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翻湧起的情潮不會因了時光的積塵而改變它洶湧的勢頭,于是這印子還是會被一次次的tian舐、被撕扯,最終難成定型,也難能徹底渙散消泯的沒了痕跡。
帛睿原本持着波瀾不驚的口吻在對江炎講述他的身世,但直到那些舊日好時光拼接成的一條條、一幕幕動情時刻漸次言出,他的面目神情還是起了抑制不住、也不想抑制的動情動意。
二十幾年了,他與她的兒子都已經成長出落成翩翩陌上的好兒郎,他以為這段感情、這段不可追的美好,于之自己也該淡了、該放下了……然而直到時今他才發現,沒有,從來就沒有!
這一通過往悉數言完,帛睿面上這一懷神色已然不知是何等的樣子,太多太多糾葛一處,驅散不得、斂去不得。他眉心微跳,看似順勢的轉過身去,卻在這當口擡袖拭了一把眼角沒禁住沁出的眼淚,又颔首沉沉的做了個吐納,平定了好一陣子之後方才重新轉過面來對着江炎。
江炎是微微低着頭的,這個格局剛好呈落了光影在他身上打下的一道道明滅,叫帛睿還是看不清楚他面目上挂着的喜怒神情。同時,江炎他也不說話,不言不語靜心傾聽,至此後更像一尊定格在歲月的坦緩、時光的沉澱之中再也走不出的身化成石的雕像。
但就這麽靜靜的看着江炎,看着這個失而複得、不知什麽時候就又會得而複失的兒子,帛睿在他身上漸漸發現了更多與自己、與華昭夫人的相似處。是與他一樣的挺拔的鼻翼、這雙清澈透亮的眼睛、這刀裁飛揚而纖細的眉峰;那張紅薄如缯的小口像極了華昭,那偏尖的玲珑小下巴、抿唇時下颚偏左處帶起的一絲微微的漣漪分明都是華昭的影子……這個孩子是如此的美好,在他身上如斯巧妙的融合了他與她所有的優異處,更将兩人各自不同、卻一轍絕妙的氣質給運用的融會貫通,顯出一種似乎與他們誰也不大相同的專屬于他自己的卓絕氣韻。
做父親的,平生最欣慰的事情,大抵就是細細端詳自己與心愛女人所孕育出的、長大成人的孩子。什麽話也不消多說,什麽事也不消多做,就這麽看在眼裏,靜靜的看着、念着,便是這一生一世人世羁旅中最絕妙的緣份、也是最大的欣慰了!
這一刻更漏綿長,這一刻時空錯位,周匝起了看不到的微妙恍惚,這樣的恍惚牽扯出同樣迷離的情念,杳杳心事無從說起,欲說又還休。
終于,也不知就于這恍若靜止的流光中過去了多久,江炎擡首一嘆,又把目光向一旁偏了偏去,什麽都沒有說,卻以無聲而認下了帛睿所述關于華昭夫人那一段漫漫往事……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帛睿陪着江炎默默然立了半晌,忽一牽唇言出一句:“你接近清兒,為的就該是這個吧!”帶着淺嘆,并無怪罪,他斂目穩聲,“不消這般兜轉了……關于你母親你想知道什麽,朕全部都告訴你。”擡手想去搭搭江炎的肩膀,又不知是被什麽給作弄的心頭一梗,帛睿擡起的手臂在半空裏僵持許久,後又一點點緩緩的落下去。
即便是控制不住內心的狂喜與激動,若要認回這個流落民間二十餘載、離開自己經久之後再度回還的兒子,那也絕非旦夕間的事情!
并非帛睿對于父子之間天然的親昵有所不适,他是怕江炎會不适應。因為太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天降機緣,太害怕失去,怕這一切一切不過是一夢闌珊時最後的一段夢寐幻象,故而他不經意間就變得加倍的小心翼翼!
這份心情江炎明白。他的性子從來內斂且含蓄,他與帛清到底還是有一些不同的,又或許是處境的不同、經歷的不同而造就出了這份不同。
但一任帛睿如何積極的意欲告知江炎關于生母的一切,江炎的态度都顯得很是漠不關心一般。他沒有順着生身父親的話繼續問下去,而是微微緩一緩聲息,目光錯落在冰涼的雕花窗棱上,江炎瞧着那自窗外延展枝丫、攀附而入的一架紫藤,啓口徐徐,自顧自講述起了自己當初離開養父養母家,漂泊天涯、輾轉至兆京這前前後後的一幹事情……
他音色淺淺,神情清漠卻又莊重。他道着,當初自己在養父養母相繼去世、知曉身份之後,便起了一懷不甘與好奇。被這樣的不甘與好奇所驅馳着身心,江炎開始有了一個彌深的自苦自累的背負,他要知道關于母親的更多、甚至全部;他要查出當年母親懷着自己時,怎麽好生生的就會流落在民間、最終拖着病體誕下他後便郁郁而終?
這個念頭不斷的加深,不斷的迫切,倒是與好奇和盡孝道有關,與所謂複仇其實沒有多大的關聯了!
江炎開始四處查找關于母親的馬跡蛛絲,自母親的遺物中又覓到了《念嬌奴》的曲譜。他對音律雖不至于到了癡狂的地步,但也委實是喜歡,加之又是母親帶在身上的曲譜,想着興許可以自這曲譜上查出些關于母親更多的消息,于是江炎學會了這曲《念嬌奴》。
無奈就如當初的帛睿一樣,也不知是存在感本就薄弱、還是澹臺皇後做得幹淨,這位華昭夫人留在民間的蹤跡實在太少,江炎走訪多地、查找多日也仍舊所獲寥寥。
後來一個念頭兀地盤旋着徐徐落在心底,想着母親是從楚宮裏出來的,又是一路自皇城中走失并消泯了音訊的,那麽是不是還是應當從這本源去追溯呢?
江炎心頭一亮,這麽想着,便決定動身去都城兆京走一遭,想着看能不能從那裏入手,查出關于母親的更多線索來……
自古國都皇城根兒底下,從來都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江炎帶着所剩無幾的盤纏一路往了兆京過來,數月之後他果然是有所收獲,他終于順着諸多并連一處的線索,将這促成母親離宮的主力推手,懷疑到了皇後身上。
但江炎還沒有明确的證據,也不大可能會叫他給尋道一星半點兒明确的證據!他也心知後宮女人從來多妒,更是認定着母親之死與澹臺皇後定然脫不得關系,卻苦于如何去搜羅這些捕風捉影、基本全靠揣摩與猜度的證據!
他也曾動過這樣的心思,憑借一己之力複原當初母親離宮、途中被害、又暴病而去的事件始末,也算是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算是盡了對生母的孝與養父養母的恩;同時,有着文人墨客風雅情操的江炎還動過将母親一生編撰成文、寫為話本、流傳于世的打算。
他想着,橫豎要先知道暗害母親的人是誰,并收集足夠的證據。待證據确鑿時,他便進宮與楚皇父子相認,并以憑據懲處皇後、為母親報仇……
而命途的大道欽定,從來都由不得人一時心血來潮的設想所改變。許是機緣、許是度化,就在那個時候,江炎他遇到了帛清。
與帛清的偶然相遇,顯然不在江炎的計劃之中……
江炎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帛清亦是。
二人有着一樣的情操、一樣的氣韻、一樣的談笑世事、一樣的豪情萬丈、一樣的莫名知心吶……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以無憾!
自那之後,江炎處在世上一直以來的那個堅持,開始日複一日的變輕變淡、分崩瓦解。他漂泊羁旅的無涯命途也随着入住榮錦王府、成為管家的那一刻起,也徹底斷絕了與前塵的所有交集。
江炎且回憶着啓口微微,他對帛睿道:“當年我來到兆京,原是為了查出母妃當年是如何離宮、又是如何遭人迫害的。但自從遇到榮王爺以後,便一切都突然改變了……漸漸的,我早已沒了那心,也再不複當初的那吞天盛氣。我甘心把這秘密爛進肚子裏,一輩子只以這‘管家’的身份自處,一輩子都當榮錦王府的管家。”他沉目,把語氣漸次落定,“過去是,現在也是。這心意從未變過。”
“你是還在怨朕。”帛睿猝地啓口,目色沉澱了彌深的內涵。
“沒有。”江炎幾乎是在這同時不假思索的展眉,“我想母親她也該是沒有的吧。”又補一句,因聲色是低沉的,這聲音就顯得似着重而又似是嘆了。
這一聲低低沉沉的嗓音,帶出無限無沿的黯然。帛睿忽然就失了神:“真的,無悔無怨麽……”他負在身後的寬袖緩然一擺,任由迂回穿堂風做了貼滑肌體的灌溉,接連又一長嘆溢過唇齒,呼應這面目間濃重難散的隐痛與哀悵,“是朕,沒有保護好你們母子。”聲息更加黯淡了。喉嚨一哽,低沉微苦,苦裏又泛着郁郁的澀。
第四十九回 若即複若離、釋然又執念
江炎想要勾唇,卻不知怎的,就是無法駕馭自個這面上情态的流轉變化。但這是他的真實所想,對于父親此時的惆悵與抱愧,江炎只想一笑置之。
是不是無悔無怨,這個答案恐怕只有母親自己一個人知道了!而在已隔斷了幾重煙雨、幾番輪轉的現下相逢,卻突然又說起什麽保護好沒有保護好、盡到責任沒有盡到責任的話,又是不是顯得太偏于薄弱了呢?
有風穿堂盈袖,貼的江炎肌體一涼,這起于肌體表面的涼意或多或少壓制住了他心底漸次升起的灼熱,以至于這灼熱只有一個升騰的勢頭,即而很快便被掐滅、被掩埋。
江炎整個人從頭到尾,似乎都在處于一方理性的高地,似乎一任外界的情境兜轉、心境變幻,都不能撩撥的他微微皺一皺眉、表一聲态。
這般面貌的江炎,令帛睿很不歡喜!此時的楚皇,太需要這個淪落民間二十幾載、失而複得的兒子一句溫溫的寬慰,哪怕只是一句淡寫輕描的“不是”,也是好的,也是足夠的……
然而江炎是注定要讓帛睿失望了!并非因他心中存恨,恨?這麽多年輾轉漂泊,又加之他自小就是跟着養父養母身邊一路長大的,在他的記憶裏便是連生母華昭夫人的記憶都少之又少,對楚皇這個父親的概念則更是有都沒有,那又哪裏來的恨?他只是心境使然,他已經生就鍛造出了現下這般的性子,注定會如一塊兒玄冰一樣淡淡冷冷,吞吐不出什麽情态濃烈、熱情似火的話,這與華昭夫人其實不同、與帛睿更是不同:“皇上。”江炎展了一下淺皺的眉,微一斂襟,“若是陛下再沒了旁的事情,在下便告退了。”
帛睿一愣……
饒是誰在這樣的情境下都不可能不發愣!因為江炎淡漠的都有些發冷了,且最為關鍵的是他決計不該在這麽一個父子重逢、往事重現的當口裏報之如此的冷淡!這幾近于漠不關心、無關己身之痛癢!這叫陷入情潮與回憶中情念正濃的帛睿情何以堪?
“江炎告辭。”
見帛睿沒有言語,江炎颔下首去又靜靜然默等了一陣子,在依舊不曾等來帛睿的只言片語後,他複又一擡手作揖,就要轉身自顧自離開。
沒有什麽可以牽絆住江炎,沒有什麽可以牽絆住自由的靈魂讓他止步不前、負累深重。皇權、地位、甚至紛雜的情與所謂的義……若是不能随緣而帶攜在身邊,他都可以不強求的一笑便抛開。
你可以說江炎灑脫,但這并不代表他是無情、是冷血的。只是他的境界似乎在一出生入世時,便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也從不曾經受過這方面專門的經驗,沒有人教過他這些、沒有人深谙這些,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可是,若是什麽是能有緣将他深深束縛、不得掙脫的,他一定不會故作潇灑的一走了之,他會用盡全力用盡全部的真心,竭盡畢生所能,不惜付諸全部的搭上、賠上一切也甘之如饴而無悔無怨……
“慢着!”
就在江炎沉目轉身欲要邁步前行時,身後驟然便傳來帛睿灼熱滾火若吞炭的一嗓子!
江炎一定神,才欲應聲轉過身去再見個禮,可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動不得了。四個精壯的內侍得了帛睿一道目光的示意,極快的自內裏暗閣間沖奔出來,兩左兩右扭按住江炎的臂膀死死的把他扣了住。
“不要傷害他!”帛睿又是一嗓子,摻雜着昭著不散的一股子真切的心急。他在為江炎所急,他舍不得自己的兒子再多受半分的苦,扭住江炎顯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一時半會子又再沒有了旁的法門。他想留住江炎,他要留住江炎,怎麽可以再叫自己第二次失去這個本就該留在自己身邊身受自己寵愛、得高貴身份與無邊權勢的與這一生最為心動的女人所孕育出的孩子?
一束束不知是陽光、還是珠玉珊瑚屏風擺件反射出來的光斑,在江炎面前不住的打着恍惚,致使他覺得自個這一雙眼招子有了目不能視物的錯覺,渾似沒有用處!
得了楚皇這頗為迫切與暗急的一道命令,束縛江炎的內侍忙一齊放松了力道,留給江炎十分充足的活動空間,一改方才對待罪犯般的綁縛姿态,只把他壓着肩膀、直着身子圍在中間的松松拘着。
身上的負擔清減了去,血液又重新開始坦緩回流,這倒為江炎帶來一陣頗為遲鈍的經脈、骨骼發澀發痛。他一擡目,剛好又對上帛睿向他落過來的兩道目光,自這樣的目光中隐藏着太多不可言喻的沉澱。不知是帛睿的情态表現的太不明顯,還是當真因了父子連心之故,江炎驟然便讀懂了其中那些糾葛、隐痛、迫切、暗喜、與憂惆等等,這些錯綜複雜的情态糾葛交織在一處,漸漸便演變成了一張扯不斷、掙不破的大網,兜頭罩下來的時候無法逐一梳理這些亂亂的情态,只餘下綿綿不絕一懷滄桑。
“朕不會再讓自己失去你了。”這時帛睿終于開口,聲音重重的,似是不怒自威的皇家天子氣場,又似是在竭力控制也壓抑着某種就要蕩滌出胸腔、再也尴尬的無處可遮掩的情緒,“朕已經失去了你的母親,不會再給自己錯第二次的機會。”他颔首沉目。
不會再錯第二次……
呵。
這話一陣幽風一樣甫地一入耳,江炎已經斂去笑意的唇角又是沒經住的淺淺一勾。這次是當真勾出了輕笑,這偏讪的笑不再如同方才一樣的幾不可察。
皇上啊皇上,當一件事沒有走到最後關口,當一幕戲沒有行到落下帏幕,您又是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所行所走的每一步路,當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歸根結底更又有何所謂“對”、“錯”?不過是附着在人身上的一種一廂情願的、固執己見的設限罷了!
随着心念的不斷沉澱,江炎這與帛睿正視一處的目光就忽地又起一種漸次的變化。
帛睿心尖微顫……面前的這個集了他與華昭夫人所有長處、更自成一種無可臨摹的長處的孩子,這雙眼睛充斥着的神情太蒼暮鎮定,也太讓人心疼。
他兀地就有些揪心,錯開這目光結束了這場看似持久的目光對視、靈魂直擊。轉首對那侍從凜聲下命:“把人帶到乾坤殿後殿的東閣樓裏,好生服侍、好生對待,不可有半分不敬與不周。”他一頓,以更為着重的口吻繼續補充,“但,沒有朕的命令,不允許他擅自踏出房門一步!”
果然是這般與帛清一轍的強勢呵……江炎忍不住又覺好笑,但好笑之餘這無奈感更為彌深。他沒有多言,只是又颔颔首,跟着有一絲嘆息長長的氤氲出了口唇。這嘆息,帛睿捕捉的清楚。
內侍們得了帛睿的吩咐,自然是不敢怠慢的行了個禮,便又小心的擁着江炎以這無形的束縛而将他帶出了大殿。
江炎在當地裏停了一下,但很快還是邁步跟着這一班拘住自己的人,淡淡然的一路就此走了出去。
殿門被次第轉動、開啓的這一刻,一瞬大頃大頃陽光迎人撲面,一瞬粉殿雕梁間有塵埃被驟然襲來的天風給吹掠幾許。鋪着猩紅色長毛地毯的地表被“簌簌”幾下流水樣的塵埃潮席後,便轉而鋪就了一層沉冗的埃土,有宮人忙不疊上前去細細打理了幹淨。
帛睿心思百結、愁腸柔柔繞指,整個人在一瞬被感情極豐沛的做了充盈之後,接踵而至的便是極無所适從的虧空。這樣的虧空感忽就讓他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又連同這個世界好似也是不真實的。
不真實的,這萬頃如畫如詩的美麗江山,這一眼望去無邊無盡、無涯無期的鼎盛的繁華與寂寞的流光……不真實的,一切一切,通通,通通都是不真實的!
。
光影娑婆、一燈如豆,帛睿專注了全部心智的付諸在一封關于大楚各城鎮村縣、郊野邊界的規劃之談上,其用心程度叫立着身子随侍一旁的內臣沒有絲毫插嘴打破的契機。
最後到底還是帛睿覺察到了氣場的有些不對,擡目自疏奏上移了目光問了一聲,這才知道自己的發妻澹臺皇後正跪于殿外告罪……
“呵。”帛睿惱不得嘆息了一聲,微停片刻,旋即對那內侍揮手,示意他差人去領皇後進來。
告罪,告得是什麽罪,帛睿再清楚不過!皇後無意間察覺到了江炎身份的諸多蹊跷,便唆使與她貼心的長子帛宸不惜費盡腦筋、大肆布局的連着帛清都牽扯入局,只為除掉江炎……說白了就是怕江炎與帛睿一朝相認後,牽扯出當年她生生害死自己妹妹華昭夫人這一串舊事!現下這禦前告罪,不消說也知道告的自然是華昭夫人之死、與設套垢害榮錦王及榮錦王管家二事了!
但是人生在世,其實有些時候最難得的就是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啊!太過認真的斤斤計較只會使自己負重累累,只會令自己失去更多,故而其實在帛睿心裏一早便做好了打算,他不願再追究皇後,并且他知道,江炎也不會。
第五十回 敞心扉帝後夜話
澹臺皇後一路揣着一顆忐忑不止的心就此進來,足步聲回蕩于入夜有漸次燃起宮燭的進深過道之間,蕭索的回聲映的心口一陣瑟粟。
她在宮娥的服侍之下穿過挑起的簾幕,隔一段距離便瞧見帛睿燈下執卷的一抹身形,沒禁得心口隐動,啓口低低的喊了一聲“陛下”。
雖然聲音很輕,但和風送去,帛睿還是真切的聽了到。他聞言擡首,目光往皇後身上定格片刻,旋即柔柔一回應:“你來了?”
這般春風過樹的和煦情态,卻直叫澹臺皇後心念一個發緊。她微蹙娥眉,側首喚退了服侍的宮人,旋即擡了碎步往帛睿這邊走過來,颔首沉沉,兀地就落身跪在了帛睿面前。
帛睿餘光瞥見皇後這一落身的姿态,心口甫驚,忙擡首起身,緊走兩步過去。
卻見皇後在這時豁地擡眸,這一張春花嬌面已被淚水浸了滿面,就這樣簇簇的花了一臉的規整的妝容。
也知道皇後此般情态不見得就是出乎真心的悔愧,若要悔愧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早便已經悔愧了,又何須巴巴的等到時今才來這裏做樣子?但這其實無關痛癢,因為這後宮裏一衆女人們的心思,帛睿其實太了然!他一直都歡喜着揣着明白裝糊塗,而那主意卻是一早就打定在心裏的。
“陛下。”澹臺皇後持着一雙氤氲了淚波的眸子,如此清霧迷離的掃了他一眼,出口聲息哽咽且潮濕,“臣妾,臣妾……”抽抽噎噎,竟是說不下去其他。
而帛睿卻不待她再說什麽,眉心一聚攏、複又緊跟着一個舒展,在她尚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微一俯身一把拉她起來。
一時心跳甫劇,澹臺皇後驟地便有些失驚!她在這一路過來的時候便不知帛睿會是怎樣的情态,但即便無法梳理明白,也早便認定了帛睿決計不會是這麽副情态的!這般模樣的楚皇,溫柔且寬厚的令她極不适應。
“朕知道你此番觐見為得是什麽。”這時帛睿卻猝地開口,像是洞悉了發妻的心事一般言的有若及時雨,“朕也明白你要跟朕說什麽話。朕明白全部。”他一頓,颔首接口時面上依舊溫良且含笑。
澹臺皇後頭腦跟着又是一蒙……瞬息似有隐隐的了然,紛雜心念也就跟着百般潮襲了!然而她卻啓了啓菱口,聲息皆不發、欲言卻又止。人就是這個樣子,越是到了百感交集的時刻,一任平素反應再快再靈秀的人,也難免會有這一陣子的詞窮字盡!
心念如潮、思緒杳杳,百感交集的又何止是澹臺皇後一個?
楚皇帛睿微仰了仰首,阖目深深吸納了一口摻雜着袅袅檀香的晚風氣息,複一睜目,神情于安詳寬厚中又濡染起慰藉人心的動容感:“我們,是夫妻啊!”這句話他是且嘆着說出來的。
正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平平淡淡的調子,卻把澹臺皇後心口一懷柔弱處撩撥的铮地就是一發瑟!一股欣慰之感開始由衷漫溯過心坎兒、過腦海、過靈魂:“陛下……”她櫻唇又啓,眉目一舒。
“哎。”帛睿擡手打斷她,轉目沉下波光往她身上一層層落定,又擡手擺着她的肩膀讓她與自己直面對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語氣沉澱了許多誰也明白的深意,但始終注意着一個隔輕紗的拿捏,他并不挑破,“往事已矣,朕不願再提了。”這句話便有些釋然的味道了,然而他微一頓聲色,旋即卻又将話音微微挑起,“江炎也從來就沒有動過,你所憂怕的心思。”
澹臺皇後這繃緊又松弛的心跳,在帛睿提及起“往事已矣”這一番話時,便複又打了個收束的緊緊繃起來。現下驀地又聽他言出“江炎”二字,自是沒防備又是一陣心若擂鼓!
華昭夫人之事,澹臺皇後是最根本也最直接的幕後推手,即便這麽些年從沒有人膽敢在她面前觸碰這禁忌、即便皇上也十分默契的留了顏面不曾提及過,但她自己心裏那道坎兒她又是如何能夠欺瞞過去呢?
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不是沒有除開果報之外的另一些附帶的罪業。這麽多年,皇後也會時而在一個或是月朗星稀、或是月圓花好的夜晚想起自己的妹妹華昭夫人,想起她們也曾有過的姊妹情深、無話不言、竟日連天相膩一處的韶華好時光……
似乎再沒有怎樣一段時光,是比那時更為快樂且單純的了!那可真是一段因懵懂而美好的青蔥歲月,是這人之一生最為寶貴、也注定無法回昨的瑰麗寶藏呵!
但世間好人好物似乎都是如此,都是白駒過際極短暫的一瞥驚鴻,不待細細品味與珍藏便一閃即逝,便是連夢回都無法再将當時的感覺一絲一毫不落的貯藏心底。
但日後流年飛度、滄田桑海,随着境況與身份的不斷輪轉變幻,她到底還是與幼妹陷入到關乎這同一個男人的牽扯裏,糾糾葛葛形同水火,最終走到了這樣一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悲涼地步!
當真悲涼,何其悲涼!但在悲涼之餘,誰道澹臺皇後不會心生惶恐、心生愧疚?
只是這樣一件秘事,她也只能隐忍不發獨自按捺。于是在人前她還是那個穩坐鳳位、母儀天下的大楚國母,而于人後卻只覺自個是身系了一身血腥罪孽、卻偏生又掙脫不得洗滌不淨的嗜血邪魔!
這份苦楚,未嘗不是一種因果的締結與得證……
帛睿颔首,再颔首,面見着眼前自己的皇後這一張面孔在燭光底下影影綽綽,越來越做不得起初時的那種強持的鎮定。他心念沒有靜止,結合此情此景不難體察出她的心河此時正起着如何一種冰火交融、冷怒兩重的劇烈變化。
但忎是再難梳理的情絲、再難放置的感情、再不願觸及的依依往事,到底也該有一個徹底解決的時刻。這麽些年隐忍壓制,今時今刻也該俱數做一個了結了!把話說開了,人反倒不會再如先前那般負重累累、無處宣洩。
“其實……”帛睿拖長了一句聲息,在皇後淚眸轉向他的時候,方重又啓唇肅穆,“歸根結底是朕對不起你在先。”一句話似嘆,這嘆息卻又輕的幾不可聞、沒有着重點。
皇後眸色又是一濕,尚來不及有太多感懷的時候,又聽帛睿繼續一句接踵而訴。
“縱然華昭是無辜的,但這個孽不該歸罪你,該歸罪到朕的頭上。”他一側目,眉心在不經意間次第聚攏,後一字一句,“朕的、華昭的、你的……其實說到了底都是朕的。”漸次變得低沉,忽地又一挑聲,“朕才是這孽業的本源!”
“皇上!”皇後被這話撩撥的心念愈熾,下意識擡手拈了蘭花擋在帛睿唇畔。
帛睿便停了一停,垂目微微,複牽唇無聲的一笑,邊擡手一把握住這只擋在自己唇兮之前的手。這只手是冷的,涼的,似若一段水晶琢雕而成,此時沒有一絲常人該有的可令人心安的溫度:“不要想太多了。”他心思一沉,眉目微浮少許的釋然,一雙黑白分明的辰目有天際星光斑駁沁出。他握着澹臺皇後的那只手順勢往下滑,直到自己心口處方停住,又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永遠都是皇後,都是朕的妻子……”與此同時,這一句溫情脈脈、又似乎只是單純敘述的熾熱言詞,恰到好處的順口溢出。
巨大的動容從來都是無言,至為濃烈的落在心裏,然後服貼着心坎兒一路熨燙過去,溫溫的似乎可以氤氲培植出最美的心花:“皇上……”澹臺皇後娥眉娟娟,除了這一句哽咽且潮濕的“皇上”之外,她是當真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樣的話、還該再說些什麽樣的話了!此時此刻,她似乎第一次感覺到了這樣強烈與自然的、同楚皇帛睿之間這樣一種無聲無形的默契,落在心裏,那樣美好、偏又那樣令她愧疚作弄!
“朕是你的男人,自然該有這樣的擔當。”帛睿順勢一收臂彎,将皇後一下就籠進了懷心裏,所言皆是發乎于心,故而聽在耳裏尤其真摯,“但是,放過江炎吧!”他一頓聲,铮又帶起許多別樣感情,“他是無辜的,他是朕的兒子啊……朕這一生,已經虧欠他與他的母親太多,太多了。”帛睿且言語着,不由便一點點複又陷入到了自己這一懷情念的泥沼深處,眼前一些或人或物他頓然就變得看不大清晰了,“朕想認回他。”最後的最後,他沉沉的說。
帛睿很喜歡江炎,在尚不知江炎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時就一眼便起了欣賞之意。無論是出于對華昭與江炎的愧疚,還是對江炎真切的欣賞和喜愛,他都想認回這個兒子,他要認回這個兒子!
只是,父子相認,于情于理都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一切正常的事情一旦放在皇家的立場,樁樁件件便都會再也做不得正常——若認回江炎,就勢必會牽帶出當年華昭夫人一事,那時候帛睿帝王的顏面、天家的威儀又都要往何處去擱置?如此看來,帛睿這個念頭起的其實是孩子氣的縱性了!
但澹臺皇後知道,楚皇決定了的事情,即便是孩子氣也決計不會有退縮不前的餘地!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這個男人究竟是何等樣的脾性、何等樣的行事作風。
燭影合風,搖曳出滿室不真切的闌珊清夢。澹臺皇後轉了眸波定定瞧着已然陷入回憶、陷入執念的帛睿,心頭還是沒禁住便起一個惝恍。終究又徐徐然皆數放下……她覺得倦了,她心知皇上定也是如自己一轍的倦了、累了、困頓了。
那麽,便讓諸事勿再煩擾吧!人生在世遺憾事之幾多呢,能恣意時且恣意!權且,權且由他罷……
第五十一回 挑天窗直言心意
江炎自打那日被帶下去之後,人便被扣在乾坤殿後殿的東閣樓內。那些個看守他的侍衛們倒是聽從了楚皇的吩咐,委實是好生的對待着他,禮儀謙卑、用度未敢有缺失,無人膽敢對他微有不善。
同時江炎也明白,宮裏這些人最是懂得察言觀色,想必也從楚皇對自己的态度中揣摩出了些味道,他被扣在宮裏一事應當也是三緘其口沒誰敢向外說,那這跻身之所在則也是更不會有外人知道了!
但只過了四日,四日之後江炎便被帶到了楚皇的禦書房內去。
自打上次一面之後帛睿便沒有再召見過江炎,現下這是江炎進宮之後的第二次面聖。
帛睿伏案而坐,見他進來之後便擡了擡首,以目光遣退了一幹雜人,複平和着面孔示意江炎到自己身邊來。
屋子裏熏着淺淺的烏沉香,這香味古樸且厚實,闖入鼻息便在心房熨燙過一脈無形的安然。
看懂了帛睿眼神中的示意,江炎側了側首,皺眉略思量了一下,便擡步又向帛睿幾步走過去,欠身斂襟拜了三拜。
“來。”帛睿擡手止了他的禮,啓言溫溫的一個字,并繼續示意江炎坐到自己身邊。
不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