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血緣深處那天性的作弄,江炎心房一暖又一顫……不過念及這個,他又覺得很好笑,自己自小到今對楚皇這個父親的概念就是一貫的模糊,甚至莫說是模糊了,連有都不曾有過!那麽又何談什麽“父子之間”的天性?即便血液深處是有天性這種東西,在經了世事流光的輾轉磨洗之後那也都跟着倏忽就淡了、淺了、甚至是沒有了!
但轉念又覺自己這想法似乎是有些偏執的,似乎是存着對父皇這些年來不管不顧的一絲怨悵。只是怨,不會有恨……雖然也明白楚皇并非是不管不顧,而是遍尋不到。
“臣,不敢逾越。”江炎并不曾落座,到底颔首又行了一個禮。
帛睿心生一懷無奈,但他明白江炎的行事周成,也不好再強迫江炎。便沒有再逼他,而是自顧自的站起了身子,向江炎這邊湊近了幾步過去。
江炎下意識想要退後,但雙腿因了心念的沉澱也跟着濯了鉛般的沉澱,竟就那麽直愣愣杵在當地行不得一步路。
帛睿在距離他極近的地方駐足,落在江炎眉目間的眼神含着欣賞與喜悅。他是真心喜悅的,他認認真真的打量着自己的兒子,越看這眉這眼便越覺的肖似自己,還有這內斂的心性與沉穩的性子……上天對他不薄,如此一個優秀的兒子,此生此世夫複何求呵!
帛睿心底随了一嘆而有了沉澱,登時便覺自己這一輩子過的其實十分完滿了。他唇畔淺勾,沒防就牽了一個和煦的微笑:“朕想跟你說一件事。”須臾頓頓聲息,把有些顯出燥亂勢頭的心緒斂了幾斂,他颔首,“朕想認你……其實朕在心裏早便認了你,但朕不願只這般私下的接納你。”眉宇聚攏,他在嘗試着以簡潔卻又委婉的句子把心裏的意思表達清楚,卻又覺得還是有些詞不達意。
江炎頭腦一嗡……即便帛睿言的還是有些隐諱,但他也隐隐然有了所悟,一時間清明的思緒就跟着起了混沌的勢頭,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飄忽而惝恍起來,似乎這萬念諸緒已然輾轉、交織成了一匹錦帛,又铮地一下錦帛撕裂,這頭腦便跟着兀地就變得放空成一大片的空白無物了!
似乎江炎饒是萬念擾心,面上的神情态度也永遠都是遠離紛繁的一懷淡泊,因淡泊而就顯的很是冷漠。但他這漸趨素白的面色卻出賣了他冷沉外表之下、一顆已經起了許多感觸的已現動容的心境,他竭力收斂與按捺也都按捺不住。
而随着言語出口,帛睿原本有若塞着一把茅草般的心河卻驟然沉穩下來,那一揪一揪的感覺也漸漸變成了一種執着的固守:“朕要将你的身份公示朝堂、公示天下。”他擡手一把搭住江炎的肩膀,“朕要讓整個大楚都知道朕有一個如此優異的兒子!朕要好好的補償你,把這整二十幾年來虧欠你的、不曾關懷過的給予過的全部,通通都彌補于你!加倍的彌補于你!”他越言便越是動容,心中滾過一團灼熱的火,這火球簌簌上升漫溯,在心口、在胸腔、在面目……漸漸漸漸,一躍便圖騰了!
肩頭這一脈暖意漸次變得深濃,不可輕易忽略的溫度牽出同樣不可忽略的迫切的心态、與真切的動容,同時這動容又跟着猝地變化做了一種信念,一種堅定的賭咒般的!江炎便明白,帛睿這個認回自己的決心已經下定。他了解帛睿這個決心是有多麽動辄不移,因為他了解帛清,心知這父子兩個之所以為父子,性情方面自然是有着極貼切的肖似處的。
但是他江炎,承受不了這一切……
“江炎謝過陛下的體恤。”心念繁重、回憶紛踏,江炎在這諸多紛亂裏甫地把心收一收,旋即颔首沉目對着帛睿又是一禮,身子在這同時不動聲色的退後一步,“但臣只不過是榮錦王府中的一個管家,賤名爾爾,如何上達得了陛下的天聽、大楚的舉國擡舉?”他是一貫滴水不漏的缜密,這一來二去間便已恭敬而委婉的回絕了楚皇的心意。
帛睿感知到了江炎這一步後退的微妙,心下一觸,即而斑斑駁駁的體察到了這個孩子與自己的疏離。但誠如江炎所心知肚明的一樣,他帛睿認定了、看準了的事情,又是端得能夠輕易便動搖打消?
帛睿眉心一展又一聚,錯落開停在江炎面上的兩道目光,有些沒有目的的四處飄轉着,啓口時聲音低低柔柔的,入在耳廓裏便有一些幻似忏悔的恍惚感:“你母妃是朕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這一句吐口連貫且低沉,帛睿停一停,握拳抵唇掩飾自嘲樣的微微咳了一聲:“當初你母妃身懷六甲,倘若朕知道她迫于皇後而離了楚宮,是斷不會坐視不理、讓你們母子離開朕的!”臨了一落,口吻雖低卻沉重,配着這樣深遠且滄桑的目光,看在眼裏便覺心頭無端一動!
江炎以雙目平視着感懷萬千的帛睿,待他言完這一席話後勾唇笑笑,語氣平板不見一絲波瀾:“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時今便會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未來太子不二的人選。”即便這樣窺探皇上心思、設想舊事前景的話其實放肆大膽又大不敬,江炎口吻及面目還是一貫不改的平和從容,包括後續,“這樣不好,真不好……”語聲落的更是低微。他沒有過多情态變化的一張面孔,在這時終于有了個微微的皺眉,接口的話有些像是在呓呓自語着了,“我早便對陛下說過,我來兆京原是為了查出母妃當年是如何去的,也是為了更多了解母親一些……但與榮錦王的相遇從來就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自從遇到王爺以後我就再沒了那心,我便已甘心把這秘密爛進肚子裏,一輩子只伴在王爺身畔做他的助力,一輩子只安于榮錦王府管家這一職位。”于此甫一擡目,目中神彩熠熠生輝,一絲一毫都是不可動辄的堅韌篤定,“此生此世不會有二、莫可違逆!”重一落聲!
帛睿铮然一恍……
就是這重重的一落聲,把帛睿心底下沉着的那些散絲給震的散的做了漫天飛雪勢頭。他忽地就打了個輕微的惝恍,這一刻他自江炎流露出磐石內質的一張臉上突然就讀懂了他的心念,也明白了他的堅持。
江炎在這世上,最注重的恐怕就是與帛清之間這一段難能可貴的知己緣份!只要這段緣份不曾消泯,那便是最彌足珍貴的東西了!旁的一切,即便是迷離的身世、撲朔的仇恨,也都決計是無法與這義氣相比一二的!為了這知己之情、兄弟之義,江炎早便下定了一懷不可遏的決心,他甘心将關乎自己身世的秘密不動聲色掩埋心底,旁人再不會知道、而他自己只怕也早已選擇徹底的忘記!帛睿于江炎,只是君與臣的關系,徹底斷絕了這一生一世修來的父子的緣份!
流光恍惚,把江炎本就清秀的俊面映的似乎融了一層金箔化開了在上面。江炎眉目間的顏色此時是深濃的,話裏的意思帛睿自然會明白……
若要榮錦王順利登上儲君之位,便決計不能再橫生出任何的差池來!若帛睿現下把江炎認回,那要帛清如何解釋他将父皇的兒子安置在自己府中、并給了管家之名?那不是一句“從不知情”便可忽略不計的!輕些的指責帛清禦下不查、重責彈劾帛清有心行此一計來換得皇上的歡心!到那時不僅帛清難逃苛責,只怕江炎的身份也要跟着懷疑上幾懷疑,更有甚者怕是還會牽帶出那已經走遠逝去的華昭夫人……
一切一切世情輾轉從就沒有一個既定,樹欲靜而風不止,避之猶不及,更何曾敢主動尋事?
江炎啓口又一沉聲,緩慢卻帶着一股發狠的賭誓的韌力,近于一字一頓:“我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威脅到榮錦王府的利益,包括我自己!”
“簇”地一聲,屏風偏後處挂着的一道湘簾,在這話音甫落的同時被铮然掀開,帛清突然從簾幕後方走了出來……方才江炎的所言所語及所行,帛清俱無遺漏的聽的看的全然詳盡!
第五十二回 一聲喚了結殘債
簾幕陡然的一開一合令江炎猝不及防。他頓然吃了一驚!旋即铮地轉目去看一臉動容的帛清。
帛清此時這一張面目神色糾葛,百般思緒纏連一處,似那所思所言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又似乎無論怎般輾轉動蕩都尋不到一個可以宣洩的突破口。但他心中一脈脈熱Lang熨燙而過,心念并着情念皆是感動不止。
原來在江炎心裏,他榮錦王的地位決計是重于一切的!為了榮錦王好、只要榮錦王好,江炎即便是把那血緣深處的委屈與不甘就此獨自掩埋在心冢裏、消泯在骨血裏一生一世永不提及,他都也是願意的!
一旁帛睿颔首微微,目色依舊如火,吐口卻黯淡下來,他側首對江炎小聲:“自你進宮那日,榮錦王便來跟朕詢問關于你的事。朕不想瞞他,心知你也必然不想瞞他的。”微頓又顧了帛清一眼,“于是今日宣召你時,便要他隐于簾後靜息旁聽。”
帛清與江炎之間的這一通默契,帛睿這個做父親的一直都是看在眼裏、知在心裏的。若說江炎在這世上有什麽事情是要連帛清都瞞着,便也只此一件關乎他自己身世的事情了!而瞞着帛清的原因也不是為了什麽私心,只是因為不想帛清作難、不想因自己這隐諱的身世而對帛清造成威脅!
但一任江炎是何等樣的用心良苦,若是不叫帛清知曉江炎在最無意間流露出的內裏心聲,只怕這兩兄弟間還是會生出許多莫可奈何的隔閡來!于是帛睿施此一計,在召見江炎時也要帛清隐于簾後密而不發,如此一來帛清便知曉了江炎的全部,在這同時也就知曉了江炎一直以來固守着的那一份可薄雲天的義氣!
借一抹綽約晃蕩的天光造勢,帛清向江炎這邊擡步行近了些,面目之上的動容神色不減,但又因情念紛踏而又憑添許多欲言又止。
也是了然了帛睿的一番苦心,更是深深懂得帛清此時此刻懷着的這諸多感動、諸多繁雜情念。江炎自知秘密已被揭開,便是再也無法扯了幌子的遮掩回去。他于當地正正身子,颔首長長嘆出一口氣,擡目時見帛清已在與他幾步開外之遠的地方停住:“王爺。”他啓口沉聲,卻只是喚出了這兩個字,旁的再言不出其他了。
其實很多時候,以沉默來作為無聲無形的默契,往往比之萬語千言要真摯而深沉許多許多!
帛清只覺心口潤澤,他亦不知該如何接口回應江炎。把首側側,又微微的籲出一口氣,雙目沉澱,時舒緩時緊繃。
即便江炎他其實是父皇的兒子,這又有什麽?無論是何等樣身份的變化、何等樣事态的流轉,都改變不了他與江炎之間這樣一種前世信有緣的默契!
那麽一切,又都何妨呢?
終于,江炎任那思緒飄渺了一陣之後,主動啓口打破了這如許的尴尬:“陛下。”他轉身又向帛睿做了個斂襟禮,一字一句且面目嚴肅,“請恩準江炎離開兆京,自此……再不回還。”臨了一黯,雙目順勢沉下去。
“什麽?”一語出口,作弄的帛睿這顆心騰然就是一揪!他甚至都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亦或是江炎說錯了……這個孩子,這個他才尋回來的、尚且不曾将身份公之于天下的孩子,卻在這父子經年重逢、萬千心思難訴的當口裏突然提出要離開!且還不是要離開楚宮,而是要離開大楚國都、重回民間,要……再也不回還?!
一旁帛清在聞了這話的當口也是猝地就一震!一時周身只覺一鈍,原本正沉于五內的紛雜情思也都被這驚震、後怕而作弄的頓然渙散,整個身子便覺由裏至外全部都是虧空且虛無的了!
而唯一持一抹理性自持、鎮定有素的,始終都是主意在心的江炎。
“陛下。”尚不待帛睿完全把神志複蘇,他對着帛睿複又一颔首,聲色是不變的沉澱,“既然江炎的身世已然兜不住了,尚且不論這件事兒一旦流出去,會在大楚掀起一場怎樣不可估量的風Lang……”
“管他什麽風Lang!”帛睿铮地一揮袖子打斷了江炎,雖這面目持着動辄不移的篤定與堅韌,其實內心打起了無法窺到的依稀的薄顫……江炎的性子是随了帛睿的倔強篤定,一旦江炎做出的決定,饒是再詳盡真摯的情與理也都委實難以挽留住他這一顆有了主意的心!帛睿不敢往這方面繼續去想,這個想法是令他害怕的。
同時,這樣的想法亦是令帛清所害怕的……帛清頭腦放空,正因他了解江炎的為人素性,所以他此時連一丁點兒思緒的流轉都不敢再有。他怕這一次,自己,當真是會失去江炎了!
經了帛睿方才那中途的截斷,江炎颔首把聲息緘默須臾,複又穩聲啓言,情态似是沒有受到一星半點的情緒濡染:“一切便都回不到當初,我也是無法再頂着這樣一個尴尬的身份留在兆京、留在榮錦王府了!”最後的一嘆,是氤氲出鼻息、卻起于心底深處的。
帛睿心頭一動……這個理由,怕才是江炎執意要離開、執意再也不回還的真正理由吧!
什麽怕牽累皇室的威儀、怕造成不可估量的非議、甚至是怕拖累本就于朝臣間地位動蕩的榮錦王,這些個理由與江炎方才吐口的那句理由相比起來根本就如九牛一毛!即便江炎看起來要理性非常,其實他內心從來如火灼熱,他與帛清一樣,最為注重的便是這一段來之不易的兄弟之義、知己之情。他怕自己與帛清将再也回不到最初,也必然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
“父皇。”
帛睿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麽,卻突然聽得一旁沉默了良久的帛清猝地開言。
帛睿轉目,見帛清那原本情态流轉的面孔已經變的平和如素,又似乎是因了心思的程明如鏡而顯出一抹冷銳:“父皇,就準了江炎吧!”一句且言又嘆,雖不高不重卻帶着石破天驚的霹靂震撼!
準了江炎,準了江炎離開兆京,他要放江炎離開自己、離開榮錦王府!
在言這一通話的時候,帛清的一顆心當真是平靜若死水的漣漪不起,因為就在心念一橫、啓口訴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有那麽一個陡然決定的念頭與這個念頭一并無聲無息的落于心坎兒裏。帛清颔首又道:“他的性子、他适合什麽樣的生活,兒臣再了解不過。”神情平和,因平和而又顯出許多肅穆。
……
這一瞬過往與當下交織輝映,這一時往昔與未來輾轉纏連,恍如沒有盡頭的依依散思繼續向着天涯延展鋪陳,似乎于糾葛中可以開出心血鑄就的璀璨冰花。
流光翩跹、浮世翻轉,很多錯過的舊事即便此生終有重現日,又端得能夠一如最初設想的那般點點滴滴盡數拾起?錯過的終究是錯過了,想要彌補也好、真心不舍還罷,一廂情願歸根結底都只能是一廂情願……世事太無常,命運太作弄了!
帛清該是這世界上最了解江炎的人,江炎亦是這個世界最了解帛清的人。自帛清口中做出的對于江炎的決斷,或許……當真是最正确的取舍。強扭來的瓜不甜,一廂情願固執的給予及完美的設想,終到了頭總是不會順應人心,所得到的只是一個累身累心、苦情苦意!
那麽,還是放手吧……
嘆息無聲,但帛睿知道這一聲輕嘆是落進了心底深處去的。
帛睿緩緩低首,那雙隐着太多情緒的雙目此時此刻不知是在歷經着怎樣的灼灼輪轉,待他再擡目時,眉宇間便俱數呈落了一層斑駁的滄桑:“好……”
一個好字聽的江炎心下一瑟!不曾想到,原來帛睿答應的會如此之快。他轉目含着動容神光的瞧了一旁的帛清一眼,到底帛清是最了解自己的,到底帛清知道他江炎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真正何等樣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他江炎的!
帛睿也不是一個專橫的帝王,即便不舍,即便不忍,他……終于準了!
室內浮光躍金,袅袅烏沉帶出古樸且又哀怨的韻致流轉在鼻息。帛睿看定江炎,嗅着這引人陷入戀戀氣息的熏香味道,心頭那酸澀與抽痛感反倒是被稀釋成了淺淺淡淡的樣子:“臨走前,可以喚朕一聲父皇麽?”他微側首,他的聲音很輕,因太過期待、太過小心翼翼,故而連稍稍的粗重都沒有、都不敢,只恐會驚擾到此時這難得的靜好。
江炎颔首垂目,這一時重又沉默。
“既然決定要走,就走的幹淨些。”帛清行過江炎身邊,擡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釋然的做了一個吐納,沉目又道,“不要欠下不該欠的債。”
只此簡單的一句,有若過湖的春風,将起了漣漪的心湖撩撥的愈發Lang濤肆虐,但一瞬後便又重歸于了彼時那份淡然。江炎轉目對上帛清黑白分明的眸,與他會心的相視一笑,即而将目光沉沉落在了帛睿身上去:“父皇。”喉結微動,一聲“父皇”脫口喚出。
好似陽春白雪順應了暖陽春波的召喚而在這一刻頓然瓦解,一陣徹骨的欣慰順着帛睿四肢百骸層層漫溯。
這一聲父皇,江炎喊得是那樣好聽,那樣親切自然……這一聲虧欠了整二十幾年的“父皇”呵!這是一早便該喚出來的,本就是屬于帛睿的!
“哎……”帛睿輕着音色,極柔和極小心的應了下來。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這顫抖渲染着他內心深處那些糾葛,更多還是欣慰、還是完滿……
是啊,完滿了,月圓了!遲到了二十幾年的這一聲“父皇”,随着江炎如此後知後覺的彌補,不止是帛睿,便是那一早便香魂驟去、羽化飛仙的華昭夫人,也都是可以告慰的了!
帛睿展顏微微的笑了開來,卻覺雙目間濕漉漉的。下意識擡袖一拂拭,才發現自己,是流淚了……
第五十三回 若得青山碧水游,莫問君歸處…
日薄西山,又一晝夜兜轉變幻的交替時刻來臨。
因漸步入初秋之故,周遭很快起了一陣漸趨而濃的白霧。整個榮錦王府被籠罩在這一大片一大片的霧影朦胧、迷離似幻裏,烘托的顯于天幕間的頭頂那輪皓月便有若倒影在幻境之中的樣子了。
夜深寂、庭院空蒙,而江炎卻孑然一身獨坐于亭閣內裏,雙臂伏貼在被露水浸出薄潤的石幾上。自白日回府時他便在此寂寂獨坐,一座便是經久經久,送走了豔陽、迎來了入暮。
他不是打定主意要走麽,既然已決定了要遠離,又為何還會如此不緩不急默默然靜.坐于亭?是心中還有着萬頃的眷戀麽……
小窗棱下,帛清單手負後而立,默默然持着神光靜看了江炎這許久。
江炎沒有半點回房去收整行囊的意思,也沒有半點在去與留這旦夕間起了糾葛的情勢,倒俨如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
江炎這份寵辱不驚,有些時候看在眼裏當真覺的是一種殘忍啊……
帛清惱不得起了如許感慨,複而自嘲的搖了兩下頭,也覺的自個這自嘲來的莫名。
一陣風起,送來幾瓣合風張弛的哀哀枯葉,有一瓣落在了帛清的敞領上,他擡手拂拭了一把後鋪展在掌心裏,見這枯葉邊緣還有一小圈淺淺的綠色,似乎還有一線生機。
他心裏莫名一動,旋即擡高手掌,揚首對着掌心處的枯葉吹一口氣,看這薄薄的葉子再一次渙散在飄渺的虛空間,心下卻一個舒展。回首又瞧一眼似在陶然自醉中的江炎,忽地展顏笑嘆一聲,邁步一路向他走過去:“就算什麽都不要,一些細軟也到底是要準備些的。”一路漸趨踏上小亭,帛清在及近江炎處應聲啓口。
江炎早便感知到了帛清正過來,這時聞了他聲息忽起,自然沒有多少驚奇:“不急。”側目瞧了他一眼,唇畔亦是挂着笑的。
帛清卻在這個當口起了玩心,長眉一挑,有意湊趣道:“怎麽不急?還是早些收拾好了早安心嘛!”聲息帶了些嗔。
江炎識得他的湊趣,把眼睛一擡,面上做出了副痛心疾首的誇張模樣:“寒心吶……到底也一起共事了整整五年,王爺就當真一絲兒的情分都不顧念,就這麽盼着在下趕緊走?”語盡搖着頭哀哀的一長嘆。
雖然明明知道是玩笑話,但漫溯進帛清的耳廓裏,他聽來還是沒禁住就心覺一悲。他轉過了臉,不想讓江炎看到自己面上的黯然,也不願再繼續這個無謂的兜轉的話題,良久之後沉聲一嘆:“既然如此,我們就說說話吧!”複才重新轉面。
見帛清又被惹引出了善感多思來,江炎心裏也沒防就一揪。他正尋思着借個什麽由頭把話題岔開,甫聽帛清如此說,便忙不疊的颔首應了一聲。
二人在石亭子裏相對坐下,帛清招了随侍的小婢女去沏一壺茶,就着燙茶清風、碧溪皓月,與江炎相對交心。
“你說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麽東西?”帛清挑眉,狀似十分不經意的閑閑然道了一句。卻一任他面上再怎般風清雲淡,如此言及着,又怎麽可能當真是不走心的不經意?
此時此刻,予其說是在探讨什麽為“世間最重”,倒不如說這二人是在對于心下裏的那股默契起了心照不宣之意!
自然明白帛清其實想要說的是什麽,其實江炎又未嘗不是呢?江炎颔首一頓聲:“情義最重。”
這個回複委實是沁入到了心坎兒裏。帛清心中一動,神色平和,與江炎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笑,神情體态俱是會意。
“是啊。”帛清再開口,目光錯開了江炎,一路往高擡去,錯落在了無邊無際的萬頃星空間,任皓月清風梳理思緒,“皇家恩怨牽扯不清,身在皇家便注定得一世造孽。”
這一次換得江炎心中一動,但轉瞬便又有一股無聲的默契契合着心口平貼過去。他神色如是平和:“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以此回複了帛清的話,也贊同了帛清的話。
帛清轉了轉臉,雙目沉澱起漸濃的正色:“可我,厭惡看到這一切。”沉一落聲,又忽地一擡雙目,“也不想奪走屬于大哥的太子之位,再與他起了虧欠與被虧欠的關系,來生來世給自己又添一個冤親債主!”複頓,“所以我決定離開。”一語分明關乎太多,卻就這麽言的十分順勢且雲淡風輕。
這一時被看不見的暗夜流雲掩去的幾顆辰星倏倏然一恍,一時萬頃華光流瀑,燦然的光與影反襯在帛清、在江炎的眉梢眼角間,落在他二人如風朔朔的疏袍寬帶上,一時幾欲成瘋、幾欲乘風……
江炎驟一擡眼,靜好的面目微有一釋然浮展而過,他勾唇微笑,并不驚不詫、也無喜無悲。
帛睿回之一笑。
原本就有所察的會意,此刻到底氤氲在心。原本就是一世既定好的作弄的緣份,終歸還是會沿順着最為合适的軌道不斷前進、不斷延伸、不斷的踏入累世的娑婆與歸于既定……
。
雲巒流轉不歇,為金燦燦的楚宮乾坤殿造勢出朦胧如夢的惝恍氣場。又或者說,這浮生苦短、娑婆成恨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場又一場不真實的虛空大夢串聯而成的呢?
這是一座幻城,游.走在其間的衆生都是泅水而不得上岸的苦靈。從來都是,一直都是……
帛清俯下身去,對着堪堪起身的帛睿叩首慢慢拜了三拜。他今兒這一通大禮行的極規整,似出生入世以來,還沒有哪一日如今日這般認認真真、一絲不茍的對着父皇行過此等大禮。
金椅上的帛睿沉目相顧,看着帛清對自己行過這缜密無可挑剔的禮儀,而心卻空蕩。
他也不知怎的,昨晚分明是那麽勤盡的處理着公務,入睡已是很晚,偏生今兒個一早起的卻是極早。內心總有一抹不祥貼燙着拂過去,總也隐隐覺的今日必然會發生些什麽事情……
再擡首起身時,帛清面上的神态于帛睿是那般的似曾相識,卻又偏生只存在于夢回之時。帛清啓口淺淺:“父皇。”徐喚一聲,複把聲息一頓,“兒臣夜半時,做了一個夢……”
他開始逐一撿拾自己的殘夢,又似乎不是在單純的對父皇講述一個夢;那般認真且動情的模樣,倒像是在講述他自己一場不知遺落在某個時空深處、隕落在某處歷史斷層中的悠遠的回憶。
他的夢裏,有一個癡執且偏傲、靈秀又沖不破禮教固守與責任背負的世家小姐,她叫上官殊兒;有一個氣韻風流且大膽不羁、卻對情對愛固執堅持的同樣癡執的皇子,他叫帛逸;有一個素日詭異而與姝兒最為貼心的白兔,又好似是如玉的兔靈。
這是他們三個人上演的劇幕,卻又不止是他們三個人上演的劇幕……
帛清與殊兒、帛睿與帛逸、江炎與玉兔、榮錦王世子與雲離、榮錦王次子與太子妃、帛陟與忻冬、澹臺皇後與澹臺妩兒……還有一些早在那一輩子就已經了結了緣份、還清了夙債的舊人,譬如競風,等等等等。轉世之後故人再面,身份已發生改變,不過就是換了面貌、換了體态,其實其間因果與債務從不曾更疊。這其中的聚散離合,不過只是紅塵俗世中一場被障住雙目而看不清楚、故而無端執着的一場無謂認真。
欠下的債、該償還的情,終會随着一世又一世輪回的大道命盤而輾轉斑駁,不到最後消磨幹淨的那一刻而不會罷休!
輕言款語漫溯在帛睿的耳畔,這不僅是帛清的夢寐,亦是他帛睿多少個午夜夢回、似夢似真間想要去抓去握,卻又終究是什麽都抓不得、也握不得的舊夢斑駁!
他自帛清此刻的神情語态中,感覺到了些許的不祥,但此刻偏生有如佛洗,故而他沒有說破。
“父皇。”只記得最後的最後,帛清看定着自己此生此世的父親,徐徐且鄭重的颔首啓言,“答應兒臣一件事。”喉結顫動,聲息略頓,“若兒臣有一日離去,一定是厭倦了這俗世裏的一切,去過恣意的日子了。父皇要為兒臣開心,好不好?”由頭至尾都是悠悠的,輕飄飄如一陣風。
“好。”帛睿不知怎麽就含了淚,啓口這語氣顫粟且哽咽。
“嗯。”得了這定心丸般的一個“好”字,帛清沉沉的點了點頭,複又動容了神色,他含笑顧向這與他締結了一世父子情路的舊人,面龐清朗的沒有一絲雜質,啓口仍是平穩的,“父皇,再抱抱兒臣吧……”
不待言完便覺肩頭一陣暖流,帛睿一把摟住了帛清,抱住了自己此生此世最寵愛的兒子!
過往片段如流雲如霧霭一齊在眼前攪湧,但有一些是發生過的,一些卻是這一生并不曾發生過的,比如那一樹桃花;那一座孤島;那歌盡春風的蓬萊居;那天風陣陣、沙塵細細,燈籠底下一跌一撞便情定一世的偶然相遇;以及那熟稔的楚國帝宮之中,公主與皇子之間那一場不該遭遇卻偏生情不由衷的累世緣起……
這個熾熱灼人的懷抱,持續的委實是過于綿長了,綿長的好似走過了整整三生三世的情路。
也是意識到要走的,必留不得。帛清一點點離開了帛睿溫厚的懷,桃花目定格在帛睿萬緒繁雜卻反倒沉靜若水的面孔間,依舊是微聲細細:“那,兒臣走了。”語音嘶啞。這一世,父子之情亦真摯。
“好。”帛睿颔首,“父皇等明日……明日,再去看你。”依稀哽咽,極努力的強持鎮定把這最後的話言的囫囵。
帛清含淚點頭,又對着父皇落身拜了三拜,複平身折步。
帛睿含淚目送着這個最愛最疼的兒子就此一點點離開自己的視線,離開自己……
他明白,兒子這一走,只怕是再也,再也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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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浮光合風散……
這一年注定是哀傷的、又似乎是某種釋然的一年。
榮錦王帛清病逝。
帝哀恸不已,追其為“無雙太子”。
這個谥號一如榮錦王這一個“榮”字的賜號一樣讓人想入非非。
無雙,無雙……舉世無雙的太子,唯一承認的太子!
楚皇又躬自為無雙太子親選福地、修建規模等同君王的陵寝,左以奇珍貴馐陪葬入陵。寵愛之深、哀恸之切,不言自喻!
并下旨安頓好了榮錦王妃、榮錦王膝下二子、及府內一衆人等。
後楚皇終是了此一樁心事,便可得一安心了!他将皇位傳于長子帛宸,便也遁世出家而去,法號:了緣。
了緣,了緣……沒有了斷的緣,到底不是那麽容易的憑着心念就可以了斷的!
只這又不知道還會牽扯出哪生哪世的糾葛繁複!無極,無極,無所含及;無間,無間,亦無所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