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似熟悉非熟悉……帛逸木怔須臾,終于緩下這一口驟然凝結在心口的氣,下意識擡手撫着胸腔軟聲無奈:“冬兒,大半夜的,你這……你何苦來扮女鬼吓唬我啊!”帛逸此刻顯然被刺激的不清,加之又是夜半初醒,頭腦還沒有完全複蘇,整個人都木鈍的很,“對了,昨個我怎麽就睡過去了?”他打着哈欠囫囵的問了這麽一句。
忻冬沒答話。
困意在這個時候一陣陣襲上,帛逸也沒再發問,雙目一阖、便欲倒頭繼續睡覺。肩膀被人一按,硬生生遏制住他不讓他繼續。帛逸無奈的很,只得重又睜眼去瞧,見是忻冬:“啧……”他有些不耐煩的皺眉,“冬兒,大晚上的,你這是做什麽?你有什麽事兒麽?”
感知到按在肩頭的力道漸漸小下去,忻冬放開了他。帛逸略緩緩神,這時驟聽忻冬軟款又哀怨的調子飄轉轉的夜風一般漫溯過來,她道:“你當真……什麽也不記得了?”
這話委實奇怪的很,帛逸不知忻冬葫蘆裏賣着什麽藥:“記得什麽?”展眉側目随口一問。
忻冬卻不再急于開口,只把眸子斂了一斂,這才重拾了話題接口徐徐:“你說你的心裏沒有我,又為什麽前半夜時突然抱住了我……發了狂般那樣猛烈的……要了我?”
“啊?!”帛逸铮地驚呼出聲。
忻冬彼時這話毫不誇張的說,活脫脫就是一盆冷水自帛逸頭頂天靈蓋直抵抵的澆灌下來!
自己……要了她?什麽時候的事兒?自己渾渾噩噩不知怎麽的就昏了過去,眼睛一睜蘇醒過來的時候就被告知自己與人一夜風流……這這這種事未免也太荒誕了一些吧!
似乎帛逸此時的反應沒有出乎忻冬的意料,但就着月華微微,還是可以看到她素白若死的面目之間有幾分受傷之态浮展開來:“哝……”畢竟這床榻之事對于女兒家,素來都是不太好啓齒的問題,忻冬沒有解釋什麽,擡指顫顫的指了指帛逸、又指指自己、再指指床榻中間。
帛逸順着忻冬所指的方向一路看過去,見忻冬委實着了件盈風底衣。又下意識看向自己,頓覺背脊一冷……自個這身穿的好好兒的衣服不知是什麽時候被褪了去的,此時此刻……他整個身體正一絲不挂的窩在被子裏!
帛逸是天縱風流的皇子,縱是行桃花之事也從不會失去那份卓爾高貴,有識以來就從沒有這般狼狽的不像樣子過!又同時,一脈強烈的念頭與不可遏的怒火并駕齊驅攪湧而上,這般情念唆使的他不得寧靜,他悶悶低吼一聲,一把提起身旁不遠坐着的忻冬,順手拉着她柔媚的長發把她拉到自己眼前:“你對我做了什麽?你暗算我!”百般不祥的預感非止一端,他已然怒不可遏。就從忻冬方才簡簡單單幾個動作指引,他就足以明白忻冬想要傳達出的是怎麽個意思了……
一陣陣發麻發脹的頭皮疼痛清晰的深刻着忻冬的意識:“做了什麽,你自己看吶……我的殿下。”她遷唇一笑,這笑顏蒼白無力,複再一次擡手對着床榻指向方才所指的那個位置。
帛逸下意識側目再顧去,涔涔冷汗如若冰川融化般的就此肆虐于額角……榻央暖橘色的床褥底子之上,一小灘鮮紅的血跡好似綻放在枝頭的豔紅玫瑰,于這不見多少光芒的暗夜的滋養中依舊可以如此奪目,如此的使帛逸觸目驚心、猶若見鬼!
“你!”帛逸原本已經松弛下來的力道再一次流通往四肢百骸,他甫地揚手,沖着忻冬面頰招呼過去……
忻冬沒有躲閃,甚至不曾眨一眨眼睛,只就那麽直勾勾的盯着帛逸,目光變得無悲也沒有喜。
夜風生涼,在這光影昏惑的夜的經緯之下被鋪墊的有如為心境造出的勢。那眼看便要落下的一巴掌到底沒有落下,只在半空定格了良久良久,帛逸手掌起了微微顫抖,終猛地一收拳心放了下去:“你居然趁我不備點了我的催情穴,你暗算我!你……真是道德式微!”咬緊牙關十分忿忿然,帛逸頭腦生疼、心海翻濤。
“若你當真對我沒有意思,我就是點了你的催情穴,你又怎麽會在昏昏沉沉之中突然意亂情迷……然後,要了我?”忻冬的聲波于平板中帶着一股讪嘲,只不知道是在嘲諷帛逸還是她自己。
“你住口!”帛逸反手怒指忻冬,旋即抓起榻旁散亂的衣袍,開始匆促的套褲子、披袍子,模樣既狼狽又顯得滑稽的很。
“王爺……”忻冬突忽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帛逸的手腕,揚起一張不難看的面靥,神情舉止十分動情,“我‘是’暗算了你,我在假裝昏迷後點了你脖頸後的催情穴……但我也是為了你好啊!”
彼時帛逸一件寬袍正套了一半,就這麽被忻冬中途制止住了,他心裏更加不自在:“放手。”并不多話,也不看她,是冷峻到骨子裏的兩個字。
“也是為了三姐好!”忻冬又補一句,聲線陡揚。
一聽到“三姐”這兩個字眼,帛逸果然頓了一頓,側目坦緩的掃了忻冬一眼。
第三十九回 是愛是恨徒無奈(2)
忻冬舒展的眉宇在月光的浸染之中晃曳的更加嬌孱,她啓口慢緩,音波是柔弱的:“我與晉陽上官老宅這麽些年書信往來,三姐的心事沒誰比我更清楚!”
她道:“我三姐早在晉陽便就有了青梅竹馬的心儀之人,他們之間是彼此鐘情于對方的。你若當真為她好,就不要給她徒徒增加困擾。放手吧……她只是你心底裏藏匿極深的一個幻影,一個關乎着你在尚且年少青澀時、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對于愛情全部的幻想和一廂情願的可笑執着。這并不是愛。而我在你身邊,我,才是真實的……”
帛逸不語,一張臉随着忻冬吐口急急的解釋而變得時明時暗。
忻冬心頭一緊,接連繼續趁熱打鐵:“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找她,即便是你将我錯認成了她而要到你身邊以後,你也沒有放棄過對她的尋找。但殿下你仔細想想,生于存于你回憶裏、早已紮根發芽的那個年僅九歲的小姑娘,她最痛恨的是什麽吧……她跟你說她恨皇室強行搶奪我們上官家的至寶,說此舉同強盜沒有什麽分別,七年前這字字句句時今難道都不是言猶在耳麽?難道你時今要坐實了這‘橫刀奪愛’的勾搭,在我三姐她心裏落下個跟強盜沒有區別的映像麽!”
這好一席所謂的真情流露,忻冬做的可當真是聲情并茂。帛逸與殊兒之間有着怎樣的交集,忻冬跟在帛逸身邊之後便時聽他念叨起來,斷斷續續的也大抵就能拼湊出了囫囵大概。同時她因對帛逸上心,故總也留意着他素日的行程,居然這般快的便知曉了他與殊兒近日的交集,也明白了存于他記憶深處的純美豆蔻佳人便是三姐殊兒。
其實忻冬與上官老宅通信極少,更加不知道自己的三姐有沒有所謂的“青梅竹馬”之人。她那樣說,只是想将帛逸的心肆機拴住、然後一點一點的拉回來,哪怕不擇手段!
她不相信自己陪着他伴着他跨越了七個年頭,卻始終都抵不上她的三姐上官殊兒與他回眸錯肩的、那一個模糊在記憶裏的早年交集!
其實這娑婆世界中的極多事情啊,當真是不能單純以及得上與及不上來衡量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緣分,早在一開始,便已經是埋下種子注定好了的,只消等待在這一世又一世的輪回無雙裏慢慢生根、再慢慢發芽。這是非人力可為的,十分無可奈何的事情。
忻冬的話帛逸自然并未全信,亦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去考慮可信亦或不可信。他一張面孔顏色依舊難看,這一瞬,他忽地心緒紊亂。
帛逸生在皇家,素性自然敏感,但他可以想到任何人對他的加以暗算,卻從不曾想到忻冬有朝一日居然也會對他如此拂逆……簡直大膽到極端!
其實他也根本不那麽看中這些,他時年已滿一十八歲,又是個多金多權的翩翩美男子,身邊莺莺燕燕自然不缺,多忻冬一個不多、少忻冬一個也不少。可她偏生是殊兒的妹妹,只這一點,他便覺得自己對忻冬的所做有多麽的惡劣與不可原諒了……無論是忻冬的有心籌謀、還是自己的一時難以把持,都是如此,沒有分別!
“她不是已經不記得了麽?”忻冬認識到了帛逸彼時必然的糾結,心念兜轉不歇,她在給他遞去一個理由,一個放開殊兒不再與殊兒有任何糾葛的理由,“既然她已經把你給忘了,你又為什麽還要再去叨擾她的安寧?”黛色柳眉聚攏極緊,她搖首淺淺,“我實不忍你越陷越深,也不忍我自己越陷越深……感情是一條趟不過的鴻溝,止步不前便會淪于沼澤陷于污泥永遠也不得超生了!故我如此行事,我要救你,也在救我,在我還沒有被感情這團無端火焰燒的灼的完全喪失掉全部理性的時候。”
“戀”之為物,取其“變”的上半部分、與“态”的下半部分;故而,說死了的,戀上一個人,便會理智全失,做出很多很多不能被理解、不能被容忍的,“變态”的事情……
眼見帛逸神情一陣陣的愈發沉澱下去,忻冬情念愈急,揚睫不失時複又小聲徐徐:“我也從不奢求什麽名分,我只要能伴在你身邊……再過幾年,王爺你必定會被皇上指婚。待那時,只希望王爺不要将我抛棄,這便足夠了。”
原來她如此,是怕我有朝一日把她抛棄……故她便要我在她身上留下一道痕跡,一如在美玉之上雕琢镌刻,似乎這樣便能夠有所眷屬,使我有所責任與全新的擔當,她是以求一穩妥。
心念一動,帛逸如是想着,忽地便覺很不是滋味兒。也不知道是喜還是怒,還是無奈……總之,至少在這一刻,他一顆敏感易柔的心,忽而當真動容了。
“天還沒有亮,你再睡一會兒吧!”帛逸轉目顧了忻冬一眼,不含感情,只是疲憊。終于淺淺言了這麽句話出來,爾後什麽也沒說,兀自将手臂自忻冬手心抽離,将方才未及收整完的衣物繼續穿好,着靴下地,起身一路出了內堂,“吱呀”一聲推開廂房們,兀自走了出去。
天色距離大亮還有着一段時間,不曾點起燭火的屋室之中一切景物都被蒙了暗灰的色彩,這色調顯得沉悶非常,倒是極為應了眼下這心境。
忻冬沒有勇氣再去多看一眼帛逸決絕的背影,徑自俯下身子,将臉埋入蠶沙枕中間,眉宇含黯、亦含絲絲縷縷微弱的喜……做弄紛雜,說不清楚。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極其的疲倦,極其的累心累神。
方才一通簡單又繁雜的綢缪,忻冬覺得,已足以損耗盡了自己此生此世的全部的,全部心力……
第四十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三
殊兒收養了那夜于上官府古槐之後出現的白兔,自此之後對那白兔照顧之細心程度可見一斑。她對那玉雪可人的白兔寵愛的不得了,但有空閑便總也要去逗弄那兔兒一番。
這莫名出現的白兔就這麽在潛移默化之間,真可謂成了殊兒最為寵愛的心尖之物。
競風一開始雖因這白兔出現的莫名,心裏邊兒總也時有忌諱。但久而久之,日子如常過渡的坦緩平淡,加之那白兔又委實安靜可喜的很,他漸漸也就忘記了那一層自己做弄出的隔閡。
這日黃昏才過,天幕之上雲岚漸散,一輪皓月當空懸挂,溶溶清澈的月色輝灑下來便将庭院渲染的洗過一樣。
殊兒懷抱白兔坐于小亭子裏,揚起退了妝容的精致素面,持着閑散玩心舉目賞月。
她一襲鵝黃并着绛粉的衣裙和風舞動,一頭青絲于腦後挽了簡約流蘇髻。微風乍起乍落,這一頭青絲華發也随着風勢上下左右晃曳飄擺,更加之衣袂翩翩時不時撩撥出她一段酥潤雪臂、加之殊兒又正懷抱着慵懶閑然的白兔,競風一眼望過去,竟以為自己看到了午夜突然臨下凡塵的月中姮娥仙子。
“妹妹。”競風擡步走入亭中,在殊兒對面的位置掀袍落座,因了風和景明、天朗氣清,心情也是極熏然的,“還不寝下麽,在這裏賞月?”
殊兒纖指撫了撫懷中白兔潤滑綿軟的長毛,側目顧着競風颔首淺淺:“是啊,睡不着,出來看看這景兒,哥哥你呢?”
“我也一樣。”競風笑笑。
這兄妹兩個就着月夜美景,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無非是些晉陽老宅裏,兒時的生活瑣碎、及一些尚還在世上的亦或是已經故去的人、還聊起現今二皇子帛逸府裏的五妹忻冬……
或許是這一日聊天到了很晚,又随口念叨起了忻冬的緣故吧!殊兒入眠之後做了一個很是奇怪、也有些斷續的夢,她當真夢到了忻冬。不過在這之前,她最先夢到的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那位帛公子……不,是華棂。
在氤氲缭繞、卻真實異常的夢境裏,殊兒再一次變成了令月。
彼時大楚國的五公主,冷令月……
。
【爾今死去侬收葬,未蔔侬身何日喪?】
人道此處是歸鄉,輪回千結、孽緣不歇。夢裏闌幹倚遍、笙鼓奏遍,為何早已歷經了輪回苦楚,我于夢回之時也依舊還會時不時走至那早已遙遠模糊不可見的、昔日裏的一處歸鄉呢……
那一日,皇上突然傳旨晉升令月的母親上官纡蓉為昭儀。令月清楚的記得,前來傳旨的,是二公主冷宓顏。
那一日令月剛好在母妃宮裏,便可巧有了機緣同母親一齊分享晉升之喜。
他的父皇,大楚國的一國之君,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就是可以有着這般彌深的魅力,只消他一個走筆、一個念想,便足以激蕩起千層疊浪,輕而易舉就将她們母女二人安靜的世界波瀾的天風四起……
二公主冷宓顏,是已逝先皇後所遺的女兒、唯一的子嗣。因着先皇後這層緣故,她平素裏深得父皇的寵愛,被特賜執掌鳳印。
先皇後是皇上的結發妻,當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名不見經傳的親王時,那個女人便已經是他的王妃,為他洗衣把扇、煮酒烹茶,躬身細致貼心的料理一切貼己之事……對于發妻,皇上一向相敬相愛,她的早逝更成為了這個已經得到天下的男人心底深處裏最不敢觸及的、一道最最祢深的痛。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年來,他遲遲不肯再立皇後,直到後來實覺國母之位懸空太久會使後宮不寧、又加之大臣經久勸谏,他适才新立了皇後的最重要的原因。
宓顏雖然得寵,但卻并不驕奢。她舉止行事大方雍容收斂有度,最基本的禮儀更從來都不會稍有逾越和缺失。如此,傳旨過後,二姐姐的樣子便擺了出來,噙雜滿目親和,拉了同在上官氏這裏的五妹妹令月,一同于新昭儀跟前行禮道賀。
盡管這個姐姐忽冷忽熱的神容做派從來沒有人能夠看清、深探到她其裏的皮囊之下,那顆玲珑心上面镌刻着的真實的情境是什麽;但每當她就這樣換上另一副不通透的僞裝、柔然面目盡蕩慈祥,還是會讓人很容易就抛卻掉了往昔裏她冷漠的一切,真心實意認為她是一個溫溫可親的高貴公主。
上官昭儀淺笑着免卻了二位公主的禮。
其實雖為道賀,那禮也只是一來一去簡單的客套罷了。上官氏素識體态,盡量以避世來謀求真正的立世。宓顏心照不宣,也未怎麽多言,随後攜着妹妹令月往得小院子裏的亭臺軒榭去唠唠家常。
大抵是暮春初夏的樣子,院落裏的景致獨好,又因小亭臨着假山池沼,也不會覺得太燥悶。姊妹兩個素日裏的交集并不多,現下這麽閑聊起來,話就未免多了一些,但也全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一來二去。
後來信口無意的,冷宓顏說到北冥皇後的兒子、也就是六皇子成年在即,過幾日眼見便要封王賜府。如此,于情于理,做皇姐的都應該備份禮物,去他的宮苑裏走上一遭瞧一瞧的。
對于這位威嚴有加的二姐,令月一向敬怕,她的所言所做身為妹妹一向未可予以拂逆。雖然北冥與上官二族情勢乃是死對,但因了這位二姐開口,令月也就不好拂逆。
于是,姐妹兩個約了時日,相邀同去。
那個時候,令月并不知道原來有些真相是她一輩子都所不願去知道、去明白的;原來有些緣分明明兒已經瞧見花開并蒂,卻只不過是一縷紫雲騰轉在花梢葉尖的一抹幻影。風一吹,也就散了,一切都散了幹淨!
鏡中看形見不難,水中捉月争拈得;一絲不挂魚脫淵,萬古同歸蟻磨旋。
這一場定數的賭,結局來的太匆忙……
第四十一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四
【月窟仙人縫缟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不勝風韻,陌頭又過朝雨。
月榭花臺,珠簾畫檻,幾處堆金縷……
黛眉長勾,施着薄粉的眼底扯着三分勾魂魅,令月一路緊緊跟在宓顏身後,走走停停、亦步亦趨。
“去,通傳一聲。”長蘅苑外,宮娥謙謙然一禮後,宓顏擺手告罷,遂發命如上。
那宮娥舉止有素,未敢有半點怠慢,垂首後退、進苑通傳。
卻在這同時,十分清越的一嗓男音已随勢而來,這聲音做弄的令月蹙了一下黛眉,她覺得很是熟悉……
“可是什麽福緣,得讓兩位皇姐駕臨小舍?”朗朗的一聲,幾乎是在與匆匆進去通傳的宮娥一錯肩的契機裏,同時發出來的。
不由自主的下意識,令月轉目,翡翠步搖弄悅響。猝時,千百種绾就的心結在這蕩漾陽光一般朗朗溫厚的客套、且不失童性頑皮的湊趣音波中,铮然就斑駁了!
纖腰袅袅,東風裏、逞盡娉婷态度;應是青皇偏著意,盡把韶華付與……就在令月這一擡首凝眸初初的一眼裏,她“滕”地下意識噤聲,還好被及時按捺住,故這失驚一喚生生逼仄着無聲落在了心底……華棂?!
是的,她看到華棂就在這又一個幾近同時間,自不遠處、月亮形的正苑門裏,闊闊的走了出來。
是不是只要我不睜開眼,這個世界就不會醒來?如今已是愁無數,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原來那在這寂寞無邊的幽幽深宮裏猝然闖進她生命裏的那個少年,并不是什麽藩王的世子,也更加不是她冷令月生命裏注定的良人,甚至連對他的绮思都是不能有的。因為他竟然,他竟然,就是北冥皇後那個即将封王賜府的兒子,六皇子冷華棂,冷令月同父的親弟弟!
當兩雙原本清澈的眸子在這一瞬不期然的遇上,四目相對,當那眼中一點驚愕變化做了癡執,再即而飛速的輪轉為昭著難收的黯然與可惜,即而又很快便恢複如常……冷不防的,令月鼻息微呵一聲,原本想要轉身就此離去,卻是鬼使神差的立着身子于原地裏長長的發起了呆來。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居然……會是親姐弟!
華棂只覺自個一顆心在目觸令月的這一刻,滕然就碎成了滿昆侖的星子、一地的璀璨晶耀!
他瓷白色的肌膚細細揉雜了一陣薄荷的冷冷薄香,是不膩的、也不太淺簡。随着他一怔之後那步履的恢複如常,随着距離的及近,過往的風兒将這特有的體香絲絲縷縷缪轉着飄入到令月的鼻息。這熟悉的氣息,這氣息令她神往過,而這一刻更令她惆悵。
她輕輕揚睫,隔着幾許日光再一次細致的打量他。便見他織了乳白圖騰的天青寬領上方那一張胖瘦的恰到好處的美面,那面上斜斜飛起兩道濃墨眉目,真的是劍眉星目啊……畫一樣的人物、詩一般的風情,影影綽綽,掩映起如是宣紙潑墨樣的披肩長發。豐物絕頂美少年!在這一刻,她越看他便越是隐忍的很,越看他便越是那麽的不能夠的承受之重!
華棂重重緊掩着的厚重心門,被曼陀羅花沁入心脾的迷醉芬香狠狠地一把推開!他亦是心魂跌宕、百味難平。他并不知道令月原來是自己的皇姐,他當真以為令月是那上官昭儀的母家侄女。他喜歡令月,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喜歡上了,很深很深的喜歡,很莫名的情愫……那兩雙眸子揉碎了磐石般堅實的此生初見,隔着雨霧、隔着煙塵,卻只在這知曉雙方真實身份的這一刻,一切皆具枉然!
華棂起了恍惚,直勾勾的走到了令月近前,在距她極近處停住。
一股強烈的心念亦驅馳着令月,使她不受控的緩緩擡起柔荑意欲撫摸華棂熟悉的側臉,夾着一陣鮮香。但沒有落下去,令月及時回神,及時收斂住,卻還不曾落下,只那麽僵僵的定格在半空。
華棂亦回神,玉砌的面目昙然重新滿噙起一層恰到好處的笑意,木雕般僵持着的情态也慢慢恢複如常。二公主還在這裏,他不能失了儀态。
喜開封,捧玉照,細端詳,但見櫻唇紅,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長;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華棂天青色的寬袍廣袖也在不約而同的擡起來,他指尖輕探,為着一段千古不化的緣,仿佛輪回百般、隔世苦旅,只為着匆匆今生閑緒百生、物是人非,心難平的這一瞥相會!他的指尖向着令月定格在半空裏的柔荑探了過去。
嗔啊蹉嘆、軟紅萬丈,這裏邊兒有着多少散不盡的荒煙石路、多少望不穿的兩岸煙朦水潋滟?兩個人就這樣模糊掉了身旁的一切人、事、景致、自然……甚至輪回。兩兩相望,兩兩含殇,只感慨蹉嘆這造化是好生的做弄啊做弄!
直到華棂、令月指尖相觸肌膚相碰的那一刻,二人才下意識的縮回了手。可轉瞬,又不由自己的向前伸去……手指過處,虛空裏,只有一陣緩風自由自在的拂過去。他們終于還是彼此錯開,便這麽停在一個寂寞的姿勢。
又惱又憐的風吹亂了華棂的潑墨發。華棂面目癡僵,叫人看不清這一刻他心底下不斷奔湧浮現着的真正情緒。天際流雲散開,斑駁陽光裏只能窺見到他晶亮的瞳眸中,閃着惶惶不安與炙熱卻竭力壓抑的光。
“唉……”令月垂眸黯然,一聲徐嘆緩溢唇齒。再擡眸,落在華棂身上的目光變成了提點。
千瓣蓮花在心坎裏怒放、再頹落。經了令月這一彈指間的再示意,華棂終于回過了全部的神來。他不動聲色的長長籲一口氣,薄唇畔又有了笑容昭著:“二位皇姐,請裏邊兒坐!”說着将身讓在一側,向令月點點頭、又轉對向宓顏做了一禮。
沉默了經久的宓顏斂眉流目,望了望身旁舉止怪異的華棂和令月,到底冷眼一默,在華棂的招呼之下,沒有多話,移步進了苑內去。
令月忙亦步亦趨的跟着進去。
在與華棂錯肩的這一刻,那纖睫擡起,後又落下。
就在這一刻,二人心底又起一股動容。皆數隐而不發。
這一時裏,仿佛聽到輪回中的梵音被敲醒,轉呀轉的,轉動個不停歇。清楚的記得這種感覺,千言萬語堵塞喉頭,卻一時又說不出口、只是覺得很想哭,似乎觸痛到了什麽杳遠着的、迷離着的、湮滅着的、塵封的記憶……以及心底裏,那道最脆弱的傷疤。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山高路遠,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惟願,千裏共婵娟!
第四十二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五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華棂遞了一個眼神,識趣的宮娥會意于心,忙不疊傳了點心與茶果上來。完備後也不走開,垂立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令月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時究竟是懷揣着怎般紊亂的心境了,她頭腦不時嗡聲作亂,千百郁結的心念情念糾葛做弄形如亂麻飄失在天風裏,飛天走地、缭亂無收。她只好抿唇保留着微笑的模樣,低頭品了一口茉莉茶。
宓顏啓口打破了無聲的尴尬:“令月,‘六皇弟’這苑裏苑外的景致布局都清雅的很呢,不是麽?”敏穎如她,小嘗了一口棗泥糕點,宓顏一雙杏核眼裏似乎嵌着深意如許。啓口咬重了“六皇弟”這三個字眼。
令月适才引唇:“皇姐說的不錯。”她整個人似乎沉在夢裏沒有醒來,啓口敷衍了這一句。
宓顏自覺無趣的很,也就小口啜飲花茶,轉過眸子再沒言語。
“分明是堪比玫瑰嬌豔的秋水伊人,可為什麽,為什麽……确是皇姐!為什麽!”華棂默默然盯着令月看了好久好久。她就在自己眼前,就在自己眼前吶!她離自己那麽近,又離自己那麽遠,一如天邊可望而不可及的一輪清冷皓月。
他好恨,無邊恨意無邊隐忍的抵着心口深埋靈魂,直直穿透了這身浮虛的皮囊!
許是被紛雜心念攪擾的,令月突然頭痛欲裂,只好以玉指死死的按住太陽穴。
華棂瞧見令月纖手扶額,似是頭痛,心念一動、忽而心疼:“皇姐你……可曾安好?”問得顫巍巍。
宓顏太安靜,只任由着華棂令月在自個面前做着如此反常舉止。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不關己事,為何不能高高挂起?這是她一貫奉行着的神谕般的宗旨。
固而,這種安靜使得華棂和令月成功的忽視掉了這位姐姐的存在。頓時,小小的苑室裏仿佛只剩下了伊君二人。
華棂迎令月走上前,迫切的想要與她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這種迫切就要使他喪失全部理智,就要使他徹底淪入瘋狂!
令月亦起身,水眸忽閃着,感覺就要有晶亮的液體從那裏邊兒流露出來了!事實上,确實流出來了……那是淺淺一行細碎的淚花。俄頃,她還不忘記遮掩似的一笑:“華棂。”脫口而出,卻發現竟是情不自禁的,喚出了他的名字。
錦衣公子,自是天上癡情客、不是人間富貴花。這一聲被她喚過那麽多次的“華棂”此時再從她口裏喚出來,卻又顯得何其悲涼,惹得華棂頓時百感交集。
他明眸微殇微痛,一抹笑意強持着挂在唇畔:“皇姐名喚令月,可是取自‘令月甲辰’裏的‘令月’二字?”他的語氣不重不輕,好似是在回憶,不,分明是在回憶,回憶與她昔日裏那荷花池畔驚豔的初見。被心念驅馳着,他一雙星目漸次沉澱,徐徐的吐口繼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暧昧詞句在它最物盡其用、恰到好處的絕佳時刻铮然停住。華棂明目流盼,裏邊兒蕩滌着的濃烈又中傷的情愫,是只有他與令月兩個人才能明白的、才會明白的。這熱烈如荼的目光就這麽停定在令月含羞又含淚的雙靥上。
這一刻,華棂在心底裏暗暗發誓,不管她是他的什麽,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管,什麽都無關……他的目光再也不要從她身上移開了!不移開了,這一輩子,再也不移開了……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淡釵素環、剪影霓裳,三兩宮娥領走于前,手中提着一盞盞千折紙紅绫**燈。紅紅的反光輝映着星子,就這樣聘婷搖曳、走得招招擺擺。這使得她們看上去,好像一個個游移漂浮在這幽幽深宮裏的孤魂野鬼。
從華棂那裏出來時已經很晚了,令月跟宓顏做了別後,也就分道揚镳的各自去了。
一時間,梵音如潮、湮遠迷離,令月心緒難平,走走停停、步步趨趨。
湘簾夢斷,續應難吶!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她這心緒一做弄,不覺就迷了路,在偌大的後宮裏一個大圈子的兜下來,沒看到自己的好去處,卻機緣至了母親的寂寂寝宮。
她駐足玉階之上擡眸淺望,見玉階盡頭有婆娑的燭影合就幾瞥夜風搖曳渙散。糾葛起細細彎彎的眉想了一下,令月冷了身姿、淡了形式,還是提裙走進去。
止住通傳的宮娥,令月行進內室。
乳白底子、深紫滲紅大翼蝴蝶的精致卷簾大半垂搭,還有大半懶懶委墜在地表上。
鋪了紅毯的高麗青瓷地磚,放眼向前探,左側邊角處,棕銅三足瑞腦裏邊點燃着“噼噼啪啪”幾塊香炭。瑞腦正銷,袅袅的水氣霧影一轉一轉的沿着邊緣簌簌的蒸騰起來,合并一處缭繞着的還有幾層散散的斑駁蘇合香。
母妃上官昭儀已經睡下了。
令月蹑手蹑腳、輕輕悄悄的蓮袅着行到母妃榻旁,再俯身、屏住呼吸,細細端詳着眼前睡的沉酣的母親。
半晌之後,她緩緩落座在榻沿,雙臂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住了母親,然後一層一層漸趨收緊,将母妃半擁住:“母妃,令月只有你了……”除了你,令月誰也沒有了,華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