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8)

明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遠在天邊一轍的遙不可及。帛逸最是承受不得殊兒的轉盼多情,卻在這一刻,一顆心一縷魂都跟着丢在了流轉不歇的孤島上荒蕪的海風裏,而這心,卻是在無聲無息中破碎了的……

心思只有帛逸一個人在動,故而真相只有帛逸一個人明白:待得它日他與殊兒離開這所命中際遇、兩兩相歡的海中孤島,那時的上官殊兒,必然已經雙目複明,也便必然,不會記得她生命中曾出現過一個帛逸!在她……尚且還浸在青澀中的、以及最美好的兩段年華裏。裏裏外外、徹徹底底,忘得幹淨!

第二十八回 鲛人泣珠

春風不解禁楊花, 蒙蒙亂撲行人面。是夜時分,缪轉在周匝的空氣依舊是溫潤中帶着稀薄的暖,但誠不十分燥。

帛逸斂目定神,扶殊兒在鋪陳着厚厚草墊兒的石榻上坐下來,定神擡首時,語氣帶出很輕微的悵然:“殊兒,你的這副身子骨經了這陣子休養,已恢複的差不多。我也可以……幫你把眼睛複明了。”他一頓,低低苦笑。

“你……幫我,把眼睛複明?”殊兒下意識啓口,滿當當全然是不能理解。很顯然的,她實覺帛逸眼下這話、這語氣怎麽都是古怪的很。

意識到自己方才不經意的情态流露,帛逸忙斂斂不知飄轉到了哪裏去的神智,颔一颔首:“對,我幫你。”吐口便又是一向持着的那麽分輕快。

這次語氣裏那些個不合時宜的陰霾之态似乎一掃即空,殊兒這心境也就跟着明朗起來:“真的?”問的下意識,但她同樣下意識就很開心,“這麽些日子你陪伴在我身邊,而所帶給我的也無外乎一個朦胧模糊的影像。”她垂垂空洞的眸子,幾絲黯黯然的失落不達眼底,旋而又一轉成了漸濃的驚喜,“我都還沒有仔細的端詳過你,倘使我這一雙眼睛當真可以複明,帛公子,我要好好的看着你、看清你,把你深深的……刻進我心裏面去。”她的聲波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宛若沐浴在溫存晨光下、微雨下的清碧的西子湖水。

這脈聲波貼燙着于帛逸心坎兒間滑過去、再滑過去,轉轉的一尾游魚一般,便是足令他動容、令他惬意的好風情。雖然殊兒這話聽來,似乎與對帛逸可否救治自己眼睛一事的信心無關,她只是最單純的在闡述自己眼下的真實心情。

帛逸錯目,似做了虧心事般的沒有由頭。他心中忽地溢開一片瑟疼,在這種十分作弄的酸澀疼意之下,他握拳抵唇平複半晌,到底沉沉的啓口:“你可知我們當日身受重傷、又被海水那樣沉浮沖洗極盡折磨……為何卻沒有死去?又是為何得以重聚在了一處?”

他問的突兀,話鋒轉的不合時宜。殊兒颦眉略略,搖了搖頭。這個問題也是她心底下經久持着的疑問,她當然不解。

枯木柴堆燃起的星星焰火照不亮整個世界,但可以照亮方寸大點兒一片視野。這便足夠了,對于兩個相互倚靠與鼓勵的人來說,當真足夠。

淡淡光影蹿動,帛逸斂目,明知道殊兒是看不見的,但再擡首顧她時,面上那懷神情還是變得肅穆許多:“你可還記得在你暈倒之前,我給你的一件東西……那不是珍珠,也不是微小的夜明珠。”于此一頓,語氣愈重,“而是鲛珠。”

俨如心口被掄了一記重錘,殊兒甫震!

帛逸在這當口起身,雙手負于身後,且思且言、輾轉踱步:“你們上官家祖上流傳一件至寶,名曰‘碧玺引魂兔’。”

殊兒又是一震!她從不曾對帛逸道出過自己的身份,卻未想到,他居然知道她是上官家的小姐!還知道上官家這件在七年前被意外毀去的所謂至寶……

“傳這碧玺引魂兔可活死人、可肉白骨、可令逝者回魂、可将命盤逆轉;修道之人得之則可白日飛仙,凡夫俗子得之則可延壽百載……”帛逸沒有管顧殊兒面上流轉着的情态變化,坦緩着調子自顧自繼續,“成百上千年來,引得天下之人盡皆向往、大動心思。”複又一停,旋即霍地大笑起來,眉目卻是平和的很,“其實傳說畢竟是傳說,那白玉雕琢的兔子除了年代久遠以外,也煞是普通。”這時他複回身折步,一步步走到殊兒面前,于石榻将身子落定,颔下首去,如炬目光定格在殊兒眉心緊蹙的精致面孔,“所堪被稱道的,只有它的一雙眼睛……那是深海鲛人泣淚所得的鲛珠!”

“鲛珠!”殊兒甫地一擡首吐口。

帛逸所言委實令她晃神,而那碧玺引魂兔一雙眼睛乃是鲛珠之說,她更是聞所未聞。她雖為上官一脈的嫡系傳人兼族長,但她又真真是委實枉為了這等尊崇稱傲的身份!對于這件機緣巧合毀在自己手上的傳家之寶,她所知道的竟然還不如帛逸這一個外人知道的周詳!

第二十九回 孤島緣分就此竭(1)

鲛人為人魚,是一種半人半魚的美麗生物,居于深海、逍遙萬川,面貌體态大抵會被分成兩個極端:要麽絕美無雙光華耀世、要麽其醜無比遁形無處。

這種取締于人、魚、精靈、妖鬼之間的神秘生物,在人世間似乎一直都只是一個古老的傳說。只在上古時期、諸神與凡人尚不曾分家之時,有不知哪位賢士丹砂卷軸記錄下來、傳承至今的生物。

只是中間已隔絕了這堪堪成千上萬載的流光,早已模糊了太多真切的面貌,時今這書卷上所記所載的也不一定就是當初真切的原本真相。

據傳說,鲛人一生只流一次淚……那必是在他最為百感交集、癡腸寸斷的時候。也必定是在他得了這造化世事之清虛、紅塵萬丈之做弄的大真谛,步入萬般皆放的大涅槃境界的時候。

這一次泣淚,一次極至無暇無垢的純淨與熱烈,有若業火紅蓮重重包裹之中的極端歷練。在這之後鲛人便也就此逝去、歸于清虛。

而鲛人左右眸裏泣出的頭一滴淚波,會各自變為兩顆鲛珠。近夜明珠又似珍珠,十分剔透、有大靈性。鲛人已步入至純至真境界的靈魂,會有一息尚存在鲛珠裏供以依附與滋養。故鲛珠就帶了至高無上的靈力,雖礙于世間命盤定數的不可亂卻而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一個重傷重症的人還有一息尚存,只要鲛珠在其身畔,就可幾近神跡的使此人起死回生、魂魄歸體。

且這鲛珠相互吸引、相互感應,特別是同一位鲛人左右眼裏幻化出的一對鲛珠,感應之感最是強烈,聚集一處所帶起的大力量也最是無邊。這便是帛逸與殊兒為何大難不死,事後又為何宿命般的極快相聚在一起的緣故了。

綜上一幹聽來迷離撲朔的傳說,被帛逸詳盡卻撿其要害的對殊兒敘述明白。

殊兒娥眉頻頻舒展、又頻頻蹙起,幾多做弄幾多思量,且又聽帛逸繼續言語。

“只是鲛人存在于世的時代,在時今看來已久遠的連影子都望不見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不覺得鲛人在這個世界已經消弭幹淨。只是它們隐匿無蹤、銷聲匿跡,時今我們已是不太能夠見得到的。”于此略停,擡手将殊兒垂在額前的一縷碎發為她向腦後理順,目光不經意漾了寵溺神色,“現今世上,我所知道的鲛珠也僅有一對,便是你們上官家那碧玺引魂兔的一雙眼睛。”不知可否是鬼使神差,在這一刻,帛逸腦海裏忽地浮現出那只渾似雪鑄的泛着銀銀光濤的美麗白兔,以及那白兔一雙分明空洞不見眼珠的眸子……他沒防就打了一個冷顫!很快又壓制住,有些懼怕的下意識避開了接踵而至的念頭不去追想,“那碧玺引魂兔珍珠大小、望似夜明珠又似美玉的兔眸,就是你那裏與我這裏,這一對鲛珠鑲嵌而成的。”

“原是如此……”晚風習習,撩撥的殊兒本就惝恍的神智,跟着往回卻牽幾牽,“你端得知道的這般清楚?”側首對着帛逸,思量不出所以然,便幹脆問的了當直接就好。

帛逸颔首長嘆,再啓口時語氣比先前愈發的寡淡了些,卻摻雜起戀戀的懷舊、與幻似隔世的風塵氣息:“鲛珠如此,但這世上之人都只知這個傳說,信者卻極稀少、更不知還有鲛珠尚存于世。”流轉目波再一次定格在殊兒眉宇間,“對于上官家的那神乎其神的傳家之物,在乎的只以為那兔子是個神奇的仙家罕物,不在乎的也只當是一個遠古的傳說、沒有誰信。真正明白其中奧妙的,只有皇族。”

“皇族……”極微小的下意識自語,殊兒偏了目色,兀自陷入到另一段似乎不可追的往事之中。

帛逸不曾被打斷,自顧自言語繼續:“我跟在楚皇身邊多時,深得寵愛、耳聞目染,加之我又素性機謹、習慣于處處留心……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知道的十分清楚,甚至比你們上官一脈的族人還要清楚。”于此忍不住勾唇淺淺,聲波變得柔和輕緩,似是回憶起一件極美麗的往事,“你們上官家這件寶物英名在外,雖早年有說這寶兔被上官族長毀去,卻不想于這一代楚皇接位之後重新現世……赫赫威名與神祗般的傳說饞着天下諸多英枭豪傑的心,自然也惹了皇族欲望最盛的垂涎。小時候……那是在七年之前……”

“你就是二皇子?”不待帛逸繼續追溯往昔,殊兒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甫地一吐口,就此将帛逸打斷。這一瞬裏心有靈犀,這樣的感應極其的強烈。

帛逸倏然回首頓目,就如許的月光鋪陳恍惚,将殊兒彼時褴褛衣衫、孱弱蒼白的形态入在眼裏靜靜的看。她依舊是美的,這樣的美麗與鋒芒是皎似天邊皓月的無暇與逼仄,即便是狼狽的病體與萎靡的姿态也遮掩不住這種美。這美直直的貫穿、震撼在帛逸的心房裏。

良久靜好,随孤島擦着海面灌溉、吹拂過破廟的習習晚風,帛逸再一次款款開言,但不曾直面回複殊兒的疑問:“七年之前玉兔摔碎毀去,機緣巧合之下令我得到兔眸——也即鲛珠。”于此略緩,他側過面目再一次兀自陷入到冗長的回憶裏,“起初我只看到這一對珠子璀璨耀目的很,知這興許就是鲛珠了罷!卻并不大深信其威力。直到我因這私盜、并惡劣毀去上官家這件至寶一事,而被父皇罰跪在石子兒路上,一連四天四夜之後終于暈厥過去、人事不察。待得蘇醒過來後,雙腿已是無力亦無觸覺。太醫使盡法子束手無策,但我卻因了身邊兒貼身帶着那一對兔眸,而奇跡般的康複……此間妙處只有我自己一人體會的明白!我才不得不信、才深深蟄伏于這鲛珠的無上威力,并就此隐而不發、閱覽古今四海之內浩瀚卷宗,是以更深了解、開發這鲛珠之中藏匿着的許多妙處。”

第二十九回 孤島緣分就此竭(2)

忽聽衣袂相互摩擦而起的細微響聲,帛逸牽回神智,見殊兒面目動容、一雙柔荑正向着他雙膝處緩緩兒摸索過去。

一股情愫充斥着心門起的澎湃浩瀚,帛逸意念驟動,一把牽住殊兒琉璃泛光的腕子,将那雙柔弱無骨的手慢慢的放入自己的心窩裏。

殊兒蹙眉搖首,又頗為固執的将雙手自他心窩慢慢游移下去,最終還是小心的落在帛逸膝頭,微微的按着:“對不起……”昙唇徐起,音波嗫嚅而關切烈烈,“你的腿,可否落下什麽後遺頑疾?”

她明白的,或者說是在這一瞬間裏突然明白的……心裏按捺與藏匿卻百般千般不得解的那個源于七年前的疑惑,直到此刻帛逸随心無意的說道起來,才終于梳理的清楚明白。

試想當年上官世家既已答應進獻珍寶,但那珍寶又被莫名其妙的毀去,上官如何能逃得了此等罔顧君上之罪?又端得能夠逃脫的了乖張使計、欺君行騙之嫌?但上官家卻并不曾因了那玉兔一事而受到半分牽扯,安安平平若許年就這麽過來了。這是殊兒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方才甫聽帛逸道出是他“私盜、并惡劣毀去上官家這件至寶”,殊兒時今這才頓然明白,當初正是帛逸挺身站了出來攬下一切,說是他自己一時玩心盜了那碧玺引魂兔,後不慎摔碎的!如此,他方被父皇狠狠責罰一通,上官家也就此洗脫許多徒徒生出的危機來……

但這等罪過委實是不該帛逸來背的,碧玺引魂兔為何會摔碎毀去、當日上官家風雨欲來的一場箭在弦上的災難是誰招致,殊兒比誰都清楚!因為私盜寶兔的人正是殊兒,不慎摔毀了那交織罪孽與良善、浸染鮮血與滄桑、招惹世人濡染致命誘惑與無量貪婪的白玉寶兔,也是自她之手親自毀去的!

二皇子帛逸有着一顆怎般善良又多情的心……不溫不火、不怨不怪的拼着膽氣持着大義以他一己之身,躬自攬下、承受下了這一切。

風幹往事在彼一刻因了回憶而重回歸到該有的绮麗光鮮中,真相涉水而來,殊兒心念紛沓、情潮奔湧如滔……突然覺得自個真是一個古今惡人,突然覺得她對帛逸的抱愧之心似了羅網将自己禁锢難脫!

似是感應着殊兒變幻錯綜的一通心緒難平,帛逸重又握住殊兒冰涼的雙手,以掌心一脈脈熱浪來為她驅走肌體疊生的寒涼:“陰潮天氣興許雙腿會作痛,除此之外再沒了什麽。”複朗朗一笑,“你瞧,我時今不是還能打武練功、策馬奔騰?”又轉言半玩笑半認真,“便連我的父皇,也是因了這七年前罰跪而害我落下腿疾之事,時時抱愧在心,從而加注在我身上的疼寵之意更為深厚。我也算是……給因禍得了福!”

他越如此說,殊兒便越覺得心底酸澀、委實難安。

這時又如是不經意的聽得帛逸忽把聲腔柔款下來:“這對鲛珠我一直保存着,放在身邊兒不離身的帶着。”語氣似含化不開的溫存水波,他已無限動容,“不止因它乃是曠世奇珍,更因曾有一個姑娘……在我年僅十一歲的華年裏走入我的生命,許是前世便有若許機緣,只一初見便覺熟稔,似觸動心口掩埋多時那個失落在了輪回裏的傷心處、柔弱地……”他忽地不語,勾唇坦緩的笑了笑,落在殊兒身上的目光晶耀、熱烈若煅燒浴火的澄澈黑水晶,“前世之事不可知、後世之事不可欲見,我只明白,今生今世我已遇到深深一道情劫之坎。只知道那個姑娘,她已深深的,深深的嵌在了我的記憶深處、靈魂深處,始終都在,再也無了可以取代之人,再也不會淡化而去、消匿而去……”他緩聲沉言,“只可惜,初見之後我便失落了她。這七年來,我一直不曾放棄尋找她。”分明是話裏有話的。有着什麽話,彼此二人都明白。

那個匆匆一瞥驚鴻便蹁跹而去的小姑娘,終究……還是被他給找到了。

殊兒心念動容與抱愧之意愈發濃重。是啊,當日年僅九歲的自己是那麽不知道天高地厚,盜取傳家至寶、又冒失毀去,更是不敢留下自己的真實名姓,只将五妹忻冬的名字告知于了帛逸……他又怎麽能夠找到自己呢?

聯想起當年這位二皇子鐵了心的非将五妹忻冬要到身邊,只怕他真心想要的人也并非上官忻冬,而是她上官三小姐上官殊兒!

“我真想,真想好好兒的看看你……”殊兒起了谵語陣陣,輕呢如飄散遠去的風。

做弄的很,兜轉了這若許年,還是于七年後的帝都,這只怕早該相見的兩個命盤纏繞之人,到底還是重逢。無極裏的事情,逃不開、躲不掉,命途如此,若斯爾爾!

這話聽得帛逸忽覺傷感。這麽些日孤島獨處,靜好又不失分寸的專屬于他們二人的好時光,往後綿綿一世人生路都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了……然而她卻看不到他,不能看着他,又怎麽能夠愛上他呢?

掌風淩厲,一道沸騰熱浪貼着背脊滕然侵入!殊兒毫無防備,甫地一震!接連便是不可逆的昏沉睡意襲上她腦海深處。

是帛逸趁她不曾防備之時,對着她纖柔的背脊運動真氣狠拍了她一掌……

如此事端發生的很是突兀,在徹底陷入到無邊沉睡、失去意識的最後關頭裏,殊兒只聽耳畔帛逸淡淡的一句吐口,那聲音溫存疼惜又充滿着奈若何。他道:“殊兒,不可以,不可以忘了我……”

六芒星交織着昆侖冷月的幻影,自帛逸掌心拖起的兩顆夜明珠間慢慢顯形。風雲突變,一時光怪陸離、一時清霧迷蒙,目之所及具被強光層疊覆蓋,灼灼刺刺、不可辨物。

借助鲛珠之力、以鲛人一絲魂魄與布陣施咒之人血氣為引的古老陣法已經擺出。咒語吐口、萬息齊動,換眼大法就此開始……

第三十回 往事具忘如新生

不知被抽離的意識究竟是在什麽時候有了重新的回籠,雙目斷斷續續一抽一抽刺刺麻麻的疼。氣血平鋪、心力漸趨複蘇,殊兒一點一點睜開眼睛。

因為睜目的動作并不十分快,故這雙眼睛并沒有什麽過分濃厚的刺痛感。她把身子從微涼地表支撐起來,就幾圈氤氲在眶子裏的水汽霧岚,視野惝恍間,她擡首凝眸,發現自己居然是在上官府門前!

這……

神思稍微一輾轉,腦仁兒便是一陣下意識的幾欲開裂的不适!做弄的殊兒忙擡指狠狠在太陽穴間深按下去。怎麽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呢……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什麽周身會這樣的無力、雙目會這樣時不時刺痛?還有自己的衣服,怎的就變成了這般褴褛粗糙的粗布袍袂?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啊!

可她的頭腦只剩下一片空白,寂寂蕩蕩、蕭條清索的很。除此之外她好像……不再記得任何事情了!

自身後不遠平緩朝她走來的男子,生就一副好皮囊,也長有一雙魅惑的桃花眸。

但殊兒并不認識他,望着眼前神色鎮定、衣着質地仿佛與自己無二的陌生男子,殊兒發乎自我防護的怯怯的躲了一躲。

果然是逃不過陣法的賭咒,她果然……是不記得自己了!帛逸在心底下苦苦哂笑,凝目注視着眸波顧盼生光、對自己卻比對一個陌生人熱情不到哪裏去的殊兒,一時心念紛沓而至,一時情潮涉水難平。

絲絲清風吹亂了朗春爛漫的花與樹交織、相疊在四野的蒙蒙光影,将彼時皇都上官府門前這個不是初見的“初見”,烘托造勢出類似死別生離的無奈與悲恸。

至少她的眼睛,已經因了陣法之力與鲛珠之源而重新複明了……這樣,也好啊!即便她就此已不再記得自己這個為她布陣換眼的人。但至少,她不會覺得痛苦,她又可以擁抱與禮贊一大片好山好水明媚景致了。

這麽想着,帛逸便覺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那對鲛珠在擺陣時并着他的氣血一齊做了引子,替換掉了殊兒已經壞死的部分眼仁兒。自此後,鲛珠便成了殊兒的眼仁兒,殊兒的雙目也終于可以重歸康健。

但任何古老的陣法都充斥着與舍與得的不變真章,帛逸早年因縱覽典籍卷宗而知道了鲛珠還有替換壞死的一點精眸、助人雙目複明的功效;但複明之後所應運而來、滋生背負的因果便是,被自己施陣得以複明的那個人,會忘記為她擺陣施法供以氣血的施救之人。與這擺陣施救之人的過往點滴,她會忘得幹淨,再難拾起、再難重溫……自此後,那些回憶,那些波瀾過心口柔軟處的一眼相遇與一點靈犀,全部都會變成帛逸自己一個人的回憶,獨自的回憶。沉湎貪戀這場午夜時夢回重溫種種過往的人,将只有帛逸一個;而殊兒,就此已經遺失。

“吱呀——”

二人四目相對,殊兒只覺心底有一層層巨大的虧空與渴望在不疊做弄。而很是奇怪,這般的虧空與那渴望似乎相輔相成相映成趣,似乎只有在眼前這個她并不認識的男人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卻在這時忽地聽得身後有門軸轉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回首,并着帛逸急惶惶去顧,只見潋滟春光交織照耀之下,上官府兩扇朱紅色的大門正一點點緩緩兒打開。

沒過多時,便顯出上官競風與慕容雲璃那兩道似是蒙了黯然的身影。

“哥哥,雲離姐……”殊兒再一次起了不合時宜的發懵。她尚弄不明白自己是出了什麽事情,更加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昏倒在自家府邸大門外、還換了這麽一身粗鄙不堪的衣物、更似乎折騰了一身傷病的!

因視線持平,競風并雲離一眼就看到猝然出現在眼前的殊兒!這……巨大的心浪震徹心扉,競風直勾勾的定在了當地裏!

而雲離有明顯的一愣,之後驟若了旋風般急急向殊兒奔過去,劈頭蓋臉便問:“這一個月你是去了哪裏!”語氣因急切而聲息高揚、又含哭腔。雲離一把摟住殊兒與她擁在一起,在這一瞬淚波已競相恐後沖奔出了灼紅的眼眶。她撫着殊兒有些發顫的脊背,哭得嘤嘤碎碎,接連吐口的字句就變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款喃呢,“當日你被乞丐擄走,我便一路奔回上官府來尋你大哥……後又并着慕容家的人力,我們一直都在四處找你……”

眼下的殊兒當真是一頭霧水!雖然她的直覺與感知在不斷的告訴自己,其中必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發生了關乎自己的、令身邊一衆關心自己的人都火急火燎着急的大事。但是她當真是怎麽都想不起來,挖空心思忍着頭痛的去苦苦的思量也已經尋不到失落記憶的馬跡蛛絲。單憑雲離此時這一搭搭恓惶吐口,她也委實不能跟着追溯、梳理出大體一個框架,甚至連頭緒都尋不到。便權且壓住諸多疑惑,任憑雲離擁攬着自己,将一月以來所有積攢在心底、郁郁不得遣的急意與抱愧并着負罪發洩詳盡。

雲離死死的抱着殊兒哭聲不絕:“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已然失聲,嗓音有些微弱的嘶啞,“你若是出了什麽事,我縱是随了你殉了你都贖不回我的罪過……”

自己果真是出了什麽事兒麽?慕容雲離方才說上官并着慕容尋了自己一月,那這一個月以來,自己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又怎麽會失憶……莫不是被誰給劫了擄了,自己脫逃了出來,滾下山崖、亦或磕到岩石、再或者被追打時傷到了腦子?殊兒覺得莫名其妙的很,又念起雲離方才好似說過自己被乞丐擄走……那便是了,自己該是被人劫持了圖謀錢財?

她邊不住順着亂七八糟的念頭胡亂作想,邊揚起一笑,輕輕的安慰着雲離:“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安安全全兒的回來了麽!這是好事兒,雲離姐你哭什麽……不哭了。”

第三十一回 重回皇城上官府

上官競風在這個當口回了神智,急急走下臺階到了殊兒身邊:“雲離這些日子都已經半瘋了,你若再不回來她就真的瘋了!哥哥也離瘋不遠了……”分明一直都在克制情緒、故意做出鎮定姿态,但吐言之後到底再壓抑不住這心念。競風擡手覆上妹妹的肩膀,長長嘆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又甫地後知後覺,“你這一身衣服是怎麽回事兒?你……你這,你受傷了?”

殊兒還真不知該怎麽解釋,因為她遺失了由頭至尾幾乎全部的記憶。張了張口才欲敷衍,又聽雲離啭啭的哭起來。

雲離哭腔嗫嚅:“自打那日留了你一個獨困于危險境地,回還之後我的魂魄便似是随時都會離了本體、飄忽渙散一般……後又百般尋你不到,我竟日裏更是恍恍惚惚,久而久之白日見鬼幻覺疊生,便是連做夢,夢到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血腥猙獰的天地,貪婪殘忍的祭祀儀式,你可怖扭曲的臉……”不知不覺她又沉入了腦海深處這些自己作想出的、演繹呈現了整一個月的場景中,兀地雙目放空,眼看便複又有了于夢魇陰霾的驅使之下發瘋的趨勢。

這情态被看在眼裏,慌得競風與殊兒忙拼命的喚着雲離的名字,這才遏住了她再一次深陷泥沼的趨勢,把她由思潮的囹圄裏再一次拉回了現實。

雲離方才一張面色、一副神情很是難看,甚至有些近于生命抽離、心智迷失的詭異可怖。委實是把殊兒給結結實實的吓了一大跳!反觀哥哥競風雖也明顯揪着心,但并沒有似殊兒般的驚詫之态。她便明白,自打自個失蹤以後,雲離這個樣子想必已經出現過很多次,這般幾近發瘋的狀态想必也持續了很久了吧……真是自己做的孽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沒個頭緒的大事兒,居然能把一向性子爽利的雲離給做弄成這個樣子!

念頭竭力追溯,殊兒強迫自己定了定蕪雜的情緒,開始強迫着自己努力去回想、去探尋可以尋得到的最後的那段記憶。

記得她初初來到帝都皇城,晨曦裏辭了哥哥去找雲離……中間這一段記憶是虧空了的,轉瞬便跳轉到一個很破碎的記憶片段,依稀記得自己與雲離在一道有些發偏、發陰的小巷子裏被人給圍堵了,對,是一群乞丐。

額心并着太陽穴在這一刻撕裂般的疼,殊兒緊蹙眉頭、撫按住幾欲迸裂的頭顱。一時被這痛楚之感做弄的活來死去,零星記憶也于此刻在腦海深處不太連貫的蹦跳、接踵……她似是被誰給打扮了一番,着了豔紅的衣裙、施了濃烈的妝容,被近似押解着的往堆着木柴的高臺方向走。

“噌——”腦仁兒一個厚重哄鳴!痛楚感跟着突然煞是莫名的消失了,殊兒猛地擡首,神情渙散、記憶深處便又遺下一大片無力填充的空白。她是真的再也想不起什麽來了。

殊兒的一通神态轉換看得身邊的競風心裏一抽抽的擔心:“別。”忙止住她,皺眉沉語十分的關切疼惜,“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哥哥知道你此時此刻必定難以平複。先不要去想太多,好好兒休養一段時日,身子骨要緊吶!”

競風的語氣裏充斥着慰籍人心的溫暖,殊兒心念跟着一動,忽而十分貪戀這種親情的滋養感,當真便不再去過多執着,止了念頭對着競風莞爾一笑、颔首應下。

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悸動沖淡了這幾人的警覺,直至時今這話這舊絮的念的也已差不多了,轉首顧盼,是時這幾人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身邊不遠還立着一個帛逸!

羽睫和風輕顫,殊兒甫想起自己方才于昏迷中蘇醒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個陌生卻偏生有一種說不清的奇怪感覺的公子。

尚不待她多做忖量,雲離突迎了帛逸擡步走過去:“你怎麽在這兒?”一雙清眸對着帛逸上下掃了一圈,雲離語氣詫異與疑慮并存。

“你認識這位公子?”競風接口發問。

“當然。”雲離側目,“那日我與殊兒在蓬萊居,與這公子一并飲了幾杯。這樣結識的。”如是措辭着,複轉目向殊兒看過去,“好妹妹,你怎麽會同他在一起?”念頭峰回,“是他把你救下來的?”

“這……”面着雲離有些連珠炮的發問,殊兒颔首抿唇,輾轉片刻複一擡軟眸、波光清涼,“實不相瞞,自打我莫名其妙在上官府門口蘇醒之後,就始終都想不起發生了什麽事情……更加不認識這位公子。”于此淺掃一眼帛逸。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殊兒見帛逸精致卻蒙着黯淡的眉梢眼角,在聽到自己言出這番話的時候,本就不太清朗的眉目之間又兀地泛起微傷。她忙錯開眸光不再管顧,纖心卻冷不丁揪了一下,牽出十分青澀的疼,這疼來的沒有道理。

第三十二回 今夕何夕已陌路(1)

“你不記得了?”這一番話聽在耳裏,驚得雲離脫口便問,很是詫異,“怎麽,怎麽會不記得呢?”

殊兒抿抿唇兮,慢一點頭,以無聲為應答。

“這……”競風也甫地恍神,萬不曾想到自己這個唯一的胞妹才一來到京都便受害不淺,出了那般險象環生的事情不提,現下居然連記都不記得了!雖然競風不是一個遇事慌神的人,他在上官一衆姊妹兄弟裏也往往是最為處變不驚的那一個。但現下還是冷不丁就亂了心緒,實覺有一道牛皮鞭狠戾的照着自己心口抽打下來!三妹殊兒不遠千裏的趕赴京都,原是指着他照拂的,可他竟讓自己的妹妹受了這般橫生的劫難!

到底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競風心裏是怎麽想的,殊兒自然清楚的很:“哥。”她迎競風又湊幾步,莞爾扯了溫弧淺淺的笑笑,“誰也不願生出這若許的事。唉……歸根結底,到底還是我的錯,是我害累的你與雲離姐這般擔心、這般惶然。是我不好。”緩一柔嘆,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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