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揪,急急揚聲問道:“不知小姐的姑姑是哪一位妃嫔?”
令月猝地止了前行的足步,回眸一笑:“上官美人。”
剛好有流轉的天風缭亂了令月額邊幾縷青絲,離合的春光化了萬頃碧水、幽幽蕩蕩的在她朦胧的眼底掀起細碎的漣漪,看得華棂清明裏摻着微亂的神緒不自覺又恍了一恍……心間也有了了然,暗自忖着:“原是上官家的……正六品美人啊。品階不高。”
令月見他就如此陷入了迷離惝恍,心念微動,卻沒管顧,轉身離開。額前那一抹依稀垂下的青絲流蘇合着步調,在天風裏漫散撩撥,一上一下、十分悅目,整個人似也跟着化了蝴蝶。
華棂向着那抹蕩漾的倩影深深凝望一眼,旋即轉身,往着相反的方向雙手負後、闊步離開。
須臾行步,令月忍不住回頭。
陽光溶溶的金波将華棂本就高大開闊的身姿恍的愈發英武筆挺、卻又不失一股滲入骨髓的清秀與溫潤。她看到他緋紅鑲白邊的織錦炭袍跟着金波與足步的曳動,而在地表投下一圈淡淡的殷紅霧影,游弋離合、慢緩溫柔,若幻若真的紅了一池碧水,染了一地殷殷。
。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适逢花開時節,大楚國最為宏偉瑰麗的都城皇宮,從來都不缺少各色名貴的花卉草木。姹紫嫣紅霧氣迷蒙,阡陌宮道也被那花兒那影映得扯得清光流轉。
不過這行步其間金盞銀臺般的,一足三聘、妩媚無骨生姿嬌柔的逶迤身影,卻是大楚國最為明豔照人的一枝花兒。
令月覺得自個心口似乎被什麽給填充的十分滿溢,就這麽兜着一懷沉冗逼仄、又着實找不到由頭的繁重心事,她一路呆懵懵回到了自己的寝宮,只覺好不害人悶殺!
寝宮裏也關不住滿溢的春色,那花草樹木通通兒都似着了妖道一般,爛漫簇密、不加收束,就連軒窗敞外一枝最常見的不起眼的細細的柳枝,也在時今眼下美得無可方物。
幽風一吹,緩緩的,不大也不輕的力道,那一簇簇垂楊柳枝子便跟着灑了烏塵的顏色投影下來,斑斑駁駁錯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格一小格分割開來的曼妙格局,頃然就滋生出一種大海面上波濤翻滾樣的、不規則又靈動的錯覺。
牡丹白玉簪下垂了七彩色的吉祥穗子,弱柳步調顫悠悠的,令月在兩旁侍女一挑珠簾、晶晶弄脆的同時,上官美人那噙笑的姿顏就這麽不經意的撞入了她眸波裏:“母妃。”令月甜甜的喚了一句,奔身迎着母親的懷抱撲了進去。
上官氏緊緊将女兒擁了擁,旋即引着她與自己雙雙落座,再溫柔的将女兒挂懷:“哝,母妃給你帶來幾道小點心,你且看看合不合口味?”她莞爾一嫣然,淺淺的,有如春溪之上騰着紫雲的一縷霧影、又若袅袅的煙波。
上官美人真的是一個水一般的女人!不,她就是一汪水,純純的、嫩嫩的水;最溫柔、最潋滟、最清澈、最鮮香、也最無情的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載舟覆舟、運籌帷幄、兀自無語的向東流過,再頑強鐵硬的心也抵不過的無情。因她是上官一族的族長,也因她是楚皇的妃,故她有着一顆異于常人堅硬許多的心!
但,從來都有意外。她的女兒、她唯一的孩子,便是她的意外,母親的意外;她唯一的弱點,她存活下去、在這魚龍混雜的望不穿的深宮之中不斷抗争立身、謀求高位的唯一理由。
全部的、沒有紋厘保留的,理由……
是的,上官一脈時今底蘊雄渾濃厚,不缺她一個充數的宮妃。不喜争不喜鬧的她完全可以占個位置靜靜然就此老去,協調、打理族人之間時事與勢力的格局分化,就此便足矣;但她不能夠了,因為她有了令月。
風過,周遭被撩起一圈圈細膩的百花香,美人方将心緒從女兒那裏驟牽回來;指尖無意的同令月脖頸觸及一下,觸及了玉的清涼。
這一涼,倒讓她霹靂間想起了些什麽:“寶貝,你脖頸間這枚白玉兔,是咱們上官家傳于歷任族長的信物,也是母妃自小貼身、不曾離開過一時的物件。卻是直到母妃入宮,族人才正式的贈予了母妃。”邊擒起這玉兔慢慢撫摸,忽見原本晶瑩剔透的兔身間竟有絲縷血痕氤氲、延展,心知是被令月的氣血所滋養着的化現結果,“母妃并不信它有何奇特之處,母妃只希望它可以庇佑你的平安喜樂。你萬要好好兒的保存。”旋即将那玉兔重新為令月戴好,反手摟住女兒,眉目間盎然着化不開的慈愛。
令月有些微倦,阖了雙目緩緩點頭,就這麽半躺在母妃的懷抱裏,漸漸兒熟睡過去。
妖光一米,年輕的美人面着懷抱中無盡乖憨可喜的女兒,心裏只覺一個鈍沉。
她擡了水目、咬了朱唇,眸波游離在軒窗之外極悠遠的一道天幕,就這麽于心底裏暗暗發誓:“雖然我上官纡蓉在後宮中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美人,身份地位皆是卑小輕薄。但若有人膽敢欺負我的女兒,哪怕半分……不管那個人是誰,我定會竭盡我的所有,給他好看、跟他拼命!”
琉璃瓦迎合着豔陽的經緯,散射出的燦黃燦黃色的長蛇金波,吓走了其上一只權且停住歇腳的嫩小春燕。撲棱翅膀、振翼扶搖。
剛巧,屋頂經年之前那些日積月累下的黯淡風沙,化成雨紛紛飄落……
卷二[ 第一世·東走西顧 ]誰,撫我之面,慰我半世哀傷;誰,攜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第二十五回 獨步蓮華曲(1)
帛逸眉彎在不知不覺間打成了結,煞是好奇的俯首凝視着睡夢中的殊兒。十分不理解,她為何把鋪在周圍、熏得暖香的稻草一大把滿當當的抱進懷裏,還低頭在這其間不停的緩蹭着,好看的唇兮徐徐呢喃:“母妃,母妃……”颦眉斂眸如是念叨,這是做了什麽怪夢?
她這個樣子已經維持了好一陣子,帛逸也這麽低首皺眉的盯着她看了好一陣子。是時忽有煙霧自升起的火堆間緩緩飄起,借着迂回過谷的風的勢頭撩撥蕩滌,缪轉飄忽進了殊兒的鼻息、也漫溯進了帛逸的鼻息。
帛逸以袖往鼻尖擋了一擋,忽聽殊兒被那熏煙做弄的打了個噴嚏,旋即見她緩緩兒睜開眸子醒轉過來。
帛逸一張俊臉就這麽無限放大的映在殊兒彼時的眼波裏,十分蠻橫霸道的占據了她目之所及處的所有的視野範圍……如此迫近的距離與誇張的構局,便是再怎麽美型的人也會被做弄的着實恐怖的打緊吧!
很自然的,殊兒在将眸子睜得滾圓、直勾勾愣怔了須臾之後,兀地扯開嗓子“啊”地一聲大叫。
這咧着嗓子突忽而至的女子厲叫,把帛逸吓的條件反射的整個人彈起來向後退開三步!
同時又聽殊兒緊接着就是一句:“華棂,不說好了在荷花池畔等着的,你來我寝宮裏做什麽?!”語氣疑惑又帶着微微的惱,尚還摻雜着因了聲息起伏劇烈、而沒能抑制住的些微顫抖。
帛逸在這一刻再一次徹底的石化掉!
微光漫溯,草木炭火“噼啪”熏暖的聲音跟着回旋耳廓,眼前惝恍的視線一點一點變得清楚明朗了許多。一來二去的停頓間隙,殊兒亦跟着一愣,即而擡手捂住嘴唇,桃花眸潋滟蹁跹出恍如水波的漣漪、與後知後覺的恍然……這一瞬自幻夢落回現實,她閉了一下雙眼,撫着心口深深籲了口氣,心道自己方才那場夢做得未免太光怪陸離、又觸手可及了些!睡得太死夢入得太深了,一時半會子沒能将幻夢與現實的界限分的直白明朗,竟是說起了胡話來!免不得深深懊惱兼帶着汗顏。
有足音有些坦緩的漸次響起,殊兒側目,是帛逸慢慢向她走過來。
許是被殊兒方才一反常态的言行給吓了一吓,帛逸沉着一張臉,眉目神情凝重十分。行到殊兒身邊之後斂目凝神,擡手探過她的額頭,聲音輕飄飄:“你,沒燒糊塗吧……不認識我了?”
殊兒“啪”地将他覆在自己額心處的手打掉。這是下意識的直觀動作。
帛逸不見着惱,換來更為恣意且濃烈的一通舉動,他一把摟住殊兒尚還挂着彩的、只做了簡易包紮的纖肩,俯身颔首,與她額頭抵着額頭:“你能看見了?你看得見了!”聲音歡快明朗的若三月裏喧鬧不止的雀鳥。
是啊……
念頭跟着一個輾轉,遲遲鈍鈍的,殊兒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居然又能夠看見東西了!卻不想十分作弄的,這時又覺一陣頭暈并着腦仁兒疼,這疼痛十分微妙,似是抵着對着哪一處穴位下了數不清的密麻麻鋼針,一點一點由淡至濃,抽絲剝繭般一浪浪向着她額心、太陽穴、還有才堪堪複明的雙目潮水樣襲的狠戾!
“怎麽……”帛逸顯然感知到了殊兒的不大好,沒及多想反手把她身子整個帶到了自己懷抱裏摟住,“怎麽了?又是哪裏疼得厲害?你跟我說,你告訴我!殊兒……”即便帛逸自己也是一身粼粼慘烈的傷痛,但再痛再濃的肉體疼痛也不及滴點她所帶給自己的心痛。
或許當真是前世有着凝固不化的緣分吧!這個與他在七年之前不過一面之緣、七年之後再度相遇也不過幾日光景的女子,總也能那麽輕易那麽輕易的就波瀾過帛逸一顆藏着萬種風情的心。他總也會忍不住痛她所痛、急她所急;遵循着一顆心一個魂的驅使做弄,誠是半點兒都由不得他自己收束控制!
第二十五回 獨步蓮華曲(2)
一浪浪刺刺麻麻的疼痛不見止息,殊兒最初時還可以抿緊唇兮咬住口齒提氣抵聲的控制,但漸漸便覺自個這毅力是委實不支了,便不自覺起了一陣陣細細微微的喘息呻吟。
不高不重的聲音幽轉轉的飄入到耳廓裏,跟着撩撥刺麻着的就是帛逸的一顆心。帛逸牽了殊兒的雙手握于掌心,又以十指與她相扣一處,十指連心,以求掌心傳遞而出的絲絲縷縷稀薄暖意可令她所受苦楚輕減一些。
但沒有效果。
眼見殊兒一張本就血色全無的面孔變得更是慘白的像金紙,帛逸頓然倍感無力……處在這麽個什麽都沒有的根本就是窮山惡水的境地,任憑他有再機變的手段,面着急需藥石醫治的殊兒也委實是難為無米之炊!情急中再一次想到了救命的夜明珠,忙放開了殊兒,忙忙亂亂的把自己袖口裏的那一枚夜明珠也取了出來,并着留給殊兒的那一顆一齊塞入她手心裏握緊。
夜明珠緩緩流瀉的清光透過她纖長似玉的手指,于縫隙中篩灑出別樣的美感。仿佛當真有着無邊的奇效,可令人生出莫名就十分完滿的好心境。
感知着懷抱裏楚楚憐憐的伊人漸趨止了顫粟、呻吟之音緩而變淡變無,帛逸一顆跟着上下左右起伏颠簸了好幾個過的心适才重落于平穩!
不知是一種發于何處的神秘力量的指引,殊兒覺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團瑩瑩生光的彩雲霧岚間。就着忽起的靜好之感,她放松了全部的神馳,閉合雙目,枕着帛逸厚實安然的肩膀,似是又要慢慢的睡過去。
一瞬仿佛萬物皆靜皆止,好似步入涅槃的大境界。殊兒暈暈乎乎的不辨黑夜白晝、不解南北東西,雖雙目分明是閉合的,但她卻于無邊永夜深黑中甫見一少年淩波獨立于清虛。
這少年生得極好的皮囊,狹長的劍眉斜飛入鬓、精致若玉削的丹鳳眼亦呈上挑的勢頭,鼻翼挺拔,唇兮粉嫩又勾一道微微的白,膚色瓷白微透光波,着一襲白衣隐泛玉色,三千華發烏黑若潑灑而就的濃墨,颔首略略、微低雙目,全神貫注的吹奏撫弄一支翠玉長笛。
通身流雪飛霜、冰冷卻并不顯得清漠寡淡的好豐姿,空靈飄逸、自在潇灑俨然谪仙。
而那笛音更是清越透徹,随高超的演奏技巧與纖長素指的不斷舞動,那曲樂時而低回婉轉若過谷的幽幽深溪、時而高亢險陡如挂崖的瀑布!真個是廣陵遺憾、長河驚浪,道不盡這人這曲幾多妙哉大奧義也!
“這位公子,你……”殊兒于渾噩中不由自主的開言。
這時忽聽曲音陡落、萬籁俱寂,那撫笛吟曲兒的翩翩神聖擡目一笑:“這曲名為《獨步蓮華》,有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
多麽驚豔疊生的一擡目啊!這一時好似佛音禪語綿連而至、好似清古與火熱相碰相撞,遂而形成了大智的清波音浪于天靈骨灌頂醍醐!
只因這簡淺清靈的擡目一笑,整個黯沉的世界都仿佛被點亮了!溫文儒雅中又不失挺拔銳氣的語态與之相輔相成,好似應正我佛拈花一笑的心中了然……
殊兒就在這一瞬裏重又沉入夢鄉,身心安然、魂魄清澈。此心安處是吾鄉。
第二十六回 心念暗動起
昏昏晨陽驚起了荒島之上蕭林裏栖息的雀鳥,新的一天如約而至。
孤寂海島從來寥寥,這般靜然的晨曦熏光,将目之所及處的景致剪影出坦蕩蕩的餘韻。比之繁華的帝都皇城,這份清朗的好風骨自然是別有一番味道的。
晨光撲面,輕輕的。殊兒眉彎微皺,倏悠悠醒轉過來,下意識的睜開眼睛凝眸去顧,又是一大片茫然悵寥的虛無,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到。
她嘆了口氣,頓感身如浮萍、無所依托,但就在這又茫又惱暗暗生恨之際,只覺身子被溫柔的圈攬進了一個懷抱裏靠好。
自然是帛逸了,殊兒心知。
他的胸膛很厚實,使得浸染在此情此境下的殊兒頓生安然。人在無所依靠之時是最需要依靠的,這個時候突忽而來的依靠顯得尤其重要。殊兒很享受帛逸所給的倚靠,享受着他所帶來的溫溫的薄暖。荒蕪的心略有安然,她乖順的阖了眸子,就在他懷抱裏緊緊靠好,靜然不語。
“眼睛……又不太靈光了麽?”帛逸皺眉,試探着向殊兒問的小心。
殊兒沒及多想,阖目淺淺點了點頭。
帛逸心下了然。他對醫書略有研讀,依稀明白殊兒昨晚那一陣子雙目的突然清明,當是眼睛将殘餘着的所有能量徹底積蓄、堆積後一齊爆發出來的結果。多種積蓄全在這一刻裏一齊的散發出來,其實不是好事,一如煙花滑過天際之後接連便是深沉的黑暗。昨個殊兒短時間的複明,乃是徹底失明的前兆。
徹底失明……
這個念頭才一閃過,便似有滾着烈烈焰火的繩索沖着帛逸的心口狠狠的抽了過去!這樣**不離十的猜測是可怕的,帛逸心照不宣,他恐殊兒擔心,便沒如是告知,只是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柔着語氣安慰她歇息幾日便會好的。
殊兒并不明白許多醫理,只因昨夜裏突然可以看到東西,而不經意就變得希望滿滿,實覺自個歇息幾日,當真便可以複明了也未可知。
是時殊兒倚着帛逸的胸膛,原本是極安詳惬意的。但不知是不是這麽個倚靠的姿勢委實令她乏味了些,思緒就開始無意識的兜轉飄忽。甫想起帛逸當日只身突破重圍救下自己時,為作掩護是做了一丐幫成員的扮相……心念一恍,下意識滑出帛逸的懷抱。
這個舉動把帛逸又一做弄,皺眉不解的眯眼看她。
殊兒抿抿唇兮,複吐言急急:“乞丐的衣服你也敢穿?”頓覺自個現下念起這茬,未免是太後知後覺、也無理取鬧了。但不管她承不承認,她委實是騁着心性刻意拿捏着腔調故作,這故作……有點兒類似于撒嬌鬧小脾氣,“離我遠點兒!”嬌滴滴一句,頗為嫌厭的推了帛逸一把。
不過眼下殊兒這一成串的小動作,看在帛逸眼裏怎麽都覺得很是暧昧了些:“怎麽了?”忍不住嬉皮笑臉反倒往殊兒跟前湊,“哎先前還好好兒的,怎麽現下說尋茬子就尋茬子?當真是女人心海底針,怎麽摸都摸不透啊!怪哉怪哉。”
殊兒雖然看不到,但分明可以感知到帛逸慢慢兒在湊近自己,柳眉微糾、啓口啧聲:“虱子啊!”
“啊……獅子在哪裏!”帛逸借勢一擁殊兒,提了語氣有意逗弄,“別怕別怕,我保護你!”他是誠心的。只可惜殊兒現下雙目失明,看不到帛逸一張流轉着許多湊趣、調侃情态的俊臉。
殊兒聽出了他語氣裏的怪異,心裏頭也了然着他的此“獅子”非彼“獅子”,糾葛的柳眉在這一刻舒了一下、即而又展了一下:“你故意的……不搭理你了!”出口的句子、不覺做出的扭捏神态至使她看上去更顯嬌柔可愛。
這般情态面貌使得帛逸再一次中了招,不由将殊兒往自己臂彎深處又靠得緊密了些。他公然在吃一個病人的豆腐,偏還顯得如此順理成章的叫殊兒那脾氣發作不得。
帛逸颔首,目光追随着幾瓣被夜風吹撩起的草葉的翩然姿态,忽穩穩語氣有些嚴肅的同殊兒念叨:“這陣子我一直在紮簡易的木筏。等再過幾日,我們便再冒一次險,看能不能離開這鬼地方。”孤島不能久處,人也不能只靠着打來的野味、捕來的野魚亦或山裏的野果來果腹。能不能離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一葉木筏興許會淹沒在滔天碧海裏,但也興許不會;而若長久在這孤島耽擱下去,只怕到了頭也只能熬幹這一副身子。
“嗯。”殊兒颔一颔首,也斂住方才那許多玩味,“待那時我的眼睛,興許也就好了。”
雖然她嘴上從無抱怨、也未見有哀悵,但她還是極在乎這複明一事的。是啊,沒誰可以不在乎自己的一雙眼睛,那是與這個世界交流的窗口,那是可以與靈魂産生的唯一共鳴。
微風徐徐,氣氛安然獨好。帛逸沉默一陣,點頭徐應:“嗯,一定的。”但不知為何,這話吐口的有些寡味,有些黯然。
殊兒不解,恍神間帛逸已将她的身子重往草墊安置好,複徑自走了出去。
海濤輕輕拍擊沙灘,細碎的漣漪迸濺在黃褐色的沙土上,配着浪濤脈脈,猶如一阕樂章之中游離着的曲音餘味。
帛逸對着日光抱臂而立,俊眉皺起,暗暗動心。良久良久,只是猛一低首,搖頭嘆息。在這一瞬,下意識探指于袖中取出了那枚貼身帶着的夜明珠,于掌心裏緊緊的握住。
漸趨加注的力道,将他平靜外表之下分明似火的心情凸顯無疑。那枚挑剔晶瑩淺泛微光的夜明珠,被他握的、攥的似乎就要嵌入到他的皮肉裏。
第二十七回 許卿逍遙夢(1)
似是很詭異的陷入到一個莫名的結界一般,殊兒開始神思惝恍,夜晚安眠之後那吹奏翡翠玉笛的絕美少年總也如約而至、翩然入夢。一連四夜,她夜夜對着綿綿濤聲、聆着《獨步蓮華》曲入眠。
而夢中景致也随着時日不斷的推移,而愈發的豐富多彩了些。于最初獨立在清虛中的少年,漸漸兒幻化出了淩波獨立于亭臺樓閣、深深庭院間披着星星沐着月華;亦或一襟晚照下睥睨着淩波四海、踏歌夢想着無盡遠方火樹銀花的夢幻姿态;不,這還不算,那少年可以呈現給殊兒千百種別樣驚鴻的姿态、也可于星移鬥轉間變幻出千百種別樣輪轉的景致。
眼前是驚豔的只有于九霄仙境才可看到的美景、耳廓裏貫穿漫溯着的是可以蕩滌人心的綿綿笛音。殊兒很享受這樣的感覺,雖對此一段際遇心裏存着諸多疑惑,但她更多還是驚嘆與歡喜,久而久之更是變得如癡如醉的貪戀、及患得患失的極怕失去……
但不管這少年如何使出百般仙術仙法博殊兒一夜愉神,至始至終,他都不曾再對殊兒說過一句話。甚至他只單純的沉靜在自己笛音造勢與編織出的世界裏,曲音輕起,由薄至濃再至淺……便是一場無與倫比的好境界,這樣的好境界可以令人忘卻一切,無有我他,真真正正只剩下自然造化入骨出神的大陶然……
不知是心情的愉悅故而有了福至心靈的效果,還是那于夢寐裏出現的泠泠清音與那夜明珠一樣有着治愈的大魔力,四日之後,殊兒這副療養于這等可謂“窮山惡水”之境地的身子骨,漸變得好了許多。而那少年,也在此之後不再夜入殊兒清夢。
心裏或多或少有一些失落,但殊兒明白,此等仙家機緣得了四日已是大幸,又端得能有那一輩子日日夜夜得聆仙曲兒、得見仙人的好際遇?這麽想着便也就放了平常心。只是忽會浮起滴滴點點的異樣情态,這情态很做弄,至使殊兒不敢去想去念那極好面貌、無雙氣韻的似谪仙又不确定的夢中少年,連稍稍觸及一些都會覺得心裏頭做弄的很。
果然是求不得……她笑笑,權且壓住,縱是有落魄失魂、也大抵都做了癡癡傻傻的敷衍态度。
而帛逸經日裏忙着想法子離開孤島,在後山、破廟之間不斷奔走勞碌,緊鑼密鼓又算計缜密的盡心做着他的枯木筏子。
這一日,殊兒覺得身子又好了一些,已經可以顫巍巍的下地散步散心。她的病體似乎是借那顆神奇的夜明珠的功效,有着驚人的恢複能力,照如此趨勢發展下去再過少一陣子便可恢複安然。只是她一雙分明曾那樣顧盼流波過的瑰麗眼睛,仍是看不見一些兒光影,幾日更是沒得半分轉好的勢頭。
“來。”帛逸搭把手攙着殊兒邁過門檻、在開闊的路面上散步。
這荒廢的似破廟又似道觀的地方,邁了門檻之後便有一道臺階短短架着,雖誠不算什麽攔路之虎,但對于殊兒這般雙目不可視物的人也是可怕的。
殊兒足尖踏在門前臺階,微停幾停。帛逸攙着她的力道略重了些,似有脈脈力道順着掌心傳入殊兒脈絡:“跟着我。”帛逸微笑,頗為鼓勵的邊引着殊兒,“共有三個臺階。跟着我走,我給你數着。”
荒島朝夕與共的日子不長也不短,但二人之間些許淺然默契似乎又滋長許多。帛逸是足以令殊兒安心放心的,她便當真沒有遲疑、更無膽怯,在他的引導之下順着臺階邁步走下去,足步行的大膽且平穩。最終安安然落地。
她已習慣了帛逸帶給她的這種安全感,并心安理得的竟日享受着此般的安全感。即便目不能視物,但帛逸就是她的眼睛;只要有帛逸在身邊,她竟沒覺得有絲毫的不便利處。
第二十七回 許卿逍遙夢(2)
斜陽溶金,泠泠波光撲在面上,薄薄暖意便将人的心情也跟着帶入到安然的境地裏。帛逸将溫潤目光定格在殊兒身畔,唇兮抿笑,雙目裏起先流溢着近似夫複何求的滿足,旋即便兀地輪換成了藏不住的哀傷……這哀傷來的很是突兀,也很是不合時宜。
好在殊兒是看不到的。許是覺得氛圍太安靜了些,這般的安靜令殊兒起了莫名的心慌。她下意識想要打破這樣的安靜與心慌,蹙眉複展,側目對着帛逸順勢一句:“你有笛子麽?”
“笛子……”帛逸回神,下意識摸摸自己的內揣,當然未能從中尋出笛子。邊念叨着四下裏環顧一圈,靈光一閃,折了近前一截柳木枝子,複抽出不離身的配劍,蹲在一旁以劍鋒将那枝條削出小孔。
聆着一幹劍音刀鋒有些幹癟、冷利的磨擦聲,殊兒不由蹙眉忖想着帛逸在做些什麽。待她略略揣摩出個大概端詳,帛逸已重走到她身邊,将那臨時做出的簡易笛子往殊兒跟前一遞:“現在有了。”音波含笑,溫溫的。
殊兒便心下了然,莞爾回應一笑,複将笛子接過,在指間煞是好心情的撫摸、把.玩:“這海島歲月委實無聊,在你尚沒有紮好木筏之前,我來教你吹奏一阕十分動聽的曲樂,沒事兒解解悶兒、排遣排遣心緒也是好的。”
帛逸點頭,倒被殊兒這忽起的好情趣,吸的引的也平添了若許的好奇與渴求。
這時殊兒素指撫弄柳木笛身,摸索着将小孔湊到唇畔,阖目颔首、徐徐吹起。
一瞬似有飛瀑懸空隔涯泠淙而湧,似有彩虹倒挂、現于昆侖,将整個目之所及處、目不得所及處的浩渺景深盡皆交彙籠罩進了一大張無形的春網裏!這張大網交彙飽含着無上繁複、萬千詳盡的軟紅幽幽之萬象、大千茫茫之紛纭,仿佛有梵天蓮華一朵朵于足下憑空獨步、回旋驟現!清妙大氣的玄玄風骨配着佛道禪音灌頂醍醐,惝恍圓潤了周匝一切所謂“有”的幻象,彼岸得度化、苦厄盡皆散、空 空 色 色 明、三藐三菩提……
一阕仙音渺渺啭啭,不知何時漸入雲楓、又不知何時逐趨平緩、默然一收。蕩滌人心、清心靜神、餘音繞梁曲樂低回……令帛逸良久良久都不能自其中掙脫出來。
直到肩胛被殊兒輕輕一拍,帛逸方一驚回神,後知後覺略有怔忪,旋側目驚問:“這是何妙曲?”晴好心境在這一刻因了激動而若海濤滾滾拍擊山崖,他實難遏制如此得聆仙樂的濃烈激動,“這簡直溶合了佛道禪宗、天上人間許多福禍輪轉、人事變遷。濡染着無常世事的悲歡離合、浸透着有情世間質樸的豔麗與凄絕的滄桑!這是一顆無欲則剛之佛心、一場随遇而安之逍遙道骨、一副中正平和雅正高義之儒表,乃人生山水遨游縱性縱情之絕唱,佛魂佛心道骨儒形之有韻離騷!”
殊兒眉目淡然、神情平和,因久感久聆此曲,她已深谙其中妙處,故對于帛逸此刻如斯強烈的反應,并沒怎麽出忽心頭意料:“這曲名為《獨步蓮華》,原是我那幾日身子甚為虛脫,機緣巧合之下夢一谪仙、一連四夜撫笛吹奏而有幸聞得。”殊兒斂眉,心頭兀地疼了一疼,跟着莫名黯了一黯,“那谪仙說此曲有着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後我身子康健起來,那位慈悲為懷、贈我仙曲的谪仙也便不再入夢。我有幸習得此曲,今個轉贈于你。”到底有些驅不散的寡歡郁郁游離其中,即便殊兒已在壓抑,卻還沒免去下意識的淺淺一嘆、幾不可聞。
第二十七回 許卿逍遙夢(3)
有一點殊兒卻是不知道的,這闕《獨步蓮華》曲以音寫意、以樂度人,而能編撰如此妙曲,實則是溶合了一位玉兔仙靈成千上萬年來,游離、飄蕩在這大千世界、萬丈軟紅之中,所眼見、所躬身參與了的一場場浮沉往事、塵俗瑣碎、滄桑變幻、一身修為……這諸般締結出的所思所感交織一處,在一次又一次愛卻不得愛、求更難得求的心境輾轉之下,才于心念一閃時忽地成了此曲!
“原是這般離奇的好際遇……”帛逸皺眉兀自念叨,旋忽而不覺動情,一把握住殊兒的雙手。
他此舉來的突兀,殊兒一驚,卻鬼使神差的沒有閃躲。
“殊兒。”不知是不是被那仙曲撩撥、勾勒起了心中繃着的那根柔弦,帛逸眉目兀地泛起不能自持的動容。他聲息急促熱烈且又隐含怯怕,“在下心中一直都有一個至為濃烈的渴望……自從見到姑娘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此生此世怕是再也難以自姑娘織下、布下的羅網裏安然脫困。除非遍體鱗傷,不,是非死而不得出!”因情念迫切,故語氣激昂,“我渴望可與姑娘日日夜夜就如此刻這般靜然相守、不再離分。我渴望與姑娘海角天涯、明月松間攜手漫步紅塵,我……”在這一刻到底還是理性漸回,帛逸突然便說不下去了,只在不經意間紅了一張玉璞雕琢的美面。
帛逸啊帛逸,你可真真當是枉自為了這自诩的風流性情!他暗暗着惱,咬着牙關深深在心底下狠狠的鄙視了自己一番!
天風自不遠那無涯的海平面上坦緩拂過來,帶來一脈脈時濃時淺的飄渺水汽。一切靜好。
氛圍僵僵定在這裏,忽覺安然如水、又忽覺尴尬若斯。殊兒忽地勾唇,淺淺抿了一絲梨花笑靥于唇畔流溢:“待我們離開孤島,我們有着,大把的好時光……”
她的聲音淺淺的,是一貫的溫柔恬靜。這句中肯的話聽在耳裏十分服帖,似乎是默許了、又似乎是……尚還并不能有十分十分的确定。
帛逸恍了一恍,兀地啓唇苦笑。分明溫存暧昧的景深因了這兀然起來的苦笑,似乎總變得或多或少濡染了些不知是不是錯覺的感傷:“但願可有一日,有幸與姑娘為這妙曲填詞,與心心相印的真心愛人……天涯海角、共吹笛撫琴,吟唱這一阕天上罕有、塵世無雙的《獨步蓮華》。”
這一時不知是什麽樣的一脈心念恰如熱流涓涓貼燙,殊兒心頭一熱,反手握住帛逸慢慢抽離的手背,睜了蒙着一層稀薄霧氣的眸子,笑顏燦然、吐口輕徐,“會的。”
這笑顏美得勝過灼灼桃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