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感觸,只有無盡的放空,再放空。
……
你曾說過,你心中一直都有一個至為濃烈的渴望。你說自見我第一眼起便知道若要自我的羅網中走脫,除非遍體鱗傷,非死而不得出!你說渴望可與我日日夜夜靜然相守、不再離分;渴望與我海角天涯、明月松間攜手漫步紅塵……
現如今确實是遍體鱗傷,也是非死而不得出。只是這遍體鱗傷的人卻是我……非死不得出,沒錯,但我想掙脫出去了,所以,是該我死的吧!
殊兒苦笑,無聲飲泣。
帛逸啊帛逸,你可真真當是枉你“曾說過”!
你還道着,但願可有一日,可與我為這妙曲填詞,與心心相印的真心愛人天涯海角、共吹笛撫琴,吟唱這一阕天上罕有、塵世無雙的《獨步蓮華》。
到了頭,這支《獨步蓮華》曲終究不是你與我共彈共唱的,我命中的良人是留空的,可他不是你……
一柄短刀出鞘時在當空劃過了寒光一道,粼粼的韻致惝恍了昏惑的視線,好似游走的龍鳳前身頸下一瓣最鋒利的逆鱗。
鮮血自她纖柔的琉璃腕間流出來,紅燦燦的蒙了一層豔麗的霧氣,竟耀眼的比過了短刀柄上鑲嵌着的一排紅寶石北鬥七星陣!
這詭異的顏色嘀嗒流淌成濃稠的一灘淺灣,順着蔓延鋪展,染紅了懷心處玲珑玉兔雪白雪白的綿軟長毛,也染紅了殊兒一雙重歸清明的桃花眸。
彌留之際忽生一念,一點靈犀隐動心間。殊兒啓口,牽動唇畔糯糯的翕合,是一句無聲的吐納,又因此時此刻的忽言出口而變得成了賭咒:“來世,再也不為女人了……”
。
名動一時的晉陽上官家嫡出三小姐、上官一脈新一代的也是歷代間最為年輕的族長、曾以一曲豔驚全場而被楚皇賞識并欽點的準太子妃……就這樣香消玉殒在這一個凄艾森冷的深秋。
她走得安靜如許,俨如一瓣花葉走完了一生的逆旅,悠悠然離了賴以滋養的枝頭而重歸于塵泥。
沒有人知道最直接的緣故,而那緣故又好像已是昭然若揭的。只是歸根結底,伊人已去,無心再執着過程,也無法将那過程的全貌窺探清明。
而她一年多一直養在閨房裏的那只白兔,在她香魂驟逝後亦是不食不飲,不日便跟随三小姐而去……
次日夜晚,正逢大楚國皇太子與太子妃大婚。
與之相比起來,上官三小姐的驟然離世便顯得實在如一粒塵埃一般微不足道。兆京百姓、乃至楚國臣民全然沉浸在那無可比拟的繁華熱鬧之中,根本沒誰會去管顧三小姐所歷經的世上人間這一份如織的薄涼。
只是當晚上的東宮,洋洋喜氣的太子殿下滿懷歡欣的入了新房,掀開蓋頭一看,卻登地就驚震住……
顯然,這位太子妃并非他心目中的佳人,他又因久處深宮之故而并不知曉太子妃被父皇換掉一事!時今一問,卻是世事已成定局,再也無了轉盤餘地!
太子失落之餘免不得起了一腔火氣,暴着青筋掉首将怒意劈頭蓋臉的發洩在了身邊服侍之人的身上:“太子妃換人經過本殿同意了麽,本殿說過準許換人了麽!”惡狠狠的扔下這一句話,他已沒了半分行閨房之樂的興趣,轉身行步,一把摔了簾子走出去。
留下一屋又驚又懼的宮人,以及被這猝然事端驚得掀開了蓋頭的新婚的太子妃……
世上之事何其做弄,這又是一樁有果卻無心的姻緣,又是一樁不知可否換得一個齊眉舉案的意難平!
第八十五回 前緣十九 主線前緣完結篇
在大楚國皇太子的新婚之夜一夕夢寐裏,他已不再是太子,而是黃袍加身的皇帝。
而那心心念念的香草一般新鮮美惠的盈盈求不得的佳人,卻成了他的女兒,他并不是很寵愛的、實在無關痛癢的一位女兒……
這當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麽?
。
【怪侬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令月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麽一天,就如同不久的前後,與自己命中唯一的摯愛良人初見時一樣的刻骨銘心、百般繞指;也與自己托付終身的驸馬大婚一轍的記憶猶新。
她的生命不算太長,但一世傾盡,邂逅這麽三位在她一世命途裏扮演着不同角色、身居着不同地位的異性,這般冥冥之中的欽定,此生,便也不枉活了!
那一天,她如同一十八年來所歷經的無數個平常的晨曦一般,照例去向父皇履行每日必須的請安禮。卻一時不慎給迷了路,只得巴巴的抄近路踏上了晨曦防守稀疏的一條禦道,尋思着橫穿過去很快便能回去。
行踏在禦道上,一顆心空寂而忐忑,有初初的乖張與驚惶,還有着那麽一點兒說不出的期許。
然而就在這時,分明有如兩條平行線一般分毫都不可能有交集的命途,卻在這一刻莫名牽扯進了兩個人……楚皇的龍辇就在令月一錯神間,打着風馳電掣的奔跑速度,擦了她身後萎在地表上的大疊大疊淺紫華蓋過去。
耳畔刮起一陣疾風,光影随了辇速而被扯的迷蒙,令月甫地一定,心下極快的就打起了恍:那是……父皇麽?
楚皇的子嗣繁多,且他素日又是不大關注這些個庶出子女的生長,故令月成長為盈盈碧玉女的這些年來,見父親的次數其實少之又少,甚至還比不得一個偶爾承寵的妃嫔!現下卻在禦道給撞了見,她太過興奮,可只有瞬息,接連着便是鋪天蓋地的濃郁緊張。
“還好……”她纖纖的指撫着心口在心底下這樣說,“還好父皇他不曾留意到我,不然若是追究起我私走了禦道,指不定要怎般的苛責于我!”
但就在這時,一轍意外的,龍辇就在駛過她身後的不遠處,猝地停了下來。
令月再驚蟄。
是時簾幕搖曳,簾子一挑便顯出一色燦黃緞金的身形。這顏色昭著的表達了攆中皇者絕對的威嚴地位,以及那不容許半點侵犯的凜凜然威儀。
楚皇起身向着令月這邊兒探看了一眼,目觸這一道纖柔身形時,略略皺眉,輕咳一聲。
這一聲不是很重的細微咳嗽,喚回了冷令月全部的心神。她再無遲疑,驚鴻照影一轉身,高堆麝月的烏漆漆的一頭緞發流蘇錯落、掩抑着耳畔這對碎碎念念的明月铛,這般風情使她美得并不露骨、卻也不十分含蓄。
她心知父皇發現了自己,她來不及躲避,只好這麽直勾勾的對着父親斂襟行了個禮。
或許是血緣之中那種天性的作怪吧!只一眼瞧過去,她便開始癡醉于他白皙平整又棱角分明的一張面孔。這情态轉變極快,既而飛速的輪轉為一種自拔不出的入迷。
就在這一時,她開始知道,自己這雙如是狹長的、胎刻般的纖纖鳳眸,原是巧奪了誰的天工……然而很快,紛亂心緒一層一層回歸到水天清明,她一怯,終還是低下首去。
楚皇确實有着一副使人迷戀的好皮相。但令月心裏是知道的,後宮中的妃子們絕不僅是因着這樣一份對于皇上的迷戀而争寵鬥法、魚死網破的!
徐風過面,楚皇目觸眼前這道金盞銀臺樣的身影,心下竟無征兆的跟着一動,忽然覺得晨曦裏被這樣一位絕妙女子不期然的相望和遭遇,當是普天之下,不,當是這天上人間第一件,頭等的最最幸福的事情吧!
風華的皇帝聚精于這雙斜飛鳳目,将目光深深的落在她身上。見她與自己就這樣不遠也不近的隔着少段的距離,不卑亦不亢。
世間好人好物,總也是這樣,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的。
這女子不算很美,真的不算。身為昔時歷經百戰的親王,時今大楚國寶塔九重的君主,上乘的美人他見得早已經太多太多。有大方和順、富貴傾城的都會佳麗,有內涵淵深、似桂如蘭的金陵碧玉,有鋒芒必露、誘惑赤.裸的風塵倦客,亦有狂野奔放、妩媚料峭的絕色胡姬……但卻沒有一個,似她這般的氣質逼人過!在她身上,游離在她羸弱周身與尚顯稚嫩的眼角眉梢之間似乎有着一種說不出口、無法言喻、稍有含及都不忍支聲權嫌亵渎的午夜聖潔的有些不祥的女神般的誘惑。
那是……那是……——風華絕代!
“你是哪一宮的?”天子啓口。
驚為天人的命中欽定,不明世事的王者俨然已經于心底裏狠狠發誓,要将這個女子作為自己半生時光一直以來遍施雲雨、漂泊生涯後的最終歸宿!他要,專寵她!
專寵……當心念并着情念契合到了心底裏的這個不由自主的決定,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嗯?”令月芙面頃時羞紅。
他的音色雄渾厚實,如果他願意,他會成為世界上任何一位相配紅顏最安穩的守護屏障,一定的。然而卻注定不會是她的。
她就這樣依舊不期然的将面目深低,垂眉順目的喊了一聲啭啭的:“父皇。”
她無雙的美好氣韻,更在于她這一低頭時憑空締結出的許多溫柔與嬌羞……就是這樣平淡無奇的兩個字,他失驚!
既而,終于明白了過來,心下暗暗道了一句:“原來如此!”
難怪這個年紀不深的少女會對自己有着這般如此之大的、大到可怕的吸引力!原是,同一血脈相連相牽的天性所至。他在心裏這麽安撫着自己:“哦……告訴父皇,你的母妃是誰?”許是為了掩飾方才那種親生父親不識女兒的尴尬,楚皇輕側了側身,不動聲色的将話題順理成章沿接于此。
似有花香浸染,美好韶華在她眼角眉梢處暗自湧蕩:“是……上官美人。”眉目倩兮,莺歌三月般的聲色搭配着碧水映桃花的眼眸輕輕流盼。她恍若一件最上等的青花瓷器,內斂着淵深的含蓄,不浮誇、不豔俗、不讨巧、不俯就、不與這紅牆碧瓦陰霾世俗溶合同化。
“哦。”楚皇面着她,竟又生了幾分不由自主的癡神。他驚覺自己接連的失态,忙錯落了目光,垂目淡喟、心下了然。
就這樣斂眸片刻,他沒再同令月言語什麽,只擡了幾許的頭,對着禦道之畔傻傻站着的女兒和藹一笑,清風明月。再然後,很順勢的,他乘了龍辇絕塵離開。
目送禦辇疾風驟雨一樣奔走在禦道,車轍揚起的滾滾黃塵裏,是否有些什麽卑小的花兒正在次第開放呢?這些含苞的花兒是深宮女子一夜又一夜的流連和希望,亦像一顆又一顆的、不屈的心。
于此,令月反倒沒了方才那種直面着自己父皇時的震懾和興奮了。亦或說她根本就不曾把這事兒上心,自然更是沒有聯想到母妃幾日後突然晉升了昭儀的份位,這因由原是父皇方才所問她那一句,“告訴父皇,你的母妃是誰?”
。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華棂是被一個夢驚醒的。準确的說,是一場噩夢!
他夢見令月死了,而令月頸間帶着從不離身的那枚玉兔以自身殉了她,卻未成功,只升起一股清氣化作一位絕頂風華的少年,後對着他冷下面孔直勾勾的斥責:“你們真是活脫脫的睜眼瞎!明珠美玉在側卻不懂得應有的珍惜……不過我倒是要謝謝老天爺,還好你們都眼瞎!因為你們不配她!”
“我們?”華棂雖然心下悲郁,但他還是覺得很奇怪,這裏只有他一個,何曾就成了“我們”?下意識轉目去看,自己身邊果然還立着一個人,那是……那不是令月的驸馬麽!
他霍然醒轉過來,才驚覺方才一切原是一夢。只是這夢,未免太真實了,真實到他以為他就要失去她了!
然而接連的事态又叫華棂起了懷疑,懷疑自己這個夢是不是尚且沒有醒過來?
他派往兆京打探消息的親信如約歸來,卻在同時帶回了五公主病逝于驸馬府的消息……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親信跟在華棂身邊若許日子,對他自然忠心,于此忽地跪落在了他腳下,深深地叩了個首下去:“坊間購置賭坊一事,楚皇若問起就說是奴才所為,所有罪過都請王爺推在奴才一人身上,只說都是奴才一手操辦,王爺什麽都不知道……”他明白華棂奪嫡之心不減,作為幕僚,他自然得傾盡一切相助,也願意這樣助他。
華棂冷然點頭,面目不帶一絲凡塵的煙火氣,畢生裏第一次符合他那個姓氏般的,冷得讓人感到可怕。
……
令月永遠都不會知道,當日安王府中,她與華棂最後一次見面時,華棂已接了聖旨一道,貶為郡王、就要半生流亡。
花謝花飛、花落花死,人兒流亡,兩不知道!
同時,他亦不知道她已被他傷得體無完膚,心如塵埃,疲憊長恨不能早些離開;不知驸馬府內,她的凄殇頹荒。
她亦不知道他誓奪嫡位、争儲君誠然有對權勢利益的渴求,卻也有着對于她的私心……他想他若有朝一日榮登九五,便再沒什麽能夠對他加以束縛!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立她為後!只有她配當皇後,只有她才配得上那個位置!
這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唯一的,唯一辦法……
他不見她、不轉身……是的,不能轉身、不能見她。他怎麽可以讓她看到自己憔悴的臉龐、枯槁的眼角眉梢?怎麽可以讓她負罪的感知到,自己所做一切、所瘋狂的唯一,至始至終都有着她這一脈不可或缺的動力呢!
他愛她,故他不忍叫她同自己一并承擔這累累的負重,故他選擇以鮮花覆蓋荊棘,将最美好的人間萬象呈現給她。
然而他沒能做到,她亦沒能做到。他們彼此心有彼此、情系彼此,卻又都雙雙不解彼此心思、不知彼此一直以來的深深渴望。人世苦旅這一生的煙雲滄桑,他們就這樣深深的穿透了過去,越走越遠,直到誰也尋不到了誰!
依稀間神情惝恍,隐見她在他面前對着他笑靥如花。而他卻哭了。她笑着笑着笑出了晶耀的淚,他卻雙目濕潤漸次哭斷了一道愁腸!
令月、華棂。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爾今死去侬收葬,未蔔侬身何日喪?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除本王外,昭王也是世家小姐一系嫔妃所出王子,同樣有實力襲承大統吧!”華棂冷笑,漠漠的瞳孔裏閃過一絲凜然的英瑞。跪在地上的親信也沒禁住一個顫抖!
華棂轉身,沿着塞北沙粒粗糙鋪就的小道一路上前。擡首,望着塞北之上,頭頂的那一片哀哀蒼天,垂懸着被鋪天風沙洗得發白的太陽,下意識摸了一把側腰上,不離身的佩劍。
冷月水中散,自此後,英靈冰裏埋……
[前緣“枉凝眉”篇幅致敬紅樓夢。謹以此篇幅,了卻我一種紅樓情節。]
第八十六回 今生又錯過
彼年豆蔻,誰許誰地老天荒?今朝弱冠,我笑我海枯石爛!
前塵往事兜轉飄逝不可尋覓,再沒有人知道的故事最終的結局是,後來的後來,安王冷華棂原是橫心換做了“冰裏埋”的心腸,卻終因凡事太盡、思量太重而終究成了“病裏埋”的身子!
一番宏圖到底未能大展,赫赫聲威、氣勢磅礴的安王爺就已因消耗過度而病體孱弱、魂歸離恨,化為茫茫天地一縷漸次渙散、了無尋覓處的碧水芳魂……
是劫是緣終作古,無人逃得過宿命。
做弄如此,浮生若斯,五濁惡世,法不孤起,仗緣方生!
然而今生今世原以為可與故人相遇之後前緣再續,卻依舊還是錯過,卻誰知,不想故人,變成了已故之人……今生今世依舊逃不脫這注定無果的結局!
“你怎麽這麽傻,怎麽這麽傻……”缟素與哀意渲染充斥的上官府內,帛逸前來哭靈,步入殊兒的靈堂之後卻是連上香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就此一路跌跌撞撞的走進去,若不是還有那麽幾分拼力強持着的理性自持,他整個人整個身子就要癱倒在了地上去!
他一身缟素,墨發披肩,蓬松的散絲配着這樣一雙悔之不疊的淚目,愈将那一副已經形容枯槁的玉顏襯托的萬分憔悴。
上官忻冬跟在他身後走進來,亦是一身天青色的素色裙擺,頭簪一枚淡藍色絹花,滿面哀容、雙眸沁淚。卻很有自知的對着殊兒內裏靈柩的方向拜了幾拜,複拈起一炷香貢入香爐中。她心知三姐的死自己是脫不得幹系的,心知眼下這裏的每一個人該是都仇視自己的,所以她活該承受往後漫漫苦旅中心靈的折磨、承受靈魂不得安生的一世錘煉。
帛逸一心系在已然故去的殊兒身上,旁的人或事他半點都不想再去管顧。他此時此刻持着的這樣一懷心緒是,恨不得自己就此殉了她而去!
心念陡起,帛逸擡袖猛擦了一把眼淚,擡步便往盛放着殊兒棺椁的內室裏走。卻被一旁冷眼默立的慕容雲離擡臂攔住。
“我要進去,我要去看她!讓我進去!”是時的帛逸已經失了心,他管顧不了若許多的事兒。見雲離竟然攔住自己,兀地起了性子歇斯底裏。
“進去?”雲離不哀反笑,只是這樣的笑配着她一雙微腫的眸子,叫人看在眼裏覺得更加帶着諷刺,“你要去看她?你憑什麽去看她!”語氣猛地一拔高,接連這是幾乎破着喉嚨吼出來的句子了,“她端得會落得今時今刻這麽一步田地,不全都是拜了王爺您所賜麽!”
這一聲吼把帛逸震得登地僵木住!
身後上了香的忻冬實不忍帛逸如此,疾步過來對雲離柔柔啓口:“慕容小姐……”
“還有你!”雲離铮地擡手一指忻冬,揚起的語氣夾帶一股冰涼的凜冽,并着目光都俨若飛刀,“三小姐為何會故去,這其中的許多‘妙處’,五小姐……你這個做妹妹的最是清楚不過!”
忻冬被她這話兒唬得也是一震,因了心虛之故而辯駁不得紋絲,下意識張口也只是默默然無聲。
雲離登地笑出了聲,晶耀淚波也跟着在這一刻一并流淌了出來,她有些失魂:“若說我複姓慕容,一個外人原是不該參與你們上官自家人這事态中……但這裏的外姓人又豈止我一個?”她含淚的盈眸再次铮地一掃帛逸,目光透出如森冰冷,這痕冷意源自于心底那重昭然難遏的恨,“遼王殿下,敢問您比我還外的這麽個不相幹的外人,時今眼下又是以怎樣一重身份立在這上官族長小姐的祠堂裏,還口口聲聲要進去看她呢!”最後陡地一頓,聲息壓下,帶出震撼心魄的逼仄。
“我……”帛逸下意識啓口,卻只能啞言。
是,雲離說得沒錯,絲毫都沒有錯!即便他帛逸苦苦牽心愛了念了殊兒這一生一世,歸根結底他也都沒能成了她的什麽!他是外人,對于她而言他就是一個外人……好不荒唐,好不可笑,好不悲涼!
淚波氤氲,遮迷了他與她如出一轍的一雙桃花目,他無心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發現目光只餘一重分外深沉的木讷,甚至連大哭的心力都再也持不住。
然而雲離卻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帛逸此刻的示弱與枯槁半點都溶解不得她一顆為殊兒寒冰覆霜的心。她複目視微斂眸低首的忻冬,這個女人雲離一見就覺得惡心:“還是說,遼王殿下你是以妹夫的身份來吊唁這個三姐!”
“慕容小姐!”忻冬陡地擡首,卻是一臉驚慌與奈何。
“不是……”幾乎是與忻冬同時,帛逸吐口欲言。
雲離被這齊齊并起的兩道聲色做弄的定了一定,旋而那斂去的笑靥複一次緩緩涓涓起得更盛:“還當真是心有靈犀!”你們今兒是一齊來殊兒這裏扮好人裝慈祥的大秀默契麽!這一句話雲離吞進了肚子裏,礙于殊兒的靈柩還停放在內室,她忍了忍沒說出來。
心知雲離是誤會了自己,帛逸忽生不可耐的急意,啓口欲要解釋卻發現千頭萬緒委實不知該做如何梳理!一張本就血色全無的面孔在這一刻,更是被做弄的隐隐泛起青紫青紫的顏色。
“表小姐。”是時一道沉悶聲色兀地拔起,衆人擡目去顧,見是臨着內室門簾處,一把紅木椅上坐着的經久無話的上官競風突然啓口,那不知落向何處的混沌目色此時籠了一層淚光,沒向雲離投過來,而是看向了涕淚盈面的帛逸,“你讓遼王殿下進去吧!”又是沉沉的一句,複又沉澱,“我想,三妹也是願意再見一見遼王殿下的。”
不帶感情的聲色在這一刻卻充斥着無形的悲意,不着痕跡的貼着心口一路滑過去,坦坦緩緩,帶起的是一重悶氣堵心的不得釋然。
終于,雲離緩緩的放下了擋在帛逸身前的手臂,又慢慢把身子一側,收了目光不再看他,行入內室的道卻是給他讓了出來。
帛逸心間隐隐一亮,不急踏入,而是擡手對着競風作了一揖、複又對雲離一禮。
競風起身離開,把頭偏了一偏,并不回複。
雲離亦淡淡掃他一眼,淚波已然積蓄了極滿,亦不曾理會。
帛逸知道這二人心中還是怨恨他的,殊兒又未嘗沒有怨恨他呢!許是在她芳魂驟逝的那一刻,她也都是在怨恨着自己的吧!念及此,苦澀并着酸楚幻為刀鋒,割刺的心口極痛。下意識擡手死死捂住,帛逸踉跄的闖了簾子行進去。
雲離默了須臾,亦擡步跟着他進去。
忻冬張口,卻一言都沒有發出,這一雙玉足似也被濯了千金沉的重擔,邁不得半點,只好就此停定在了當地裏。
。
分明是深秋才過,整個大楚皇城理當步入更深一重銀裝素裹的冷怖深冬。但奇怪的是,今年的大楚卻沒有冬天,秋季一過便大地回暖,接連着有百花在這一夜之間次第綻放,竟俨然是隔過冬季直接步入朗朗的春。
帛逸依稀是明白了什麽,這該是殊兒她想看一看來年的春光,故連天地都分外憐惜這麽一位絕可憐愛的美好女子,不忍拂去她在這世上最後一點微薄的意志,故越過了冬季,直接喚來新一年明媚萬頃的朗然春光……
帛逸面着棺椁裏睡意安詳的女子,這一刻他的心在顫抖,靈魂也在顫抖!
那分明是一張美豔精致無雙的、冠絕了紅塵人間甚至蓬萊蒼天的顏,這女子似是在熟睡,似是在春困……這樣鮮活美好的姿容,這樣鮮活美好的人,怎麽都不可能是已經魂魄透體的隕逝而去;怎麽都無法叫人相信現下裏躺在這棺椁中的女子,她已經成為了一具了無生氣的、冰冷的屍體!
不,不會,不能啊……
帛逸兀地頭痛欲裂,哀傷不能自持,連着寸寸斷了一懷繞指的柔腸!
身後足音袅袅,那是尾随其後的慕容雲離。
帛逸腦中兀地靈光一閃,像是抓住了這人世間最後一絲溫情般,他沒有回身,啓口幽幽的問雲離:“殊兒她生前……養在身邊的那只白兔呢?”
雲離在距帛逸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處停步,聽他問起這個,面上不覺軟了一軟:“那白兔不飲不食,跟着殊兒一并殉了去了。”
“……”帛逸一默,只道這小小兔靈原也有着這般人的情性!又不覺生起震撼,震撼之餘勾唇自嘲的笑笑,“呵……它倒是個有情有義的!”
雲離亦勾唇一冷,笑得森然、聲息發狠:“世上的人,不如它!”
帛逸铮地一激靈!
雲離緊追着他又近幾步,簌簌行至他身邊強迫他與自己面對面:“白兔尚知情義,而那冠冕堂皇披着一副道貌岸然皮囊的人,卻還比不得這卑微的兔兒!人不如畜,特別是那些個口口聲聲‘愛極’‘珍重極’的僞君子僞丈夫!”
第八十七回 殉情
這一席話說得帛逸啞口無言。
他不如兔,人不如畜……
是,他帛逸在這一場風月情債裏陶醉着、沉溺着、夢想着也經營着……卻終究不知哪一個環節還是出了不可逆的問題,一錯子,滿盤皆輸!
他口口聲聲對殊兒“愛極”、“珍重極”,但到了底到了最為關鍵的那個時刻,他卻還是沒能夠執起她纖纖的柔荑帶她奔向通往幸福的那一扇大門。
在雲離心裏,他确實是個背信棄義的衣冠禽獸,甚至連衣冠禽獸都還不如!他委實是僞君子、僞丈夫,即便他是那麽那麽的不願如此!
雲璃見帛逸不言不語這麽一副俨然失魂的模樣,心下也惝恍出了些許不忍,但終究還是那懷戾氣壓過了她的憐憫心,眉目一揚、語氣嘶啞依舊:“你愛她就娶她啊,不愛她就放過她!”即而這話已是帶了哽咽哭腔,“她已經是準太子妃了,時今你還要這麽傷她!”
“傷……她?”帛逸再一木。
今時眼下他似乎總會時不時就生了錯愕亦或木讷,甫地一聞了雲離這句話,他才後知後覺的進一步察覺了這事态的不同尋常處。
殊兒她好好兒的,她為何會選擇自裁?她是上官一族的族長啊,在帛逸心裏始終都認定殊兒之所以會對自己如此絕情,歸根結底說白了還是因為身系着的那一份責任感使她放不下、脫不得。既然如此,她又是怎麽一夜之間突然就想明白了,就肯放下這一切,竟是選擇割腕自裁就此芳魂驟逝?她這麽做就是為了如此狠心的将他抛下撇下,至他到一個如此痛苦的境地,就此叫他一生一世将她銘記、将她镌刻而又受着求不得之苦麽!
關于太子妃的廢除,帛逸不是不知道,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他無法做到如女人一般生就一顆七竅玲珑心,無法深刻體味到這樣的傷害所直接帶來的後果、以及所間接帶來的後果,對殊兒來講打擊有多麽大、傷害有多麽深。
“你還再裝糊塗麽?她都已經去了你還要如此虛僞下去麽!”雲離情念正盛,已是近乎咆哮了!凜冽着帶淚含傷的眉眼,又踱步繞着帛逸在他身側停住,仰首顧他,聲息軟下,“有道是一事當前,先問真假,再說是非,再說善惡,最後利害……殊兒她是什麽樣的人你不了解麽!”雲離的嗓音已近吼得啞了、也哭得啞了,故現下這滿腔的話兒她吐口的很是無力,“殊兒她平素行步都恐怕傷及蝼蟻性命,她極少食肉,便是食也只食三淨肉,她會做出殺人的事情來?況且還是已經嫁給了你、成為你名正言順的正妻的你的王妃!”
“我自知她不會那麽做!”帛逸亦一個青筋暴起的嘶吼,“我也從未想過是她做的!”
“那你偏生還要對她說那些話!”雲離铮起的一嗓子雖然嘶啞,卻也蓋過了他。
晃曳的簾幕猛地被扯開,競風疾步從外室行進來。顯然內室裏的聲響實在是有些過激了,競風生怕這兩個人都這麽爽利性子的最後争執出事兒,便在這時候急忙跟進來肆機勸阻。
見了競風行進來,這同樣氣血沖頭的二人都在不覺間收斂了一下脾氣,默默然半晌不曾言語。
忻冬将身貼着簾外,卻始終都沒有掀開簾子進來的勇氣。她一顆心已經“噗通噗通”跳得猶如困獸亂撞,周身血脈都因了過分緊張而沸騰不疊!
競風只覺此時這過分的沉默預示着接連一場更為肆虐的暴風雨,忙趁着這間隙向前架到了帛逸跟雲離中間:“二位就不能看在舍妹的面子上,就留給她這片刻的安寧吧!”重重一嘆,不覺還是淚眼遮迷。
分明是句勸阻的話,言出來還是不覺就帶上了真感情。不止競風沒忍住一懷悲意,并着帛逸、雲離也都在這剎那裏淚湧如注。
這麽一個緩沖過後,那忽起的戾氣倒是被渙散不少,可心頭尤為悲意萦繞。雲離颔首一嘆,默默然淚盈于頰的同時錯開了眸子,再啓口已是萎靡:“不要告訴我你是無心的……”尾音漸袅。
帛逸極力自驅不散的悲意裏把心緒收整,啓口亦軟款了下來:“我……委實是無心的。”
就是這麽一句軟綿綿的無力的話,再一次把雲離激怒,但她俨然沒了叫嚣的力氣,也因了競風的提醒而不願再打擾到棺椁裏殊兒的安息:“舌根底下有黃泉吶!”她揚起一張淚面,雙眉深鎖、聲息因發狠又低迷而顯得有些尖利,“且先不說你父皇下旨廢了她的太子妃,自此宗親顯貴皇胄公子還有誰敢娶她!就先道這廢除的由頭、以及世人的閑話……一個女孩子家平生最重要的是什麽,你可知道?”一頓又笑,“她的名聲已經被你的王妃給毀去了,又因你父皇的獨斷孤行給判了死罪,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已經徹徹底底被打入地獄,你讓她一個女孩子将來如何出路!你讓她怎麽活!你這是逼她去死啊!你活活逼死了她!”最後一字吐完,雲離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