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在乎!
正這麽一惝恍,便見監刑官轉身對帛清颔首斂襟行了個禮:“王爺,臣下無禮了。”
帛清揚唇才欲言些什麽,但這監刑官卻沒給他接口的機會,徑直往後退了一步一立身子:“傳楚皇陛下口谕,榮錦王馭下不嚴,令其管家江炎做出逾越之舉,念其初犯,故以施薄懲。特責令榮錦王于府中思過,管家江炎罰三十鞭!”語盡側目對身後跟着的掌刑之人遞了眼色,便頓然有粗壯漢子向江炎這處走來。
是時這監刑官每言一個字,帛清的心就跟着揪緊一分!直到這一通話言了盡,他眼看有人沖着江炎過去,心下繃緊的一根弦便愈發的僵直欲斷!然而帛清到底還是理性的,他深知自己斷不能因了沖動孟Lang而鑄成更多錯事,一時也就把那心頭的急氣憤慨強行的壓制了住,雙手緊緊攥握成拳。
那兩個漢子瞧了江炎一眼,見他雙手負後直直立在當地、沒有半點迫于威懾與跪身受刑的架勢,相互對視一眼之後便雙雙上前一把将江炎反扭住,跟着把他身子往下一壓、擡腿将他踢跪。
饒是江炎有武藝傍身,對這猝不及防的一下也沒能克制住的起了個失驚,跟着一聲悶哼起于喉嚨。
帛清瞬間暴怒……江炎是他的管家,更是他平時極珍視與敬重的知己兄弟,素來沒人膽敢對江炎這樣過,縱是他榮錦王自己都沒有動過江炎一根頭發,現下卻要眼看着江炎被人這般的羞辱!他如何能不怒!
但他這通怒意到底是沒能發洩出來,因為就在同時,江炎猛地遞了眼神将他制止住!
帛清只覺百般悶郁壓的心弦幾欲摧垮!對着情勢卻又偏生奈何不得紋絲!一時極其撩撥、很是糾葛熬心!
胸悶腦脹中又猛地便聽“嗤”地一聲,那是細鞭破着空氣高高甩來的聲音!
這聲音令帛清心頭一跳!他對于掌刑之事了解不深,但一些皮毛也是知道的,明白這刑罰的輕重不在于數目,而在于掌刑之人如何打下來,其中力度、高低都起着極關鍵的作用。他只聽這聲音便覺下手該是極重極難忍的,但又着實無法分辨究竟打的重不重。不過用腦子想想就不難知道,大哥帛宸的人,怎會對江炎放水?
甫念及此,饒是他有多麽的不忍心、不敢一顧,還是被這深濃的不放心驅使着趕緊擡目去看江炎。
這一看不打緊……只見江炎後背的衣袍已生生被那一鞭給咬的撕了開!內裏深深一道血道子映在泛白的肌膚上,尤其觸目驚心的很!
接連又是一鞭破空而來,這一鞭下去便有一圈血霧甫地一下迸濺在當空裏,“唰”地就濡染了綿白的衣袍內襯。而江炎面上的神情沉靜如冰,他抿緊嘴唇極力隐忍,兩道劍眉糾葛成結,有汗珠淋淋漓漓往下流淌,順着濕了被鞭風震得開散的額發。
帛清着實不忍再看,微向一旁側側身子閉緊雙目。而他的拳心握得更緊更用力了!只覺指甲都跟着深深嵌入到了皮肉裏去,就要握出斑駁血道子來!
而那落在江炎身上的細鞭沒有停止,幻似撕裂皮肉的聲音無一不在刺激着帛清的每一根神經,萬般清晰的提醒着他眼下避無可避的事實。
帛清的性子從來就不是個能窩住火的,他是可以隐忍,但要看是處于什麽樣的事态、對得是什麽人了!終于,又是一鞭破空而來,帛清心念驟緊,借勢猛地轉過身去,緊跨兩步一把握住那執鞭人的手腕:“放肆!”啓口便一聲怒火中燒的喝斥,“這是在本王的榮錦王府,幾時輪到你們撒野至斯!”
論身形、力道,帛清決計是遏制不住這彪形大漢的,但畢竟皇子親王的身份擺在這裏,那漢子一時也不敢有什麽奈何。
一旁監刑官眼瞧着如此情勢,沒忍住前行一步過來脫口便是極輕佻的一句:“怎麽,王爺這氣焰還燒到了皇上的旨義上來?”
“還有你!”帛清正愁一通怒火沒處發呢,眼下這監刑官倒自己往他心口上撞,承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他轉目一哂,“你擺出這般無禮的模樣态度,是仗着你身後那主子漢王為你撐腰了?本王告訴你,狗仗人勢的本王瞧多了!若你忘記自個是個什麽身份什麽地位,可別怪本王不近人情的好生提醒提醒你!”
其實帛清這火氣往監刑官身上燒,是着實沒有道理的。但盛怒中的人還指望他懷揣着如何的清明、如何的理性?
江炎軟軟的跪在那裏,此時只覺雙膝發軟發癱,并着後背一陣陣熱Lang般滔天火辣的疼,一齊壓制的他整個人都沒有力氣撐着站起來。他僵硬的轉動了脖頸回頭凝目去看帛清,啓口欲要言語,卻始終插不上話。
監刑官經了帛清這發威的一喝,任是再滿的底氣也沒防就是雙肩一抖:“王爺息怒,息怒。”他邊使了眼色要那掌刑之**且止住,方又對帛清做禮苦聲道,“下官也無心冒犯。只是……王爺怪罪下官倒也罷了,若王爺執意要攔着下官監刑,莫不是就要違逆陛下的旨意了?”
帛清冷聲一哼,好看的墨眉順勢往上微挑:“不錯,本王就是違逆了!怎樣?”聲息裏帶着濃濃的韌,也夾雜彌深一股子挑釁的味道。
一時這監刑官一個愣怔,良久都是無話無言。
跪在一旁的江炎豁地就起了個好笑,唇兮一勾,且笑且微微搖首。後背的鞭傷卻猛地将他牽出一陣痛楚,他斂眉微微噤聲,卻在這一恍惚間只覺身子一暖,回神知是帛清走過來将他匡扶住。
“王爺……”江炎把聲息穩穩,啓口後只覺自個這嗓子還是飄飄然的十分用不上力。
帛清沉目看他一眼,還沒來得及接話,又見被他自顧自晾在一旁的監刑官微向這邊踱步。
監刑官又是一禮。帛清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讓步了,才要開口再度拂逆了去,卻不想這監刑官也是個深知審時度勢的,已先他一步啓口開言:“既然王爺執意如此,那臣下也只好告退了。”于此微頓,似嘆又摻帶着隐隐的威脅氣息,“下臣這便回去向漢王殿下複命、也向楚皇陛下請罪。”這是最後一次搬出了所謂皇上的旨義來提點帛清,希望帛清可以做出讓步。
他這個意思帛清明白,但他早已打算好了揣着明白裝糊塗。聲息依舊一哂,呵聲一笑:“大人自便!”前兩個字淡寫輕描,後兩個字陡地一沉力道。
這聲息、這等陣勢把監刑官作弄的再度一嗦!自知帛清這裏已然沒了任何轉圜的餘地,他便也幹脆的沒再做聲息,轉身招呼了一幹掌刑之人,便折步頗有些灰頭土面的就此往府門處一路離了去。
。
帛清是不由分說便把江炎給帶回了廂房去的。他一向都是這般的好氣場,帶着不容置疑的皇族霸氣,這霸氣與生俱來,執拗起來便是江炎都勸阻不住。
夜晚天沉,一燈如豆,帛清親自接過侍女手中的藥瓶,思量片刻之後便退了那侍女,後落座榻沿十分不娴熟的為江炎上藥:“對不起,白天,我……”他不敢去想白日那頗為無奈的一幕,便是連言語都言語不下去,一啓口便覺太陽穴跳動的厲害。
江炎識得帛清這欲言又止,搖了搖首:“王爺說的什麽話!”不失時啓口,“如果不是王爺,我現在就不能這麽好好的跟王爺說話了。”口吻溫溫的,他在為帛清寬心。
畢竟這世上無可奈何之事幾多,便是連身為楚皇的帛睿都不能事事都順心随意,又何況是榮錦王帛清呢!
這個道理帛清也識得,卻不代表不會無奈。他便止住言語又是一嘆,繼續小心為江炎擦藥。但他着實是對這照顧人的事兒不太娴熟,半天都是笨手笨腳的沒有多少進展。
作弄的江炎有些無奈,便轉目示意帛清:“還是我自己來吧!”
聞言後帛清停停,略略思量了一下,皺眉自嘲一嘆:“也好,免得我弄疼你。”
有些尴尬的語氣使江炎兀起一個好笑,他啓口開起玩笑:“唉……”故意做了個長長的吐納,“我不相信我們小王爺是個會照顧人的!”
然而這樣的玩笑卻沒能把帛清心頭籠着的陰郁消磨掉多少,反倒令他更加難過:“這一次,分明是我連累了你!”良久輾轉,還是如此沉聲一句。
江炎側了側目,聲息穩下:“我們着了別人的套,皇上心知肚明。”轉話鋒接到了這層意味上面,“可情勢所迫,也只能這麽走下去。”又一顧帛清,“懲處了我,方能平下那群欲借此事蠢蠢欲動的人。”又忽地目光含笑,心思起了輕快的惝恍,“過不了幾日,皇上就該召見我們了。”略停,言語發沉,“或者說……召見我了。”
帛清铮地就是一僵。他忽地就想起了白玉環之事……轉目一窺江炎,他一張側面之上滿滿的全部都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晚風習習,燭煙渙散,在這一瞬拂過心河,帶起一陣莫名的細微發顫。
卷八[ 第二世·人不如故 ]誰,可葬吾怆,笑天地虛妄,吾心狂……
第四十六回 二十載飄零、帝子終還宮
一切都沒有出乎江炎最開始的預料,就在兩日後晨曦才過,帛清正于院落中賞看一株枝丫繁茂的柳樹,便有宮裏的人來傳了楚皇的旨義,言着召管家江炎入宮。
雖是沒有出乎誰人意料中的事,但帛清還是沒防就覺心口一凜。這時江炎自回廊一角剛好步出,他素來沒有嗜睡的習慣,即便身上有傷也沒能令他貪睡一二。
那傳旨的內臣見江炎一路過來,态度倒也是謙和,就那麽對着他行了個禮。
江炎擡目瞧他一眼,面上神色淡然;又轉目對帛清遞一個示意:“王爺,我這就進宮去走一趟。”于此一頓,颔首沉着聲又補充,“你不消擔心我。”他的心裏有譜,自打他将白玉環托付給帛清、要帛清轉交于帛睿的時候起始,他心裏便早已有了個大概的底。這一遭進宮去,楚皇會懷着怎樣的态度、甚至會對他江炎說些什麽話,江炎都是清楚的打緊了。
江炎的心思,瞞不過帛清,但帛清還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你身上的傷……”帛清皺眉。
“勞王爺記挂着,早已無礙了。”江炎雲淡風輕的笑笑,溫和了目色示意帛清安心就好。他當日因被帛清及時救下,故而所受鞭傷本就不深,又加之無論是皇上還是漢王,事後都沒有再來繼續對他為難,不過才兩日便覺傷口沒有那般火辣辣的疼痛難忍,應當是腫痕已消、日益漸好了。
聞言入耳,帛清便沒有再說什麽。但心口溫溫堵堵的,總在潛意識裏有一種很沒有道理的、驅馳不得的難自持的莫名感傷,這般的心境令他很不安,卻無法作為留住江炎不讓他進宮面聖的理由:“既如此,那……”帛清把目光往旁邊微側,神情變得有些恍惚,“那便去吧!”這最後一句落定,忽地就覺心口一虧空,伴着腦海裏空空索索一陣盲音。
但願江炎這一遭進宮,待他回還之後,他們之間還會是先前一般無二的樣子……一絲傷感繼續在心底深處抽絲剝繭的迂回,帛清這麽想着,神色即而便蒙了黯淡的塵埃。
一時起了幾分失神,卻又忽覺肩頭起一溫暖。帛清側目,見是江炎擡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江炎目色溫和而沉澱着深意,他與帛清之間的默契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消泯的時刻,即便是現下也好似識得了帛清的全部心思:“王爺放心。”沉聲啓口,只有這簡單的四個字。
王爺……放心。
放心的是什麽,他們從來都知道。只是有些事情注定只能心照不宣,然後靜待真相被逐一拆穿浮水的那一刻。
只這四字就再一次将帛清作弄出一脈深濃的感動,于他來說便就夠了,誠然夠了!
帛清抿唇颔首,複擡手亦拍拍江炎的肩膀。什麽也沒有說,以無聲為回應。
江炎再度深深看了一眼帛清,便沒有再多話,徑自轉身又對那傳令的內侍行了個禮,後跟着那內侍出了榮錦王府正門,一路往楚宮的方向走去。
起風了,盛夏的天風起的從來撩撥入骨,圈圈點點貼燙過時覺幹涸、時而又覺泛濫成災的心海……
清風醺醺然撩撥,帛清孑然而立,對江炎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又是一陣失神。良久良久才恍然回了思緒,卻發現那人已經走的再也看不到了。
“呵。”一絲苦笑摻雜着薄薄的嘲諷自唇兮溢出,他又忽的自覺無趣,單手往身後負了一負,也沒了賞景觀柳的一通興致,就這麽折步回身往東廂房裏回去。
世間萬物、萬事的聚合一處,都自有冥冥之中一段機緣。冥冥之中鍛造鑄錠成的因果,這因果消逆不得。
強行留住最初時的單純美好,從來都是幻似于癡人說夢……
當身份發生轉變,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切一切又如何、又安能再做回先前時的那般清貌!
。
依然是這成陣成陣金燦燦的明黃,這黃色因了帝王天家的威儀而被賦予了許多深意,在陽光底下極綽約的起了水波游移般的韻致,一時叫江炎只覺的雙目恍惚。
帛睿面上神情沉澱,無悲無喜、不辨情态。他擡手将這一室的內侍盡數退去,不大不小的空間此刻因了兩個人的直面而處,而被烘托出一層尴尬卻詭異的氣息。
江炎緩步迎前,這才對着帛睿斂襟擡手拜了幾拜。
帛睿聲息不動的看着他這一通禮儀行的規整,待他直起身子重新站定,方甫一啓口落聲:“看你的樣子,早已明白朕的心思。”語氣略顯逼仄,是天子的威嚴氣度。
江炎擡首與帛睿直面而處,不知是光影的斑駁還是格局的錯落,致使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一張俊逸而陽光的面孔居然與帛睿多多少少有些肖似:“當然。”二字截定,他是含笑這麽說的。自然明白,皇上當初委屈江炎是為了保全帛清。
這般的輕姿慢态、卻又偏生配了一張如斯純良無害的臉,一切一切看在眼裏只叫帛睿“騰”地一下就撩過一把心頭火。
“碰”一聲鈍鈍的悶響,是楚皇猛地一掌落在面前幾案上的聲音。他并着猛地一下把身子站起來,兩道墨眉高挑而起、既而一展又一聚:“你究竟是誰!”他這一嗓子是想對江炎吼出來的,但一出口還是不知怎的就暗沉了下去,聽來就很是隐忍、壓制、甚至還有些暗暗的竊喜與惶惶難安。總歸不合時宜。
說話時帛睿擡手,探指進左側一襟寬闊的袖口裏,順勢就取出了藏在其中的白玉環……他的信物,他曾予一柔媚女子的信物。
一時氛圍再度沉寂無聲,寂靜若死、情潮卻如不屈不竭又不甘的星星之火暗自跳動。
殿外一叢柳樹順着風勢迂回而不停款擺枝丫,帶的光影明明滅滅不斷攢動。浮光被遮迷了、又次第向着兩邊打開,內室景深也跟着明明滅滅的惝恍而不真切。
江炎這一懷神情依舊是從容而淡泊的,甚至因了帛睿這兀地被勾起的火氣而更是顯得鎮定非常。口吻卻很肅穆,他穩聲接口:“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兀地一停,旋即他颔首微微,目色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如韌,“我是榮錦王府的管家,也只能是榮錦王府的管家。”
這話不是帛睿想聽到的,即便江炎認為這該是帛睿想要聽到的話。
江炎到底是不了解帛睿的,更不能深谙帛睿一貫的處世之道、與心念之切。
帛睿如炬的雙目繼續在江炎身上做了定格,那是猶如穿透層疊陰霾霧霾、藤蔓暗林,直取隐匿其後一懷陽光的動辄不移。他似乎深深的吸納了一口氣,就這麽憋着一個沉澱了整二十幾年的心念,一步步行下雕龍展鳳的燦金色龍椅,踏上一階一階距離短小卻剛好可把這通身帝王威儀烘托起來、好處恰當的椅下臺階,一路迎江炎走過來。
到底是天子帝君,即便不動不言不怒不喜,也比等閑人家平添太多不可拂逆、不可忽略的無聲震撼!
帛睿周身似乎籠着一層濃郁不散的氣場,随着他一步步向江炎處及近,這氣場只把江炎作弄的不經意就起了一陣幾不可查的顫抖……直到二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幾步之遙,帛睿方駐足,而江炎卻不敢去正視帛睿一雙凝着火焰的眼睛。
但不敢歸不敢,江炎到底還是看了過去,就這麽與帛睿直直對視。
帛睿熱切、愠惱、暗恨、隐盼;江炎淡泊、含笑、明避、瞞心。
這場對視不知要持續多久,好似是注定得有一個人最先打破這局面。而這二人都是如斯堅韌、不知妥協也不會輕易屈就的兩個人!因了這般性格的拿捏,又似乎注定現下的對視将會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持久而永恒的對視……
但有些時候,看似強勢的人、霸絕慣了的人,在他心口總有一個地方會是他埋葬溫柔、暗藏溫情的墳冢。對于江炎,帛睿這道原以為再也不會層層打開、暴露于陽光之下的墳茔的大門,在這一時,豁地一下昙然就開啓了!
那是來自于靈魂的一種妥協,這樣的妥協驅使帛睿不得不做出讓步。
“好。”一個字眼哽出喉嚨,帛睿把這逼仄而鋒利的劍一般的目光往偏處側了側,“既然你不願說出你自己是誰。那麽……朕來替你說!”一頓後那聲色兀地往下一沉,帶出置金投玉的沉悶與鈍重。
這一鈍重“騰”地就沖着江炎心口一個撩撥着過去!他身子一唆,俨然是被濯了千金灌了沉鉛般的不能承受,摧了心跳斷了脈搏!
經年不絕的微風順着窗子灌入內室,香爐裏将滅未滅的最後一絲麝香的餘韻被這風兒溫柔的渙散。帛睿一懷目光牽出些許水波漣漪的淚漬,又或許這只是一種情境堆疊一處後衍生出的錯覺而已。
他緩緩啓口,這般有些微哽、這般漸次沉澱下去的聲調還是出賣了他故作強持的堅持,他在這一刻有如一個飽浸了浮世滄桑、未歇浮生的老者,看似從容、實則情境紛踏的将那一段埋于葬于無邊繁華、無涯鼎盛中的過往坦坦緩緩和盤托出……
第四十七回 往事依依現、式微胡不歸
帛睿與江炎,委實是有緣份的,且這緣份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沉,一任歲月積塵、浮華成灰也無法渙散與消泯。因為這緣分,是與生俱來的、存于骨血脈搏絲毫都無法以任何一種人為方式所消泯掉的、從來天成的宿緣——血肉之親,父子之緣!
這個秘密的最初緣起,還得從二十四年前說起……
江炎的生母華昭夫人,便是當今澹臺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這華昭夫人生就的玉骨纖纖、月貌花顏,比之其姐更添一份妩媚嬌憨,但雖妩媚而不俗豔浮誇,雖嬌憨卻不癡傻遲鈍。在她身上,仿佛積蓄了這茫茫大千世界中一切看來不可相融的極端,這些常人常物難能相融的極端只要一至了她的身上,便又頃刻便被自然造化延展、伏貼的成了另外一種好處恰當的別樣風情!
這位女子可豔可清,可憨可靈,容貌與氣韻更皆數都為上乘,這是令她那已為皇後的姐姐所決計無可比拟一二的!
這個女子似乎是如此的蒙受上天的寵愛,上天在給了她勝花的面貌、秋水的神韻、清溪的氣質、冰雪的靈慧之後,還給了她一個整個大楚國最尊貴無匹、俊逸卓爾的男人……
那一日,年僅十八歲的華昭夫人進宮探望身為皇後的姐姐。
那是一個晴朗無風的明媚朗春晨曦,楚宮還沉靜在一大片靜谧寧人的極好的氛圍裏,被花香、被鳥語包裹的好似一個并不真實的妩媚夢寐。
澹臺皇後多年不曾見過自己的幼妹,同胞姊妹如是貼心,言語間相談甚歡,更是起了興致的帶了華昭夫人共往禦花園散步。
當年那禦花園裏是什麽樣的花開得燦爛明豔、什麽樣的柳生的繁茂大好,這些都已經模糊了面貌、記不大清了。所深深烙印在心、不曾忘記也注定此生此世再也不會忘記的,是當時那樣一陣太過美好的風、渙散了太過怡人的景、引來太過相合時宜亦或者說是不合時宜的那樣一只團蝶,這團蝶閃動着盈薄的翼翅,铮然一下就攪亂了成陣明媚靜好的春和景明一派風光。
連同華昭夫人一個少女萌動的春心也在此刻靜好中,不期然的就鬧了個繁華如冶、蜂喧蝶嚣……這一池春水的攪亂,縱然有好花好柳好春光的緣故,更還有一個不可磨滅與變更的緣由藏匿其中。那就是——楚皇帛睿剛好在這時候分花拂柳一路走來!明景燦燦、清風幽幽,珠玉在側、恍若神人。
他癡癡的于一道垂絲縧翠柳之下負手而立,嫩柳依依、春華蕩碎,他如此神情專注、薄唇含笑,将華昭夫人明媚淑麗的面盤、身姿,實實在在镌刻入了心懷深處!
感知到有灼熱而內斂的目光正傾注心神投駐在自己身上,華昭夫人亦在這時倏然回首。
她隔過花紅柳綠一園的好風光施施然的瞧過來,将帛睿這着了一席龍袍章紋、形态如玉的身影以一眼的長度做了深情的飽含。
造化作弄、宿命又起。這一眼,便是一生……
往後的事情自然不消過多言語了,一切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那時帛睿氣血方剛少年天子,那時佳人紅粉争俏軟玉溫香。多情的天子戀慕上了自己韶華勾人的小姨子,一通烈火幹柴、引出月下花前曾經許諾。
他們璧人成雙、雙宿雙栖,他們鴛鴦錦榻、好夢留人,他們對月撫笛填詞吹奏《念奴嬌》……一時好花好月好山好水比翼纏枝終生不怨憎!
但那位楚皇此生注定的發妻、已然封了皇後的姐姐,是如何能夠容忍自己嫡親嫡親的好妹妹、與自己枕邊的丈夫竟日耳鬓厮磨情話綿綿?
澹臺皇後她也是一個女人!是女人,心眼兒就會很小很小、小如針氈!她是國母,是皇後,她的世界或許可以容納下許多張明麗鮮妍的面孔、許多姿态百媚風情不一的佳麗,但唯獨接受不了自己寵愛的妹妹居然做出引誘姐夫、窺視姐姐丈夫的事情!
這些其實都是借口,都不是理由。直到有一日,她聽聞宮中有一消息不經而走,華昭夫人懷孕了!懷了皇上的骨肉!
濃烈不可遏制的嫉妒之火就在這一刻頓然烈烈恣意、起的滔天!是純粹的愛之嫉、情之妒,權且無關地位的牢固不牢固,只是最單純的出于一個女人對自己丈夫、對自己一世交付的良人愛人出軌後不可容忍的情态!
這嫉妒充斥着澹臺皇後本就幾欲決堤的心門!那時那刻經了這麽一個一觸即發的引子,終于幻化作了漫天彌地的滔天烈焰,齊齊劇烈的迸發了開來!
當單純而內慧的華昭夫人因怕引來後宮一幹妃嫔妒忌,故将懷孕之事隐而不發、連楚皇帛睿都不曾告知的時候,澹臺皇後扮出賢良态度、回歸到一位長姐合該有着的對幼妹的疼惜寵愛上來,卻是笑裏藏刀、綿裏藏針的使了一計,徹底斷送了妹妹與丈夫之間旖旎潋滟、憧憬萬千的繁華夢!
她笑吟吟的去到華昭夫人宮中,煞是誠懇的做了一番好心好意的姿态,假意要成全妹妹對楚皇的綿綿愛意。但她提了一個前提,要妹妹權且出宮回一趟母家,親自求得爹爹的首肯;到時若妹妹能将爹爹的手記帶來給她,她便知是雙親都同意了自己的舉措,便向皇上提出納華昭夫人為妃、得該有禮遇、享對應分位之事兒。
面對姐姐半真半假的“好心”,本就心虛的華昭夫人不可能不警覺,但情勢擺在當下她除了遵從之外更是沒有旁的法子!況且她的皇後姐姐要她“現在就走”,這一道不是命令的命令也斷絕了華昭夫人臨行前告知楚皇的機會。
就這樣,明知其中藏匿了太多陰謀的華昭夫人,不得不遵從姐姐的命令當下便由專人“護送”着出了宮。
而她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待得帛睿下了早朝又至禦書房忙碌一陣,暮晚合了卷軸才要去華昭夫人居所相伴佳人時,有內侍急匆匆一路奔身跑進來、一個趔趄便跌跪在帛睿面前。
當時帛睿聽到的最後一絲關于華昭夫人的消息,便是夫人強自出宮回母家探親,在途中跌落湖泊、香魂沉水驟逝的噩耗……
帛睿他是大楚的皇者,天下萬民的君父。很多事情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代表他就當真心裏沒有數!
好生生一位活色生香的妩媚佳人,晨曦天色蒙蒙亮時尚且還是溫香軟玉抱滿懷,至了暮晚天色重又沉下,不過一個白晝與黑夜的輪轉沉浮,便成了一縷連屍身都尋不到的孤野浮魂?饒是再沒長眼招子、不走心的人都瞧的出,這事兒若沒蹊跷便委實是見了鬼了!
而能夠促成此事,有如此膽魄、如此之權利的那個幕後推手是誰,帛睿亦心裏有數。
同時,雖然華昭夫人還沒有來得及向他提及懷孕之事,這後宮裏又能有什麽事兒是可以瞞得過帛睿的?
一朝之間痛失愛人與尚不曾出世的愛子,對這位好容易在寂寂蕩蕩的無邊權勢中尋到一點兒人間溫情、探到一些兒真切幸福的君王,無外乎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他不相信華昭夫人會就這麽死去!那是一個多麽美好鮮香、溫婉靈慧的玲珑女子啊!
即便面對真切的事實,他還是不願就此相信,他開始瘋狂的派人往民間四處打探、明裏暗裏匆促尋覓着華昭夫人一星半點兒的最後芳蹤。
當真是有“皇天不負有心人”之說!那是在多久之後了……帛睿派出去的專人遞了秘奏報之帛睿,當初華昭夫人是落了水,但并未死去,而是被一對好心的民間夫婦所救。并在此後留于那對夫婦家裏安心養胎,後在民間為皇上誕下一個子嗣。可就在這不久,近一年的擔驚受怕、羁旅苦楚到底還是耗盡了華昭夫人鮮活的血氣,美人在完成自己此生這最後的夙願、為皇上誕下一個孩子之後,到底還是含恨而去、芳魂逐西驟逝無痕。至于那個孩子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現身又在何處,則委實是斷了頭緒、不可獲知的了!
得聞此訊,帛睿铮地一下向下跌去,英武偉岸的大楚帝王生生癱倒在了鍛金奠銀的九龍朝椅上……
此後又一經年,帛睿不斷在民間尋找他那個遺落無蹤的孩子,卻苦于線索太散、可尋蹤跡太少,而終歸無有所獲!
這麽多年秘而不發的苦找苦覓,一次次的失望再失望又失望,他對這事兒越來越覺心灰意冷,甚至已經漸漸放下、漸漸沒了心思。卻誰知道上天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在無情的搶走了他愛着的女人與孩子之後,又在二十幾年後讓他的兒子自己回到了他的身邊,并且與他最為深愛的兒子一見如故、互視知己的做起了管家,一做便又是這樣若許年……
是,這個遺落在民間的皇室之胄,便是榮錦王府裏的管家江炎!意閑!
“江”山也上,攬人間世态“炎”涼;是否今生意,還是來生緣,癡自朝朝起,憐伊芙蓉面,莫道君子“意”猶淺,相思不曾“閑”……
若不是因江炎到底還是疏于防備,那日在漢王府裏吹奏《念嬌奴》,從而引起漢王與澹臺皇後的警覺、牽出一幹後序之事,便是直到時今帛睿都認不回自己的兒子!
帛宸說他幼時常聽姨母吹奏《念嬌奴》,這委實是在扯幌子,因為華昭夫人早已逝去,又是如何常給他吹曲子?他不過是常聽母後吹奏此曲、後又知這曲原是姨母華昭夫人所作,更是與母後貼心的知道了那一段母後不願再對第二個人提及的、關于姨母與父皇之間那段過往罷了!
帛宸是為了自己的母後,所以他不得不除去江炎……
江炎身上那枚白玉環,其實是一件信物,這信物是帛睿當年送給華昭夫人的,只有帛睿才看得懂。
流落在民間的皇子便與尋常百姓無異,而百姓們的存在感又委實是微弱。故這麽些年江炎的日子過得誠然平順。他被那對好心的夫妻撫養着長大,那對夫妻一生無子,便把江炎當作自己的兒子恩養護持。直到養父養母相繼去世,養母才将這白玉環、這江炎與自己的親生父母拴在一起的唯一的信物交還給了他,并細心悉數告知了江炎他的真實身世。
第四十八回 父子終相認、情勢已難逆
那昔時過往幽幽暗暗的埋葬在了如潮的舊時光裏,因它太沉重了,人總是會刻意的避免去觸及一些沉重而黯淡的東西,故久而久之便只剩下一道淺淺的印子烙刻在心口,只有留待午夜夢回之時才有心緒去緬懷。但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