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兀地揚起的高利一嗓子做弄的心口陡震,蹙眉凝眸哀哀楚楚的微揚了眼睑去顧帛逸。
一米晌午時灌窗而入的陽光氤氲在他白玉般的眉目間,那是取締于出塵的清逸及入世的不羁這兩種迥然不同的風骨,這風骨看得忻冬又愛又恨,軟眸含着生澀的疼痛,旋即又直直的一擡,與帛逸四目相對。
帛逸針刺般的目光沒有因了忻冬熱烈眼波的直面相抵而移開半分。不可否認,他此時此刻對忻冬是生了厭煩。這麽些年他雖自問對忻冬很好,但與忻冬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這其中的諸多微妙他亦從不曾梳理清楚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對她的好究竟是因了她這個人、還是因了自己認錯人而對她懷有愧疚。
老實說,忻冬并不是帛逸喜歡的性格,他對她從不曾有過半點關乎風月的非分的想法,他把她當妹妹。但也誠然的,他也有敷衍她的因素,因為這些年來忻冬的每一次鬧小脾氣使小性子,帛逸也并不是照單全收的,這一次次的凱越也會令他心煩心惱,只不過都被他克制住了而已。
他知道忻冬依賴自己、或者說喜歡自己,但他自己從不曾有過些微這方面的念頭。他的包容也并不是真包容,說白了只是能忍;然而忻冬在心裏是怎麽想怎麽認定的,他誠然就不知道了。
四月穿堂風撩撥的沉水香煙霧缭繞,并着晃曳不止、泠淙微響的水晶簾将這境界帶入一層迷蒙。忻冬也知道自個這一遭這脾氣發的是大了些,又豈止是大了些……而是着實沒邊沒沿無法收束了些。但吐口的話決計是收不回來的,那一份倔強的不甘心也不能夠說抑制便抑制:“我不明白。”她抿唇又啓,語氣憋着十足的勁頭、包裹着一團熊熊烈烈的火,“我明白什麽不明白什麽你又不是不……”
她兀地就沒了全部的聲息,因她一點昙唇櫻口铮然被包裹在兩瓣軟綿微燙的唇兮間,接而細碎犀齒被一條小舌抵着靈敏一撬、牙關一磕,直勾勾一路探入,将她充斥着及笄與碧玉華年女子特有的清香牛乳的口腔填充滿脹。
是帛逸突然吻住了忻冬,這枚不是發乎于愛、卻誠然幹柴烈火極盡報複意的吻帶着玉石激蕩的決絕,吻的相當霸道、半點兒不容辯駁、更加不容抵抗和拒絕!
她跟在他身邊整整七年又還不止,早先幾年更有一段時間他親自教她練劍、教她騎射,他們可謂是有過朝夕相對形形不離的。再加之他又待她處處都與旁的下人不同,他可以一次次縱容她的逾越與不守規章……故而這諸多種種,引得旁人也大有對他二人之間關系猜測頻頻的。只是因着帛逸的身份而多是心照不宣罷了。
那一些人只當忻冬早已跟了帛逸,也認定了忻冬眼下就是這越王府的半個主子,因為他們覺得再過個一年半載帛逸被皇上指婚娶了王妃,忻冬必定也會在那個時候一應兒的得個順理成章的名分的。
但真相只有帛逸與忻冬知道。他們之間這關系清白的比宣紙都幹淨許多!今時今刻,帛逸是第一次吻上忻冬。
誰知這一吻,他忽然有點兒收不住了……
帛逸專情與否都抵擋不了他風流與愛美的本性;皇室望族裏的男子,大抵都是如此的。他從不知忻冬的唇齒居然散發着如此的幽香,從不知原來她口腔裏的氣息居然是這樣的醇甘美好……處子的體香借着唇齒的契合大抵也可心領神會,豆蔻花的蜜糖未見得就比盛放枝頭的牡丹花要遜色多少。他簡直就要欲罷不能了!
在同時這浸在冰湖裏的心驟地躍動了一下,雖然未能全部破冰而出,但這一瞬的動容卻是可以感知的十分明顯的……帛逸心念若火,不由念起若是殊兒,若是眼前與自己唇齒交融、相倚相纏在一起的人是殊兒,又會是另外一種怎生別樣的戀戀好風情?他一雙眸子在這一刻染起混沌神色,蘭臺公子被心頭幾許癡念氤的氲的沒了魂魄。
招搖绮思如同漫溯心海的春藻夏花,一發不可收拾的滿腦浪漫被唇畔一點尖銳的澀疼做弄的驟地重落回現實。帛逸甫震,一個澀疼之後,滿口芬芳淡香昙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膨脹肆虐起來的滿口的腥甜血氣!
他一個慌神下意識推開忻冬,目光交錯間睥見她唇瓣沾着嫩紅的血痕。帛逸皺眉,擡手摸摸自己的嘴唇,低目掃了眼手指,才知自己唇畔亦是挂着血的。且這同時意識回籠,口腔不知何處游離着的新鮮的疼痛感無一不在向他傳遞這樣一個信息——忻冬咬破了他的舌頭、亦或嘴唇!
“沒想到王爺居然是個喜歡用強的人!”這邊兒帛逸有一瞬頭腦發懵,又忽聽得被她推得身子一歪、磕在小桌上的忻冬不陰不陽暗暗發狠,“既然殿下心裏沒有我,又為何要如此羞辱我?”聲息勾起,她整整有些萎亂了的衣裙襟角,直起身子不卑不亢的注視着帛逸,但沒有再自取其辱的走到他身邊去。
“本王何時羞辱過你?”帛逸念頭回籠,極快收心,猝地冷笑出聲,“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帶着薄讪、譏诮昭著。
第三十五回 道是無晴還有晴(2)
有些言語說者無心,但對于用心動情仔細聆聽的那個人,從來都能夠在不經意間就将她一顆心波瀾、摧毀的至了千丘萬壑的地步!
帛逸時年一十八歲,這個光景的男子在大楚國已然已是一位出落成型的翩翩俊傑。但上官忻冬她只有一十五歲,嚴格的說她的一切都還尚沒有全部褪卻青澀,身與心具是,故成人世界裏可以承受的那些言語、那些微微的冷嘲熱諷她不一定能夠承受得住,更何況眼前這個人還是她一心愛慕、敬重與仰視并存着看護了整整七年的帛逸!
經了方才那麽遭事兒,忻冬已是玉面滾熱發紅、頭腦并着思緒都不甚清明,卻還兀自強忍着耐着給了句狠話出來。又怎知道帛逸淡寫輕描的一個措辭、配一個極飄忽不屑的眼神,這帶給她的殺傷力便勝過了她做出萬千個狠戾模樣來?兀地一顆心死死往下沉,似灌了百斤的鉛!忻冬心潮悶湧、喉嚨滿堵,實實是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了!一雙素來靈秀盈波的水杏眸子驟然發了紅。
帛逸不曾想到忻冬就這麽服了軟,被她一雙沁滿淚漬的灼的通紅的眼睛盯着,他忽地就生了一懷極深極厚的負罪感。其實說白了,今兒這事不外乎就是忻冬見他去找了殊兒,故由着性子鬧了一通脾氣出來。畢竟她跟在他身邊這樣久,抛開有無暧昧不說,依賴總歸是有的、眷戀也總歸是有的,就這麽看着他巴巴奔到另外一個女子的石榴裙下,她心裏不好過似也是情理中的事情罷了!
念頭至了這裏,帛逸又頓覺自己好生的沒有意思。他不想繼續與忻冬執着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颔首轉目最先軟下語氣:“我自認與你還不至于親昵到方才那等地步,也還不至于尴尬到方才那等地步。”不曾親昵到可以肌膚相親床榻歡愉,也不曾尴尬到只剩下肌膚相親床榻歡愉。帛逸這麽解釋其實是想表明對忻冬的尊重,他忽怕忻冬再把他話兒給歪解了,不緩不急又補充一句,“我會好好對你的。像對我妹妹一樣。”三言兩語,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的層面兒上,不曾改變什麽。
事已至此,再多的鬧脾氣也改變不了帛逸執着于心中所戀的事實。即便那個“戀”,忻冬始終認為那并不是真正的戀。
或許也委實是折騰的累了,忻冬只覺周身軟款無力的很,須臾停滞,忽地扯了嗓子不高不低的哭起來。
她這一哭便令帛逸愈發頭痛,擡手按住太陽穴,帛逸同時也明白只要她一哭,這一場無端的鬧劇也就算是跟着揭過去了!他了解她。
“你領一隊人,按我說的那個範圍,趁着這時候他們休養生息收整殘部,去把丐幫一舉殲滅!”帛逸暗地裏舒了一口氣,不再對着忻冬安慰哪怕半句,也只字不提方才那場不愉快。他怕再不知不覺就把舊事重勾起來,幹脆擇了話題轉移話鋒。
這一招到底還是有點兒效果,忻冬聞言登地就止住哭腔,只剩些一時難以具數平息下去的小抽泣,吸着鼻子定定神智:“你又要……不經陛下首肯,便擅自行事?”
雖說她這“暗衛”之稱是自封的,但忻冬也為帛逸做過許多他不方面直面出頭的事兒,或明或暗、或正當或不正當,經久以持也培養出了一些對這方面的敏感。且那“剿滅丐幫窩點”一事帛逸早跟她提過,後他急着去看殊兒便好似忘了這茬,現下裏重提出來,不消多說,忻冬對這事兒本就存着映像。
聞言入耳,帛逸心底忽起一種道不明的異樣,不由一背身子轉至陰暗處,單手負後、啓口冷峻:“你是‘我’的暗衛,別管那麽多,只需按我說的去做!”他特別強調出這一個“我”字。
這時的帛逸一斂平日或落拓、或不羁的風流氣韻,是決絕霸道不容置疑的。他很不喜歡忻冬駁他的心意,他認定忻冬既然是自己的心腹便只能聽命于自己一個人。無論是行事還是思想的庖代,他看在眼裏落在心裏都會很不舒服。
“……是。”片刻沉默,忻冬低低啓口,舌尖磕着牙關自縫隙裏擠出的字眼,聽得出她歷經了一番怎樣的隐忍。她是希望他好,她怕他一意孤行的過分舉動終有一日會觸怒到對他百般疼愛的大楚國君、他的父皇。
帛逸不再多話,一抖疏袍,擡步徑自出了屋子。
直到他離去已經良久良久,直到穿堂的光與影随着天風的勢頭輾轉平鋪、極盡一通恣意變幻姿态,忻冬方擡手緊緊的捂住了嘴唇,身子軟綿綿的靠着桌棱慢慢滑癱到了鋪着暗花小磚的地上。
這短短半日,她這一個神智便起了太多驅不散的個中情念。這些情念順着神思一時繁雜牽扯,剪不斷、理更亂……忻冬又氣又惱又急又恨,而一時又覺得頭腦空空蕩蕩、不知這恨這惱是為了誰平添而生出的。歸根結底只有自己生氣!
就這般吞聲忍氣竭力壓制、又偏不願壓制的,十分矛盾的,她癱着身子捂着口鼻嗚嗚咽咽的繼續放聲哭了起來,蜷曲委屈猶如幼貓。她似要把一個身子所積蓄下的所有的不愉快,全部都合着眼淚消融瓦解在這連綿不歇的穿堂風裏!
第三十六回 月下古槐救白兔
夜幕即将低沉下來的時候,天邊分明已經隐在流雲之後的那一輪火紅的殘陽落日,忽又躍出了冗沉的雲岚,綻放周身極致淋漓的華彩暈圈,使大地在重歸于黯然寂滅之前,再一次極致淋漓的璀璨了一大把。
殊兒今兒個興致十分的好,自打黃昏時便獨自一個人在院子裏茕茕孑孑的立着,看了大半天的景兒也都還不嫌煩。
競風喚了她幾次,都被她敷衍樣的回應了去。直至眼下頭頂這天怎麽看都已委實暗沉,競風微搖首,嘆了一聲複迎殊兒走過去,取自個肩頭的絨毛披風為殊兒披好。
這披風并不太厚,覆在身上剛好可以抵禦夏夜裏帶着薄峭的寒涼。
殊兒頓覺肩頭一暖,心知是競風過來,也沒回頭,只下意識牽唇笑笑:“哥哥,這麽晚還不睡?”不含異樣的語句,但平板的反倒不祥。
這莫名的詭異感覺做弄的競風肩頭打了個顫抖。說來奇怪,自打殊兒這次重回上官府後,她整個人便似在潛移默化間變幻了另一副模樣,卻是也說不清、道不明是變成了什麽模樣,總歸……競風覺得很奇怪。這樣的感覺,仿佛自個這妹妹是患上了什麽失心斷魂的病,相思病!
啊?才恍然念及此,競風自個最先一噤,旋而皺眉斂目抿唇兀自默想。那日護送殊兒回來的陌生男子有一副好皮囊,縱一身褴褛裝束也掩不住美玉風情……加之雲離那日三言兩語言道她認得那公子,追溯起雲離當時的反應、及那位帛公子的神情舉止,似乎當真是哪裏不對。莫非自己這三妹彼時如此落魄失魂,當真是與那帛公子有關,當真這位姓帛的公子偷走了自個三妹這一顆初初萌動的芳心?
“哥……哥哥你聽!”還不待競風這邊兒慢慢梳理出個所以然來,耳畔兀地被殊兒一嗓子尖利的潛入耳廓。
“啊?”競風自彌深思潮泥沼中回神,“唰”地側首直視向殊兒,“怎麽了?”入在眼裏的是殊兒一張濡染着素白色彩、并焦灼急惶的神情。別看這個妹妹外表柔弱的似一株不勝寒風的嫩柳,那其實是再虛假不過的僞裝了,她內裏可是懷揣着一顆十分剛毅甚至勝卻男子的心……故這般匆亂亂的神情呈現在她的面靥上,把競風也做弄的無形間就将一顆心甫地緊緊收起來!
“你聽啊。”殊兒往他身畔湊幾步,眉心蹙颦的愈發厲害了些!纖長羽睫在夜風下打起微微顫抖,颔首淺淺、軟眸凝起,那模樣卻不是怯怕,而是驚詫,“那裏那裏,那第二棵古槐樹後邊兒,就是那兒……”
“嗯?”競風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個頭腦的!殊兒她越是如此神叨叨,他那提起來的一顆心就跟着越是高高懸懸落不下去,“古槐樹後邊兒怎麽了?有什麽問題麽?”這棵古槐是競風當年初來京師、搬入這座府邸時便生長在這裏的,觀其枝幹、紋理,也委實是有一段年歲了!時今這麽個素來靈秀的妹妹忽對着那古槐連連道着有事兒……這莫不是,莫不是古槐樹年歲久了成了精怪,故殊兒才做如此姿态?
競風心知自己是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但他現下裏這腦子誠然就是亂紛紛的似一鍋粥。
這時終于聽得殊兒訴了囫囵話出來:“那兒有一只兔子,一只兔子叽叽喳喳的叫着……方才‘唆’地一下一閃身子就簸着腳蹦到古槐後邊兒去了!”
“啊?”競風又是一個噤聲,下意識驚呼,即而很快意識到自己失了态,複斂住詫異聲色、卻依舊瞪大了眼睛看着殊兒,“兔子怎麽會叫呢?”他不止是不解,更是生了細微的背脊發涼……他還從不曾見過自己的妹妹、亦或者自己身邊兒的人如此失常過!
但殊兒委實沒有失常,她字字句句說的可都是實話。眼見競風懵愣愣的就這麽木住,殊兒心下一急,也沒了言語解釋、使他相信自己的那份耐心:“可它明明就叫了嘛!”随口嘟囔一句,幹脆不再管顧競風,殊兒匆匆轉了足髁往那古槐後邊兒走。
競風現下裏哪裏還有去思考“兔子會不會叫”這個問題的心思?眼見殊兒兜住裙角往槐樹後邊兒走,他不及多想什麽,登地就跟身上去!
這時殊兒已經煞是敏捷的繞過了古槐,競風忙不疊亦步亦趨,卻在轉身追捉殊兒繞行到槐樹背面時,一張原本還算正常的面色登地就青紫了一陣!
殊兒沒有說錯,果然是有一只兔子……當然,這兔子會不會叫他不能确定,不過确實是兔子這是沒的差的!
縷縷月華溶波,輾轉鋪陳在這一只不知為何會好生生就出現在上官府裏的白兔身上,仿佛特地為它造出的勢頭,把這白兔烘托的渾似璞玉。它蜷曲身子,一身纖長柔順的銀白兔毛賽雪勝霜,借光影明明滅滅的斑駁錯落,比兩個巴掌放一起略小些的身子依稀惝恍的幾近透明。因了這純然剔透的仿佛無暇的完美,将白兔短小左腿處一圈猩紅的傷痕顯映的更加明顯了!
“哥哥,你瞧,不知是誰如此狠心的打傷了這只白兔。”殊兒一見這只兔子便一陣腦仁兒發脹,雙眸跟着有一閃即逝的看不清的光影流星樣滑過,她總覺得在哪裏見到過這只兔子。心念被一股不可遏的巨大的情念唆使着,殊兒小心翼翼的一把将那白兔抱了起來圈攬進臂彎裏,“你看,它的左腿受傷了。”如是柔聲說着,一雙眸子頗為愛憐的在白兔周身游離不疊。
競風煞是奇怪……這兔子雖惹眼,但着實詭異不祥的太盛!他自己從來就沒有養過兔子,那麽如此高牆深院的上官府,這麽只兔子是怎麽蹿進來的?且還是一只受傷的兔子?
他不經心的一擡首,目光觸及殊兒的瞬息“滕”地一下被唬住!他看到分明紅粉明媚的佳人在抱着兔子、颔首凝目之時,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招子陡然變幻成了赤紅赤紅的兩道璀色,與雪玉白兔相映一處,這格局着實微妙而貼切的很!猶如……猶如一雙兔眸!
但只是一瞬,殊兒一雙流轉善睐的眼珠便又恢複至了如常光景,這使得競風頭腦一沌,整個人複木木讷讷的比方才更勝一籌,不得不懷疑自己當真是精神錯亂了、居然眼花缭亂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到了頭那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呢!
這麽想着,競風也就安了心。畢竟殊兒是他的親妹妹,便是出了再大再莫名的事兒,競風也不會好好兒就懷疑是殊兒自身哪裏有了不對……又或許是心念使然,他忽覺眼睛有些酸脹,委實是疲勞了。便擡手重重揉了兩下。待他止了動作,卻見殊兒已經抱起那白兔回身折步往寝屋裏走。
晚風習習,吹掠的立身風中的人兒衣袂飄飄、身形茕孤。競風心裏一顫,幾絲不祥莫名氲心。旋即又極快便不見。
不過是一只兔子而已嘛……既然三妹喜歡,養起來做個逗樂的玩兒物也無不可的。
競風定定神,亦覺有露水沁的身子微生薄涼。便亦不多滞留此處,素指彈去袍角些微細碎的早槐花,亦于夜色中闊步行離,即而很快隐去了這一道挺拔英朗的身形。
第三十七回 夢中相遇不解緣
這一人一兔也當真是有緣分!殊兒不是一個喜歡小動物喜歡到發狂的人,但她面對着這麽一只出現的頗為詭異的白兔,卻是完全都沒有了抵抗的能力。甚至她無法抑制住心底裏莫名蕩滌起來的欣喜情緒,就這麽把這玉雪可人的白兔一路抱着回了閨房裏。
她取了水盆與幹淨柔軟的布條,持極輕柔的手法小心翼翼的為那白兔清洗左腿的傷口,複又上了清涼的藥膏,給它做了個簡單卻用心的包紮。
殊兒平素裏十指不沾陽春水,眼下也委實是難得的把這小小兔兒照顧的這般周全!那兔子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半眯不眯着,倒是安靜,由頭至尾不動不亂,似乎極享受殊兒這般溫存的照顧。
她一通忙碌之後也誠然是累了,薄薄倦意襲上周身,便又匆忙尋了一空置的木盒子,在裏邊兒鋪墊了一層柔軟的衣服料子,方抱着白兔把它在這裏邊兒安置好。
“哝,好好休息吧!”殊兒擡手愛憐的摸摸小兔子的脊背,綿軟的觸覺令她心裏很是惬意,“乖啦,好夢。”
……
殊兒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一定是的。
這夢境被一重重流轉不歇的雲岚遮掩、包裹着,仿佛是在彩雲之巅、仿佛是在仙山之頂……殊兒蹙眉,細碎的蓮步不點地般不由自主的冶冶前行,一足三聘、袅袅曳曳,涉水騰雲一般的。
她知道這是夢,但她一時半會子又委實是走不出這重夢境,只好暗地裏匆促而着惱的順着前路胡走亂逛,不知不覺穿過時厚時薄的那些雲牆,眼前視野昙然開闊!
一時忽見有虹玉帶一般光華爍動、高懸天邊,雲霾漸散、彩霧斑駁,萬頃不知是從更高的那一重天上、還是天之外的不可到也不可及的地方灑下的金陽招搖鋪陳,把這突現于前的亭臺樓閣烘托照耀的愈發高偉華麗又不失美秀!
殊兒蹙眉,纖心陡地一顫,暗中震撼于這仙府神居的無匹的盛美!重重樓閣高聳雲端仿有千尺之長,八十四根雕鳳盤騰蛇的梁柱是用最純淨的碧玉鍛造而成,飛檐之上片片屋瓦是以深海貝殼鋪陳、又在一瓣瓣鱗次栉比的貝殼之間以鴻鳥并孔雀羽毛填充的滿當……
又兀地不知于何處起了一陣曲樂清奇的笛聲,那笛音铮铮如泣訴人間萬種道不盡的綿綿意難平事、又繼而陡地一個轉音便幻化成了月下花前的纏綿刻骨溫香玉潤;一時猶如溪泉自最高聳的天山雪頂之巅沖奔直流而下,一時則坦緩平順宛若普通常見的柴米油鹽間一份淡淡的溫暖……
初聞此曲,殊兒只覺驚贊的很!又兀覺耳熟的很……聽得久了,便似有着蕩滌人心的大智慧順着頭骨天靈一息灌溉滋養而下!
一瞬仿似心魂合一,殊兒眯了眸子神緒惝恍,清明視野亦跟着起伏音波而變得漸次迷離……卻這時,忽地瞧見自個入睡前自古槐後抱回屋裏的那只白兔,正蜷卧于一道水榭小闌之前!
觸目瞬間,殊兒滕然一震,甫地回神睜目……光怪陸離似乎極快變幻了另一處有着相同場景的空間,這時則又瞧不見了半點兒白兔的影子,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位一襲玉衣琉璃白的翩翩陌上美少年!
少年安安靜靜,周身散發一種出塵飄逸的空靈氣場,不知是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在水榭之旁的,又或許是這氣場所滋生的存在感太輕微,故殊兒現下才發現也未可知。
這少年生得極好,劍眉狹長、鳳目高挑,五官精致的有如自然造化最精細的鬼斧神工于一整塊兒玉璞之上雕刻成型。他美好的姿影遠遠兒一瞥便吸引了全部的光與影,正颔首斂目、全神撫弄吹奏指間一支翠玉剔透的泛漾粼粼波光的長笛。彼時那清澈美好、內涵淵深、救苦得樂、拔俗出世的曲樂,便是自他指間這支玉笛中缪缪的傳出來的。只一瞬息,刺穿了茫茫無涯、隔絕了青冥苦海無邊永劫!
殊兒只覺自個周身氣血在彼一刻一晌倒流!十分十分熟稔及依戀的美好感覺潮襲而至……
她陡地一睜目!
有幾米晨曦陽光耀出金燦勢頭透窗而入,神智重又落回清澈靈臺,她方恍然間知道,方才一切一切原來竟是一場夜夢。
不知為何而惹引起的亂紛紛的心緒一時難平,殊兒突覺心頭異樣,一脈心念做弄撩撥,把她整個人浸染進一懷十分無端卻又清晰的噬骨的悲傷裏,很想哭,很感動……頭腦偏生委實空蕩寂寂,故這情态起的很是沒有道理!
第三十八回 火石電光起決絕
帛逸踱步行至窗前,擡手欲将兩扇被風吹刮的有些開合的窗子重新關好,順勢擡目掃了眼漸趨濃稠下來的夜色。
卻還不及他做好這一切,忽地便聽得庭院拐角接着窗根的地方,似有一陣嘁嘁喳喳的響動。他下意識皺眉,不由屏了呼吸且聽且思量……這聲音當是一個人踱行微微的足音,不太像王府裏的下人,因為實在聽不出半點光明磊落來。但又好似并沒有惡意,這倒有些奇怪了。更何況,堂堂遼王府裏怎能好生生就進來什麽陌生人?當真不知那些個侍從是幹什麽吃的,居然可以如此不查!
帛逸素來敏感的很,又因了皇室貴胄這麽層身份而将他造就出了善疑的心性。心念被做弄起來,不再多遲疑,帛逸提一口氣,“啪”地一聲把窗子關好,爾後狀似極随意的撲滅了燃着的燭盞。
他輕着腳步慢慢将門扇推開,極小心的一閃身子跨出門檻,複一路幹練行至連窗根的回廊轉角……卻铮地一定!只是瞬息而已,很快便重新舒緩了提在心頭的那一口長氣:“冬兒,是你?”不是問句的問句,帛逸一看這孑孑然立着身上于月色回廊下的人是忻冬,這才明白原是自己虛驚一場。
四月末臨着五月初的時節,雖入夜之後還會有那麽一兩絲時不時的薄涼,但大多時候這長夜裏的氣候還是舒适宜人的。忻冬蒼白着一張面孔,這般依稀泛着斑駁病态的面孔、配着這樣一種無奈并糾葛漫溯一處的面孔,看不出丁點兒對這春夏夜晚氣候與景致的陶然情思來。
她沒有言語,一雙杏眼泛漾一層稀薄水汽,就着一縷揉碎了撲入其中的月華的晶耀,她凝眸定格在帛逸噙幾分殷切的眉宇之間,一時竟被這夜這情景襯托的十分含悲飲恨。
似乎忻冬近來這一段時間,總也在用這般的神情對着帛逸。帛逸心裏有些抵觸她如此,有意微微颔首做了些許冷銳模樣:“事情都辦利落了?”自然是囑咐過忻冬的,領人剿滅丐幫一事。
月華如洗,忻冬一頭半散開在肩膀的長發被吹掠的猶如缭亂的海草,她淡淡點頭,面色不知是因了月華與夜光的渲染、還是身體深重的疲憊,顯得比方才蒼白愈盛,原本瑰麗的唇瓣依稀有些淺泛蒼白,一身精氣神眼下似乎很是不足。
忻冬的話平素沒有這般少的,她的性子不該是這樣的安靜。帛逸終于察覺出她有些不太對勁兒,匆匆凝目盯着忻冬看了許久:“你受傷了!”眉峰聚攏,心尖跟着起了顫抖,他邊不覺擡步抵着忻冬走了過去,意欲查看、問詢她究竟傷在了哪裏,是如何傷到的。
忻冬沒有回避帛逸落在自己身上的熱切目光,這般昭著着迫切與焦慮的目光令她周身由裏至外都溫暖了起來,料峭的夜風也渙散不得這般漸趨彌深的暖。
月華浮動、花樹搖曳,稀薄輾轉在眸中的光影包裹着帛逸挺拔如玉的身形,在這一刻有如寶玉珠石,就這麽一齊嵌入到忻冬有些斑駁惝恍、有些莫名猶豫與隐痛的眸裏。她心裏酸澀愧疚與完滿各半,眼見帛逸已然走到近前,她心念一定,兀地雙目下沉、周身昏昏然倒了下去。
“冬兒……冬兒!”帛逸長臂一伸,剛好不失時的将忻冬圈攬着扶進了懷抱。
忻冬執行他的命令、他委派的任務也不是一兩次,因她素性的靈活機變、及他麾下人手的高強武藝,她每一次都能将那些他不便出頭的事務處理的利落幹淨、完美漂亮,還從不似今時這般狼狽過……他不知她這是怎麽了,一疊聲不斷的喚她,但忻冬就是不曾給他半點反應。
帛逸甫地急從心聲,又一收臂彎猛運力道,将忻冬打橫抱起,一路就近抱回了自己的東廂房裏,把她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她美麗纖長的睫毛将她閉合的眸子襯托的如此靈動,絲毫不輸她的三姐殊兒。穿堂風不動聲色潛入室內,将她發絲與長睫吹撩的漣漪微起,好似無風自動。
帛逸深深凝望着她,時間不多便錯開了雙目,又轉身背身相對。
忻冬是美麗的,雖然她的美麗與才情及不上殊兒,但這種美麗卻有着她自身不可臨摹的特色,猶如一把鋒利的青鋒劍、又如掙脫缰繩恣意奔馳在碧草藍天間的烈性棗紅馬……她熱情活潑,笑起來杏眸盈盈、氣韻生鮮,似乎把整個春天的華光都吞沒貯存。但她卻走不進帛逸的心裏,因為帛逸的心很大也很小,他的心裏只有上官殊兒,只有這個不知跟他有着如何一段不解之緣的不能忽視、深刻入骨的倩影;是真也好,是幻也好,是遐想也好,是影也好,都是如此。
“唉……”一聲長嘆氲開唇齒緩緩吐納出來,帛逸皺眉搖首,又按下旁的念頭,意欲起身出屋喚個下人去為忻冬請太醫號脈。不想忽覺後腦一個鈍痛!
不知是誰對準他後腦薄弱處卡着力道給了他一擊,雖不至于傷及身體,但這一下出手誠不算輕。帛逸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雙目一黑,即而幽幽昏厥過去。
随着帛逸突兀倒下的這一瞬息,顯出他身後不知何時提着一口氣、悄然爬起來的忻冬。
忻冬雙目波光流轉,邊緩緩的放下擡起的右手,好看的眉心聚攏成結,丹唇緊抿、複而終究緩緩松弛……她俯下身去,柔荑重新擡起來,探指順着帛逸眉心眼角小心翼翼的一通撫摸,顫巍巍、不輕也不敢重,好似是在撫摸一件至為精細的瓷器。
最終,她緊咬的唇齒也随着心念的驅馳而漸次放松,蒼白的面色更加蒼白,但雙目波光已不在惝恍,那裏邊兒兀地蕩滌起了決心痛下的一抹堅定,不容動辄、剛韌如鐵。
第三十九回 是愛是恨徒無奈(1)
帛逸半夜裏突然醒來,若不是後腦勺還殘留着依稀的痛意,他簡直都快記不起自己究竟是怎麽就睡過去的了!
他眉峰聚攏,頭腦有些木讷,就這麽硬生生的轉動神思,竭力追溯着前夜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
清楚的記得,自己在連窗根的回廊下遇到了回府的忻冬,後忻冬突然暈倒,他就把忻冬一路抱回自己屋裏來了……忻冬呢?!
心念驟動,帛逸十分後知後覺的兀轉目四顧,卻被甫地吓住!
就在這一片黎明之前最昏暗的永夜時刻,在黑漆漆不見光影的廂房裏,他見一女子着單薄乳白色底衣,端身座于榻沿撫着完全散開、萎在肩膀的烏黑長發,盈波的一雙水眸正潤潤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