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碧玺引魂茕兔碎·(9)

聽來十分自責。

心知殊兒素性溫婉良善、總喜體貼旁人,競風心口這脈漸趨積沉的酸澀感便愈是強烈。又不想再害累殊兒牽心,也就緘默言語不再發話。

倒是雲離在這一來二去的間隙,念頭早已于心底下起的繁複。殊兒是跟着自己出去逛街的,也是與自己一同被丐幫成員圍攔的,冷不丁出了這樣的事情倒也可以算作是運道不好剛巧趕上了,可就在那之前她們遇到了帛逸……這原也沒什麽。只是,現下帛逸又并着殊兒一同出現在上官府前,殊兒是怎麽回來的、又為何會不記得任何事情?

憑着直覺,雲離認定帛逸必定是知道些什麽,甚至不得不懷疑自己與殊兒那橫遭的一難,究竟與帛逸有沒有若許關聯?心念至此,她甫地把念頭壓下,再對帛逸、啓口冷厲:“是怎麽一回事?為何我妹妹會與你一起出現?”又甫一個後覺,柳眉微挑、語态并着神情愈冷,“當日與你長街邂逅、酒肆談天,我們并不曾将身份詳盡的告知于你,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妹妹乃是這上官一族的世家小姐的?趕緊回答我!”

現下雲離誠然是有些咄咄逼人,帛逸被這情理之中的質疑與問詢做弄的起了層不該的心虛,但只瞬間便又把情緒壓下去:“我并不知其中曲折端詳,當日二位姑娘出了蓬萊居後,在下并不曾去尋過二位姑娘。”他與殊兒之間那滋生出的一段際遇,解釋起來委實難以說清理順。且那段過往是他十分珍視着的,他也委實不願對不相幹的人提起半句。故此,帛逸選擇了扯謊子圓過去,眉彎一潤,神情無辜的很,“直到今日晨時,我出外踏青,卻在一條巷口發現了小姐。看着面善,辨識出就是當日蓬萊居一起對飲過的二位小姐中的一個,遂我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閑人,就萌生了救人的念頭。”略一停頓,帛逸稍稍錯目,“但我當真不知該把她送往何處,急惶間低目見她腰身挂有一枚玉佩,上刻‘上官’二字。心下便生恍然,就這麽把她帶過來,想着碰碰運氣也是好的,沒準兒便對了呢。”

“是麽?”緊接帛逸的話鋒,雲離驟起一個讪笑,眸光在他身上不住游移,“那公子你這身衣服……卻又是如何解釋?莫不成你放着好好兒錦繡華服不着,偏生喜歡上了粗布衣袍、褴褛風氣!”越至其後那語氣就越是凜冽,似如寒光劍鋒般的洶洶逼人。

“我……”這話铮地把帛逸問住。他暗地裏不住着惱,自己才一離了孤島回到帝都就直奔上官府而來,怎的就沒想到換身衣服再來呢!這也就罷了,怎麽就又偏生被競風、被雲離給撞了正着!情勢被堵在這裏,縱他悔意疊生,也到底只能回應,“我就是喜歡穿這麽一件有質感的衣服、走這種不羁的随意風!怎麽的?難道姑娘你覺得不可以?”幹脆死皮賴臉,硬着頭皮語調蠻賴,“那敢問在下是觸犯了我大楚哪一條禁律?”

第三十二回 今夕何夕已陌路(2)

“你!”雲離驟一擡手指向帛逸,只吐出了一個“你”字。

“哎……”沉默良久的競風在這一刻止住雲離,示意雲離斂言默聲。雲離方作罷,忿忿然掉首轉向一旁。競風收了目光回來,迎帛逸做了個禮,擡首時面上含笑,“慕容小姐心直口快,卻是沒有惡意的。”又一轉言,音色懇切,“是公子救了舍妹?我在這裏替我三妹好生謝過公子了!”

一通答謝禮儀做的很是周全缜密,這上官競風倒是個待人接物委實穩妥的人。可帛逸又頓然覺得有點兒眩暈,只好還了競風一禮,之後再度好言解釋道:“上官大人不必多禮,當真不是在下救了小姐。”颔首複道,“在下當真是在半路遇到上官小姐,因了她身上戴着的那枚玉佩而猜出了其身份,适将小姐送往上官府。嗯,說來不過舉手之勞,實不敢擔下這一個‘救’字。”上官競風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帛逸這一聲“上官大人”稱得委實貼切。

“哎……到底是公子護送舍妹平安回來的,自然擔得起。”競風撫去袖口一道褶皺,言語極是客套,“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帛逸緩下一口氣:“在下姓‘帛’。”

競風面目定了一定,旋即恢複如常、笑的好處恰當:“公子是皇室中人?”

“不不不。”帛逸忙又解釋,“只是祖上出過一位藩王,故癡擔着一個‘帛’姓,早便算不得是皇室中人。”他既然一開始就已經隐瞞了自己二皇子的身份,時今若承認,雲離會更加亂想胡思的認定他對殊兒圖謀不軌,只能這麽繼續把幌子一扯到底。

這樣的話,似乎是在哪裏聽到過的……卻是在哪裏呢?殊兒腦海深處滑過靈犀一念,猶如永夜昏黑之間飄忽着的一點螢火,不及辯駁、很快又滅。

“原是這般。”競風了然,即又一笑複言,“請帛公子到我上官府中一坐,在下擺宴以酬謝意!”

“多謝上官大人擡愛。”帛逸拱一拱手,“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在下家中尚有些事務不及打理,實在不敢于貴府過多滞留。”用爛了的回絕之詞。

競風明白了帛逸的有意推脫,他其實也沒有當真邀約帛逸的意思,便順着那話由着帛逸了:“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改日再答謝公子。”

“大人客氣。”帛逸颔一颔首,與競風二人互施簡單一禮之後,便轉身不緩不急一路行離。

殊兒心頭在這同時又是一揪疼,不強烈,但做弄。不知是被一股什麽樣的力量牽着引着,她忽覺自個管控不住一顆飄忽的心、一縷缪轉的念。她随着帛逸轉身的動作而不自主的轉目,落在帛逸筆挺身形上的目色仍舊是茫然的,但那其間卻噙起一簇連她自己怕是都察覺不到的莫名的火焰。

這個人,她分明不認得,卻總也自他身上察覺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甚至……依賴感。見他正一步步離了自己而去,便越是沒有道理的十分着急,急切的想要将他挽留,偏生又沒有理由!

止不住的念頭在這一瞬再次漫溯過頭頂,但同時又被殊兒下意識壓制住。同樣不由她掌控。

忽地又起一種并駕齊驅的泫然欲泣之态,她黛眉糾葛、面色愈發虛白的透明……

旁觀者清,殊兒這副十分怪異的情态變遷逃不過競風的眼睛,自然也沒能逃過慕容雲離的眼睛。不止如此,因雲離是認得帛逸的,故而雲離方才也一直都在默不作聲的、小心翼翼留意觀察着帛逸的一舉一動。她察覺到帛逸似乎是在故作冷漠,那生就的還不錯的俊朗眉目雖看似鎮定,但在這層僞裝之下,分明也有時不時輾轉在眉目的不對勁處……

這倒委實是有趣了!雲離心裏這麽想着,忽地動了一念靈犀,匆匆辭了競風,複示意殊兒一眼,旋即追着帛逸漸行漸遠的身影一路過去:“哎。”在及近處擡手一拍他肩膀。

帛逸下意識回目:“嗯?”見是雲離,心生狐疑。

雲離一改方才那麽一副劍拔弩張的嚣嚣模樣,壓低語氣、卻是笑言:“你若真有心,就來上官府尋人啊!”語盡頗為狡黠又添一笑,旋而折步回身,順另外一條道路徑自往慕容府的方向回去了。

徒留帛逸一時定住。

春風過樹,迎面跟着撲來一陣早荷的淡淡清香,恍如步入出塵的好境界。他心念漸次沉澱,遲遲久久不做言語,又半晌後歪了歪頭,很不經意的微微笑開,複搖搖首,就此繼續擡步行路。

他不曾看見,在他身後亦有兩道目光經久落在他被好花好樹襯的有些單薄、卻極挺拔的身形間。那兩道目光很是沉澱,若有所思,時若炭火時如玄冰。

那是殊兒,還有競風……

第三十三回 相許來年桃花約(1)

一整日心思飄渺、心念惝恍,偏生又實覺得一個靈魂荒荒蕪蕪沒有依托之處!

又或許只是太累了,即便殊兒記不清自己究竟惹了一件怎樣的大事、陷入到怎般苦痛陰霾不可知的一場劫難,但她身體的疲乏之感并不能因了她記憶的遺失,而跟着一并遺失。故她沐浴更衣過後,只簡單用了幾口清粥,也就淺淺睡下了。

翠葉藏莺,珠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競風心下懷揣着許多狐疑,但他又不敢貿然去問詢自己的妹妹,只怕會在無意間觸碰到她不為旁人知的脆弱處。不過轉過念頭一想,既然妹妹已經忘記了,也未嘗就不是一件好事兒……畢竟那不是一段多麽美好的回憶!機緣巧合之下忘了幹淨,也可省去許多徒徒然生出的不必要的煩惱。

他隔着一道綽約的簾幕,在妹妹閨房之外默默立了許久,直到殊兒房裏燃着的燭燈具數滅去,适才折步離開。

當真是太累了,殊兒身子一碰着床榻便沉沉睡了過去,一夜無夢。

次日晨曦有微雨清泠泠的飄轉下來,不快不慢,合着陽光打濕了院落裏的石子兒路、及處露紅妝燕歸來的紅白桃杏花。

沁着泥土幽幽清香的空氣灌窗而入,夾雜星點飄轉而來的細碎雨絲。殊兒被一股涼薄的空氣做弄的醒轉過來,見天幕雖因了冷雨而低垂着,卻仍有絲縷陽光自層疊的雲岚之後斜斜篩下來,這景象十分美麗,心裏莫名就覺完滿。

她心性忽而大好,遂不再賴床,更衣梳洗之後随手尋了把淺紫色繪夾竹桃的油紙傘,撐開柔柔的傘瓣,只身坦緩的來到院落裏,穿梭在漸有停歇勢頭的一脈雨簾中,縱着好心性散步。

淅瀝冷雨宛似一阕自然造化編織、演奏的動人樂章,殊兒陶然微醉在這其中。但記憶深處忽地便閃過許多模糊的景深,深想下去卻又誠然看不清是些什麽樣的畫面,只是覺得這情這景似乎與昔日裏一種心境十分貼切,偏生卻又道不明到底是如何的一種心境!

很無端的再一次想着昨個送自己回到上官府的陌生男子,他說……他姓帛。這位帛公子究竟與自己有着怎樣一段說不清的緣法,為何自打他轉身離去之後,自己便對他這般總也時不時想着、念着,放懷不下、驅散不得?

興許是腦部當真受了什麽劇烈的創傷吧!殊兒念頭一多就會覺得頭腦昏脹,再一深想就是不可抑制的腦仁兒發疼。

她便只好再一次壓住不想,偏生心念灼熱,至使她一個身子由裏至外都頓感煩躁的很,不由得就生出了就着雨景出府去,到長街上走走看看的念頭來。

心之所至,她就這般撐着油紙傘,順青石路一路出府,擡手推開兩道朱紅漆金的威威府門,雙目卻在這時甫地定住……

門軸轉動時古老又沉冗的“吱呀——”聲,肖似讴歌宿命的賭咒。随大門敞開、視野清明,正正映在殊兒視線裏的是帛逸一張被雨絲浸濕的面孔!

他着一襲寬碩的玉白色長袍,袖口并衣擺處勾勒寶相暗花,一頭華發只以輕紅色絲帶收束。他俊俏的面孔因浸染在雨簾中的緣故,有些微微的偏冷,眉梢眼角具是蒙了塵埃樣的黯然、失落、欲言又止幾多做弄。

帛逸是昨個夜半之時重又輾轉到上官府門前的,他以為自己可以足夠坦然的放開胸襟面對情緣的得與失,但他卻奈何不得一顆心的起伏跌宕、做弄生痛。

他想見到殊兒,這個念頭十分強烈,強烈的似一團滾燙不滅的洶洶烈火!而她是那唯一可以将這團心頭火澆滅、變冷的天上之水,這烈焰驅使着他來見她,快點兒見到她,必須見到她……若再晚半分,似乎這無法安寧的烈火就會把他整個人燒熾成灰、渙散不見了!

一陣風起,撩撥的發絲、衣擺與冷雨一并飄失交彙連綿不歇。随那大門猝然打開,帛逸就這樣沒有了任何遮掩的、直勾勾冷不丁與殊兒四目相對。

心心念念的人兒就在眼前,但她已不再識得他,而他也突然就生出了若許的慌亂,竟是不知自己該以怎般的面貌來面對她!

良久無言,殊兒下意識蹙眉,見他因驟然與自己直面相對而生出一些無處遁形的慌張。她亦十分慌張,心底猶如小獸抓撓、梅花鹿亂撞。

二人都是大家出身的公子與紅妝,即便是在民風不算閉塞的大楚國,男女之防也極是講究一個适可而止的避諱的。陌生的一男一女就這樣直面相對,還都以眸光無聲交彙、一語不發,怎麽都尴尬的很。

“在下……在下路經此地。”終于,又須臾後帛逸握拳抵唇咳了幾聲,最先啓口将這尴尬打破,“出門兒的時候瞧着雨似是小了,尋思着應該就要停了,便沒有帶傘。誰知雨勢卻越來越大……嗯,當然,現在又開始變得小了一些。”帛逸錯開目光一會兒望望頭頂那天、一會兒又瞥瞥被雨絲滋潤潮濕的長街,由着飄忽思緒尋了這麽個實在局促的理由,是以掩飾自己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上官府前。

“公子進來吧!”殊兒突地啓口,柔柔打斷了慌亂不堪的帛逸,邊往一旁側側身子,留出了路将帛逸迎進來。

“嗯?”帛逸兀地一怔,不曾想到殊兒居然就這樣,就把自己給請進去了?

在他這一恍惚的空擋,殊兒早撐着小傘回身折步,也不再多管顧帛逸,徑自就往裏走。

淡紫色描繪夾竹桃的油紙傘随着她清靈的步韻,在微雨紅塵中前前後後微微搖曳,又配上這麽一道清麗豔美的身影,這般景致美得叫人出神!

帛逸喉結沒經住動了一動,猝地回神,忙不疊擡步緊緊跟上殊兒往院子裏走。

第三十三回 相許來年桃花約(2)

“公子且在家兄的屋子裏避避疾雨。過會子天兒放了晴,再離去不遲。”殊兒于一外屋長檐之下駐足,回身轉目對帛逸訴的不重不輕。

礙于男女大防,她是不好将這麽一個陌生男子迎入自己的香閨去避雨的,更加也不好與他共處一室。若是哥哥上官競風在還好些,偏生這個時辰競風已經去了吏部公堂當值,她委實是不能與帛逸這麽孤男寡女毫不避嫌,故她如是對帛逸囑咐了一通,只引他自己進去。

“多謝姑娘美意。”帛逸自然明白殊兒的顧慮,對她颔一颔首,溫存着聲息做了一個斂襟禮,“不過這雨眼見小了,若姑娘不嫌棄,在下便于這長檐之下避一會子,不多時便就離去,也就是了。”他已在上官府前站了半夜,自然不是為了避雨而來,若是躲雨,他便不會出來了。心知自己一進了屋子殊兒便會離開,他想留她在自己身邊片刻,片刻就是好的。

“那怎麽行?”殊兒黛眉微蹙、脫口而出。旋即斂了下眸子複解釋道,“若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我上官家待客不周?”

“怎麽會?”帛逸急急,“三小姐體恤在下,好心留在下避雨,這點點滴滴已是極多的恩情。我又豈是那般不知好歹之人?”他在如是說的時候,一雙明眸很是璀璨,一簇星火在那其裏光華流轉。

殊兒亦不是個不好變通之人,聞他如此說,便也知了他的心性。遂小口抿了一笑,若春花般嬈嬈灼麗:“既然如此,帛公子請自便就好。”旋而一折步便徑自離開。

“哎……”慌得帛逸下意識擡手啓口,想要喊住殊兒、卻又實覺唐突,只好半路抑住。只在心底下悶悶讷讷的暗道一句,“說了半天,你還是要走啊!”

已偏些稀疏的微雨在這一來二去的言談兜轉間,已是徹底的停歇了下來。只偶爾還有那麽一兩滴緩緩的墜下塵寰,卻誠然已不再礙事。帛逸才明亮起的心河在這一時重歸黯然,被殊兒晾在這裏自覺十分尴尬,抿唇輾轉了片刻,終究一橫心念,大步流星的追着殊兒趕了過去:“三小姐。”攔在殊兒面前,不及去看她作何表情,徑自一個作揖,“既然這雨已經停了,那在下也不便繼續叨擾,這便告辭。”聲息一落,按住突然波瀾四起的心潮,強迫自己急急一個轉身。

“帛公子——”這同時兀聽殊兒軟糯中摻着焦急的一嗓子。帛逸心頭一動,彌深歡喜瞬時氤氲,十分不受控的倏地一轉身。

微雨滋潤的花卉草木冶麗鮮豔,一派光蒙水潋的招搖景深裏,殊兒明眸皓齒、眉寫春山:“帛公子,待得來年三月桃花怒放,公子可願與小女子一并游離花叢、共賞新發桃花?”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她就這般清越着軟款缱绻的嗓子,啭啭泠泠出若許的暧昧姿态,不板、不呆、不膩、不死,是怎般的冠嬈絕倫、驚才絕豔呵!

歲月生涼,紅妝半世,潤玉籠绡,檀櫻倚扇,任歲月華光微漾,自與卿攜手踏歌破流年……

帛逸在這一瞬息失落了全部的心與魂,亦或者說他的心與他的魂一直都系在殊兒身上,根本就不曾有過半分的偏離開去。他精雕細琢的桃花目被光波灼的生出刺麻的澀,就這麽看着她,在春光萬頃碧草接天中、在百花競豔宅紫嫣紅開遍處……最終慢慢的點了點頭,目光沉澱,極其鄭重:“好。”他如是允諾,旋即重又轉了身子邁步闊闊。待臨邁出大門之外貼着門檻兒的最後一刻,他忽的雙手負于身後,不曾回首、笑言清朗,“只怕到時候,小姐已經不記得在下。”

他的聲波至了最後愈見黯然,似乎卑微到了塵埃裏。殊兒惹引的兀地一牽心念,才欲開口,帛逸那一襲玉色袍影已經貼着門柱一閃不見。

天風伴着落在花葉上的雨絲一并撩撥起來,殊兒愣愣站在院落裏,突然很想哭,莫名其妙的。

遠在遠方,在殊兒看不到的開闊長街之上、車水馬龍雨後帝都人流之中,帛逸步調匆促,心中隐痛,面色微白。就如此一路大笑着離去,千般不舍與不甘具數化為了這一陣自嘲與自苦的笑意,一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在暗恨、還是在渴求。恨之無從,這恨意近乎撒嬌……他不甘殊兒就此把他忘記,他太在乎那段與她二人獨特的孤島回憶!他,太在乎她。

第三十四回 情緣追逐難撷取(1)

明朗的視野因了思緒的飄忽而晃蕩出幾分惝恍,甫地一下入眼了一襲勾勒丁香花的天青衣裙袂角。

帛逸一擡眼,見一人正正立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位女子,十五年華,柳眉微挑、杏眼香腮,眉目間無一不流露一種爽利歡脫的清靈風情。她這一襲淺青長裙之下邊緣處,有一枝嵌繡的玉白并着鵝黃色的丁香花旁逸斜出,于鮮活中更添些許盎然不竭的生機,一如她這個人一樣的爛漫直白、不屈不柔。

帛逸木呆呆的原地裏怔忪了須臾,旋即一展眉心,下意識喚出:“忻冬?”

大刺刺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這個人,正是上官家庶出五小姐、二皇子帛逸自小的伴讀、封王賜府之後的貼身暗衛,上官忻冬。

分明停歇的春雨在這一刻似有了複蘇的勢頭,疏朗朗又有幾滴不太繁茂的飄轉下來。

忻冬垂在額前、招搖在天風裏的幾縷青絲被浸潤了些微,稀薄的涼意跟着冷不防浸透在心底裏:“我說殿下半夜裏不睡覺,巴巴的往外面跑是怎麽的……原來是來這裏等着私會情人了!”不高,但直來直去半點兒避諱也無。她伴在帛逸身邊這麽若許個年頭,同帛逸之間的關系素來親厚,說話做事只要不觸及原則,帛逸都會縱着她的,故她此時這委實不客氣的腔調雖然刺耳,倒也不至于會真正觸怒到帛逸。

雖然習慣了忻冬脾氣性子的不加收束,只是她似眼下這麽副咄咄嚣嚣說不上是愠、還是玩味的皮笑肉不笑的不客氣模樣,帛逸其實并不多見到:“冬兒。”他四下掃了一眼,還好沒誰注意到他們這邊。方抿抿厚唇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開玩笑也得分場合不是?走,既然你跟過來了,那我們就先一起回去。”他似哄慰一個鬧脾氣使小性子的幼妹般的如是對她,邊擡手牽住了忻冬的袖擺。

誰知這忻冬今兒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她只覺一通繁雜心念如蓬生的茂盛春草一般把心口堵得、占據的滿滿當當,性子更是由着騁着忘記了一個管顧。見帛逸拉她,她則更是對他生出一股深深的厭,只下意識覺得他此舉乃是類似做了虧心事後、竭力按捺掩蓋的虛僞之态,一把将帛逸甩開,語氣兀地高利起來:“你敢做還怕我說麽!這整整一個月來與她日夜纏綿還不夠,偏生時今還這麽牽心牽念的暗地裏想着偷腥!”

“上官忻冬!”帛逸驟地揚了高利的一嗓子将忻冬喝住。他的心情原本沒有那麽糟糕,但任他再怎般有着容人的度量,面着眼前忻冬這麽一通近似于劈頭蓋臉的、突忽的大鬧莫名脾氣,到底沒忍住實實的叱了她一通,“我縱你容你是因我把你當妹妹待,你可不要觸及到我的底線!忘了本殿的身份,忘了誰是主子誰是下人!”在他與她自相識到相伴的這整整七個年頭以來,他還從不曾對他吐出過這般絕情中傷的鋒利的話語。只因她方才那句“日夜纏綿”将他惹急,殊兒是那般冰清玉潔聖神不可侵的女子,這麽一個辭藻負于在他與她的身上,不是太重了麽?

或許微雨的天氣、薄寒的涼春氣候,當真是不大适合出門散心排遣心緒的吧!這二人只在這不過短短一來二去之間,便似是把大幾年的情分都生生的給磨滅了去。

忻冬被帛逸這一吼,當真猝地就安靜了下來,一雙光華流爍的眸子也在同時無征兆的濕潤。早該知道的,只是一直不敢去觸碰、去深想,可眼下她積蓄郁郁了七年的不敢碰觸,還是被他給如此直白不加半點委婉的言語了出來:“對。”心頭一疼,忻冬簇地笑起來,有些黯然、有些落魄,“殿下是二皇子,是皇上欽封的遼王。而忻冬是一個下人,殿下才是主子。”如是真相吐口緩緩,每言一個字,她都會覺得心口抽動一下。直到言完這一通話,忽然覺得一顆心已經是千瘡百孔的了。自己原本固執的以為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不曾想到在他的心裏,卻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帛逸心裏也委實不好過,耳聞忻冬如此、眼見她一張面色迅速變得素白慘淡,心房也跟着沒防的抽痛了一下:“我剛才一時失言,說的都是氣話。”邊錯開目光不去看她,帛逸單手負後,擦着她肩膀徑自走在前面,“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樣的。”又背着身子補充一句,便不再多話,邁開步子徑自行路。

忻冬頭腦嗡喧的很,一時這太陽穴也跟着揪疼的很。眼見帛逸默了言聲不再發話,只好低一低首,匆匆的跟上了他。

第三十四回 情緣追逐難撷取(2)

踏着被雨水浸染過的寬窄街道,二人這麽一前一後的迷失在重又陰沉下來的天色裏。不知是不是比平日走的慢了太多,回到遼王府的時候,已是晌午的光景了。

但又因了雨霁之故,即便是在朗春并着初夏的四月時節,也不曾感覺到十分的燥熱。

帛逸不言不語,默默然看着忻冬如是默不作聲的一路跟着自己進了東廂房內,看她無比娴熟的持銀撥子撥開寶鼎裏被埋下的一層香灰,爾後又重将熏香點起來。一時這屋內便被沉水香熏的愈發暖軟,極好的驅散盡了陰霾天氣所滋生出的一懷悵寥。

“你三姐來皇城了。”就如此又看須臾,帛逸突然開口,很是猝不及防,“你不要去看看她?”在忻冬尚沒來得及給出回應的當口,又緊跟補充一句。

忻冬添香的動作随帛逸吐口而僵定了片刻,旋而重又一緩,眸子未擡,似是到了嘴邊兒的話順勢就吐了出來:“即便殿下不直面承認,但這便是殿下為何無故失蹤一月的緣故吧……”

“這根本就是兩件事情。”帛逸将她打斷,回身擇了靠着水墨畫屏的位置落座下去,順手執起幾上一盞涼透的茶,“我承認我是傾心于你三姐,但你不要混淆概念。”就勢将那半盞涼茶湊在嘴邊飲下去。

“‘我’在混淆概念?”忻冬“唰”地回頭看他,重音落在“我”字上。原本因黯然而十分平淡的語氣驟跟着尖利起來,“你失蹤的這一個月不是跟她在一起麽?”于此複湊着帛逸這邊緊走幾步,一把奪過他指間擒着的茶盞置在幾上,“這些年來我對你不好麽?”颔首斂眸,音波濡染着近于乞憐的動容,“王爺,你與我之間相處的難道不愉快?兩年前你是怎麽對我說的?”語氣因着回憶的連綿而漸趨微小,喉嚨不知不覺帶起淺淺的哽咽,“你說你會……”

“我為什麽會說出那些話來難道你不清楚?”帛逸一側首,兩道眉峰兀自變得凜冽銳利,“我喝醉了酒,把你錯認成了記憶中的那個人……所以我才會對着你說我要找到你、我會娶你……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了,該明白我對你三姐姐一直以來持着的感情。”心念起伏,他亦跟着無由動容,擡手一把扶住忻冬的肩膀,力道猛烈而着重,“冬兒,你今天是怎麽了?你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眉宇糾葛,心念蕪雜而惶惑,也摻帶絲絲暖心關切。

忻冬平時決計不是這個樣子的,但帛逸平時也決計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莫名的委屈有若洪濤在忻冬心底決堤,她懂得這個人,也明白這個人,但她算漏了自己居然會有一日而因這個人失了心、沒了魂:“對,我知道。”經了帛逸如此激烈一通反應,忻冬充斥浪濤陣陣的心海不知是不是物極則反之故,竟忽地重又落回如鏡平和的地步,“你要找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是我三姐。”低低淺淺一句,沒有落寞、只有平和的緩訴。但那誠然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征兆,性情剛烈如忻冬,若要她将自己固守着的一點執念徹底丢抛開,委實難于上青天,“但你為什麽那麽笨,連一個大活人你居然都能找錯!”語氣陡地一挑而起,她颦眉側首杏眸盈盈,“因了你七年前一個無心的不查,便害累我一個好好兒的大家千金小姐入了皇族的金絲籠!放着清福沒法享、亦決斷了于爹娘那裏好好兒的一份疼愛,從八歲起就跟在了你身邊做你的下人任你驅使!現今已整整七年……我又何其無辜?”

“我也自知我帛逸是對不起你,可你以為我願意這樣麽?”緊壓忻冬訴怨的語氣,帛逸放開了鉗制忻冬的手臂,“欠你的我會補償,難道這幾年來我對你不夠好?我幾時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下人對待過?便拿眼前說事……”他起了身子負手踱步,心緒也是難平,“一個下人會似你這般以如此口吻如此姿态來對自己的主子?”

“我明白這些!”忻冬再一次逼抵着帛逸到他面前将他攔住,“可是……”

“你明白就好!”帛逸再次斬釘截鐵打斷了她,不願給她過多說話的契機,轉身折步欲行回去。

“你……”忻冬眼疾手快再次抵着帛逸把他半路截住。她是明白帛逸對她的許多好,也可以體會這許多的好。但她想要的不是這些,從來都不是啊!

有一個問題,她想問帛逸已經極久極久了,她好想問問他,難道從一開始他們之間便不曾有過真情意,他加注在她身上的感情、他對她的那些好,就都只是單純的愧疚與彌補?真可笑……除了愧疚與彌補、彌補與被彌補這層尴尬的關系之外,他們之間又是否還存乎着一些別樣的情愫、亦或是義氣?還有,這整整七年的不離不棄如影随形,他與她,又到底有沒有過一瞬的心靈交彙、純粹的真情真義?

上官忻冬不甘心,不甘心自己這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會輸給一個在他心裏存了七年的影,總有一日他會明白的、他該明白的,但他為什麽就遲遲都不明白影就是影,而該戀取的其實從來就不是發于美好的臆想、而是眼前近在咫尺的活人?她……從來就沒有甘心過!

第三十五回 道是無晴還有晴(1)

有晌午流水樣的光影交織在開闊的室內,也把這二人身影耀的顯出幾層看不真切的灼眼與生暈。

帛逸睥了眼再次堵住他去路的忻冬,心底頓然湧出一股無奈與微厭:“你到底想幹什麽?”壓低語氣問的直白,“你不才說你明白,怎麽又攔着我不放過?”

一時百結心緒在心底起的蓬生疊簇,忻冬一時無法梳理出一個清明的條理來回複帛逸,只下意識蹙眉咬牙:“我不明白!”

“你一會兒明白一會兒不明白的到底你是明白還是不明白!”這話顯然又叫帛逸尋了纰漏鑽了空子,壓住忻冬話尾,帶幾分近乎于無賴的啓口打斷她。

忻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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