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的寒涼之感漫溯而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三步并作兩步的奔行到碧溪的處所。
也來不及等待前去支會的宮人,媛箐就這麽一路徑自提着裙擺跑進去。
遠遠瞧見碧溪正立于一座屏風之前,凝着眸子對那屏風間繡着的一大簇牡丹花出神的時候,那顆彷徨無措的心适才覺的向下安了一安。
“妹妹!”一聲飽含真摯情感的呼喚,自媛箐喉嚨裏爆發出來。
碧溪方才因出神的太過而沒能感知到姐姐的到來,此刻甫一聞了姐姐這喚,身體下意識打了個驚詫,後倏然轉身。
就着天光一縷輕輕晃曳,把單衣亂裙的媛箐這一道纖柔的身影剪影出幾分淩亂、若許凄迷的哀哀勢頭,好似一朵分明燦然的牡丹花被抽走了水分、又即将掩埋進浩湯的碧水之中葬了哀魄。
看的碧溪眉心一動,不免有些心疼:“姐姐。”她輕輕應下,好看的面孔擠出一絲淺淡的笑,後面這話便幻似是出神中綿綿的谵語了,“這世上,就只有媛箐姐姐對我最好了……再也不會有比媛箐姐姐對我更好的人了。”言出這輕徐徐的一句話後,她只覺自個周身上下這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強持出的堅強再也支撐不住這副軀殼的重量,碧溪腦中漫起一陣蕭音,雙耳一鳴,跟着妙眸只覺起了昏黑的感觀,旋即整個人倏然一下自一側軟軟的栽倒下去。
“碧溪!”萬頃思量漫溯如潮,一LangLang不斷交疊着襲上媛箐早已疼痛不止的頭顱。她猛地跑了幾步沖上前去,趕在妹妹倒下之前将她不失時的匡扶了住。
室內伺候的宮人們一見了這一幕,也是給生生的吓傻在了當地裏!有機靈的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去傳太醫”,後這衆人才匆促促的反應了過來,忙連奔帶跑沖出內室往太醫署而去。其迫切與狼狽之态絲毫不亞于方才一路沖奔進來的媛箐。
如果說媛箐方才适才還抱了一絲僥幸心理的話,那麽此時此刻眼見碧溪直勾勾倒在了自己懷裏,就這麽倒了下去之後,這直白的現實便只叫媛箐剩下一重想要逃避、萬般不願面對而又不得不面對的無力感與挫敗感。
事到如今,一切還不明白麽?一切的一切,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
“碧溪,你怎麽這麽傻……你太傻,你太傻了!”媛箐使出自己全身的力氣緊緊的将碧溪摟住,似乎只要她再将這力道放的松弛半分,便會使懷中的妹妹魂魄抽離、肌體渙散;可事實上,即便她抱得再緊摟得再急,她又能夠真正的留住些什麽呢?什麽也留不住,因為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跟天相争的,“你傻,你值得麽!”最先只是哽咽啜泣,後面便漸趨而成為一種歇斯底裏的嘶吼、并着掩抑不得的哭泣。
而碧溪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她的面色是平靜的,正如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此生此世身負着的使命是什麽一樣,此時的碧溪知道自己必定逃不過這一死:“值得。”簡單的兩個字,只有這兩個字,碧溪隔過斑駁了一室的淡淡淺淺的晨曦天光,就此将目波凝在哭成淚人的姐姐身上,眼眶卻是幹幹的不曾貯藏一滴眼淚,這份從容與媛箐那份淩亂所形成的對比是那樣的鮮明。
她擡手,一點點撫上媛箐被淚水遮迷的一雙桃花眸,軟糯的唇兮勾了一個清淺的笑意:“好姐姐,不要哭,你就要如願成為這大楚的皇後了……不要哭,你該高興的。”而這平靜又殘忍的字句漫溯進媛箐的耳廓、撫弄撩撥着媛箐敏感柔弱的心,卻又使得她更為痛苦難耐、無法按捺。碧溪展顏一嘆,複再起一痕婉約的笑,“姐姐,你知道嗎,你總不愛笑。但其實你笑起來的樣子,才是最好看的。”
笑?媛箐怎麽去笑,如何會去笑?特別是此時此刻,她就要失去碧溪了,要徹徹底底的就此永遠失去這一世的親妹妹了,卻又要她怎麽笑?要如何去笑?
總也覺的媛箐是生性最為傲慢的一個人,但其實相比起來,原來碧溪才是最狠最戾行事最絕的那個人!
碧溪一廂情願的以自己的性命送給了媛箐這樣一份成為大楚皇後的大禮,但她在這之前又何曾問過媛箐這究竟是不是她所想要的、所想擁有的?
楚皇是真的很愛媛箐,這份愛意致使他将一開始那份方針做了徹底的摒棄,不顧這樣做所帶來的扶持藩王舊衆、從而給他為皇為君者的統治所帶來的彌深威脅,而執意要立淑妃媛箐為皇後。這種狂熱的迷戀與執着的堅持,幾乎到了一意孤行的程度了!
但楚皇他可以被這份美好的愛情、不移的真心所沖昏頭腦,可文武諸臣又怎麽可能放手縱容他們的帝王被這一個女人迷的惑的七葷八素、再分不清南北西東?
總有那麽一幫臣子死死咬着這看似是皇帝家事的事情不肯松開,竭力找出種種理由來對這件事加以阻止。
其實透過被重重迷霧掩埋、遮蓋住的真相去看內裏的本質,誰也明白,什麽都是假的,唯有一點是真的,就是媛箐的出身——她的父王攝政藩王雖死,但部衆還在,若是立媛箐為後,只怕會在潛移默化間扶持了那些藩王的舊部。
看似這是不可逆的後天的一份加注,可在碧溪想來,其實也不盡然。
碧溪是這麽想的,自己是父王的嫡女,而姐姐不過只是一個庶出的女兒,姐姐本就被人看輕,即便成為皇後也與父王那些舊衆沒有什麽必然的關聯。那些人無外乎是怕姐姐成為皇後之後,她這個郡主得其蔭庇,從而惹得那些不安分的舊部借着她的勢力而分一杯羹鞏固自己的勢力、并擴張勢力借勢鏟除異己。
困在宮裏出不得紅牆一道的娘娘不可怕,而她這個郡主是不可能一輩子都留在宮裏的,她碧溪遲早是要出宮嫁人成家立府的!待一到了宮外,免不得便會借着皇後姐姐的勢力而擴張自己的人脈,從而與一些舊衆抱成一團、亦或被誰給加以利用。
若她碧溪死了,姐姐這個庶出的女兒便沒了更為直接的親人,且姐姐身處後宮,那些個有着一份不安分心思的人縱想借勢,也委實是不大容易的!如此一來,那些臣子們便會放心,自然也就不會再這樣竭力反對立姐姐為楚後了。
這樣的思量其實是不大能夠經得住剖析的,細細做着一番忖想就不難察覺到其中其實有些賭一把的不确定的成份。
但是除了做這一把以命為籌的賭.博,難道還有什麽是比這更為适宜突破的法子麽?誠然是沒有的,且……古來君心多變,君恩如流水,帝王的習性摸不透、耐性亦有限度,若還不能夠在最适當的時機裏尋到一個突破口,那麽只怕楚皇會在這一番接連一番的與臣子的死耗之中,最終失了耐心、敗下陣來。
而這立後一事一旦做了擱置,誰又能保證在往後這綿綿無盡的歲月長河之中,楚皇會永遠都對媛箐一心一意、情比金堅無轉移?他的生命還是那般的鮮活而澎湃,他還可以有很多明媚如花的嬌豔女子流水般不覺的走入他的生命,他甚至還有可能會去愛上其她女人;但是媛箐,卻只有、且也只能有楚皇這一個男人。
指望日後楚皇将這立後一事重新提上議事日程,實在有着太多不能确定的因素在裏邊兒了!媛箐亦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莫離、亦或顏傾翡……
當然,楚皇現下裏對媛箐的愛意還是深沉的,心念還是堅韌的。但一任他再深情再堅韌,他也需要一個契機。
碧溪,願意做這個契機,願意将自己這道無形的阻礙就此銷毀。
她找到了楚皇,二人對事态的剖析是一轍的認定的直白。而楚皇什麽也沒有說,楚皇亦在糾結,畢竟這是碧溪的一條命。
但碧溪還是做了那個決斷,那天姐姐突然召她過去,她欲言又止,因為她知道姐姐無論如何都是不忍犧牲了她的性命來換得自己的後位;而碧溪,是一條路走到黑的堅持,她于今日晨時差宮人去向姐姐帶了句話,後飲下了鸩毒……
天光似乎比方才更為明媚了一些,天色漸漸亮堂起來,一切一切入在目裏是如斯的绮麗動人。
媛箐的淚波遮迷着清明的視野,一如這湮遠迷離的一懷心緒。
碧溪靜心凝眸看着姐姐,淚光凄迷,嬌嫩的唇畔漸漸綻放一個徐緩的微笑……
“姐姐,還記得兒時我們一起譜出的那支《獨步蓮華》曲麽?”她深吸一口氣,帶着幾許晃曳的釋然,“自入宮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吹奏過那支清越出塵的曲子了……來生有緣,我們再一起去吹吟玉笛、撫弄瑤琴共奏此曲可好?”她那唇兮勾勒出的笑顏變得更深更重,那雙眸子含着淚波卻依然明澈,就那麽坦緩而熾熱的定格在媛箐的眉目間不移轉。
媛箐沒有接口,只擡了柔荑過去,纖纖玉指緊緊的握住了妹妹已經沁出冷意的玉手,這一時血脈共鳴、靈魂共振,姐妹兩個再一次一并尋到了這份俨如幾生幾世之前便有着的無形默契!
拼盡此身希有功德,換你來生一諾……碧溪最後的光景,便是這一抹嫣然又漸漸顯得那麽遙遠的笑顏定格于唇,就這麽含笑去了,似乎是心滿意足了。
蓮生足下、梵音若華,在此光影蕭蕭、禪意杳杳的煙水環抱之間的這一刻,那一世世的前緣因果漫溯肆起了個喧嚣若潮。有什麽彌足珍貴的東西随着果業的背負一起透體而去,留下一路步出紅塵俗世的逶迤态度,一點一滴,好似盛開出了瑰麗無比的蓬冶的繁華……
第二十三回 有心沉疴
媛箐病倒了。
這病來的并非抽絲剝繭,而是勢如流水一般喧喧咄咄、勢頭難遏。歸結起來還得追溯到那天晨曦,媛箐就這麽衣衫單薄、眉目不整的往碧溪郡主的寝宮裏跑。
晨曦的天風本就料峭,又加之氣候的偏于涼薄,人被露水浸泡着難免就起了森森寒意,這寒風透體而入,自然将媛箐給作弄的就發了風寒。
而這風寒卻以不可遏制的勢頭不斷的蔓延、不斷的惡化,自然是因了媛箐自己心裏的緣故了!她接受不了碧溪的死,接受不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僅剩下的那個有着血緣牽連的妹妹,就這麽猝不及防的離開了自己,今生今世永遠的離開了自己……
楚皇一連幾日都沒有去上朝,也謝絕召見任何大臣商讨任何國事,只這麽全身心的投入到對愛妃熱切的關切之中,整個人整顆心都付諸在媛箐的身上,不舍得離開一步的悉心陪伴媛箐。
而媛箐這一張昔時那般美麗的面孔,在經了這一連幾日的病痛折磨之後,變得失了太多的水分、也沒了太多深濃的顏色,整個人形容枯槁、憔悴支離,俨如寒風中曳曳晃晃的一枝眼看着就要枯死的玫瑰花。這模樣十分的不悅眼。
但楚皇沒有因此而将她嫌棄,反倒引了一出更為深濃的心疼與憐惜。他自宮娥手中親自接過藥碗,後将媛箐攙扶起來挂在自己懷抱裏,一手托碗、一手持着小勺,準備一勺一勺将湯藥喂給媛箐喝。
媛箐柔弱楚楚的将頭向一旁微轉,眼眶跟着就紅了下來:“陛下。”輕幽的調子一如她這副身子一樣的羸弱支離,她抿唇徐徐,“臣妾想先飲些溫水潤潤嘴唇,這藥太苦了,晚些時候再用吧!”于此将頭往楚皇肩膀上靠了靠,卻怎麽都尋不回先前那份有處可尋的安然感。
原來這個世界上能帶給她安然感的人,并不是身邊相依相偎的楚皇,而是妹妹碧溪……也只有碧溪她還在,媛箐才能有心思去于楚皇身上尋覓安然、尋覓幸福、并沉醉在這一份恩愛甜蜜之中怡然忘憂。但當碧溪不在了,她整個人便忽然就覺的全部都虧空了!生命似也跟着一并透體抽離,全部氣血化作青煙一縷倏倏然渙散不見!
只有這個妹妹還在,媛箐才會覺的自己是有依靠的,自己不是一個人,自己還有妹妹,還有這從來都不離不棄不會将自己抛撇下、不會将自己背叛的妹妹……現在碧溪已經不在了,縱然媛箐身邊還有對她愛意深重的楚國皇者,縱然她在潛移默化間距離楚後的地位又進了一步去,可試問這一切還有什麽值得加以珍視、小心呵護的呢?
那個人她不在了,那麽旁的一切,便都再也不重要了!
人生在世往往都是如此深陷囹圄怪圈,一些人和一些事在你身邊環繞時你并不會覺得他們有多重要,但當有一日這人這事猝然一下便再也使你尋覓不到,你方會歷經一番那樣徹骨入髓、痛徹心扉的糾葛抑郁,你方才能夠深刻的體察到這一份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但待到那時,似乎說什麽、做什麽,都也已經晚了,都也再不能做任何的空缺彌補了!
楚皇心疼媛箐,見她既然不願這個時候喝這苦藥,便也不願繼續逼她。依言喚宮人去端了溫水過來,又在裏邊兒摻了些潤喉的枇杷薄荷膏,後一勺勺小心的喂媛箐飲下去。
薄荷涼絲絲的幽香倒将媛箐這混沌生疼的頭腦給治愈的清朗些許。楚皇見她似乎受用這個,便又叫人去沖了一碗,再度親自喂着她飲下去。
“愛妃。”他知道媛箐的心結在于何處,見她此刻有些微的心緒平複,适才敢小心翼翼的啓口婉轉的安慰她,“你……”
然而楚皇這安慰注定是發不出的,媛箐沒有給他絲毫出口言語的機會,柔荑款擡、勾了一下楚皇的肩胛:“陛下,臣妾累了。”她明白楚皇要說什麽,但很不湊巧的,楚皇要說的話正是她所不願意聽的。或者說她也忌諱再聽這些。
橫豎人已經不在了,再說那些或安慰、或惋惜的話,又都有什麽用呢!
見媛箐持着如此決絕的态度,楚皇那未發出的一通話便梗在了喉嚨裏上下都不得。他有些微的平複,後終究對着媛箐颔了颔首:“好,那便休息吧!”又在宮人的配合之下一并幫着媛箐墊平了枕頭,将蟬絲被覆蓋在她身上為她撚嚴實。
媛箐沒再言語,順勢側了個身,後徐徐阖住那一雙攙着凄美微光的秀麗的眸子。
只留了一個纖細的背影對着楚皇,不禁惹得楚皇心中起了層酸澀感。他覺的媛箐定是在怨自己的,甚至他不确定媛箐是不是在恨自己……即便碧溪要犧牲自己去換得姐姐的楚後之位,這是他沒有明确表态、更沒有明确答應的。但歸根結底,若他這個大楚國君一開始便沒有顯出受制于人的勢頭,沒有在一幫大臣的壓迫之下橫豎尋不到破局之法,又何需碧溪以自己一身之死來做這個沖破死局的契機、換姐姐媛箐一個可能會得到的楚後之位?
這麽想着,楚皇便愈發覺的悔意叢生、愧疚難平!
他着實沒有顏面再面對媛箐,轉目又向媛箐瞧了一眼,見她仍舊是那麽一副似睡非睡、似有心怄氣又似乎只是平淡的拒絕的冰漠姿顏後,只得落了沉沉一嘆在心底迂回。也覺自己留在這裏陪着媛箐只會令她反感、令自己這愧疚心作弄的愈發彌深!也是無趣,便轉身又對着宮人們囑咐了幾句,複深深看了眼榻上的媛箐,便掀起簾子就此離了愆情軒。
榻上的媛箐根本就沒有合眸小憩一二,只是這麽一個背身以對的視角看上去,根本瞧不出她面上流露着的是怎樣一副糾葛混雜的神情。她細心體察着身後楚皇的舉動,在感知到這個男人正一點點漸次離開、最後沒了聲息時,方緩緩轉身,對着侍立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示意神色。
宮娥以為淑妃是躺的乏了,便忙不疊湊上前來将媛箐扶起來靠好。
媛箐任由她們扶着自己,也不多話,徑自又飄了眸波往案頭置着的那碗藥湯落了落。
那藥湯還是溫溫的不曾涼下去,宮人端起來感知了一下,便遞給了媛箐,欲服侍着媛箐趁熱用了。
但媛箐卻擺擺手示意宮人退到一旁,複拈着碗中的小勺子攪動幾下将藥湯攪均勻。又有須臾的停頓,只見媛箐持着小碗的柔荑向前探探,複把那小碗往下一傾,伴一陣“稀拉拉”的雜音,還不待一旁立着的宮人們有所反應,這碗藥湯已經被媛箐悉數都倒在了地上去……
“淑妃娘娘!”有宮娥沒忍住一聲驚呼,才欲轉身招呼人去再煎一碗藥,卻被媛箐止住。
“不必了。”媛箐徐徐啓口,複以目光點點起了這一小片污沢的地面,“把這裏處理幹淨。”複又擡目對那貼身服侍的宮人瞧了一瞧,雖孱弱卻堅韌的目光定格在她起了慌張的眉目間,一字一句,頓頓的,“不要告知楚皇。”簡單的吩咐。
這宮人一時有些發懵!淑妃娘娘這明顯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她看的出來,誰也看的出來!這個時候興許也只有楚皇能夠勸住她了……但她卻吩咐不許告知楚皇,這便委實叫這宮娥給犯了難!
但媛箐的目光實在太逼仄,且這之中浸透一重不可動辄的鎮定與漠然,被這樣的目光盯着瞧着,便好似是被一柄凜然的寒光利刃順着眼睛一直刺入到心口之中去!
媛箐的氣場素來是隐于柔弱外表之下、發于內心淵深之處……這氣場叫人莫名發怵,更叫人不可抗拒。
不多時的眼神交流,這宮娥到底不敢再去與淑妃娘娘有片刻的對視,只得權且對她一個颔首謙謙:“是。”垂眉斂目,就此先是應下了她。
媛箐見她給了自己回應,便就沒再多說什麽,好似十分疲憊的擡手又對着這一幹宮人們揮了一揮。
宮人們應聲唱諾,複而漸次退下。
媛箐重又把身子往榻上躺了一躺,方才雖然見宮人應了自己,但她也明白這些個宮人們是斷不敢去擔一個對淑妃伺候不周的名頭,只怕還是會把她不肯喝藥之事告知楚皇陛下。
但是無所謂了,橫豎她是不打算将這病痛連綿的身子骨醫好。便是楚皇親自守着她、護着她,那又怎樣呢?她帛媛箐決定了的事情,便是雷打不動的堅韌,九頭牛也未見得能夠牽回來的決絕……
這麽副多愁多病的身子,橫豎是要不得了的,碧溪已經不在了,她還有什麽臉面硬着頭皮在這清寂世間繼續安然無恙的活着?
她累了,真的累了,經年一世的一場苦旅,她無論是身還是心,從裏至外,都已經太累太累了……
她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在這般病體孱弱的拿捏之下,人終歸是會恍惚的,這一恍惚一迷離的也就難免會陷入到一場又一場的夢寐拿捏之中。
但這一遭的夢境,實在是比以往任何一遭都還要怪異,媛箐似乎在這其中突然明白了好些事情、又似乎尋回找回了遺落在這軟紅萬丈、世态空茫間的一場又一場隔世杳杳的,久遠到不可細數的一段段洪荒記憶……
第二十四回 往事回溯
淑妃這身子骨是一日比一日的憔悴支離了,這令楚皇很是着急,卻偏又沒得一個法子!他除了更為悉心的去照料媛箐之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做些什麽。
但幾日之後,楚皇卻是連陪伴媛箐都再也做不到了。因為只要楚皇駕臨愆情軒去,媛箐便會擺出一副令他十分不安的姿态,這姿态倒不是冷冰冰,但卻令他極是百爪撓心,說不出是因了什麽。
總之媛箐是在向楚皇多多少少的傳遞着這樣一個信息……我不願意看到你。
為了使愛妃不再繼續牽動急氣,他決定留給媛箐若許自己的私人空間,等他們彼此之間都平靜一陣之後,他再去見她。
既然不知道該如何将這生活繼續,那麽不妨就把這一切全部都交給時間,由時間來将深深淺淺的傷口漸次tian舐、漸次消泯,以此作為最好的良藥,不緩不急,卻最穩妥。
但楚皇卻錯了……
入夜之後的大楚國都很是美麗,兆京其實是一座不夜的城池,長街曲巷之間白日裏隐在天光中的烈烈酒旗、曲曲絲竹,在這暮色四合、萬燈俱染的時刻,便都一通喧喧咄咄的鬧了個徹夜通宵一片醉媚!
但相比之中,那素來為民間百姓所仰望、所尊崇與豔羨的大楚皇宮,其實卻是這入夜之後最為潦草、也最為哀傷的地方!
這裏只有浩浩蕩蕩迂回不止的肆夜天風,以其至為濃烈的肅殺勢頭不斷撕扯着看似繁華鼎盛的宏偉帝宮城闕,化為一張野獸悉張的血腥大口,将這困在其中的一切性靈俱數一口氣的吞入到其中去,連困獸之鬥都再做不得!
這裏沒有民間那份燈籠花火滋潤浸染之中的軟媚繁華,沒有喧嚣熱鬧的人叢、更沒有笑語歡顏;有的只是這無盡的惆悵,這無邊無涯茫無痕跡的徹骨入髓的寂寞……
媛箐的身子分明已經支離萎頓非常了,但這種虧空感反倒刺激着她絲絲縷縷的敏感神經,從而讓她這精神頭反倒變得大好了起來。
她擡手招了個宮人進來,扶着自己踱步走到窗前,複在一繡墩處落座,凝起眸子隔過一層綽約的窗紙去向昏黑的遠方眺望。
這夜可當真是清索而寂寥的,居然連一絲星光火燭的影子都瞧不到。媛箐這目之所及除了一片如若死去的黑暗之外,自然是什麽都沒有了……
“唉。”她有些無趣,頓然颔首幽幽的嘆息了一句,卻懶懶散散的不願再起身挪步,幹脆以手支額斜斜的倚着窗戶棱子空洞了目光、對着這沉如墨的夜色發起了呆。
不由想起幼時在宮外,那個時候碧溪還陪在自己的身邊。姐妹兩個大抵都沒有早睡的習慣,特別是在火燒火燎的熏熏夏夜,那氣候悶悶的使人發燥,更是令她們這一對姐妹即便已經十分困倦、也依舊不願安寝了去。
她們便會相約而至院中步月,秉燭徐徐的擡步夜游,肩并着肩一并賞看那灑了漫天、渙散點綴了整個昆侖的辰星溶溶的散發出暖色的光波,将這夜之蕭條清索驅散不見,只剩下一派入目入心的朗然之感。
那個時候,她們大抵是不會覺的這夜色有多寂寞的。一則是在宮外,宮外的天空從來開闊,宮外的氣息從來自由自在,內心往往會覺開懷;二則是她們二人還都陪在彼此身邊,回首凝眸時身邊還有着彼此,那麽又怎麽會覺的寂寞呢?
可後來家道生變,自打她二人進了宮之後,對着頭頂這一片被紅牆琉璃瓦分割出的一小塊兒一小塊兒寂寞昏沉的天幕,媛箐再也找不回了當初宮外時那份自由、更別提怎樣的朗然開闊。
這是命途,這是不可更疊的命途,無關乎對錯。但她又總也會忍不住的去想,若是當初她們可以選擇,她與妹妹還會不會選擇進宮?
依然還是會的吧!畢竟父王不在了,整個王府也就一夜之間樹倒猢狲散。她們姐妹兩個沒有了任何倚靠,不進宮又能如何呢?
還記得當初堪堪進宮時,同樣是父王的女兒,但是妹妹碧溪被封為郡主,而她這個庶出的姐姐卻被安排了一個執事女官的身份放在妹妹身邊伺候。即便姐妹之間情誼再真摯、再親昵,那個時候的她還是會有着那樣的不甘心吶……她的生母就是碧溪母親身邊的侍女,在誕下她之後又以一死來向王妃謝罪。而眼下自己又要去服侍那王妃的女兒,這究竟是陷入到了怎樣一個怪圈之中,她如何能夠不恨不氣!
謝罪?倒委實是可笑的,這又是謝的哪門子罪,謝的是什麽罪?呵,一個巴掌拍不響,若是那王妃有些手段可以全全然留住父王的心,那麽退一步講就算是母親她鑽了王妃的空子,父王又怎麽會落入母親織就下的溫柔的圈套裏就此就範?
其實對于生母的死因,媛箐這若許年來就沒有停止過懷疑。若真如王妃所說,是母親起了不該有的歪心、意欲攀附上父王的高枝而從侍婢晉升為藩王府的主子,那母親誕下自己之後便是有了父王的血脈,便是如願以償了,又怎麽會再巴巴的跑到王妃的屋子裏去什麽以死謝罪?她傻麽?難道她費盡心思做的這一切就是為了最後給自己尋一個去死的理由?委實可笑!
媛箐懷疑,母親是着了那王妃的道,母妃是讓王妃給害死的……只有這一點是說的通的不是麽!
但是這其中,她這個女兒是何其的無辜……可是因了母親的緣故,因了那跋扈的王妃将母親生前一通“狐媚惡行”的大肆渲染與構畫,致使她這個所謂的郡主從一出生起,便背負上了一重十分為衆人所不恥的“下賤”身份,府內衆人沒有一個将她媛箐看順眼過,王妃更是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從沒有一刻對她動過半點兒的恻隐之心、更別說憐惜之意了!便是她的生身父親都對她冷漠如斯,即便不至于如王妃那般裏外看她不順眼,至少也沒有哪一刻是把她看得順眼了過!
媛箐就是在這樣一個近乎于人人唾棄、人人不恥的環境氛圍裏慢慢長大,随之一并如影随形的還有她不曾被歲月風霜磨滅絲毫的壞名聲。
但這曲折的困苦路途只造就了她寡淡的性格,卻絲毫沒有磨滅掉她如花一般嬌嫩、似柳一般婀娜風情的美貌與氣韻。她漸次出落成一位悅眼悅心的美人兒,于是漸漸的,便也不乏有等閑之人跟着扼腕連連,都道着這麽一個舉世無雙的玲珑佳人,奈何就生成了一個賤人的女兒!若她如碧溪郡主一樣,也是王爺與正妃的嫡出子嗣,那麽必然會是被王爺奉為掌上珠、心頭寶的!便是日後也一定可以覓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得意郡馬!
掌上明珠、心頭摯寶?呵……這些都是為她媛箐所不恥的,她從來就沒有在乎過這些,也從來就沒有羨慕過、看重過這些。
對于這些個無緣無故便将她棄之一隅連看一眼都覺嫌棄的人,她也着實不願被他們奉為什麽珠玉珍馐、香料奇花,她覺的惡心!
不過在這之中,在媛箐婷婷袅袅成長若斯的這整十數年的歲月之中,碧溪對于媛箐卻從來就是一個美麗的意外……
媛箐曾幾度認定,妹妹帛碧溪該是上天賜予她的一件禮物,必然的。
碧溪是王妃的嫡出女兒,且也是王妃唯一的女兒。因着這麽一層先天而來的身份,致使她一出生起便是帶着一身的光環、承載着無數道豔羨的神光。她可謂是天之嬌女,可謂是大楚國至為幸福的一位藩王郡主。
媛箐是被人素來唾棄與不恥,而碧溪卻是被人素來如衆星捧月一般的舉着、捧着、盡情呵護着的。
這等的身份與這等雲泥之別、根本莫可一比的待遇,使得這兩個年齡僅一歲之差的女孩兒,看似這一生都不會有怎般親昵的交集。
但緣份這等事情就是很奇怪,這位上天的寵兒碧溪郡主素來不屑旁人的迎合、看低他人的擡舉,卻只對身份低微、叫人輕賤且不屑的姐姐碧溪敬重非常、且呵護備至!
若是沒有碧溪一次又一次的将媛箐加以護持,媛箐當真不敢想像自己這若許年來都是怎麽走過來的!若是沒有碧溪的存在,若是碧溪不是這般與她親昵的性子,那麽興許她根本就挨不到進宮,早在藩王府裏時便指不定被誰給作弄死了!
上天将碧溪送給了她,讓這個乖順的妹妹一次次的幫她助她,并最終将自己這一條命都給了她。
她的命很好,向來很好,在最困苦的一段時間有碧溪的幫扶,後又在最寂寥寡歡的一段時間得到了楚皇這個一國最尊貴的男人的全部的愛……但這到底是命太好、還是太不好?若她不曾有所得到,就不會有所失去,就不會有記挂、就不會生憂怖!
每一抹陽光篩灑大地,便總會随之而來滋長出一抹不可避免的陰霾暗岚。任何福報都是阻礙遁世而出的牽絆,從來相輔相成,從來沒有完全的得心得意。
若是繞到這一個“因果”上面,藩王妃當日暗中害死了媛箐的生母,時今她的女兒碧溪又為那被害死的女人的女兒媛箐而死,這算不算也是一場注定要還報的因果?
但碧溪如媛箐一樣是無辜的,且這麽多年來同心同德的盡力相護,碧溪又哪裏有這樣的義務所做一切全都要去為了姐姐?
橫豎,還是她媛箐虧欠了碧溪,且這虧欠太多,太多了……
蕭蕭夜風順着窗棱縫隙灌溉入了內室,媛箐頭痛欲裂、心燥若火,就這麽趴着倚着一道窄窄的窗棱,也不知是在什麽時候,就此悠悠然熟睡過去,神緒麻木、沒了什麽精準的意識。
第二十五回 不如歸去·殘雪皚皚曉日紅
得知淑妃怕是“不好了”的時候,楚皇正在禦書房裏伏案與奏折作戰。
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心理感應吧!即便這段日子以來因為事件頻生,楚