況且,況且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想做也做不了……”這模樣很是尴尬的可愛,只可惜殊兒她此時看不到。

但帛逸這話在殊兒聽來就很是混混沌沌、沒頭沒腦:“哪種事?”繼續十分無辜的問。

她誠然不是有心的,也不是個浪蕩的;相反,自小世家的禮教她一向遵循極好,十分懂得守住這一層男女之防。就是因為遵守的太為嚴格了,她才會起了這這那那的許多後怕。別看她已癡長到了一十六歲,但這方面的事兒她仍然單純的似個稚童,只滿心認定跟一個不存血緣的男子朝夕以對相處久了,就會有了那個男人的孩子。

帛逸更是傻愣愣的不明所以的接口:“就是……那種事。”一張臉更加的紅的透亮!

殊兒見他一個大男人居然這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忽而就極其的不耐煩:“到底哪種!”接口的極快。

帛逸怔了一下,心裏似乎有了那麽點兒明白:“你,不知道麽?”再咽了口口水,試探着小心的問。

“我不知道啊。”殊兒蹙蹙眉,“我還小。”語氣很輕。

做弄的帛逸卻幾近的尴尬又幾近的沒轍,可她既然已經把自己逼問到了這裏,也委實不知該怎麽跟她搪塞過去:“那等子事兒原該是你出嫁之前,你……父母會教你的!”終于勉強尋了這麽個理由,帛逸心裏松快了一下。

“可我現在還沒出嫁就已經跟你共處一室了。”殊兒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而且我父母兄姊都不在這兒,雲離姐也不在,公子你教我!”

帛逸:“……”

第二十三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一(1)

帛逸沒了言語,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堪堪的走出去的。

說了這若許的話,殊兒也實在覺得自個這身子很是疲憊,意識也就不知覺的跟着起了層疊的抽離。

不知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她可以清清楚楚的感知到這是一個夢,但夢境卻很清晰,夢的篇幅委實冗長。

帛逸放于她身旁的夜明珠在這一刻忽而流轉起一種極為奇怪的光澤,不再是清一色的光波,而偏起薄薄的紅、淺淺的紫,若闌珊春意時迷離朦胧的、籠了霧霭的桃花淺影。

在夢裏,殊兒忽聽有人喚自己“令月”。

令月,令月……

低低迷迷,徐徐緩緩。

殊兒只覺自己在走一條路,起初極窄,旋而那足步不受控的往前飄逸,越來越寬越來越寬,最後她整個人被籠罩進一團霧蒙蒙的白煙裏去了!

她慌忙擡袖,下意識的遮住了眼睑。同時一陣天旋地轉,那白光也如殊兒所料一般愈來愈刺眼灼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倏然一下猝地沒了旋轉的動靜。

殊兒放下衣袖,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色彩鮮明的光鮮世界!藍天白雲、紅牆碧瓦,宮闕重重、禦道深深……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

淡粉疊白淺色的宮裝紗衣,沒有大鑲大滾、大起大伏的堂皇豔麗,但經這股不是很熱的薄暖的風兒輕輕一撩撥,再被女子堪堪如蝶的落身下去,還是重着绾發間那只蜂喧蝶嚣的牡丹簪,一齊兒周匝出一圈淡淡的烏沉影子,卻是潑墨的大手筆:“兒臣給父皇請安,父皇龍體安康。”

俯身斂襟,然後再起來,簡單的幾個動作行的已是那麽的熟稔順勢。令月側過泠眸,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眸裏有流轉着的韶光剎那就被暈染開。對着分明沒人的殿堂朱紅色的兩道宮門,行過這每日必備的請安禮後,她轉身昙昙然離開。

深宮不知流年飛度,太索然,一直如是。究竟從什麽時候起,原本溫馨的父女之間本該存乎着的天然舒意,變得這般不能輕酌!

她名喚冷令月,是大楚國的公主,是父皇的第五個女兒。但也是最不被重視的一個女兒。

話倒是也不能這麽說,因為父皇的子嗣畢竟太多了。除卻幾個皇後所出的哥哥姐姐,令月這般庶出的皇子公主不被重視、不得寵愛也是很順勢的一件事情。對那似乎永遠都是神聖非常的、高高在上的楚皇——自己名義上的父親,于他們來講有得便只有無盡的尊崇與謙卑的恭順。這在皇家也是一件不能逆轉的事情。

令月在轉過回廊的霎那,有一朵離了枝頭的桃花迎着風兒的兜轉朝着她幽幽的飄忽過來,撲在面上便妖妖的。複打了個旋緩緩兒落下去,黏連在她雪白脖頸間帶着的一枚精致玉兔上。

她嘆了口氣,擡指把桃花瓣從玉兔身上拂下去,又将那精巧的白玉兔托在掌心裏遞于眼前細細瞧着,唇邊迎曦陽的光波閃現了一道淡金:“小兔子,你說我那望不穿也走不盡的前路,難不成當真便會如此清索寡淡、沒有半分情趣可言的一直下去麽?”她娟秀狹長的眼角眉梢浮起了黯然神色,不多,只是幾縷。旋即輕緩一嘆,“若你是個能言能語的人,那該有多好啊。”面上浮起的遐想與失落,讓人觀在眼裏只覺心顫。

這玉兔的眼睛被陽光做弄的閃爍了一下,當然沒有回答令月的話。它是件啞物,是令月的母妃入宮選秀時族人為保平安而贈于她的,在有了女兒冷令月之後,那位不僅為大楚國皇妃、還同時擔任着上官一族族長的上官氏女子,便把這祖上傳于歷任族長、據說可以護佑平安的白玉兔送于了這個獨一無二的女兒。

這玉兔生得精巧,是以整塊兒羊脂白玉璞雕成的,寸來長的身量,通-新~回,憶、論。壇-身晶瑩剔透、細致入微,兩只兔耳一豎一躺。

除了這一雙流彩生波的眼睛不知是鑲嵌着什麽奇異的石材之外,這兔子還有一個很是奇妙的地方——在豎起的那只左耳後面有一個微凸的小孔,剛好可以穿了紅絲線戴在頸間。巧妙處在于,即便是有一日不甚滑脫了墜了地,那兔子因了這左耳後巧妙的凸起,也不怕被摔碎;因為剛好可以被這凸起墊起身子減去負重,碎得只會是這個凸起。同時即便那凸起碎了,也不妨礙兔子的本身,因為本就是作為防護之用而接上去的,兔子紋絲都不會看出有哪裏缺少了一塊兒。

第二十三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一(2)

這麽一個巧妙的裝置,看起來微小的很,卻是比着極精準的度量黏連在恰到好處的點位上的,可見當初雕琢這玉兔的工匠有着怎般缜密不茍的心性、及一雙巧妙的手。

令月極喜歡這枚小小的白玉兔,這枚玉兔可謂是她深宮空寂的日子裏,最為貼着心坎兒的無聲閨蜜。

雖然五公主冷令月如今還不算大,也還出落的不算很美,未曾滋長出成熟女人百媚無法拒絕的、露骨又含蓄的煙華豐韻。但她周身上下萦索着的那種揚灑在骨子裏的、與其名門世家出身的母親一轍胎刻的氣質,已經讓人不難預見到她日後的冠嬈——風華絕代。

“咳!”

身後被人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令月一驚,那突忽而來的少年已經一閃身把臉湊到了她面前:“美人兒姐姐,你在發呆?”他是帛逸……不,在殊兒的夢裏,這少年喚作華棂。

令月被唬了一跳,當看清了來人原是他後,适才将玉兔重新往脖頸間戴好,旋而撫着心口平平氣息:“你吓死我了!”擡手對着他太陽穴輕輕戳了一下,蜻蜓點水般的。

華棂忙故意做出吃痛的模樣龇牙咧嘴的讨饒:“我錯了錯了……你看你原是有着這麽一層溫柔似水的外表,端得要如此粗魯的敗壞了淑女行徑?”

令月一木。她正派慣了,最是說不得俏皮話兒,素來也最是害怕旁人在她跟前同她俏舌,因為她往往不知該怎樣接口。

華棂是令月不日前在荷花池邊結識的少年,彼時也是這麽個初初例行過了每日必須的請安禮,後令月正煞是無聊的踱步散心。

喜靜的她身邊大抵是不帶着服侍的宮人的。就那麽獨自一人,沿着熟悉的宮道冶步驅驅的行至荷花池,尚從一樹洋槐後坦緩的走出來,一擡首時便不期然的與正在打量她的華棂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在這宮裏頭,令月跟自家姊妹兄弟們的走動一向不多,除卻少數幾個一只手都用不完就能數得出來的哥哥、還有服侍周圍的公公之外,她還沒有見過旁的男子,且還是如此一個有着溫潤清澈的眸波、筆挺绡玉的身姿的美男子……

只是這位看起來年紀同她相當,大抵也就是個十八、九歲的美少年,舉止做派委實是輕浮的很了!

他那雙墨玉般的眼珠兒迎着令月上下轉動一圈,忽而定格在她若幻若真的淑麗眉目間,十分不禮貌的半是含笑、半是正色的道了一句:“姑娘可是桃花妖?”其實這也并非一句俏嘴饒舌,就在方才初見令月的一瞬間,那堪堪的眸波一碰撞,華棂有一刻委實是如此想的。不過不是桃花妖……是桃花仙。

“桃花妖?”

令月從不曾聽得過這等玩話,蹙着眉頭張了張口,卻把疑問落在心裏,只一雙含水帶煙的眸子流露出薄薄的詫。

這眸光兩道把華棂引得好似失魂。他定了一定,又持着朗朗的語态,開始自顧自搖頭晃腦道:“美人兒本非娘胎生,原是桃花兒樹長成!”誰知他搖頭晃腦搖得太投入,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個給摔到了荷花池裏。

還好令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自此二人結識,他道自己是一位藩王的質子,名喚華棂,這幾日在宮裏頭等着父王交接些事務,後就把他留在帝都了。

令月則騙他說自己是一位後妃娘家的侄女,這陣子進宮探望姑母,被留下來小住一陣子。

深宮裏的歲月極其無趣,嫔妃們至少還可以鬥一鬥計、比一比嘴上功夫。可似令月這般的皇嗣卻是連這娛趣都委實是難有,扯些小幌子弄弄小心思也是無可厚非的。

第二十四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二(1)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怎麽又發起呆來了?”華棂擡手在令月眼前晃蕩幾晃,引她回神。

令月方把神智一牽,才欲同華棂言話,又兀地看到嫡出的二哥自不遠宮道正邁步往過走。她心一震,忙一把扯過華棂,将他拉到一旁花樹蔥郁處,并着自己一并把身子蹲下藏好。

“喂你做……”華棂這話還未及問完,便被令月擡手一把給捂住了口鼻。他發不得聲息,只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以示抗議,但抗議無果。

直到二皇子淡淡然從他們身前走過去好一大段路,令月才放開了他。

做弄的華棂撫着胸腔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一張俊面也依稀憋得泛了薄紅:“你你你……你謀殺啊你!”把語氣低低壓住,咬牙切齒的發狠。

令月沒了跟他玩鬧的心境,起身往花叢外走。華棂一見她不識逗,暗道一聲“無趣”後,也忙不疊站起來追着她一并出去。

有絲竹曲調順着阡陌宮廊濡染起來,是那熟悉的《蘭亭序》,令月不知已聽過了多少次,卻還是很喜歡。

華棂皺眉,看出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也十分自覺的斂了斂玩味:“剛才為什麽要躲起來?你……這麽怕二皇子?”

令月掃他一眼,沒言語,徑自走路。

華棂亦步亦趨跟着她走。

就這樣一路閑走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是飄忽着的。目光想瞧又怕唐突的時不時瞥令月一眼,她粉裙淡妝、烏發簪着瓷白玉牡丹,雙眸似水、卻帶着昙昙的冰冷。

這樣的令月讓他歡喜,或者說無論何種情态面貌的令月都讓他歡喜,偏生歡喜之中又摻着渙散不得的心疼,因為這女子一雙眼睛極美,眸光裏帶着淡淡的莫名哀愁、又似乎那哀愁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這般的情态出現在一個大抵十八歲的女子身上,合時宜麽?不合時宜麽?不知道。

直到又這麽沿着宮道漫無目的閑走一陣,華棂踢着腳邊的石塊兒也是無聊,才又見令月纖狹的羽睫向他懶懶散散抛過一個雍雍顧盼,啓口淺言道:“不是我怕二皇子,只是你在這宮裏頭呆的時間太短,尚不識得諸多繁雜。”

“你跟二皇子之間有什麽紛雜往事兒?”華棂起了興致,又往她身旁湊去,言語逗弄她。

令月瞥他一眼,複搖搖首:“平心而論,後宮的水實在太深,稍稍哪裏不如意不稱心了,就恐招來禍事。還是大家各掃門前雪的處事方式最是妥帖!所以我避開他,免得招惹了事端。”這是令月從小便耳聞目染着的深宮處事人之常情,也是一向奉行極好的立身章領。不過她有一點瞞了華棂,就是她的母妃為上官世家家族小姐;而那位二皇子的母後乃是與上官家祖上便不合的北冥世家小姐。故此,更是能少碰面則少碰些面兒為好。

是時的大楚有四大世家,分別是慕容、澹臺、上官、北冥。

有兩大名門,分別為當朝太後的娘家顏家、與富可敵國的江西商甲姜家。

四大世家中前朝後宮均有為官為妃者衆數,彼此之間分分合合明争暗鬥的十分厲害。而那兩大名門,姜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商場不順,索性坐吃山空,漸漸走向蕭條,難逃敗落的命運;只有出慣了皇後的顏家,因有太後支撐,實力尚可,但也不似先前那般如日中天。

宮中皇後已逝多年,後皇上扶立了順妃北冥氏為新皇後。這位皇後委實是功不可沒,為皇上先後誕下皇長子、皇二子和皇六子三個兒子。最小的六皇子不日後也年滿十八,行了成人禮便就要出宮封王賜府。

這等紛亂的局勢,令月從來都抱着避之不及的态度。莫說是二皇子,無論是哪個皇子公主她也誠不願去同他們有過多交集!

“原是這樣。”華棂皺眉點頭,“哎,那位二皇子脾氣是個好相處的不?”

令月搖首:“雖然交集不多,但也大抵可以看得出來,是個冷漠又高傲慣了的。”

其實二皇子為人,華棂知道的是再清楚不過……眼下卻還是做了樣子,煞有介事的搖首“啧”了一聲:“嗯,果然是姓冷,人也冷啊……”

第二十四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二(2)

令月沒有接他的話茬,擡頭瞧了眼天色,複斂眸徐聲道:“我現下要去看我的……姑姑。改日再陪着你玩兒吧!”母妃昨兒說好了今早晨過來看自己,此時應該已在自己寝宮裏等着自己了,令月委實不能因了華棂之故而讓母妃多等。

“好。”華棂一笑,美好的清澈眼波裏有陽光的溶波爍動,“那明兒個我們在荷花池畔見!”心下微有失落,這失落碰着心口、擦着脈搏留下淺淺一道印子。但他面上卻具斂了這若許黯然,依舊是那個翩然陽光的俊逸美少年。

因為令月自身便總有一股化不開的哀愁籠罩與環繞在身畔,若是華棂再染了失落,氛圍豈不愈發逼仄?他不願她的惆悵有一絲的加重;他想幫她化解這惆悵,哪怕只能幫她化解一絲也好。

“嗯。”令月應下,心頭亦是澀澀的,但她面上依還是那抹淡然的清漠。不是她懂得壓制,是這情态浮在面上挂的久了,漸漸便也成了習慣。

如織心念輾轉鋪陳,這澀澀的意味漸趨就變成了袅袅的酸楚、及摻雜着的薄疼。她知道華棂再過幾日,應當就要出宮搬入質子府了,這一出宮,一道朱紅宮牆看似淺薄易碎,其實隔絕着的又是多少見不得與思不得的血和淚!宮裏宮外、天涯咫尺,那意味是什麽,誰也都清楚。

如此,若得他能在自己身邊多陪多伴一日,也都誠然是賺了的。

眼見令月娟秀的眉目間浮了哀哀、後又變得淡泊無痕。華棂知她就要行離,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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